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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协奏曲

醒来后犹能记住的,我一般不把它称作梦。我习惯了梦的常态,它像一根棒冰搁在仲夏夜虚幻的故事里。像古人烧香为限,棒冰全融了故事也就如同灰烬掉落。醒来后我会因梦过而恍惚,仿佛有一部分游离的魂还迷失在梦乡寻不着出路。但我总会忘记那些梦里的情节与人们。就像我记得自己通宵达旦地吃掉许多棒冰,但我一点记不起个中滋味。

能记得住的那些,我把它视作意识中的摄影。那很累人,就像彻夜扛着一台摄像机在跟进自己的意识。而今晨醒后我仍然记得那些宽敞、漫长、几乎无人的夏日街衢。我在那街上看见自己的老同学,她们零零落落地坐在不同的店铺前,有时候是在一个“禁止鸣笛”的指示牌或一根看来像昨天才刚竖起的电线杆下,织毛衣、打盹或纯粹晾晒自己。她们之间互不往来,偶尔翻起眼,用长者那样慈祥又带点腼腆的目光看向我的镜头。

无所事事的姿态让人看来臃肿而老迈。人们多么悠闲,把织好的毛衣或围巾一件一件披挂在自己身上。来个什么奏鸣曲,A大调。乌鸦与白鸽在电线上倒挂,依序排列成钢琴的键盘。城镇好大,路无穷尽,我一定穿着滑轮靴吧,影像十分流畅,如平原上的风那样滑过人们沉静的面容。

可惜我终于是看不见自己的。我的摄像机经过那些店铺的橱窗,那里面陈列着一些老旧的弹珠、假首饰,以及毕业时我们互相交换然后失落的纪念册,却没看见玻璃上有我的镜像。然而我知道自己仍然是个孩子,也可能是个少女,要不然老同学们不会以老奶奶般,微愠但宽容的脸迎向我的观景窗。

给你们配一曲Bregović的Lullaby,电影《玛戈皇后》。我抬头,广角镜里的蓝天流云如泻。朋友,难道我们真要这样把余生寄养在这空无的边城?就这样,坐在每一个自己选定的路口,趁时光不觉,偷偷预支明日的午憩。在轻微的鼾声中,空茫地等待空中播放属于自己的片尾曲。如果人生就仅仅如此,我已经选好了,《猎鹿人》里的Cavatina。

醒来时我心有不甘。就因为天亮吗?竟如此无力地淡出我自己拍摄的梦境。梦若可解,要解的便是这种自己设计的片段和场景。孔子说他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朱大可说他很早便洞悉了自己的命运。而我活到这岁数,才逐渐明白自己尚未完成,至今仍然是个毛坯,一个尴尬的半成品。是以这“梦”倒映我的困惑与彷徨:不相信边城之为天涯,不相信独占一个路口就能坐成灵山。

思考真是种了不起的能力,日有所思故夜有所梦,它让轨道绵延到梦乡,以虚幻的形式呈现出现实生活的倒影。老同学们,你们又要说我想太多了,听一首歌,看一出电影,读一首诗或做一个梦,怎么都有太多的反驳与诘问。别担心,请坐在那里继续编织我们的生物性: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一件一件完成,一层一层披戴。我以为向生命提问是沉思者才有的权利。是上帝,是上帝,出门时祂让我从袋子里抓一把什么东西,对我说,拿去,去完成你自己。

让我再多尝一口存在的滋味吧,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思考让我相信自己是受上帝恩赐的孩子。所以我才能有那样一个非分的梦,为岁月与命运剪辑一个三分钟的短片。相信我吧,在我梦乡中的边城,你们多么美丽,十分安详与笃定,仿佛相信自己已抵达神所应许的迦南地。而我,当初在上帝的袋子里拿的不是织针与毛线,却贪心地抓走一大把鱼钩。

明日是妇女节了,举起你们的酒杯吧。让我给你们有点空茫的午后斟满新酿的笑话——关于那些鱼钩,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它们不是鱼钩,都是问号。

都只是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