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小桑坐在书桌旁写日志。她支着下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回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种另外的选择。”“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选择呢?”她心里的一个声音问道。“不知道。但在那个时候,它们在强烈地涌动,要显示出来。”她说出了声。她眨了眨眼,就在刚才,她分明看见了“那个时候”里面的一些景物,比如一只玉石鞋拔,一株丰满的垂柳。“我坐在那里,同逝去的亲人对话。在我的视野的远处是小河转弯的地方,一只翠鸟向我这边飞来,可是它在一刹那间就消失了。”她的声音在房间里震响。然后她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玉石鞋拔”四个字。这是她的选择吗?她没有回到“那个时候”,所以她不知道。她仅知道,有一些强烈的画面。阅读真是个好活计,某些书对她来说百读不厌。
日志写完了,小桑站起来在房里踱步。她觉得,她是为了回到“那个时候”才读小说的。也许于冥冥之中,她选择过很多次了吧。一切都是那么强烈,她怎么可能不选择呢?这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微笑——当时自己是那么年轻。现在她变老一点了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她抬起头,看见了书架上那本灰白色封面的书,这本书在这两三年里头是她的伴侣。书里的内容是如此的朴素,就像……就像她自己在那里面生活一样。那里面写到了一位清洁工,好像在她那个时候城市还没有清扫车辆,她每天天亮之前用长长的竹扫帚在柏油路上清扫,她裹着一条花头巾,看不清她的脸部。扫帚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小桑每次读到这里都将自己想象成她。被太阳晒热后又在长长的夜里冷却了的柏油路,扫帚与地面间柔和的接触……小桑叹道:“多么传神啊!”她将那本可爱的书拿下来,随便翻到中间部分的一页。这一页是描写一名狂热的小轿车司机的。“小轿车腾空了,然后猛地落在厚厚的野草上,滑出一段距离……司机突然松弛下来,倒在方向盘上。”似乎是,那司机在荒原上睡着了。小桑最喜欢这种情节——在星空下的荒原,一个人平静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啊!尽管已经是很熟悉的情节,她还是每次都微微地激动,每次都那么投入。她不知道别的读者会不会这样,但她就是这样。
窗子外面有个小女孩在跳绳,那一晃一晃的绳子让书中的描写更生动了。小桑感到,她身边的氛围让她着迷。有时候,她还喜欢在大街上读书呢,尤其是等汽车的时候。小桑固执地认为,如果作者不能让一本书的内容与她的日常生活交织,她就没必要读那本书了。在火车上读小说是她最爱做的事。车开得不快,走走停停的,卧铺车厢里的各色人等都在大声聊天,或聚在一块打牌,到处是嘈杂的噪声。小桑一般总是半躺在铺上读小说。一只耳朵倾听小说外的声音,另一只倾听小说内的声音。这种时候小桑的身体便会感到无比的惬意。除了车上的两顿饭时间,她可以一整天沉浸在这种“半心半意”的阅读中。“多么美!”她隔一会儿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可惜坐火车外出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大部分时间小桑还是在家里阅读。在家里读书也不错,当然没有在卧铺车厢里那么享受。想到最近的一次出差坐火车的情景,小桑又微笑了一下。她将手中的书翻到了末尾部分。
这本书的结尾是最好的,仍然令人激动,但慢慢归于平稳的境界,就像一粒油石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入幽深的湖中一样。唉,可惜那种幸福感一下就过去了。再读一遍吧。能写出让人有幸福感的书,那作者多么了不起!她又读了一遍。她的眼睛看着窗外,那小女孩还在跳绳,绳子一晃一晃的。她又记起了在雨天里坐火车的情景:手捧一本好书。没有比那更伤感更怀旧的了。她在卧铺上眼含泪水——那却是幸福的泪。那本书!她在阅读的历程中一年又一年地走过来,她的伴侣也在变化——数目变小了,但有四五本书,她始终对它们忠诚。
“小桑,小桑!”女友小麻闯了进来,“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因为你是我们大家的老师。我读到了一本最最精彩的小说,书名是《××××-××》。我昨天读了一个通宵,现在头脑还在发晕。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说?”
“那本书,我也读过,是在十五年前。”小桑脸上浮起微笑,陷入回忆之中,“真是一本好书,写得那么温柔,那么有品位……我记得我是在学校里的操场上读的,远处有人在踢足球,我隔一会儿便抬起头,球员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地闪过。那时我真是年轻。现在你也同这本书相遇了,祝贺你。”
“哈哈,我还担心我的眼光不准呢。既然你也有同感,说明我的品位还可以啊。我们的读书会里还有其他人向你推荐过这本书吗?”她眼巴巴地看着小桑。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
小麻兴奋地拍起手来,嚷嚷道:“我要升级了!我要升级了!”
她喊叫着奔出去了,大概是急着去重温那本书。
小麻比小桑小五六岁。小桑轻轻地念叨了一句:“青春啊。”她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变老,不过这变化让她振奋而不是伤感。小麻读的那种书,如今她已经不再读了。那么,她成了高级读者了吗?应该是吧,要不小麻也不会这么急于来要她证实了。此刻她正在设想小麻读书的环境——她是在书房里读了一个通宵,还是在卧室里的床上?抑或是在她楼下的那盏路灯下面?小桑感到路灯下是最适合读那本书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有皮毛发亮的黑猫在院子里潜行,门口那株大杏树上的杏子在灯光中闪亮。读到了一本最美的书,便急煎煎地跑来告诉朋友,这冲动该有多大?她比她的朋友老练,她的激情并不是这种风风火火的,而是像油石落入碧水中的那种。她懂得这种风风火火。多么令人怀念的情景啊。
那天夜里,小桑在她喜欢的那本书中的城市里游荡了好长时间。有一个影子,但又并不是影子,因为它的形象有表情,它为她领路。她和它穿过了许许多多路边的露天摊位,终于来到了郊区,那里有一口深井。
“我现在读到哪里了?”她的声音在空中突然震响,她吓了一跳。
那影子立刻从井沿跳下去了,姿势非常潇洒。她慢慢地凑近井沿往下面看,下面一团漆黑。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你读到这里了。”
于是小桑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小桑,小桑!”小麻边喊边追赶小桑。
她是从马路对面过来的,现在她同小桑一块步行一段路去上班。她俩在同一个大商场做收银员。
“我总觉得那本小说会给我带来好运。”小麻傻乎乎地说。
“没错。”小桑赞赏地点头,“书籍融入生活。这本身就是好运。”
“我越来越聪明了。”
“没错。”小桑笑起来,为女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下班后,咱俩一块去咖啡馆吧。”
“好啊。”
小桑感到小麻还有好多话要对她说。莫非她在恋爱?
那是“情趣”咖啡馆,大堂里用天鹅绒窗帘将所有的光线都挡住,给人一种深夜的感觉。坐在那里不仅觉得凉爽,还有点寒意。小麻酷爱这种氛围。
咖啡来了,热的。她俩慢慢地喝,心神不定地看着那支蜡烛。
“你瞧,火苗笔直,这里一丝风都没有,我倒希望……”小麻说。
小桑感到这位女友正在进入小说的情节。她希望什么?她还年轻,她什么都能希望。她读小说,当然是因为满怀希望。小桑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柔软了。
“小麻,你其实——”小桑本想说她其实已经如心所愿,但她说出来的却是,“我们是幸运者,我和你。”
“啊!”小麻激动得喘气了,她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你还记得吗?是在×××。”
“不,不是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在《海霞》这本小说的第三章。那情景啊,我至今历历在目。你看着书,我看着你。我心里想,你是我的青春。”
她们对服务生说,不要蛋糕,再来一杯热咖啡。服务生离开时,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它将前爪放到桌面上,垂着头。这里的豹子怎么这样温柔?
“吻我。”小麻轻声地对它说。
它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并没有接触她的脸颊。
“这里能让我回到那些情景中,但又很不一样。”小麻苦恼地说。
小桑能感到女友的苦恼,她转过脸去微笑着。让青春苦恼,这正是那本书的威力啊。她现在爱上了谁?
小麻好像听见了小桑心里的声音,她指着豹子说:“还能是谁,就是它啊。”
“哎呀,小麻小麻……”
“嘘,小声点。我要升级了,就在此刻,你听见了吗?”
这时那只豹子消失了,是突然消失的,化为了真空。
为什么自己听不见小麻里面的声音?小桑有点遗憾。她想,也许小麻才是更好的读者?她虽年轻,她虽咋咋呼呼,她虽比自己读小说读得少……啊啊。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已是半夜。居民区里的房子都熄灯了,但是路边的酒吧里依然有不少人。暖风吹在小麻脸上时,她突然伤感起来。她紧紧挽住小桑的手臂。
这时两人都看见了豹子。豹子蹲在远处的围墙上面,身后是亮闪闪的天空。深夜的天空怎么这么亮?两人都觉得太不可思议。然后小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就是那本书里的天空啊。
“再见,小麻。”
“明天见,小桑。”
又到了休息日,小桑订购的那本书还没到,她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她在工作日的空余时间里已经翻阅了一些段落,她打算星期六夜里大干一场。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享受,她工作起来都特别有劲头了。读小说就是解谜,那些谜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之谜。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吸引她的事吗?没有。
小桑出乎意料地提前开始了阅读。那本书放在桌上,不断地向她释放出看不见的波,她实在忍不住了,于是破坏了自己研习外语的计划。
很快她就知道了,这不是一本可以轻松地读完的小说。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深奥的小说。这些人物充满了渴望,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着相似的事。他们对相互间的谈话心领神会,所有的话语中都有一种过分的激情在流淌。小桑边读边想,也许一般读者不以为然,可她立刻产生了熟悉感。她是多么酷爱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啊。她捧着书坐到窗前,看见院子里满地槐花,一对她不认识的情侣坐在石椅上说话,声音嗡嗡嗡嗡地传到她耳中。她收回目光,继续慢慢读,心里升起一波一波的浪潮。她读完了最美的那一段。虽然还有点模糊,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在心里确定了:美。这样的意境要配以龙井香茶。于是她去厨房烧水。
茶泡好了,放在桌上,可是另外一种渴却袭来了。她赶快回到书里。这是什么?这个有点熟悉的背影,这肩膀,好像以前在哪本书里见到过?不,没见过,一次也没有。她慢慢地将这一段读完,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于是又回过头去再读了一遍。现在她开始喝茶了。真是好茶,她的思维立刻活跃起来了,她认出了那个背影。不是在哪本书中,正好就是在“那个时候”的背景中。那是一位成熟女性的背影,也许有些年纪了,不过不能确定。小桑无端地觉得,这样的女性,应该到处出现。但她却是第一次同她在一本书里相遇,而且她从未转过身来。认出背影之后,小桑对这本书有些把握了。她又一次竭力回到“那个时候”的意境中:那是郊外的秋天,空中刮着有点干燥的凉风,那些背影就出现在大理石墓的旁边。一个,两个,三个……小桑觉得自己就要叫出那个人的名字来了。后来她才忽然想起,她的名字很难发音,她根本就发不出来。天空真蓝。
“小桑,你坐在路灯下读书,不费力吗?”仪叔轻声问她。
“不费力,仪叔。我是为了享受啊。”
“明白了明白了。真是个好姑娘。”
仪叔走过去了,他那轻快的脚步声真好听。黑猫还没有来,杏树上的杏子也被人摘光了,但这些并不影响路灯下的氛围。路灯下——读小说,这是一个有意味的搭配,就像好多年以前水井与村姑的搭配一样。小桑抬起头,看见三楼的那个房间里的灯亮了。仪叔也在读书。于是她的视线落到书页上,迅速地进入了情节。这一章里头的角色总在追赶,他双脚生风,但他的目标总在变形……小桑有点紧张地伴随着他,想要看清前方的那个东西。
突然,仪叔在上面说话了:“小桑,担心着凉啊。”
他扔下了一条羊毛披巾。深蓝色,可能是他自己用的。可爱的老头。
小桑裹好披巾,在书中乘胜前进。她一边读一边想,仪叔也在读小说,是另外一本。读小说的人们心心相印……后来小桑有点累了,就闭目休息两分钟。
她记起两三天前,她还在仪叔的书房里和他讨论过小说。那间书房不大,但是书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真正用得上的书不过五六本。”仪叔说。小桑懂得他的意思。当他说“用得上”时,指的是时常回顾、时常查阅的那几本小说。就小桑所知,仪叔所钟爱的小说里头有三本古典小说,两本现代小说。这几本书他每一本都买了两三个版本,整齐地放在宽大的书桌的一角。休息完了,小桑的思路又回到了书中。
不知坐了多久,小桑听见这栋楼的下夜班的工人们回来了。起先他们的谈话声在围墙那里响起,然后他们就进了院门。他们一进院门就将声音压低了,大约是因为看见了她在读书。他们从她面前走过,进楼里去了。这时小桑正读到大危机那一章。生活危机与情感危机。她感觉到自己的膝头在微微抖动。刚才工人们进来的时候,是否觉察到了她的书里面的危机?他们多么谨慎!小桑的生活中也发生过几次危机,像这本书里的人一样,那时她是痛苦的,不过那痛苦有一种梦一般的性质。她常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是可以熬过去的。她喜欢这种类型的小说,因为读到结尾处,无一例外地会让她有幸福感从心灵的深处升起。
小桑在读完大危机这一章后就打住了。她抬起头,看见仪叔的书房里的灯已经灭了,那窗口像消失了一般。她想,毕竟仪叔不能像她这样精力充沛了。好多年以前,她记得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一天一夜,不停地读下去。那时,他成了她的老师。后来他就慢慢地引导小桑,将她带进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要是没有仪叔,她的读书进度肯定会慢很多。同路人是多么重要啊,尤其是阅读这种事业。大危机里面的主角,不论心里多么痛苦都在阅读——这是不是一种以毒攻毒的策略?仪叔说过,人是很难真正绝望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真正理解他的话,那时她读的书也不够多。
黑猫凑拢来了,它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小桑一边抚摸它一边想起书中的对话:
“爹爹,您到哪里去?”
“就在那边不远。我很快会回来。”
“快点回来,我怕。”
黑猫待了一会儿就稳重地离开了。它要巡逻,保护这块地方的氛围。小桑对它充满了感激。书中那孩子的恐惧会消除吗?小桑记得,那种恐惧是无药可治的。他必须等待,等待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些窗口传出老年人的鼾声,徐徐的鼾声震动着空气,仿佛在说:“真舒服啊,真舒服……”小桑将书本翻到最后几页,匆匆地扫了几眼,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确定了这本书不会让她失望。现在她要去黎明前的梦里重温它,甚至是自己主动去同那几位同胞“邂逅”。
她搬起椅子上楼梯时,赫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楼梯上。
“是我,小桑。我一觉睡醒,看见你还在奋战,就担心你要感冒,想下来劝你。”
原来是仪叔。
他们互道再见。他住三楼,她住四楼。
小桑并没有梦见她的书中的角色。可是阅读的夜晚是多么令她满足啊。她舒服地翻了几次身,睡得很沉、很沉。
第二天醒来时,她回忆不起夜间的事了。她问自己:“是谁在说我‘奋战’?”
她看见了桌上的小说。这本书的战役,她拿下了一部分,一些朦胧之处变得清晰了。没关系,还有一个下午呢,一定会有收获的。
她仔细地做好早餐,给自己的身体增添热量。
吃完早餐,她又吃了两个漂亮的杧果,然后坐在摇椅上眯缝着眼轻轻地笑。她想起了昨夜的守卫者,那只黑猫。它应是知道书里的内容的,因为它参与了阅读。可不要小看了这类动物,尤其是黑猫和花豹。
“大家都要向小桑学习,学她的修养和热情。”店长在班前短会上宣布。
小麻带头用力鼓掌。小桑心里热乎乎的。店长表扬她多年里头从未出过错。可是这工作这么简单,当然不会出错啊。这同一个人的修养有关系吗?
小桑平静地坐在收银台后工作。她愿意为这些顾客服务。一来因为在周末享受过了,有个好心情;二来这些顾客信任她,来这里买东西,其结果就是她的奖金会增加,她又可以买更多好书了。她想到这事,居然嘻嘻地笑起来。她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小麻,看见她正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钱给顾客。小麻时有出错,当然并不是因为她修养不高,而是因为她的生活习惯就是那样,粗粗拉拉的。这也没什么不好。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吃饭的时候。
“桑姐能告诉我上周读的什么书吗?”寒马问小桑。
“《××××》。”小桑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女孩对小桑亦步亦趋,小桑买什么书她就买什么书。小桑很欣赏她。她觉得这位同事有男性的气质,是家中的顶梁柱。小桑从未见她有过消沉的时候。
“这本书读起来挺费劲的,我还没能完全进入。”
“啊?桑姐读起来还费劲,那我就差得太远了。但我还是想试试。”
“当然,寒马,你一定要试试。”小桑认真地说。
在这个商场喜欢读书的女孩子很多,也有几个男孩,几年前,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读书会。每个星期三,他们在会议室里聚会。他们大家推小桑为导师。
那天晚上,在闪烁的烛光中,男孩继激动地站起来说:“我推桑姐。读书想上档次,跟着桑姐走不会错。”
“对啊!!!”二十来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
小桑的脸在发烧,她觉得自己的反应类似进入了一篇小说。
小桑下班后坐上了公交车。她还在想着寒马读书的事。她会如何样进入这本有点晦涩的小说呢?她觉得这个女孩潜力很大,说不定会从一条意想不到的通道进入。两年前就发生过一次这种事。当时寒马刚来店里不久,她红着脸向她讲述两人都读过的一本小说。她的讲述让小桑大吃一惊,因为女孩读小说的历史很短,居然有种特别老道的、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韵味从她的看似散乱的话语中透出来。从那时开始小桑就注意她了。小桑后来了解到,女孩仅上了初中,是换了好几个工作才到她们店里来的。她的工作是导购,她特别喜欢这个工作。“我们店很好,我喜欢我们店里的氛围。”她这样告诉小桑时,脸上的表情舒展,全身显得无比放松。
没过多久,小桑就开始鼓励寒马学习写作了。
“不,我干不了。”她使劲摇头,仿佛被吓着了。
小桑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她预测,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女孩就会开始动笔了。为什么不?不是就连老年人都在追求激情与幸福吗?
想着这些往事,小桑就到家了。
小桑住的这栋楼是老式六层楼,没有电梯。这栋楼前的院子里有好几棵大垂柳,还有几棵槐树,树型都很好看。每次进院子,小桑总用目光搜寻那只黑猫,有时它在,有时它不在。它是院里所有人的猫。小桑一直觉得她这个院子是天然的读书场所,要知道这里住着仪叔这样的读书人啊。
工作日里,小桑是在商场的食堂里吃饭。她回来后就不吃零食了,只喝茶。烧完水泡好一杯龙井茶,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书架上的那本书上。那里面有未完成的战役。可是在工作日,小桑不愿将自己弄得很疲倦。喝完茶,她就想起了仪叔。
她坐在仪叔小小的书房里时,刚才那种心神不定的情绪就消失了。
“所有的词句都在眼前鬼鬼祟祟地溜过,它们背后的结构却没有显出来。”
小桑口里在抱怨,心里却在想,同仪叔谈论这本神秘的小说真是太合适了。
“当你感到后面有结构时,就成功了一半。”
仪叔的声音很好听。每次他一开口,小桑就感到自己特别能进入那些晦暗不明的小说意境里。但一离开这书房,那种氛围又稀薄了。今天,小桑希望仪叔谈点别的,最好是关于他的个人生活。
“你问我从前在北海的生活?那是个小渔村,很荒凉,海边有一片沙滩是白色的,叫银滩。每天工作之余我就读书,不然没别的事可干。开始那一年我很不安心,因为年轻嘛。后来就渐渐喜欢上了北海。对,就是喜欢它的那种荒凉。那地方的人们特别纯朴。”仪叔觉得自己已经介绍完了。
就是他的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令小桑的思绪跳跃起来了。她感到这种讲述与她那本小说里的调子很相似。她站起身来告辞,说现在得马上回去读一会儿书。
“好的,好!小桑会有收获的。”仪叔意味深长地点头。
小桑一回到家就立刻打开那本书。几乎是一目十行,她读到了她在寻找的东西。她一边读一边点头,叹道:“真神奇,真神奇……”就像是,一旦她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她就会读到什么。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了。
读完那一段,又重温了一遍,她就合上了书本。她打算慢慢消化,再说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呢。
小桑躺在床上细想那段情节,发现了一些通道,一些有意思的联结,越想越兴奋。后来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在幸福的包围中睡着了。
“有时候,入境是一件偶然的事。”小桑一边等公交车一边想,“比如昨天夜里仪叔对从前一段生活的回忆,通过他的缓慢的语速传达出一股情绪,这情绪进入我的世界,一下子冲开了我里面的一张门,门背后是许多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黑暗里起伏。”
车来了,小桑跟随大家上车。今天没有位子,她就抓住座椅上方的铁环站在那里。她对面是一位脸部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他对小桑笑了一下,小桑也对他笑了一下。
“在仪叔无意中的带动之下,我就在那本小说中入境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世上有一些人,总在想着、做着同样的事,为同样的意境激动着。这样看来,入境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比如说寒马……”小桑想。
车到站了,小桑走了一小段路,忽然记起车上碰见的男子很像她的大学时的一位同学。“正是他!该死。”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进店里她就振作起来了。
当她坐在收银台后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了。
“黑石!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小桑紧张地问他。
“我一直在城里。”他平静地说,递给小桑一张门票。
某个书吧在搞一场集体讨论,黑石邀她一块参加。小桑点点头同意了。于是黑石转身去看那些货架上的商品了。
小桑开始忙起来,因为店里的顾客很多。
忙了一整天,她差点将黑石忘记了。一伸手摸到皮包里的那张门票才记起来。在学校里,黑石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位男生,现在也仍然如此。不过小桑很早就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宽。小桑吃了饭,洗了澡,换了休闲服。走出店门没几步,就听见黑石在叫她。
“我们坐出租车去?”小桑问他。
“不,走路去吧,没多远。”他说。
原来没多远!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书吧?
他俩悠悠闲闲地在那些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时,天就黑了,路灯亮起来了。
“这些小巷子很有趣味。‘鸽子’书吧还没到吗?”小桑问黑石。
“快了。你对这地方什么感觉?”
“像是我去过的一个外省的古旧书店一条街。这里真好。瞧,这边这个书店里顾客还不少。”小桑说。
这时黑石告诉她说,书吧就在这个最大的古旧书店的后面。
那些线装书书架当中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俩走出通道便看见了一间宽敞的茶室,茶室里仅坐了四个人,一盏很小的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
“来了来了。”一个热情的声音说。
小桑注意到说话者还很年轻,大概不到二十五岁,是一位姑娘。坐在她旁边的是三位男子,年龄可能都是三十多岁。姑娘在为大家沏茶。
“我们今天讨论哪本书?”小桑问道。
“随便聊聊。我叫雀子。”姑娘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听说桑姐在读《××××》?”
“是啊,我还没读完呢。”小桑吓了一跳,“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读书界的事情嘛,这里消息最灵通。”那位方脸的男子说,“我们都在读那本书,有好长时间了。我们都想听您的感想呢。”
黑石在小桑旁边小声地怂恿她“大胆阐述”。他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小桑深思了一会儿,开口说:“我觉得,这是一本高尚的书。那里面所有的情节描述都不确定,都似是而非,正是因为词语的后面有种强烈的意图。最近几年我喜欢上了这种类型的作品。在这里面,语言正在拓展它的另一种功能……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的神秘,不,不是。我觉得那是一股罕见的力量。”
说到后面小桑渐渐地兴奋起来,稍微提高了嗓门,因为她也没料到自己能讲出这一番话。就好像自己里面有个自动发音装置一样。
“你们瞧,桑姐刚开始阅读这本书,就已经入境了。真是老手啊。说到我,我却是半年后才慢慢入境的,在那之前我总在脑海里回顾书中的情节,就像回顾一位情人的身影一样。”说话的是费。
接下去小桑就听见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她将脸转向黑石,她看见黑石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发光。这是那本书产生的效应吗?
“小桑,你后来还去过湖中心的假山吗?”是黑石在阴影中说话,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飘来。
小桑说她当然去过,她正要提起这件事,没想到被黑石抢了先。但那本小说同湖心的假山是什么关系?她有点微微的焦虑,因为感到自己陷在那本书的氛围中了。她此刻解释不了这氛围,或许要等以后。在混乱的情绪中,她看到雀子清秀的脸庞向她凑近,然后又远去……她说了些什么?小桑似乎没听懂,但她心里对雀子充满了感激——多么奇妙的沟通,这是这类书的特点。
“我同您以前见过面,桑姐。”她最后肯定地说。
“我敢肯定,就是在图书馆。”小桑也立刻想起来了。
她俩兴奋地握住对方的手,紧紧地握了半分钟之久。在图书馆的过道里,她俩擦身而过,相识却在半年之后。
“我崇敬我们的桑姐。”
“我嘛,应该早些来参加你们的小组。”小桑惋惜地说。
“现在正好,水到渠成。您的发言让我受益!这里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视角,合起来就将那本书又带到了我们当中。来这里之前,我在家中,许多声音在墙壁里吱吱乱叫,我心存惶恐。可是一旦在书吧坐下,见到书友,我脑海里就有了一些模糊的图案。”
雀子对于小桑的到来感到额外兴奋,尤其喜欢她的发言。她说自己也很想像她这样讲述自己的思想,但显然还没修炼到这个份上。
“我用力讲出一些胡言乱语罢了。可见这个书吧的确容易激发灵感啊。”小桑说。
直到这时,小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说的是什么。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俩说话时,黑石那钻石一般的目光始终在暗处闪烁。小桑隐约地听见他时不时发出含糊的叹息。莫非他爱上了这位雀子小姐?小桑又记起黑石的这次邀请,她觉得这里面的信息很丰富。她同这位大学同学住在同一城市,却多年不见面,现在第一次正式见面,居然在一间书吧里。那么,黑石究竟是否了解她的情况?如果了解,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信息的?还有,她就在蒙城上班,怎么从来也不知道附近有一条古旧书店小巷,也不知道这个隐蔽的书吧?就在她走神之际,坐在旁边的黑石同学开口了。
“小桑,您感觉我们的书吧怎么样?”他悄声问她。
“太棒了!我就像回家一样。这里有新生力量……”小桑说。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成了读书狂。我很早就认识了费和李海,那时我正处在人生的低谷,费带领我进入了小说的世界……我们建立了这个书吧。这是种特殊的生活,您感到了吗?因为有这种生活,白天的世俗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了。”黑石说。
“我当然感到了。黑石啊,谢谢您,我们会要长期交往下去了。”
“桑姐,”雀子拉拉小桑的手说,“您可得重点关照我啊。”
“其实是你在关照我,给我注入灵感。”小桑回应雀子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脸形粗犷的男子站起来说:“欢迎小桑女士加入我们的书吧!我叫李海,因为不够努力,至今仍是初级会员。”
雀子听了他的话就哧哧地笑,朝着小桑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人啊,他用一名侦探的精神读书,是一位少见的读者。”
此刻小桑感到自己的心底有小火在升腾。她突然就悟到了,这就是她进入《××××》这本书的途中的氛围啊。她的思绪一下子延伸到很远,她想到三十年后,在这同一个地方,和这几位同仁坐在这里,那时她是否还会像此刻这样燃烧?“我多么幸运。”她对自己说。百感交集之中,她又想到了仪叔。却原来她的这些朋友都在这本书里。那么,她同黑石在公交车上邂逅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啊。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无比明朗,阅读时始终笼罩着描述的那团雾散去了,一些通道在书中的字里行间显示出来。当然,这还有待自己去努力攻读。
回去的时候只有她和黑石同路,那几位一下子都消失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小桑有点迷惑地想,为什么雀子不同黑石一块走?真是人心叵测啊。不过她自己同黑石同学一块走也很愉快。小巷两边的那些古旧书店仍是通明透亮,可以看见里面人头攒动。黑石告诉小桑说,有几家书店是通宵营业。小桑就问,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还泡在古旧书店里呢?黑石回答说是那些海员。
“一连好多天在茫茫的水上漂流,他们要享受亲人的拥抱。”
“黑石同学现在说话真深奥。不过我爱听。”小桑微微嘲弄地说,“现在告诉我吧,那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离您不远,但您的视野有盲区。您从来没有到过古旧书店一条街。”
“您说得对,我真不像话。”
“是我自己从前太自卑了。直到有一天,我决心像小桑那样读书……谢谢您。”
“是我应该谢谢您,让我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是无价之宝。”
他俩在公交车站分手,相互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一件事。坐在车上,小桑的心里开始翻腾。她觉得晚间的事有点匪夷所思的味道。那陌生的古旧书店一条街,那书店后面的书吧里的同仁,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她有了这么多从未谋面的朋友,而以她的个性,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但她觉察到了,这几个人绝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们被某种难言的氛围缭绕着。黑石同学,你变得多么神秘了啊。
当她躺下睡觉时,便开始想象那些海员了。她也感到小书店的氛围适合他们。她记起她进店时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读一本线装古书,后来她出店时,看见那个人还是蹲在地上。想想看,那得有多大的定力?小桑的单身生活有点被黑石同学打乱了。她不爱他,她爱他身上笼罩的那种氛围,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他不同雀子小姐恋爱呢?他们多么般配!小桑想到这里就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在瞎操心。不管怎样,这是她生活中的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她心里感激黑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还惦记着老同学,这很了不起。
小桑感到,最近她个人的生活就是以《××××》这部长篇小说为中心了。这是否正常呢?她刚提出问题马上就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读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小说,不正是自己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吗?但这本书却是那种不肯放过任何对它感兴趣的读者的书。每隔一个星期,小桑就感到自己的阅读感受又翻新了。真是一本奇书。她心里盼望黑石再来邀她去书吧,可黑石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了。商场里的读书会也很不错,但比起那个书吧来,水平还是要低一点儿。小桑想,也许她自己的水平让黑石失望了?也许那一天书友们夸她的那些话是一种客气?他们已经对这本书研究很长时间了,必定有不少同她自己完全不同的见解,当时他们有所保留,可能是担心她不习惯他们圈内的人的表达方式。这件事令小桑刚刚燃烧起来的激情熄灭了。她在迷惑中继续读这本书,又有了不少新的灵感。当然迷惑并没有消失。有时候在阅读中她会产生一种感觉,就好像这本书也在读她一样。它会直率地问她:“向左还是向右?”小桑回答说向左。于是在她眼前就展开了她渴望的那种风景,就好像她在写这本书一样。虽然新朋友没有继续给小桑带来激情,但某种程度的空虚和失望让她加深了对小说文本的理解。她这样觉得。她为此感激他们。
黄昏的时候,小桑和仪叔站在大槐树底下谈话。
“如果一本书让你读了又读,总没个完,这意味着什么?”小桑问。
“应该是意味着你在飞速成长吧。”仪叔笑眯眯地回答。
“可是我总想确定下来,有个最终的东西。”
“你已经在那里了。”仪叔肯定地说。
“谢谢您,仪叔。我很快乐。”
“这就对了啊。你又去了‘鸽子’书吧吗?”
“啊,仪叔也知道那个书吧?那真是个了不起的书吧!我还没去呢,他们没来叫我,可能把我忘了。”
“那里有我的一个小朋友。你不要等他们来叫你,应该自己去,对吗?”
“对,对!您提醒了我,我现在明白了。”小桑兴奋地跳了一个高,“那么,仪叔的小朋友是谁呢?”
“就是黑石啊。”
“啊?怎么从未听您提起过他?”
“因为你也没问我嘛。他是我从前的女朋友的儿子……”仪叔深情地说,“单亲家庭的小孩,有时有些小问题,他妈妈让他来找我的。”
“我明白了。谁能不爱仪叔?哪怕像我这样父母双全的。仪叔,您的魅力无人能抵挡。要不是您,我现在还没能在阅读世界入门呢。”
“小桑,你在用角色的口气说话了。这是哪本书?”
“住在您的楼上,我就等于住在小说中了——每天如此。”
两人一边开玩笑一边上楼,各回各的家。
小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压惊。仪叔带给她的震动太大了,她心里有点乱。
世上竟有这种凑巧的事!难道她读的这些小说在慢慢地改变她周围的环境?多年前,是仪叔带领她进入了这一类特殊的小说世界;现在,不知不觉,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又让自己前情人的儿子闯进了她的生活。唉,仪叔啊仪叔!小桑不知道要如何样看待她的导师,她的感受太复杂了。她脑海里有一个疑问:仪叔与黑石应该是常见面的,为什么她从来也没碰见过一次?难道他俩在城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密会?想着这些事,黑石的面貌也变得模糊了。他似乎不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位男同学,而是变成了一位神秘莫测古怪的人。小桑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一位熟悉的朋友忽然就变得陌生了。现在再遇到这种事,尤其又有仪叔牵扯在内,小桑觉得自己应当好好考虑如何对待了。仪叔怂恿她再去书吧,应该是出于对她的深切关怀……但更深的含义会是什么?不管怎样,小桑愿意去那里,她要自己去弄清这件事的含义。她决定,再见到黑石时,一定要仔细地观察他,从他那里去发现仪叔的另一面。当她想着生活中的怪事时,正在读的这本书的情节也不时闪现在脑海中。那是一些同现实不相干的情节,但好像又总有些联系。
休息日,小桑一睁眼就想起了黑石。她打算傍晚独自去“鸽子”书吧。起床后,她吃完早点就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打扫完了卫生就洗澡洗头。她决心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书吧,她要大胆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哪怕没有把握也要尽量多说。
为了给晚上的事做准备,她又坐下来读《××××》这本小说了。当她读书时,外面天空里划过一道闪电,雷声滚滚而来。她看一看窗外,又看一看手里的书。她太喜欢这种读书的氛围了,她心中不断迸发着灵感。
傍晚之前那雨几乎一直没停,是大雨。雨声中,小桑的思维在不停地跳跃。她看见城市,看见甬道,看见人群中的巨大洞穴。最后,她坐电梯升上了四十五层楼的顶楼平台。看见上面的天穹,她在心里不断高呼:“多么高,多么高!”
吃完晚饭后雨停了,她心中的激情也平息下来了。她对自己的状态判断了几分钟后,确定自己可以去“鸽子”书吧发言了。
“小桑,你要主动出击了吗?”仪叔从大门外进来时问她。
“您说得对。”小桑哈哈一笑。
去书吧的路上遇到一些障碍,因为她找不到原来的路了。为什么呢?难道是黑石同学使了什么手段,让她丧失了方向感?她心里开始暗暗着急,因为马上要天黑了,天一黑,找路更麻烦。她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摇头,说附近没有古旧书店一条街。一位老太太甚至说,那种书店应该在沿河一带的麻石街上。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要这样认为。“反正附近没有那种书店,我在这里生活四十年了,没见过。”她说。
小桑心中的沮丧没法形容,但她还是坚持辨认和打探。现在她走过的这些小巷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都不是上次同黑石一起走过的。不过也许当时她同黑石经过它们时她没有仔细观察。天已经黑了,幸亏每条小巷都有街灯。书吧的朋友们不会等她,大概没人知道她会闯去,可是她已经迟到了!
“阿姨,您找谁?”一位七八岁的女孩问她。
“啊,小朋友,我找‘鸽子’书吧,你知道吗?”
“那是我舅舅的书吧。您走错了。您沿这条街一直走,往左拐就到了。”
小桑走出了好远,那女孩还站在原地向她高呼:“往左拐,往左……请注意那张凯旋门!”
小桑想,这真是个贴心的女孩!
她走到了小巷的尽头,顺路往左拐了。左边这条路更窄,只能并排走两个人。两边的矮屋黑压压地挤过来,隔那么远有一根木桩,上面挂着老式路灯。小桑对自己说:“这不是古旧书店一条街,她为什么骗我?这是什么凯旋门啊,简直就是鬼门关……”她走了十分钟都没看到一个人,她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小桑刚要退回到主巷去时,一张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扁平的少妇的脸。
“这位女士是来开会的吗?从这里进来吧。”
小桑心里乐开了花,快步朝那张门走去。
进了屋,她又见到了同样的摆设:桌子上方一盏小电灯,桌上摆着茶壶和茶杯。那五位朋友一齐将期待的目光扫向小桑。
“我们在等您呢。”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原来你们知道我要来!可是你们换了地方啊。”小桑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桑姐,您还是找到了嘛。”雀子小姐一边给小桑倒茶一边说,“我刚才对他们说,读过《××××》这本书的读者,一定能找到我们。”
四位男士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雀子说得对!”小桑激动起来,“是那本书激励我找到这里来的。朋友们,没有比你们更懂我的心思的人了。今天白天下了一场大雨……再好不过的读书的天气,那时我就知道了,我们必定会重逢。书里面写到了这件事……不,当时我并不那么确信,直到刚才雀子提起,我才一下子确信了……”
接下去小桑又说了些书里和书外的事,五位朋友都静静地听她说,用目光鼓励她。她感觉到黑石和雀子已挪到了她身旁,他们的举动令她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那位可爱的小女孩是谁?”小桑停下来问。
“就是这个书吧老板的外甥女嘛。”四位男士一齐回答。
“那么,你们听得懂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吗?我好像不是在说对这本书的感想,我好像离题很远了。真对不起……”小桑有点慌乱。
“桑姐,您说得太好了。”雀子边说边热情地握住小桑的一只手。
“对呀,小桑的发言真精彩!”费也附和着雀子。
那盏小灯忽然黑了,但很快又亮了。小桑感到雀子的手在鼓励自己。
“朋友们,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小桑茫然地询问大家。
“您说到您家的院子里出现了不知名的动物。”坐在对面的李海提示她。
李海说话时欠起身,好像要凑到小桑面前同她握手似的,这令小桑很感动。
“我听说有人用侦探般的毅力钻研了这本不平凡的书,我特别佩服这个人!……”
她又说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放开了思路,差不多把要说的全说出来了。
那几双眼睛全都在严肃地看着她,尤其是黑石的眼睛,像钻石一样……为什么同学了那么多年,从未注意到他这双眼睛的与众不同之处?可能因为那时她同他的接触都发生在白天里吧。小桑感慨不已地结束了她的发言。
房里一片沉默。小桑环顾周围,发现雀子已经不见了。男士们都亲切地看着她,似乎每个人都欲言又止。
“我很想听听李海先生对这本伟大的小说的看法。”小桑直率地说。
李海立刻忸怩起来,即使他身处阴影中,小桑也感觉得到他脸红了。
“是这样,我、我把我的书放在阳光里,我盯着那、那些句子,希、希望幕后的那个角色会自己走出来……小桑女士,我说不好。我喜欢听您说。”
“不,李海,您说得太好了。那个角色是谁?是什么样的?我想,这是我们都想知道的。李海,您说出了我们想说的。”
“费,您怎样读这本书?”小桑又问。
“我已经说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这本书成了我的情人——当然,TA的性别不明,有时是男性,有时是女性。我,在现实中还没有真正的情人,现在却有了一位秘密情人。一想到TA我就会面带微笑。自从同TA结缘,我们就再也没分开过了。我是家电维修工,有时有抢修的紧急任务。任务完成后回到家时,总感到焦虑不安。于是我拿出书来放在桌上,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本书讲的是什么?我并不去考虑这个问题,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比如,某年某月,如果我遇到了像书中描述的某个场景,那会是多么幸福!这就是这本书对于我的魔力。”
“真是一本有魔力的书啊……”方脸小伙子像做梦似的发出呻吟。
这时小桑感到旁边的黑石正在挪动椅子向她靠拢一点。他要对她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黑石,我有点明白了,是因为这本书您才来找我的,对吗?”小桑自己开口了。
“也可以说,您一直就在书中,我注定了某个时候会去找您。”黑石轻声说。
“您太恭维我了,我会被冲昏头脑的。”小桑耳语般地回应他。
“为什么呢?难道我们不如书中的角色那么好?”
“不,不是这个意思。仪叔,还有您,都比我好。当然我自己也不错。”
他俩对视了几秒钟,一齐哈哈大笑。其余的人也面露笑容。
小桑感到今晚的奇遇抵达了快乐的巅峰。她变得有点语无伦次,她反复地说着这个句式:“要是没有《××××》这本书……”她还感到大家都在附和她,不断地说:“是啊,是啊……”
回家时,又发生了上次的那一幕,三位男士突然消失了,只有小桑和黑石站在门口。小桑问:“雀子呢?雀子呢?”黑石告诉她说,雀子家里有瘫痪的母亲要照顾,所以提前回家了。小桑听了心里产生的震动很大。
出了门,小桑发现先前的窄巷又变成了古旧书店一条街。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看见一家古旧书店里有一个侧影很像费。她连忙拉着黑石进去了。
果然是费,他站在书架前翻看一本书。
“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家?”小桑问他。
“嘿嘿,意犹未尽啊。”他说。
“这是费一个人的节日,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吧。”黑石对小桑说。
小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她发现书店里有不少顾客捧着书,像五彩的热带鱼一样缓缓地游动——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穿上了彩色衣服吗?
两人走出古旧书店一条街之后,居然来到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巷子,只有路两边的房屋的窗子里射出微弱的灯光。
“小桑,您近视,拉住我的手吧。”黑石说。
“好的好的,”小桑欣然回答,“刚才那个店里的顾客也都是海员吗?”
“大部分都是吧。那里的氛围多么热烈啊。我一直想做一名海员,远洋的那种。可是妈妈不同意。”
“您同您母亲住在一块吗?”小桑忍不住问了。
“不,我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我妈妈是很独立的女性。”
小桑在心里说:“独立女性?为什么不同意儿子去大海上?”
他俩在黑暗中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们又谈论了那本书。黑石的见解让小桑很吃惊,她觉得这位老同学比自己深刻多了。小桑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感激之余,小桑又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同她联系。
“我觉得上一次去‘鸽子’书吧,是我绑架了小桑。”他平静地说。
小桑想对他说,恰好相反,不是什么绑架,而是帮助她开拓了一方新的生活天地。因为结识了这些朋友,现在干任何事都劲头十足!比如……但她没有说这些话,她在沉默中看见眼前的这条路变得渐渐开阔——他们到了公交站,黑石向她挥手告别。“他是一位少有的、善于替别人着想的男子。”她终于说出了声,“而且这样的人特别适合于读这类小说。”
一回到家小桑就拿出那本书来,翻到她最喜欢的章节,又匆匆地将它们一一浏览了一遍。她不是用自己的目光读它们,而是一会儿用黑石的目光,一会儿又用费的目光。并且在这两个人的目光后面,还有个第三者——仪叔。那么,黑石同学究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找她?这件事同仪叔又有什么关系?
小桑入睡了,但又没有完全睡着。她在乡村小路上走了很远很远,仍然不感到累。周围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没有任何阴影。这是她所居住的城市的郊外吗?好像是。她记得起先她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后来就不再关心目的地的事了,只是一个劲地走。这时她忽然想到书友费所说的关于情人的事。她也成了这本奇书的情人了吗?她这种亢奋的情绪的确类似于恋爱。小桑是经历过好多次爱情的,直到近两年,她才逐渐地平静下来,将激情完全转向了读小说。她的野心是让自己达到仪叔的层次,然后不停努力,在对书籍的享受中度过年华。这一次,她自己也没料到一本小说的魔力会有这么大,居然让她的日常生活的节奏都改变了。她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对自己说:“‘鸽子’书吧的朋友们个个都像海员!”她想象他们出海归来的形象,仿佛闻到他们的衣服上都有海盐的气味,尤其是雀子的衣服。雀子是多么了不起的年轻女性,她要照顾瘫痪的母亲……她又一次觉得黑石应该同雀子好,但看来没有这回事。前方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人的侧影,那人有点像她店里的女孩寒马。啊,果然是她!“寒马,寒马!”她喊道,但发不出声音。后来她就坠入了黑暗——黑暗里有幸福。
那女子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人,仪叔正同她站在那棵柿子树下说话。小桑经过他们时仪叔朝她点了点头。回到家,小桑的心在怦怦地跳。这位女子好像从未来过,莫非是黑石的妈妈,仪叔从前的那位女友?她同仪叔太般配了。小桑忍不住走到窗口,两人已经不见了。这位女子也读过那本书吗?她会不会同亲爱的仪叔谈论那本书?小桑有一点醋意,但更多的是好奇心。想着这件事,她又把那本书拿出来,翻到最近反复读过的一章,用那位美人的眼光浏览了一遍。奇怪,她好像有了一些新的感悟。这些感悟似乎都同仪叔有关。她所熟悉的仪叔,忽然就变得陌生了,而且深不可测。
她又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黑石了。她没能大胆地闯到“鸽子”书吧去。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如果像上次那样再去找古旧书店一条街的话,就会真正地迷路,白跑一趟。为什么黑石在同她分手时不与她约好?当然他有他的道理,但小桑至今也想不出他有什么道理。
“仪叔,那是您的女友吗?”小桑问。
“不,是前女友。她是黑石的妈妈。”仪叔平静地回答。
“她可是个美人。”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了。年轻时一定更美。”
“你说得没错。”
他们一块上楼时小桑唠叨着:“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小桑在胡思乱想。”
小桑回家后还感叹了一阵世事沧桑。她还在心里猜测:黑石的性情会不会像他妈妈?这位美人的外表看上去真温柔。她一边读那本书一边想:仪叔今夜会睡不着觉吗?十点半时她忍不住下楼了,她朝那窗口望去,灯亮着,他还在读书。但过了一会儿灯就黑了,他像往常一样睡觉去了。仪叔太正常了,不像她自己。这时大门那里进来了一个人,居然是黑石!
“您是来找仪叔的吧?”小桑问他。
“不,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哈,奇怪。”
“看来您不欢迎啊。”
“不对,欢迎欢迎。”
“我们在这树底下坐一会儿吧。”他提议。
于是老同学之间有了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
黑石很爱他的妈妈,可是他并不赞成她的生活态度,当然他也不会去干涉她。他妈妈具有一种很容易走极端的个性。在黑石很小的时候,黑石的爸爸就离开他们母子俩出走了,不久同另外一位女人结婚了。但是黑石的妈妈一直对前夫不能忘怀。多少年过去了,爸爸那边的家庭看上去很平静,也很幸福,但黑石的妈妈仍对他的爸爸不死心,有时还以黑石为借口去找他。当然她碰了钉子。事后便长吁短叹,甚至还询问少年黑石:“我是在哪里丢失了你的爸爸?”两年多前她还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因为她觉得黑石已不再需要她了,青年时代的男朋友仪叔也对她不感兴趣了,一时想不开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被抢救过来之后,她深深地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对不起儿子和仪叔。而这两位男人,也以更温柔、更细致的态度待她。现在她看上去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欲望。
“您认为,仪叔还爱您母亲吗?”小桑问。
“我问过仪叔,仪叔回答说还爱,不过是一种家庭成员间的爱。要知道人是会改变的,并不是大家都像我妈妈。其实经过吃安眠药的事件后,我妈妈又恢复了对仪叔的爱,可惜仪叔又不再爱她了。唉。”
“您父亲——他很英俊吧?”
“对。属于那种走在路上行人都要回头看的类型。所以我妈妈当初抛弃了仪叔,立刻嫁给了他。他们两人在一起疯狂相爱了一年多,后来就有了矛盾。我的外貌一点都不像我的父母,我小时候人们说我是捡来的小孩。您瞧,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反倒平安无事。”
当小桑听见黑石这样自嘲时,忽然觉得自己很心疼这位老同学。
他们谈话时,院里的那只黑猫又来了,围着他俩绕来绕去的,好像特别兴奋。小桑的脑海中出现一些句子,她想:“就连猫也……”
“黑石,我真佩服您。”她终于说了出来。
“为了什么呢?”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您正在慢慢地成为另外一位仪叔。要知道仪叔是我的偶像啊。”
“谢谢您,小桑。可是您把我拔高太多了,我哪能同仪叔相比!”
他说着就站起来告辞。小桑问他下次他俩在哪里见面,他就说:“还是古旧书店一条街。多走走就熟悉了。”
黑石离开之后,小桑反复地琢磨他说的那句话:“……多走走就熟悉了。”
她感到这句话的底蕴像一个黑洞,她又感到却原来自己身边就有这样一些人,过着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种连自己在想象中都会觉得无比困难的生活。就说仪叔吧,她一直自认为很能懂得他,可现在她获得的信息却表明,她只懂得他身上某些表面的东西。想到这里小桑自嘲地笑了。当然啦,像仪叔这样饱经风霜的人,她怎么能轻易看透他?大概这就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吧。看不透,却又吸引着人去深入,并且每一步深入都有令人欣喜的收获。当初仪叔引领她进入的这个小说世界,正是他自己的内心!小桑因为这个发现而激动起来了。那么她自己,会不会像黑石一样也变得越来越像仪叔?这正是她所向往的啊。一个自己已经不再爱恋的前情人,需要他的搭救。而他,既要搭救她,又不要让她误会,还要令她鼓起生活的勇气。处理这种关系的难度太大了,小桑想一想都头晕。可仪叔却看上去镇定自若,给人一棵大树的感觉。还有这个鬼鬼祟祟的黑石,仪叔年轻的时候会不会是他这个样子?小桑的目光又停留在那本书上。
似乎是,书中所有的角色都在为一桩共同的事激动着,操心着。读者能感觉到那种浓烈的氛围,但要一把抓住并证实又不可能。那就像一个无形的圈套,小桑自愿入套。她记起当初,仪叔将这本书推荐给她时,漫不经心地对她说:“这书适合你,可以读很长时间。反正你现在有空闲。”小桑习惯了仪叔说话的派头,他总是话中有话。小桑拿到书后就隐约地感到了,她所面对的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将要陆续来到她的个人生活里。书中的这一章写到一个一次又一次遭对方失约的情人,那情人坐在附近的一张石凳上,小桑感到了他的美……忽然有人敲她的房门,原来是小麻。小桑大吃一惊。
“小桑,我是到你这里来睡觉的。我一直同男朋友在外面游荡,刚把他打发走。我不想同他浪费时间了,可我的身体又不听我的。你说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小桑对着卫生间的门大喊。
小麻正在里面洗澡。已是深更半夜。
小麻洗完澡出来,看见小桑已经入睡了——她今天实在累坏了。
小桑独自顺利地找到了“鸽子”书吧。书吧在市政会议室后面的一间空房子里。她来得太早了,只有雀子一个人在那里忙着生炉子烧茶。小桑连忙过去帮忙。
“雀子,你妈妈好些了吗?”
“挺好的,她快要站起来了。是黑石告诉您的吗?”
“是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好吗?”
“当然不,无论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不和黑石好?你俩太合适了。”
“谢谢小桑姐。我说出来您会吃一惊:我们已经恋爱过了,在我二十岁那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已经分手四年了。但我们仍是好朋友。”
“原来这样。我真是瞎操心。”小桑笑起来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但小桑注意到了雀子的大眼睛里突然闪出的光芒。看来这位书友是认真爱过黑石的。
“后来我又爱上了别人,同样分手了。这至少证明了我同黑石不合适。可我发誓,他是我所见过的男人当中最好的。现在我没有爱人,小桑姐,在这个书吧里,我最爱的就是您了:您一来我就盯上了您,您一讲话我就热血沸腾。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像您一样读书……我回到家里,把您的发言复述给妈妈听,妈妈大大地夸奖您!我妈妈也是个书迷,很懂人情的。”
小桑听着她说话,轻轻地叹气,心里却感到一阵一阵的暖流的冲击。
这时另外四位男士也进来了,黑石最后进来。当他照例坐在小桑身旁时,小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听见费在说,他想谈一点对《××××》这本书的新的感想。他的话音一落,小桑就感到有种情绪扑面而来,整个地笼罩了她,但她暂时还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情绪。费并没有立刻开始谈感想,而是在同李海说悄悄话。
“小桑姐,您发言吧,发言吧,我最爱听您发言。”雀子恳求小桑。
“可是我在等费发言呢。”
“不要等他。如果我们等他,他就会说不出话。他喜欢出其不意。可是您啊,您任何时候都能让我情绪奋起。”
“雀子,你的观察真细致。”小桑赞赏地说。
于是小桑就发言了。她谈了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被《××××》这本书所改变的情况。她说得很含糊,可是越含糊就越想分辨出某种意图。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定睛看着她,于是激动起来,稍微提高了声音。她记得最后她说的几句话:“……由于这本书,我的听觉变得敏锐了。短短的三个月里面,我已经听到了很多以前听不到的声音。当我静下来时,它们就在它们一直所在的地方汇成一股一股的声浪。世上竟有这种书——不直接给你信息,却来刺激你的听觉。”
她说完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我在说什么?
这时雀子挨近了她,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见黑石在向她微笑。黑石总是显得胸有成竹,简直要赶上仪叔了。
就在大家都看着小桑时,费的声音响起来了。雀子向小桑做了个鬼脸。
“我的这位情人最近变脸了,她一刻也不放松对我的追逼。我很早就认识她了——远在小桑见到她之前,可是到头来我对她的美的感受远远地落在小桑的后面。不过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现在上路了。刚才我在同李海一块揣测书中情节包含的一种倾向,我们俩都感到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尤其是关于那位饲养员出现的时段。我的感受会不会突然就更上一层楼?上次我得到这种惊喜已经是一年前了。我太懒,我感到有种重要的情绪总在蛰伏着……”他说不下去了。
小桑觉得费似乎有点悲观。但李海不这样看。
“你们总说我是个侦探,其实真正的侦探是费哥。”他慢吞吞地说。
小桑转向黑石,轻声问他:“为什么您不发言?”
“我在等。”黑石也轻声说,“可能是在等合适的词和句子?看来今晚等不到了。我真羡慕您,小桑。我有表达障碍。”
当黑石这样说话时,小桑就仿佛看见了少年时代的他,那个不起眼的形象现在让她的心里一紧。她想,一直以来,她对人的判断是多么表面啊。他和仪叔,她身边的这两位男人,她对他们有多深的认识?可他们才是《××××》这本书的背景啊。还有雀子,虽然钟情于自己,又比自己年轻了这么多,可小桑还是看不透这个女孩……
“小桑姐有种超人的能力,”雀子开口了,“就是随时都能爆发,只要她想,她就能说出书中的境界。我常想,为什么我做不到?我磨磨蹭蹭,结果就被排除在外了。昨天我发誓说,我要长驱直入,可到了现场,我又磨蹭起来。”
小桑注意到,雀子发言之际,黑石微微地点头,似乎在说:“是啊,是啊。”
“也不完全是磨蹭吧,”方脸的名叫岩的男子说,“我感觉到您是一位遇事喜欢深思熟虑的女孩,您的爆发会特别持久。至于我,我将这本书当生活指南来读,我认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太需要这样一本指南了。你们有同感吗?”
大家都笑起来,都表示有同感。小桑也觉得深有同感,继而觉得岩的文学修养非同一般。现在小桑沉浸在幸福中了,一下子遇到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这可是她一生中又一次好运从天而降啊。第一次当然是遇见仪叔。她看见雀子在对她笑,她俩突然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拥抱了一下。她又看见黑石在望着她笑,她当然不敢贸然拥抱这位老同学,于是矜持地坐下来了。
“我真喜欢您的性情。”黑石对她说。
小桑先是一愣,不过马上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话,就回复他说:“我也喜欢您的性情。您总能让我这样的愣头青对事多留心。”
“看来我们开始相互欣赏了?”黑石脸上乐开了花。
“大概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吧。”
回家时出了点意外,黑石的母亲在外面摔倒了,他急匆匆地先走了。
现在小桑已经熟悉了认路的方法,像是突然就悟出来了一样。她独自一个人心情放松地走在这条以前没来过的小巷里,巷子里有路灯,但几乎每户人家都将房门敞开,像是在迎接客人一样。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巷。有一位小女孩从一间屋子里跑出来了,正朝她跑来。啊,居然是上次去书吧聚会时在路上见过的女孩。
“我们的书吧搬到这里来了吗?”小桑问小女孩。
“我们的书吧本来就是在这里嘛。您刚才不是来过了吗?”女孩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小桑。
小桑居然脸红了。她连声说对不起。
“为了什么呢?”小女孩不解地问。
“为了我刚才说的傻话。”
“哈哈哈哈!”小女孩高兴地笑着。想了想又说:“让我陪您走一走。”
她紧紧地握住小桑的手,神情严肃地同她一块走。小桑感到小女孩的手在出汗,就问她是不是心里很激动。
“我总是这样的。我舅舅说我是书吧的灵魂。”她像大人一样说话。
“你舅舅说得太对了。你真了不起。”小桑由衷地说。
“我要将世界上的童话书全部读完。那要很久吗?”
“对,需要很久很久。你真幸福。”
“您也幸福吗?”
“我也幸福。”
她们走完这条街时,小女孩就向小桑告别了。
小桑只觉得思绪万千。她在街口回过头来看,看见整条巷子通明透亮,像是在与她进行无声的对话。她突然焦虑起来,因为想起了黑石的妈妈摔倒的事。她加快了脚步,打算回去后询问仪叔。现在仪叔一定得到消息了。经过今天晚上书吧的聚会,小桑觉得黑石已经就像她的家人一样了。对,就是家人,像她父母兄弟一样。
“黑石的妈妈还好,没伤到骨头。”仪叔告诉她。“今晚的讨论热烈吗?”仪叔问。
“太棒了,仪叔!我学到了那么多……”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爱您,仪叔。您为我做了那么多。”
“我也爱你,小桑。你快回去休息吧,我知道这种讨论是很累的。”
小桑在黑暗中躺了好久,还在想黑石的妈妈的事。“她真是有福气啊。”小桑叹道。她想如果自己是她,就要一直活下去,活到儿子结婚,活到孙儿长大。还有这位不可测度的仪叔,她记得仪叔告诉过她他当年离开北海的原因是因为不成功的恋爱。谁能不爱仪叔?当然,仪叔不可能一开始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是经历了很多磨难之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么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头上有光晕,小桑觉得。还有,黑石的妈妈应该是在他离开北海之后遇见的吧?那时这位美女的视野里有盲区,所以看不见仪叔的美。多少年之后,她自己吃尽了苦头,才回过头来发现了先前的情人的美。可是仪叔又不再爱她了。小桑在床上折腾了很久,天快亮了才睡着。
小桑和小麻相约下班后去“情趣”咖啡馆。小桑记起她已经很久没同小麻去过这个咖啡馆了,因为这段时间她的注意力转移到“鸽子”书吧那边去了。
“小桑,你可不要轻易放开这个人啊。你一放开,我马上追过去!”
小麻在打趣小桑,她认为黑石是小桑的新男友。
“瞎说,瞎说,我和他只是朋友。他是我的老同学。”
“真的吗?这么说我还有希望?”
“我可以给你介绍他。”
“不,你留着他吧。我认识他,这个人很不一般。我隐隐地感到,说不定哪一天小桑就喜欢他了。至于他那方面,从他看你的眼神也知道……”
“小麻,你在编故事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同他在一块?”
“就在古旧书店一条街嘛。你没注意到我,因为你神情恍惚。”
小麻很得意,但小桑吃了一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从小麻身边走过都没看见她?小桑用力回忆古旧书店一条街当时的情景,但收效甚微,那个记忆实在太模糊了,她真正记住的只有关于黑石的神秘之处。这时她被服务生吓了一跳。
“欢迎光临。”咖啡馆大男孩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现在只有桌上仅有的一支蜡烛在亮着了,周围变得黑洞洞的,也不知大堂里有没有顾客。她俩都穿上了薄毛衣,还是感到了凉意。两大杯热咖啡来了,真过瘾啊。有动物在小桑的小腿那里蹭来蹭去的,小麻说那是豹子。
“我也开始翻阅你在读的这本小说了。我暂时进不去,只能说是翻阅。那次在古旧书店一条街看到你和黑石陶醉的神情,我就下决心一定要读它。”
“说说看吧,你和你那位进展如何?”小桑朝小麻凑近一点说道。
“没有进展,不过也没分手。他不是我想追求的那种人。”
“你已经确定了要找什么样的人吗?”
“也没有确定。不过如果他像黑石……”小麻哧哧地暗笑。
“我真的愿意将黑石介绍给你——”
“不、不,别介绍,等一等嘛。你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有把握的?啊?”
小桑沉默了,她变得有点心不在焉起来。她觉得她对自己并没有把握,但她没有爱上黑石这一点是确定的。即使小麻如此挑逗,她的心也没有怦怦地跳。但黑石,只要一接触他,就会感到他是那种让人印象很深的人。
“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即使没有男友,也有办法过得很好的人。”小麻说。
“是啊。只要想到下班后有一本书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我,我就会振奋。”
这时豹子又上桌了,它伸出前掌一掌就将蜡烛打灭了。然后它就离开了。
她们两人的思绪此刻都进入了隧道。她们在想关于那本书的事。也可能只是沉浸在那种微妙的意境中,却什么都没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桑忽然听见小麻在轻轻地叫她。
“小桑,小桑,你在哪里?”
“我在乡下,这里有农田,我在田埂上走,心情渐渐开朗。”
小桑刚一说完,服务生就点亮了蜡烛。两人同时看见从大门外拥进来的年轻人,他们正热烈地交谈着。
“我们回家吧。”小桑说。
外面是深蓝色的夜空,月亮比往常要大。
“小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桑,你这一生,从来没有错过什么人吗?”
“当然有的。不过那并不是坏事。你觉得呢?”小桑说。
“嗯,也许吧。”
“再说,我已经这个年纪,很难错过什么人了。”
“你有点悲观。”
“我不太清楚是不是悲观,也可能我还在等?”
“我宁愿相信你还在等。”
同小麻分手后,小桑还不想回家。不知为什么,今晚她有点惆怅。平时她很少去酒吧,可是她今晚不知不觉地就进去了。她要了一杯红酒。
喝完红酒后,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舒畅了好多。她问自己,难道她在压抑自己?不,没有,她清醒地回答。她的生活很丰富,也不缺少激情,只是这两年没有男朋友罢了。她在全神贯注地读小说,想要让自己的水平更上一层楼。有一件事有点奇怪,这就是自从她开始阅读《××××》这本书以来,她似乎觉得有一个谜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小说的魔力呢,还是她的现实生活中真有一个谜。
“第一次来吗?”一位高个子男人凑过来问她。他喝的是白酒。
“不是。谢谢,可是我不能再喝了。”
“我的家乡在长白山,我不愿回去,我只想在城市里思念她。”
“这可能是因为回到了她那里就会不认识她了?”小桑说话时扬了扬眉毛。
“是啊。”男子说完这一句就头一垂,伏在吧台上睡着了。
小桑连忙起身离开。
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仪叔在大门外向她招手。
“小桑,正好我今天睡得晚,就出来等等你。玩得很开心吧。”
“很开心。喝了咖啡又喝了红酒。好久没这么放任过了。”
两人一块上楼时小桑问仪叔最近见到黑石没有。仪叔说见到了,他俩一块去了海员俱乐部,还同一位海员交谈了很久呢。
“黑石总是向往着大海。”小桑若有所思地说。
“你说得太对了。”仪叔回应她。
小桑躺在床上时想,有的人是想去海上冒险,有的人却可能是去体验思乡的氛围,黑石应是属于后者吧。他对于家乡拥有什么样的深情?从一般意义上来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可他却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小桑想不清,但她禁不住有些自叹不如。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黑石和仪叔的身影渐渐进入了她读的这本书,当然不是作为角色,而是作为那些模糊的背景人物——比如黑石成了面目模糊的小贩,仪叔成了水上救护员。想到这里,小桑咯咯地笑了出来。这本书里常发生这种事:一种模糊的背景里突然蹦出一个人物来。小桑知道,阅读者必须有耐心,必须善于等待。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如果一名读者到最后都没产生水落石出的感觉,那他就不适合这类书。这类书又是哪类书?就是她、仪叔、“鸽子”书吧的书友们都酷爱的那类书嘛。以前她以为她这个水平的读者很少,只除了比她水平更高的仪叔。后来黑石来了,将她带进了“鸽子”书吧,她这才发现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迷人的世界。这个小世界还似乎牵涉很广,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似乎能带出无穷无尽的“事件”。所以小桑不觉得是在“鸽子”书吧讨论《××××》这本书,而觉得是在讨论大家的日常生活。可这不正是她所追求的境界吗?她和仪叔一直在寻找同生活融为一体的那种小说。“融为一体!”她在黑暗里说出了声。她只身走入了黑乎乎的小巷,小巷里一盏灯都没有,矮屋里传出缓慢的念书声。
“我们要不要顺着树林边沿走?您听到鼓点声了吗?”
“您瞧,这是我几天前撒种的那块土。它们已经发芽了。”
“出其不意是什么意思?就是当你刻意忘却某件事……”
“对啦,在城市里,到处都有人在播种。”
小桑边走边倾听,她想,多么精彩的对话啊!并且多么接近日常生活啊!那些夜晚,当她坐在院子里的路灯下读书时,她的耳边不就时常响起同这类似的对话吗?当然说话的往往是那些下夜班的工人们。渐渐地,读书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听不清了。然而他们的语气还能分辨,那语气似乎在呵护着小桑入梦。
寒马居然出现在“鸽子”书吧了。不过她不是小桑介绍去的,她是跟随费到来的。小桑见到她和费坐在桌边交谈,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在不久前,费和寒马都来到了她的同读书有关的梦里!费说过他将小说当情人,而寒马,是属于将来要写小说的那种年轻人。说不定她已经在偷偷地尝试了呢。小桑一进书吧,寒马就坐过来了,她紧紧地挨着小桑,令小桑感到她那青春的身体的活力。
“我同费是在海员俱乐部认识的。”寒马大方地说,“真没想到,我和他都不是海员,却对海上的生活感兴趣。同费接触之后,我真的很想动笔写小说了。我要写我和他都喜欢的那种,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他对小说的痴迷感染了我,我想变成他爱上的那种……桑姐,您觉得这是不是很疯狂?”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疯狂。你们是天生的同路人。”
“哈,这世上有这么多巧遇!”
“也可能不是巧遇——”
小桑想起了她的梦,但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没必要了。费的目光在她们的对面闪烁,他已变得那么热情又那么坦率。整个晚上,他俩都在眉来眼去。
小桑刚一进书吧就发现黑石不在,她有点失望。雀子告诉小桑,黑石陪他妈妈去海上了,要一星期后回来。“他特意要我们大家别忘了告诉小桑。”雀子做了个鬼脸。
小桑这才发现雀子和“侦探”李海坐在一起,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也不管谁正在发言了。看来“鸽子”书吧先前的格局正在变化。
现在是寒马在发言。
“《××××》这本书对我来说像是催化剂。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感到我里面有很多东西在变化,好像我不再是自己了一样。一方面,我钦佩作者的才华,与此同时我想,倘若如他那样养成一种眼光,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试一试?和大家比起来,我读书不算太多。我是后知后觉。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好小说就是教人如何行动的啊。现在啊,只要一拿起这本书,我脑海里就会浮出一些模糊的图案。就像有个人站在我旁边催促:‘你快点成熟起来啊!’”
“我就是那个催促寒马的人啊!”费叫了起来。
“寒马,你快动手吧,我们都等着读你的书呢!”李海和雀子也叫道。
寒马满脸通红地坐了下来,费紧紧地搂着她。小桑想,他俩的表情就像在大海上漂流一样。两人都是大海的痴迷者……
“我同意寒马的意见。最近我的生活变化很大,就是这本美丽的小说引起的啊。我像寒马一样,也在行动……可是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就像山还是那座山,但又完全不同了。唉。”小桑说。
她觉得自己突然有点伤感,可为了什么呢?
“最好的小说是会造就一些行动者的。”一直沉默的岩突然说。
“那么你,也在行动?”小桑问他。
“我觉得是这样,比如做家务的时候。”岩回应道。
不知为什么,小桑觉得岩的回应特别感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伙子!”她在心里叹道,并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十秒钟,直到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桑还觉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钻进了《××××》这部小说,包括她自己。此刻大家都在想着如何发挥小说的能量,因为这个任务已经归到他们身上了。她突然记起黑石不在这里。真遗憾!小桑想象着自己向商场的年轻人介绍这本书的情景。她已经有些计划了。她又想,如果将黑石带到商场的读书会去,小麻等人会多么兴奋啊。下次与黑石见面时,她就要向他提议这件事。小桑望向对面,看到寒马和费亲密的样子,她居然有点心跳的感觉。奇怪,又不是自己在恋爱,干吗心跳?是不是在同一本小说的氛围里,就连恋爱也可以传染了?啊,因为寒马的意外的到来,今晚大家讨论的热情升上了高峰!
“尽管我没有真正的计划,”小桑继续说,“尽管一切都是不清楚的,可我还是要行动——就像书中的那座雕像一样,于夜深人静时移动。”
她说完后,大家都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这让她确信,她应该说出这些话。大部分时候,只要是谈小说,小桑就没有明确的思路。尽管如此,她却在心底有冲动,这莫名的冲动迫使她说出一些话……经历了这几次“鸽子”书吧的聚会,她感到这些书友都喜欢听她谈感想。
“就在刚才,我和李海决定一块采取行动了!”雀子兴奋地说。
小桑将羡慕的目光转向那两个人。
大家都站了起来准备回家。本来岩说自己愿意送一送小桑,但是小桑拒绝了。于是岩钻进了一家古旧书店。像上次一样,小桑又是一个人行走在小巷里。现在小巷变回了她第一次去“鸽子”书吧时同黑石一块行走的小巷,这令她感慨万千——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这位老同学已经渡过生活中的难关了吗?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帮他一把啊。可是她又想,黑石是属于那种很少需要人帮助的人,说不定他还想来帮助她呢。对了,他肯定那样想过,要不他怎么会来邀她去书吧?他们多年没见面了,虽然他一直对她关注,也可能就是作为老同学的关注吧。还有仪叔,仪叔在黑石面前是如何介绍她的?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一股一股的暖流便从她心头流过。她虽然独身,但一点也不感到孤单!她有了这么多珍贵的朋友,只要她还在读书,她就离不开他们。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冥冥之中,但这一切里面又似乎有种巧妙的策划,一种绝不短暂的策划,它指向命运的远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她立刻环顾左右,还好,小巷里没有行人,只有书店的柔和的灯光洒向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