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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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向我的牙科医生讲述。嘴被撑嘴钳撑着,冲着对面的电视,荧光屏在叙述广告,和我一样不出声:发乳,沙漠般鲜红,白里透白……噢,对了,还有冷冻冰柜,我的未婚妻就冷藏在小牛犊的腰子和牛奶之间。荧光屏上升起对话气泡:“不要掺和,不要掺和……”

(神圣的阿波罗尼亚,保佑我吧!)我对班上的学生说:“待人要宽容。我要去看牙匠。很有可能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算是饶我一回吧。”

下面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中等程度的不尊重人。塞鲍姆开始散布稀奇古怪的见解:“尊敬的施塔鲁施先生,听到您痛苦万分的决定,我们这些慈悲为怀的学生禁不住要给您讲一讲神圣的阿波罗尼亚殉教的故事。公元二五○年,那是德西乌斯皇帝[1]统治的年代,善良的姑娘阿波罗尼亚在亚历山大被处以火刑。临刑前,暴徒用钳子拔光了她全部的牙齿,正因为这个原因,阿波罗尼亚成了所有牙痛患者的保护神,同时也成了所有牙科医生的保护神,不过这一点很不公平。在米兰和斯波莱托[2]的湿壁画上,在瑞典教堂的穹顶画上,在斯特尔沁[3],在格明德[4],在卢卑克[5],我们都可以看见刻画他们的形象,一手拿钳子,一手拿臼齿。祝您愉快!祝您虔诚献身。我们12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会请求神圣的阿波罗尼亚为您开恩。”

班上叽叽喳喳响起了各式各样的祝福。我对这个玩笑程度一般的胡说八道表示感谢。维罗·雷万德立即向我索要回报:批准在自行车棚边上开辟吸烟角,这个要求已经提出好几个月了。“任我们在厕所吞云吐雾,无人监管,这肯定不会是您的初衷吧。”

我答应全班,在下一次大会上向家长表示,对允许在限定的时间内吸烟予以支持,但条件是,如果学生委员会要求的话,塞鲍姆必须同意出任学生报的主编。“请允许我把二者相提并论:我牙齿的问题要处理,你们小报的问题也要处理。”

塞鲍姆却挥了挥手:“学生共责不变成学生共管,我是什么都不会干的。傻事是无法改革的。难道说您认为傻事可以改革?您也认为没意义。但是神圣的阿波罗尼亚却是千真万确。不信您可以查查教堂纪年表。”

(神圣的阿波罗尼亚,保佑我吧!)殉教者靠一次性祈求是不管用的。这天下午,我很迟才上路,迟迟不说出第三遍祈求。我走到霍恩措伦大街,看见了那块门牌,它明确告诉我牙科诊所就在这座市民阶层出租公寓的二楼。直到距离门牌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不,准确地讲,直到在房子的楼梯间里,在楼梯两旁随我拾阶而上的阴道般青春风格的墙饰之间,我才下定决心,违心发出第三次祈求:“神圣的阿波罗尼亚,保佑我吧!……”

这个医生是伊姆嘉德·塞弗特推荐给我的。她形容他内向、谨慎,但干脆。“您想不到,他在诊所里竟然放了一台电视机。一开始的时候,我不喜欢一边治疗,电视机一边开着,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用电视机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实在是太妙了,您不觉得自己是在诊所里,就连电视都能让人感到兴奋,不知怎么,就是能让人感到兴奋……”

牙科医生可以问病人是哪儿人吗?

“我的乳牙是在诺依法瓦瑟港区掉的。那里的人,不论是码头装卸工,还是希肖船厂[6]的工人,都喜欢嚼烟叶,从他们的牙齿上就能看出来。所到之处,无不留下痕迹:含有烟焦油的浓痰,即使到了零下也不会结冰。”

“知道,知道。”他说,脚上穿的是一双帆布鞋,“但是我们今天和咀嚼烟草带来的害处没有什么关系。”话题说转就转:转到了下颌关节,转到了我的脸的形状。自从发育以后,我前凸的下巴给我的脸形带来了几分刚毅,其程度靠早期牙医治疗已经无法矫正了。(我原先的未婚妻把我的下巴比做手推车。维罗·雷万德曾经散发过一幅漫画,我的下巴因此有了一个新的功能:平板大拖挂。)是的,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我的下巴有啮合毛病,只能上下运动,不能咀嚼。狗吃东西是撕咬,牛吃东西是咀嚼,人在嚼东西时,是兼有这两种动作。但是这种正常的下颌关节功能我却没有。“您吃东西是在切,”我的牙科医生这样对我说。我顿时高兴起来,因为他没有说,您吃东西和狗一样,是在撕咬。“我们要先拍个片子。不用害怕,闭上眼睛,我们可以把电视……”

(“谢谢,医生。”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已经把称呼含混成带有亲密味道的“医森”了?再后来就由不得我了,我喊道:“快救救我!医叁!我该怎么办?医叁?您可是什么都知道呀,医叁……”)他一边用嗡嗡振响了十一次的手持器械攥住我的牙齿,一边对我聊开了:“我可以给您讲几个古老的牙科医生故事听听……”我则觉得在乳白色的拱顶上看到了许多东西,比如说看见了诺依法瓦瑟港区,我站在船坞的对面,把一颗乳牙沉进了莫特罗瓦河[7]

他的场景则是从另外一个地方开始:“最早应当从希波格拉底[8]开始。他建议用豆子熬成糊,治疗口腔脓肿。”

我的老妈在银屏上摇摇头说:“俺们并不想把它扔进河里,俺们想把它珍藏在一个首饰盒里,里面还要垫上蓝色的棉花。”一种慈祥的气氛弥漫开来。牙科医生在讲述古代的金科玉律:“根据希波格拉底的见解,用胡椒水漱口可以治疗牙龈炎。”我的老妈则在我们家的厨房里说:“把宝石胸针,还有琥珀和爷爷的勋章放在一起。俺们拼命收藏你的乳牙,为的就是将来能让你的媳妇儿和孩子说:啊,他的乳牙原来是这样的。”

他是冲着我的前磨牙和我的磨牙来的。因为在我所有的磨牙中,就数左八右八的智齿最牢固:它们应当成为桥墩,通过桥的修正,减轻我的啮合毛病。“手术。”他说。“我们最后不得不决定做一个较大的手术。在我的助手冲洗X光照片和我给您清除牙垢的时候,我可以加入图像和声音吗?”

还是那句话:“谢谢。”

他放弃了他的一贯做法:“也许放东部的节目?”看见屏幕上自己站在船坞对面缓缓地但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一颗乳牙扔进码头混浊的水中,有这样一个能默默地忍受一切的屏幕我觉得已经够了。我还是喜欢我的家庭故事,因为故事是从乳牙开始的:“老妈,我在码头肯定丢了一颗牙,要不然我怎么会少一个呢?而且那颗牙肯定让一条鱼给吞了,那条鱼不是梭鲈鱼,是一条鲇鱼,而且是一条饱经忧患的鲇鱼。它到现在还守候在那里,鲇鱼可以活很长时间,它在守候着再有乳牙掉下来。但是剩下的牙齿像珠子一样躺在红色的棉花上,乳白色的,没有一丝牙垢,而宝石胸针、琥珀和爷爷的勋章却不见了踪影……”

我的牙科医生这会儿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开始给我讲述一个叫阿尔布卡西的阿拉伯医生,此人在克尔多巴[9]第一个提到了牙结石。“只能把它劈掉。”我还想起医生说的这样一番话:“残余的酸性物质和碱混合后,如果pH值在七以下,就会形成牙结石,因为下颌的唾液腺会对着门牙排空唾液,而腮腺也会对着左六右六的牙齿排空唾液,特别是在嘴部剧烈运动时尤其如此,比如打哈欠。您打个哈欠,对,对,就这样,太好了……”

我照着吩咐做了,打哈欠,让能制造牙结石的唾液喷溅出来,但是仍然没能打动医生产生恻隐之心:“我说,医生,我的小小的产品叫什么名字?———被拯救的乳牙。一九四五年的一月,我老妈不得不收拾行李,那个时候我爸爸在港务局工作,因此我老妈可以跟着运送部队的船只离开诺依法瓦瑟港。出发前,她收拾了所有必要的东西,也包括我的乳牙,她把东西都装进爸爸的大海员袋里。但是就像慌里慌张准备逃跑经常会出现的那样,海员袋被鬼使神差地装上了保尔·贝内克号轮船,这是一种明轮式的蒸汽旅游船,船没有碰上水雷,虽然超载,但却安全抵达特拉沃明德[10]。而我善良的老妈却既没能看到卢卑克,也没能看到特拉沃明德,因为我刚才说的那艘运送军队的运输船,据说它是最后一艘运输船,在波恩霍尔姆岛[11]南面触雷,而且还遭到鱼雷攻击,带着我的老妈直统统地——请您暂且放过我的牙结石,看看您的身后——沉了下去,当年一头扎进冰块中,就像今天在您的电视上一模一样。据说只有几个省党部的负责人及时转移到了一艘鱼雷艇上……”

我的牙科医生对我说:“漱漱口。”(他一边不停地治疗,一边不知是请求,还是要求,还是喊叫地对我说:“再漱一次!”同时又允许我移开目光。)但是我的乳牙的影像却很难随着我的目光一块儿逃逸,和托盘中吐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被敲掉的结石的影像重叠:电视屏幕和托盘之间的距离,口水一阵阵喷涌的同时造成的影像闪烁犹如无数根阻碍影响重叠的绊脚索,让我想到了许多带括号的句子:学生塞鲍姆的大声插话,伊姆嘉德·塞弗特和我之间的私人争吵,学校的日常琐事,对二级国家教师资格考试参考人员的提问,还有关于存在的问题,句子都被包装成名句箴言。尽管屏幕和托盘很难重叠,尽管在完成漱口的动作后很难重新进入画面,但我基本上还是避免了影像的干扰。

“医生,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的乳牙保存了很长时间,因为东西如果被抢救下来一次,一般不大会再弄丢的……”

“但是我们也不要自欺欺人:治疗牙结石没有特效药……”

“儿子去找老爸老妈,得到的却是一个邮寄过来的海员袋……”

“因此我们今天要同牙结石或者头号敌人作斗争……”

“凡是觉得我将来可以成为她的未婚夫的女孩子,都可以看一眼我的被抢救下来的乳牙……”

“因为不管什么牙医,用器械清除牙结石都是它的基本内容……”

“但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觉得埃伯哈特的乳牙好看或者有意思……”

“最近有了超声波治疗牙结石。现在漱一下口。”

这个中间剪切让我——这是我刚开始的感觉——感到恼火,因为我靠我那个被抢救下来的乳牙已经差不多要把以前的未婚妻引诱到电视屏幕上了,而且就要开始干了(就像我终于要开始诉苦一样),但是我的牙科医生表示反对:为时过早。

就在我大口大口地漱口的过程中,牙科医生用一些奇闻逸事来取悦我。他告诉我说,曾经有一个叫斯科利波尼·拉古斯[12]的人为皇帝克劳狄[13]的第一个妻子梅萨利纳[14]发明了一种牙粉,由焚烧过的鹿角加铵盐加希俄斯[15]树脂混合而成。他承认,在普林尼[16]生活的年代,砸碎的乳牙是一种十分受欢迎的吉祥物。听到这话时,我老妈的话不禁又在我的耳朵边响开了:“孩子,俺把它放在绿色的棉花上,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这就是迷信!我毕竟出生于一个海员家庭,叔叔马可斯在渔船上度过了一生,父亲在“库尼克斯贝格”号[17]上幸存,在领航处工作,一直到共和国时代终结。孩子们从一开始起就管我叫施丢特贝克[18],直到最后,我一直都是他们的领袖。莫尔凯纳只能坐第二把交椅,这也是他口口声声要把我们弄解体的原因。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哥儿们,听我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散伙。散伙的原因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把我们给出卖了。他们要求我按照时间顺序招供。不过讲到我们组织的兴衰,没有常见的那种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而是本着科学的态度进行分析:第三帝国的青年团。科隆警署地下室的雪绒花海盗[19]的档案资料到现在都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塞鲍姆,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你们这一代人应当对这个很感兴趣。你们现在十七岁,我们当年也是十七岁。彼此之间有一定的共同性,没钱没财,一个属于班花的女孩子,同所有大人绝对势不两立,这些都是不容忽视的。12年级〔一〕班流行的一些口头禅让我想起了在我们企业里流行的口头禅……)不过当时是战争时期,那个时候人们关心的不是吸烟角,及其他类似的孩子们的把戏。(当我们洗劫经济部时……当我们把赫茨-耶稣教堂的厢堂祭坛……当我们在文特菲尔德广场……)我们进行的可是真正的抵抗,谁也收拾不了我们。直到莫尔凯纳把我们给卖了。或者说那个瘦猴把我们用门牙给那个了。当时真应当把他们俩给结果了。或者下一条死禁令:不准碰女人!另外,那个时候我把乳牙放在一个小袋子里,一直放在胸前带着。凡是被吸收进组织的,都必须对着我的乳牙发誓:“无便是永不间断的消失。”真应当把我的乳牙带来:“医生,事情变化就是这么快。昨天我还是但泽-西普鲁士党部令人闻之丧胆的青年团的领导,今天我却变成了一个教德语和历史的公职教师,而且要教育他的学生塞鲍姆改掉年轻人的自由主义:‘您应当接过学报的编辑工作。您批判性的才华需要一个工具。’这个教师仍然是年轻人的领导,不过改变了方向。您可以拿我做榜样,什么都不会感到痛苦,除了牙疼,连续几个星期的牙疼……”

对我的虽然还能忍受,但却是没完没了的牙疼,牙科医生分析的原因是我的颌骨在蜕变,蜕变加剧了牙龈的萎缩,于是牙颈就暴露出来了。牙科医生又开始讲故事了:“普林尼曾经推荐过一种治疗牙疼的方法:把狂犬病狗的头盖骨磨成粉,撒在耳朵里。”见这个故事在我身上不奏效,他用手在肩上抓了一下,动作很特别,说:“或许我们真应当把电视机……”但是我的疼痛不依不饶:痛苦地喊叫。哀痛,一种永远也不会等等再说的哀痛。(“对不起,如果我走神了,请原谅。”)

我的学生推着他的自行车走过画面:“喂,牙疼的您,湄公河三角洲出什么事了?看到消息了吗?”

“是的,塞鲍姆,我看到了。可怕,可怕,太可怕了。但是我必须承认,同这个世界上那种拍照下来的,虽然无法视而不见,但却是抽象的,因为与触及不到我的神经的痛苦相比,这种咝咝吸气、总是对准同一处神经的咝咝吸气,这种说不清部位,算不上可怕,但始终纠缠不休的疼痛给我带来的痛苦和倒海翻江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会让您感到愤怒或伤心吗?”

“我经常想努力让自己伤心。”

“这种不公道不会让您感到愤怒吗?”

“我努力想让自己愤怒。”

塞鲍姆消失了。(他去自行车棚停车。)我的牙科医生说话了,声音刚好在房间里都能听到:“如果疼的话,给个小动作示意一下……”

“咝咝地疼,对,就是前面咝咝地疼。”

“是您的牙颈暴露在外,而且还受到牙结石的侵袭。”

“上帝呀,真的咝咝地疼。”

“待会儿给您服点安替比林止疼。”

“医生,我可以漱口吗?就漱一下。”

(道歉。我再也不……)耳边早已响起了未婚妻的声音:“别没完没了地叫疼了。听到你叫疼,我就想到痛苦的告别。告诉我你的银行账号,我给你汇一片膏药来。退休金都归你了。干点有新意的事儿。把你喜欢捣鼓凯尔特人墓饰的业余爱好充实起来。”

(离开漱口盘,来到麦恩[20]田野上的玄武岩矿井。不,闪闪发光的地方是克鲁夫特的墓地。也有可能是海绵石矿井,而且是在里面是空心的石料缝里……)

“做个有用的人。我敢打赌,你是一块教书的料。”

(安德纳赫没有海绵石。莱茵河整日刮风的沿河小道。数码头和汽车轮渡之间有多少棵被修剪的梧桐树。用清点的话语数来数去。)

“你给我灌输了多少教学法?不要咬指甲。看书要慢,要有系统。先归纳,后发散。你给我灌输了多少黑格尔,还有你的马克思、恩格斯……”

(一张僵直的山羊脸,嘴里冒出对话气泡,里面装满了牙结石碎渣记忆碎片仇恨碎石,简直快要撑破。唉,路易斯·兰[21]!)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摆脱你。终于摆脱你了。你这个胆小鬼、超级懦夫,没用的人!”

(对话机后面有动作,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动作:唉!唉!)

“你原来是一个好老师,不过有些婆婆妈妈的。”(莱茵河东岸罗伊特斯多夫[22],一垄一垄被雨淋得黑黢黢的玫瑰园:叹息!叹息!)

“把你的才华搞出点名堂来!趁还来得及,别没完没了地捣鼓海绵石和水泥。你打算怎么弄到一万五?”

(玫瑰园的脚下:货运列车和汽车。作为背景,这种流动显得很吃力。话语从我的左边和右边划过,啐吐在特劳伯饭店空无一人的露台上: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是分期付款还是现金?”

(我身穿我那件遮风挡雨的风衣:超人的保证金。)

“快说。告诉我你的账号。”

(安德纳赫的码头以前曾经是科隆选帝侯设在莱茵河上的海关关卡……)

“拿去平衡你的户头。别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

(……以后就变成了十四岁到十八岁人的战争纪念碑。摇镜头。一个助理导演说服了我的未婚妻去喂海鸥:唉呀!唉呀!)

她把钱全付给了我。我做了目的性非常明确的投资。一个学了多年的大学生转学专业了。波恩大学——我就喜欢待在它的附近——能把一个企业工程师和离心吸尘器的专家变成一个见习教师,然后变成聘用教师,去年秋天后又变成了教历史和德语的正式教师。“凭您的专业知识,”有人对这位转专业的学生谆谆教诲道,“将数学当做您的主修专业,这样不是更好吗?”就连穿帆布鞋的他也对我的牙结石敬而远之:“您已经学完了机械制造专业,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这玩意儿一辈子也学不完。”

我彻底漱了一遍口:要转专业就转个干脆彻底。她的钱不能白白打了水漂。竟然还足足剩下三千块钱(这些钱我事后必须汇到他的账户上,因为收款处只肯收一半)。我的啮合病就应当值这个价。为此我坐在他那个人称骑士的半自动化的机械装置上。装置把令人眼花缭乱的器械递到他那双灵巧的纤手上,好让他在我,不,我们两个,我的小脑袋瓜子多么希望有客人来:“医生,我真应当把自己的袋子给缝起来,您觉得呢?”

我的未婚妻拒绝从安德纳赫寄东西来:“刚才我们已经看到了,绿克里普顿石[23]对超人的牙釉具有怎样毁灭性的后果。但是超人的牙齿对红色的克里普顿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们下一次观看超人后会对此作进一步报道。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克里普顿石人的作坊吧……”

她给我解释我周围的东西:“这个形状很好看的东西是吸口水的,软管可以沉下去,装置通过一个喷水泵驱动,具有超强的吸力,因此在历届牙科技术展览会上都有展出。”她称赞漱口盘冲洗器,称赞骑士的支撑漱口喷水嘴的双关节支架,那声音细细的,仿佛是在赞颂圣诞树上的饰物:“支架还能让漱口盆上下移动。”电视屏幕上的她,他的助手又湿又凉的爪子,她们两个都在用前面那张升降在半空中的小台子上的按键给我下达指令。看着她们打理我。看着她们把沉下去的吸管拉出来,卷起来。看着吸口水器在对准我的口水之前,发出吧啦吧啦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副口渴的模样,我觉得很好玩。

“舌头后半部放松下垂。”我的牙科医生朝我的嘴俯下身,遮挡住了电视屏幕的五分之四,用右胳臂肘抵在肋骨和髋骨之间,在我裹了一层结石的上门牙的牙颈上一阵猛捣:“不要咽,吸口水器会帮您吸掉。呼吸,对,就这样。——也许我该……”不不不不。(今天还是不。)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把这种贝壳质的东西从我的牙口上敲掉的……

塞鲍姆,您看,这也必须详加描述:我把唾液沫子血液连同所有颗粒状的咯叽咯叽的崩掉的渣子全汇拢起来,在让舌头感到好奇和惊恐之后,把这些宝贝统统划到口水盆里,去抓使用方便的小水杯——它不应当诱引病人去不停地漱嘴,漱口,盯着吐出来的口水看,把口水看得比实际还要多,同我饱经折磨的牙结石告别,放回水杯,看着杯子自己充满温水,觉得挺有趣。我和骑士,我们两个的合作井井有条。

塞鲍姆,您看,各种多姿多彩的活动竟然同时进行,这也必须加以描述:我张着大嘴倒背如流地摘引耶利米哀歌[24],骑士用左撇子给漂浮在半空中的器械台保持平衡,他穿着帆布鞋把器械台的滑动支架放下去,器械随时处于待命随取状态,例如用于电子检牙的使用弱电的牙医手机,它可以自动充电,还可以移动使用。医生可以把它放在兜里,充足了电,在格鲁内瓦尔德湖畔[25]的林间小道上散步,在泰尔托运河[26]游弋,也可以带上它去参观国际绿色周[27],在这些地方,总会有牙科医生蹑手蹑脚地逼近动物,指望能撂倒一个猎物:“让我简单看一下好吗?这是我的名片。恕我直言,您有啮合病,在下颌前伸的情况下,您的样子会显得极其的与众不同。人们会揣摩这是残暴的模样。有压抑就需要寻找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建议您采用德固[28]牙桥的原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我们可以约一个双方都方便的时间。只要没有大的并发症带来什么麻烦的,治疗六到七次就可以了。您要相信我和我的助手,她知道该怎么做。再说,电视机还可以帮助您分神。即便是一台假电视机也能令您浮想联翩。但是我还要请您和我一道,相信我的骑士牙钻,相信它关节灵活的高速手机,相信它一分钟能转三十五万转,能有如此高转数,噪音却很低,靠的是空气动力的涡轮头!”

“真的吗?”

“换钻头,换磨头,跟玩儿似的。”

“那我的疼痛怎么办?”

“有局部麻醉呀。”

“非这样不可吗?”

“如果我们最后再抛光一次,那您就会承认,未婚妻付的补偿费不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订婚二年半了。”

“说出来听听!说出来听听!”

“那是一九五四年……”

“多么美好的开始……”

我对牙科医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我说医生,但是我要警告您,我首先要说的是浮石凝灰岩、海绵石岩、石灰岩、泥灰岩、陶土岩,还要说页岩、水泥料,还要说村庄,有普莱德村、克雷茨村、克鲁夫特村[29],还要说火山凝灰岩、库滕海姆玄武岩制成品、库雷尔山的海绵石矿、麦恩田野上的火山玄武岩矿藏,但是最首先要说的不是我,而是琳德和施洛陶,玛提尔德和费迪南德·柯灵斯。医生,我警告您,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说,那就是水泥。”

我的牙科医生说:“构成我所需要的基本材料,不仅有石膏,而且还有特种水泥。后面我们会用上这些材料的。”

我又说开了:“水泥其实是工业提炼的商用灰尘,制作过程是这样的,研磨石灰石、泥灰岩和陶土的粉末和泥土,研磨烧过的水泥料,对转炉里的料土进行喷淋和注水……”

(肚子里有货感觉太好了。我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一个念头,应当用我的这些知根知底的知识把学生镇一镇。塞鲍姆肯定会把我看成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我向我的牙科医生建议,把他因行医产生的灰尘吸掉。他却指出,在研磨的过程中,东西会同时粘在一起,因此产生灰尘是可以忍受的。)“可能有道理吧。但是最终目标一定是完全除尘。水泥厂除尘,靠的是炉子中的集尘箱、离心式除尘器、过滤器、粉碎机、粒化装置,然后还要在科布伦茨[30]和安德纳赫一段的莱茵河上空让水泥粉尘四下飘散……”

“我去过埃菲尔[31]山南,一派月表景象。”

“瞎说,您会看到,那儿都适合拍外景。”

“有一次在科布伦次开牙医大会,我和同事顺便参观了玛丽亚·拉赫[32]。”

“它就在我们的粉尘堆积区内。柯灵斯水泥凝灰岩和浮石工厂的两个烟囱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高达三十五米。那个时候工厂排出的水泥粉尘直接飘散在工厂附近,现在柯灵斯水泥厂在加高烟囱后,特别是在采用悬浮交换器和中间加入冷却塔进行粉碎干燥后,已经能做到将排出的水泥粉尘控制在百分之零点九以下,而且还能让粉尘飘过莱茵河,均匀地飘散在整个诺伊维德盆地[33]……”

“这些老板们多么负责,社会意识堪称表率。”

“我们不妨这样说:健康积极地追求利润。因为通过电滤除尘器回收的粉尘最高可以占到水泥生产的百分之十五……”

“而我这个报纸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小牙科医生却一直以为工厂除尘只对社会有益……”

(后来我向我的12年级〔一〕班介绍了日益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就连塞鲍姆也感触颇深:“真搞不懂您为什么会当老师。要是搞除尘,您肯定会有更大的贡献……”)

“医生,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取得了什么样的双重效果。第一重效果,多亏我早期的努力,人们终于在五十年代中期成功地做到了通过高品质的粉尘提高工作效率。第二重效果,成功地遏止了乡镇提交议案的热潮,这些议案虽然有板有眼、有根有据,但还是让我们工厂的领导们大伤脑筋。开始的时候,柯灵斯拒绝了我的建议:‘工业区的烟尘对今天的我们,就如同火山爆发、风化和沙尘暴对古代的人。我们和海绵石、凝灰岩、水泥生活在一起,因此换句话说,我们和粉尘生活在一起!”

“一个当代的斯多葛派。”

“柯灵斯熟知塞内加[34]。”

“一个即使放在今天也能对我们说三道四的哲学家。”

“要想让柯灵斯心服口服,只能靠实实在在的实例,因此为了能更形象地说清楚我的意见,我给我的关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以空气为代价的经济论述附上了这样的画面:如果大气层被当做漂浮的、固体的和气体的三废排污沟,如果大气在贴近地面的、不仅只为人类和动物提供呼吸空间的空气层继续污染下去,那么就该把大自然当做控方证人传唤到庭了!——医生您看,这张照片是用袖珍照相机拍的,拍的是柯灵斯别墅公园,人称‘灰色公园’中的那棵老榉树。这棵树枝繁叶茂,树叶覆盖面积有大约一百五十平方米。一公顷的榉树林在一年内不停地落灰,所承受的细粉尘的重量大约在十五吨左右,因此我们借助柯灵斯公园那一棵榉树就不难算出,占地一公顷、针叶树占一半面积的柯灵斯公园会承受多少重量……我承认,可能是我的论述促使柯灵斯同意安装炉窑电除尘器。”

“总之一句话:您成功了。”

“尽管经过我的顽强努力,榉树的绿色有了更多的希望,但是柯灵斯公园仍然保持着它‘灰色公园’的本色,它的位置离工厂太近了。”

我的牙科医生最后说的那句话“大自然会因此而感谢您”让我一下子对他的态度产生了怀疑。(担心别人不拿自己当回事,这种心情也始终伴随着我上的每一节课:看见一些学生微笑——或者是看见塞鲍姆歪着头好像在为我忧心——我会发怵,思想会开小差,这个时候经常会靠某个学生,或者是塞鲍姆漫不经心地说上一句“我们刚才讲到的是施特雷泽曼[35]”,我才会缓过神来。这会儿的情形完全一样,牙科医生一句鼓励性的提问“柯灵斯后来怎么样了?”把我拉了回来。)“如果您想先漱一下口……”

后面就没什么了。黏黏的结石渣。唰唰的记录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厌烦。接下来,在器械小桌的桌面上,在安瓿加热器和可倾斜的本生灯之间,费尽心思地想回忆起初夏的景色。一个高级中学正式教师的全部的忧虑。想让自己伤感,愤怒,震惊,但是没有结果。一丝凉气穿过牙颈。塞鲍姆的笑颜。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医生……”

从普莱德往克鲁夫特方向走,沿途一派埃菲尔山南的景色。标题《输掉的战役》矗立在夏日的云团前。汽车在海绵石矿区缓缓行驶,到处被挖得坑坑洼洼,支离破碎,残缺不全。汽车朝矗立有两个烟囱的柯灵斯的工厂开去。我说话了,语气活像在给来访者介绍企业:

“柯灵斯工厂为联邦德国重现生机的建筑业服务,用埃菲尔火山丰富多彩的地下宝藏生产地面工程、地下工程和道路工程所需的建材。战前和战争期间水泥工业的崛起对凝灰岩水泥的和平开发以及预应力混凝土建筑方式产生的影响是令人欣喜的,在这里请允许我提到高速公路的建设,此外我还要提到西部边境的巩固,还要提到开发防空洞用混凝土,最后我还要提到大西洋海岸的大型水泥建筑。企业的重中之重是投资,投资的目的是现代化改造。我们的柯灵斯工厂也终将会加入这个进程。今天,高品质的优质水泥粉尘成吨成吨地通过烟囱四处飘散,成为生产过程中的损耗;明天,炉窑电除尘器……”

企业工程师的声音慢慢淡出画面。镜头跟拍烟囱的烟雾。废气和浓烟翻滚的全景。接下来是以飞鸟的视角在莱茵河上空拍摄从麦恩到安德纳赫的浓烟滚滚的全景,镜头然后俯冲,直逼用页岩装饰外墙、通体玄武岩灰色的柯灵斯别墅旁边的柯灵斯公园:榉树叶上水泥粉尘的大特写。树枝的节疤和火山口。上次雨后形成的淤塞的多空洞的小岛。粉尘在纷纷扬扬地转移地方。痉挛的叶片上有龟裂的水泥纹路。滚动的由粉尘组成的雪崩在少女们无缘无故的哧笑上倾泻而下,不堪重负的树叶屈服了。哧哧的笑声粉尘的雪崩哧哧的笑声。下一个镜头:布满水泥粉尘的榉树下,少女们躺在躺椅上。静止镜头,然后是移镜头。

英格和希尔德用报纸捂住脸。希格琳德·柯灵斯,人们一般都叫她琳德,直挺挺地坐在躺椅上。她长长的脸令人感到难以接近,脸上的表情有如山羊般呆滞。她没有加入报纸下的双人笑。英格从脸上拿开报纸:她很美,一种无邪的美。希尔德在模仿英格:她喜欢柔柔地、美美地眯缝睡意惺忪的眼睛。缝纫桌上有几个用作业本盖住的可乐杯子,当中还有一份报纸,上面堆了一杯子的灰。镜头拍摄静物特写。报纸内容进入镜头的有几个名字,奥伦豪尔[36]、阿登纳[37],还有一个名词重新武装。琳德的两个女友一边把报纸上的粉尘扫到小堆上,一边发出哧哧的笑声。

希尔德:“我们马上就拯救了一磅柯灵斯水泥了。”

英格:“送给哈迪当生日礼物。”

话题接着转到假期的安排上。英格和希尔德还拿不定主意,波希塔诺[38]和亚得里亚海,应当优先考虑哪个。

希尔德:“我们的小哈迪想到哪儿去?”

英格:“他最近不是刚刚对洞穴壁画产生兴趣了吗?”哧笑。

希尔德:“那么你呢?”停顿。

琳德:“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停顿。沙沙滑动的水泥粉尘声。

英格:“因为你爸爸要回来了?”水泥粉尘停顿。

琳德:“是的。”

英格:“他在那儿已经待了多长时间了?”

琳德:“差不多十年了。一开始是在克拉斯诺戈尔斯克[39],后来被关在卢布扬卡监狱[40]和布提斯卡亚监狱[41],最后是在弗拉迪米尔劳动营,在莫斯科的东面。”

希尔德:“你觉得,这会把他给摧毁了吗?”停顿。水泥粉尘的沙沙声。

琳德:“我不认识他。”说完站起身,径直朝别墅方向走去。身影在镜头中渐小。

一座纪念碑。一直到了我的牙科医生的诊所,我才把我塑像一般的未婚妻剪辑成功:在每一个剪辑镜头之间,她都要换裙子,但是却很少换毛线衣。她总是要单独一人,或者和她的哈迪淡入镜头,有时是在一座废弃不用的玄武岩矿的荆豆丛之间,有时在紧挨着诺伊维德堤坝后面的“野性男人”客栈里,有时在安德纳赫一带的莱茵河堤岸大道上,有时也会在内特谷[42]的浮石矿,也会在海绵石矿,而哈迪进入镜头时会要求把自己淡入成研究罗马和早期基督教之间玄武岩建筑艺术史痕迹的专家,或者他正在用自制的模型给琳德解释他最喜欢的东西:水泥炉窑电除尘器。切镜头:拉赫湖[43]对面的湖岸上两个人远远的身影。切镜头:一场雨把两个人赶进了贝尔菲德的一个废弃的石匠工棚。(先是争吵,然后在摇摇晃晃的木桌上做爱。)切镜头:下课后她在正建设一半的美茵茨。切镜头:哈迪在给格罗德十字架拍照……

“哈迪是谁?”牙科医生问。就连他的助手也很想知道,她冰凉的手可以证明这一点。“一个四十岁的正式教师,他的学生们都蔑视地但却是善意地称他为‘老哈迪’。这个老哈迪,有了您助手三根冰凉的手指头的帮助,您可以把他的牙结石一层一层地给剥下来,这个老哈迪……”

凭着我及时中断的对日耳曼学外加艺术史的研究,凭着我在亚琛完成的机械工程师学历,凭着我当时正值二十八的年龄,凭着我已经了断的多个女友,凭着我几乎没有危机的婚约,我是战后成功年轻人中的成功者。在前线有了一知半解的经历后,十八岁的哈迪于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在巴特-艾布林[44]淫雨连绵的山脚下从美国战俘营释放了。自那以后,他就挂上了哈迪的名字。东部难民哈迪,持有甲类难民证件,借住在科隆的尼普斯区的婶婶家,在紧赶着补交高中毕业证书。这位半工半读的大学生时刻牢记父亲的一句话:“桥梁是人类的未来!”于是在亚琛为实现父亲的这句话而奋斗:他苦读结构,保持松散的人际关系,在考试前参加了一个大学生联谊组织,并经介绍认识了一个所谓的老先生:机械工程师埃伯哈特·施塔鲁施。此人在战争中失去双亲,因此加倍努力,在转学专业后,很快就在蒂克霍夫-楞格利希站稳脚跟,这是一家以湿法生产水泥的工厂。于是哈迪参观了附近条顿堡森林[45]的伊克斯坦岩石(条顿堡森林中形状怪异的岩石群),那时他还没有发誓要弃学艺术史;于是他知道了立波尔工艺[46],因为那个时候蒂克霍夫公司已经提前开始在所有工厂将湿法工艺改造成干法工艺。哈迪得到了一笔资助,完成了一篇关于布雷斯特潜艇基地[47]防空塔使用深钻水泥和凝灰岩水泥的研究报告。报告经过扩充后,他还获准在一次水泥行业大会上向听众宣读,听众全是联邦德国水泥生产行业的高级管理人员。在他那个年龄算得上知识渊博,而且相貌堂堂,事业有成的哈迪在杜塞尔多夫,在那次现在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历史性的报告上,认识了二十二岁的希格琳德·柯灵斯,并且在第二天大会茶歇的时候,认识了柯灵斯工厂话语不多总是一身黑装的女主人玛提尔德·柯灵斯婶婶。像是纯属偶然,哈迪同两位女士攀谈了起来。亚琛学生联谊组织的那位老先生当着柯灵斯工厂女主人的面,用赞许的口气提到了哈迪。哈迪参加了在莱茵宫廷酒店举办的结束舞会:他跳了很多次,但是和希格琳德跳得并不多。不仅要谈离心除尘器,而且还要谈麦恩和安德纳赫之间美丽的罗马玄武岩建筑艺术,哈迪对此十分在行。午夜过后,当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快乐的湿乎乎的水泥人气氛中时,哈迪促成了这天晚上唯一的一个吻。(希格琳德·柯灵斯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我爱上了您,您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不管怎么样,哈迪那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很快就离开了蒂克霍夫-楞格利希工厂,而且还带着非常有利的资本:他彻底地,意思就是说成功地进入了柯灵斯工厂。他进入了欧洲最大同时也是封闭的水泥消费者圈子,既迅速又谨慎。同样,他在一九五四年成功地举办了订婚仪式,既干脆,又善解人意。考虑到未来的岳父大人还关在战俘营,订婚仪式是在离阿尔谷不远的罗赫米勒饭店举行的:在灰色基调的电视机荧屏上,希格琳德和哈迪做了自我介绍,希格琳德身着页岩灰的时装,哈迪上身穿的是一件玄武岩灰的单排扣上衣。一对开放的,但有点虚伪的新人,眼角能迅速流露出警惕的目光,可以把他们俩定性为多疑的一代,越来越让人怀疑是否能承受越来越强的压力:她学医,系统,但没有兴趣。我研究内特谷的浮石凝灰岩,柯灵斯工厂的凝灰岩水泥,特别是我们老掉牙的浮石生产自动化装置,总之一句话,研究浮石,认真,彻底,但是也没有兴趣……

“完后我们再打磨一下,免得牙结石很快又生根。”就在我的牙科医生再次要求我漱口的时候,我把这个空闲当做是医生对我发出的邀请,邀请我首先就公元前五十年和公元前一百年之间罗马人开采浮石凝灰岩做一个小小的报告。“即便在今天,在普莱德和克雷茨之间的地下坑道里,仍然能找到当年罗马矿工留下的涂鸦,”在医生给我打磨的过程中,我谈起了浮石:“从地质学角度讲,浮石凝灰岩属于拉赫的粗面凝灰岩……”

医生说:“彻底打磨可以保证彻底封闭牙釉表层……”

我谈到中部冲积层,谈到白色的粗面凝灰岩,谈到中间的那一层硬灰层。医生再一次指着我裸露的牙颈,对我说:“好的,终于解决了,我亲爱的。现在拿镜子来……”

对医生的问题“您觉得怎么样”,我除了说“太好了,太好了”,别无选择。

我的牙科医生专注地看着已经冲洗好的透视片子。医生的助手一张一张地抽,看那样,好像她要举办一个幻灯片晚会。片子上的牙齿一颗一颗乱糟糟的,而且还透明,看上去如同鬼怪的牙齿。只有臼齿部位的空隙——上下左右——在告诉我,片子上看见的全是我的牙齿。但是我不理会:“腐殖土层往下只需一米就是浮石层……”但是我的牙科医生也毫不松口:“虽然片子的结果告诉我们,需要镶嵌牙桥的牙齿是好的,但是我还是必须告诉您:您长有一副地地道道的,也就是天生的生来就有凸颌,说得通俗点,就是下巴朝前突。”(我请我的牙科医生把电视换到正规的频道。)

插播广告,占据了八分之一的视线。他用毛刷刷我受到损害的牙龈,分析报告还在继续:“正常情况啮合时,下颌位于上门牙后面一到一点五个毫米的位置,但是您的……”

(从此我就知道了,因为天生而被他称为地地道道的啮合错位是通过前后咬合的水平错位二点五毫米看出来的:我的脸形十分鲜明。)

我的这个牙匠他知不知道,他的打磨材料和抛光材料里面都掺有浮石粉?那个做广告的老女人,我觉得她很面熟,而且面熟得令人生疑,她知道不知道,她的洗刷擦刮的工具也都含有浮石,而且是埃菲尔山南的浮石?

我的牙科医生还在紧盯着我的凸颌不放:“从片子上看得很清楚,这会导致下颌骨萎缩,或者牙槽萎缩……”

她要卖给我一台冰柜。“我们可以把下颌骨上翘的部分锯掉,然后把下颌骨放回原位,这样我们就可以根治您的凸下巴……”就在我的牙科医生向我建议他的这个手术方案时,琳德唱起了一支歌的副歌:“常服维他命,永远水灵灵……”而且建议我分期付款。她接着打开冰柜,里面有嫩豆荚、小牛的腰子、加利福尼亚草莓,中间还夹放着我的乳牙、学校作文、我的甲类难民证、我的那篇关于深钻水泥和凝灰岩水泥的研究报告,还有我凝固的愿望和我被拉成瓶子形状的挫折,都已经被熏得熟透了。在最下面,红色的鲈鱼肉和富含铁的菠菜之间,躺着那个女人,一丝不挂,浑身布满冰霜,她刚才还在做广告:啊,椴树椴树椴椴椴椴……(明天我一定要给我的12年级〔一〕班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冰柜的主要用途和次要用途》。)啊,她潜伏在冰冷的气雾中。啊,痛苦经过冰冻保持得多么新鲜。啊,金子怎么变得如此暗淡……

我的牙科医生建议把电视机重新关上。(伊姆嘉德·塞弗特把他推荐给我时说他善解人意。)

我点头。他再次回到我的凸颌话题上:“但是我不建议您开刀……”我再次点头。(他的湿冷的助手也在点头。)

“我可以走了吗?”

“因此我建议在臼齿上加个冠。”

“现在就加?”

“牙结石已经把我们忙得够呛了。”

“那就后天,晚间新闻前?”

“您吃两片止疼药再走。”

“几乎没怎么疼,医生……”

(他的助手——不是我的未婚妻——给我递上药片和杯子。)

回到家,用舌头在牙齿后面感觉久违的摩擦,看见写字台上烟灰缸边上有已经批改完的12年级(一)班的作业,还有几本刚刚开始看的东西,一篇是我就学生共责写的研究报告,文章刚起了个头,标题很有些论战的味道:《学生可以在何时何处吸烟?》,旁边几本书之间是高年级改革大纲,空相框旁边的东西是我的公文包,薄得让我生气,上面用大号字母印有我的职称,不过公文包被报纸剪辑和几张复印的东西给盖住了。我在罗马玄武岩石块下面找到几张纸,石块基本上都做成石臼的形状,我把它们当做镇纸用……

唉,我的牙齿。唉,梳子里的头发。唉,我只有手指那么长的念头。唉,那么多输掉的战役。总是下一次痛苦得更厉害。现在闪现在记忆中的是:去年的鲤鱼,除夕之夜……哎,影子。唉,碎石子。唉,牙疼。唉……

我原本只是想弄掉我的牙结石,不过我已经预感到了,他肯定会发现什么,他们总是能发现点什么。人人都知道。

我回来后伊姆嘉德·塞弗特打来电话:“喂,怎么样?还好吧?”我只能对她说:医生不是暴虐狂。话说得有些调侃,但仍然谨慎。不能没有教养。(了解他的塞内加。)疼痛一发作,他就会立即停下来。迷信进步近乎幼稚——希望能有治牙病的牙膏,不过还能忍受。还有那个电视机,实在是太好了,虽然有些滑稽。

从这儿以后,我就和伊姆嘉德·塞弗特共用一个牙科医生,我在电话里对医生大加赞扬:“他的声音柔和,只是在训诫人的时候,才具有教师的坚定……”

他是这么说的:“牙结石是头号敌人。不论我们是在跑步、踌躇、睡觉、打哈欠,还是在系领带、消化、祈祷,口水都在坚定不移地促进它的生长。它不断沉积,引诱舌头上圈套。舌头总是在不断地寻找贝壳形成的苔层,喜欢粗糙的东西,给我们的敌人牙结石提供营养。结石用硬硬的表皮扼杀牙颈。它盲目地仇恨牙釉。因为您什么也别想骗过我。一个眼神就够了:您的牙结石是您石化的仇恨。不仅您口腔环境里的小生境,而且您混乱的思想,您迫不及待回瞟的目光,都在清算您应当结清的账,这就是您不断萎缩的牙龈正在形成存储细菌的小袋子。您的牙齿状态,还有您的心灵,它们都在出卖您:积聚已久的暴力,内心潜藏的凶杀。漱口!赶快漱口!还有不少牙结石残存在里面……”

我对这一切持否定的态度。作为德语还有历史老师,我憎恶暴力,而且发自内心深处地憎恶。我的一个女学生维罗·雷万德一年前在蔡伦多夫区和达棱区弄过一次叫什么采摘星星的活动。她把她收藏的从奔驰汽车上锯下来的星星标示拿到教室展示时,我对她说:“破坏!您的破坏纯粹是为了破坏而破坏!”

塞鲍姆启发我说,他的女朋友原本是想适时地给圣诞树弄点装饰:“为了学校礼堂的聚会。”

圣诞节刚过,金属锯对维罗·雷万德来说就已经过时了。(塞鲍姆后来写了一首流行歌曲,并且用吉他伴唱:“我们去采摘星星,去采摘去采摘……”)

虽然我没有呼唤所有牙痛患者的保护神,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借他的口说出现成的句子。既然都已经给我开刀了,那他就必须容忍别人的纠正:“医生,您也对浮石感兴趣,我说得对吧?”——“就如同您在义务教育的年龄对龋齿感兴趣一样……”

上午我必须回答12年级(一)班的问题。(维罗·雷万德:“他一共给您拔了几颗?”)我回答:“如果你们在牙科医生那儿不得不张大着嘴坐在一台电视机的对面,而且电视里在放广告,在向你们,随便举个例子,向你们兜售冰柜,你们会想到什么……”

回答三三两两,没有什么收效。我决定放弃把此事做成一篇作文。但是塞鲍姆的一个奇思妙想却很有启发性,有一些想法和计划在没有完成之前,应当把它们冷冻起来,以便有朝一日在它们融化后,能把它们想出个结果,然后付诸实施。

“您讲的是什么样的计划呢,塞鲍姆?”

“我已经说了,现在还不能说。”

我接着问,目前尚在冰冻的计划是不是接管学生报出任主编。他挥挥手说:“这是您的事儿。想冻就冻着吧。”

快下课时我开始传播关于龋齿的知识:“龋齿的根本所在是坚硬的牙组织遭到了不可修复的破坏……”全班好像说好了似的,都在宽容地听我讲。塞鲍姆则嘲讽地把头歪向一侧。

我的牙科医生则没有那么体谅人:“下颌的这四颗臼齿,我们一次性全拔掉:右八右六左六左八……”

(消过毒的器械发出忙忙碌碌的金属声,好像他丝毫没有怀疑过我会再来:“医生,开始吧。我会保持安静的。”)医生的助手已经拉开针管。医生说:“针头很小,有点儿难看。但是不疼,对吧?”

(要不是我挂着吸口水器,被纱布塞得满满的,被助手的三根手指给钳住了,我真应当好好和他唠一唠:“您的那个小针头不值得一提。但是波恩的那些人。您看了吧,危机,严重的危机,勒紧腰带,同甘共苦……还有大学生,大学生又在一次全体集会上……”)

医生提示的那个小针头现在演变成例行公事了:“现在我们再补打一针,您几乎感觉不到……”

(打吧打吧。放电视,但是不要声音。)

“等两三分钟,牙龈会没有感觉,舌头会觉得绵绵的。”

“舌头肿了。”

“这是错觉。”

(一块肿胀的猪腰子。扔哪儿去?)

无声的画面放的是一个有宗教气质的男人,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想对星期天说上一句话,这个节目的播放时间是在二十二点过后,从没有在柏林晚间新闻前播过:“是的,儿子,我知道会疼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疼痛都不能……”

(他一节一节煞是好看的手指。他扬起一侧眉毛的讥讽。他摇头的迟缓。塞鲍姆称他是:银色的舌头)

过后,钟声迎来了星期天:当!——鸽子被惊得四散飞起。当!——啊,我无所不知的头脑中的那些小小的咣啷咣啷的卫星,还有丁零当啷作响的浮石。

那张紧绷着的山羊脸开始作报告了,海绵石,埃菲尔山南的金子。与此同时,我的牙科医生开始打磨左八:“放松。我们从咬合面开始,然后再把咬合面的周围打磨成锥形……”

我的浮石电影开始播放了:浮石原料从矿井中挖出来,运到洗石场,去除掉大块的成分,堆储,和标准黏合剂混合,在水泥搅拌机里加工成水泥熟料,最后再用自动制砖机加工成浮石建筑构件。

我的牙科医生说:“您看,左八已经完成了。”(趁他还没要求我漱口,我让电影,虽然有些仓促,但还是放完了仓库中预制浮石建筑构件是如何仓储的,以及后来是如何露天堆放的。)

“医生,看这里,在我们的标准空心砌块、浮石水泥顶板、空心砖和实心砖之间,在我们的钢筋跳板和格子板之间——同轻质材料相比,它们有以下优点:保暖、隔音、透气、防霉、耐火、可以钉钉子、表面粗糙,作为灰浆的底基,附着性坚实,在这些先进的建筑材料之间——它可以确保住房消费者能够顺利地融入多元化社会中,准确地讲,在我们这些密密麻麻堆放的标准组件之间,琳德·柯灵斯和工厂电工施罗涛相会了……”

我的牙科医生说:“我看……”我早已做了彻底的准备:从飞鸟的视角来看,在柯灵斯工厂和柯灵斯别墅公园之间,下面一大片都是浮石堆场。在工厂和公园交界的地方,有一组没有穿制服的来访者站在那里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工厂的工程师埃伯哈特·施塔鲁施身穿白大褂,头戴安全帽,在给来访者介绍浮石建材的制作工艺。希格琳德·柯灵斯从“灰色公园”走过来。从她身上穿的小碎花夏装能看出来,公园外面在刮风。工厂电工海因茨·施洛陶从工厂走进浮石堆场。希格琳德在堆场的路上漫无目标地走着,而施罗涛走过来的目标则非常明确,看上去他似乎是在找她。

两人缓缓地接近,速度因各种偶发事件而延缓。在接近的上空,飘来工程师被风拉长的解说词:“在六千多年前,埃菲尔火山爆发时,可以肯定当时正在刮西——西北风暴,否则在爆发地点的东面和东南面就不可能形成浮石积聚层。以前,埃菲尔山南的农民务农的同时也采掘浮石,现在,柯灵斯公司把周围的开采区全部租了下来。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我们公司的大型浮石堆场……”

全景画面缩小,对准密集码放的标准石块中间的希格琳德和施罗涛的聚会点。他们保持距离,相互揣摩,目光却滑向别的地方。施罗涛发出尴尬的微笑。希格琳德的双手背在后面,摸索着浮石的表面。施塔鲁施工程师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他介绍企业总是喜欢自由发挥。这是受青年运动的影响,那个时候人们还管他叫施丢特贝克,他那个时候说大话,早就预见到了自己将来会当德语和历史老师……

“您现在和学生们都在处理什么题材?”

“我们正在努力认识席勒的强盗的历史背景……”

“还没摆脱青年运动领袖的影子?”

“我承认,没有摆脱青年时期的印记。”

“那么您的学生呢?”

“塞鲍姆想和他的女朋友一道,把强盗改编成卡通漫画。主要情节是在全国范围内锯奔驰星。玛丽·兰应当担任阿玛丽的角色,而超人……”

“很有意思的尝试……”

“塞鲍姆虽然有点子,但是缺乏耐性。他只有点子……”——(他想把点子冰冻起来,将来有朝一日将它们溶化,把它们思考到底,然后付诸实施……)——“……就像浮石堆场的那个施罗涛……”

琳德:“您在我们公司上班吗?”

施罗涛:“从一九五一年起在公司当电工。曾经有过一次同您的父亲大人有过某种工作关系。”

琳德:“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施罗涛:“当然可以,小姐。那是一九五四年中,您的父亲认为:布雷斯劳[48]必须守住。听说过战场爬犁吗[49],小姐?”

琳德:“您想干什么?”

施罗涛:“比如说和您去看电影。顺便打听一下,陆军元帅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琳德:“我看您还是省了电影票钱吧。弗里德兰仓库本周末就要运货。您到底想干什么?”

施罗涛:“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几个同事很高兴能和他重逢。”

琳德:“我想知道,您究竟想干什么?”

施罗涛:“也许我们应当到安德纳赫去看电影。”

琳德:“无缘无故……”

施罗涛:“您认不认识您的父亲大人?”

琳德:“他最后一次休假是在一九四四年。”

施罗涛:“那段时间他在库尔兰[50]。”

琳德:“他只待了三天,而且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施罗涛:“那段时间我在鹿头师[51],也就是第十一步兵师。清一色的东普鲁士人。——我要对您说:您有一个了不起的老爹,小姐。”

琳德:“这次我可以真正认识他了。”

施罗涛:“我可以给您讲很多东西,其中有些也很有趣……”

琳德把施罗涛扔在一边:“以后如果我有兴致和您看电影再说吧。”

(“我说医生,您是怎么认看的?那个被孤零零丢在浮石堆的电工应当怎么来结束那个场面?他应当说一句‘她长得很像她的老爹’?或者说他能这么做吗?”)

我的牙科医生说:“再坚持一会儿。左下牙已经做完了。”

“怎么说?这种结束场面的方式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现在我们要给右下牙打麻药。不会有感觉的,因为第一针药劲早已扩散。好,打完了。”

“或者说他们的对话需要高雅的文体?起诉。深仇大恨,报仇雪恨……”

“那个施罗涛,每次谈到他,您的同情总是令人生疑,您不认为他具有革命者的天赋吗……”

“只要您定下全国都认可的标准……”

“我看他是一个气不够用的革命者。”

“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他,是因为有柯灵斯。”

(麻药开始起作用了,一频道又开始播放浮石的片子。我的牙科医生请我给这两位互为依存的主人公勾勒一个简短的双人画像:“我会用这段时间去取给打磨过的牙齿制作的铜环模,它可以保证打磨的精度。”

我小心翼翼地漱口,用漱口杯很费力,因为下嘴唇没有感觉,再加上肿胀的感觉,我无法正确判断杯子和嘴唇之间的距离:结果把水碰洒了。牙科医生不得不用纸巾帮我擦干。真难堪。)

“海因茨·施罗涛一九二○年生于艾门兰[52],天主教在新教东普鲁士地区打进去的一个楔子。未来的陆军元帅费迪南德·柯灵斯于一八九二年在麦恩降临埃菲尔山南的大地,他的父亲是一个石匠,在贝尔菲德有好几个玄武岩矿井。两个人自然而然地长大,并没有引起周围环境的特别注意。如果我们不去讲述施罗涛在弗劳恩贝格[53]的学徒经历、柯灵斯没有修完的哲学专业、施罗涛在阿伦施泰因[54]当电工和狐步舞舞蹈演员、预备役少尉柯灵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果,例如在第十二次伊松佐河战役[55]中的表现等等,我们要到以后才会特别关注他们的发展。考虑到给磨完右下方的两颗牙齿只留下了很短的时间,我们可以跳过柯灵斯的帝国国防军生涯和施罗涛的电工经历,讲述:著名的第十一步兵师,又称鹿头师,这支部队的驻防地区有东普鲁士的阿伦施泰因,奥特堡[56],比邵夫堡[57],拉斯滕堡[58],洛岑[59]和巴尔滕施泰因[60]。一九三八年秋天,新兵海因茨·施罗涛被派遣到驻防巴尔滕施泰因的第四十四步兵团。与此同时,一个山地步兵团的中校指挥官在兵不血刃地经历了德奥合并和占领波希米亚[61]与摩拉维亚[62]保护地后,正在梅明根[63]驻防。

施罗涛和柯灵斯,两人都在时刻准备着。一个在施塔普拉克[64]沙地练兵场,另一个根据命令,正埋头研究地形图,了解喀尔巴阡[65]关口的道路和防御情况。

施罗涛和柯灵斯于九月一日同时开拔,此时已是夏末,天气温和。步兵团的士兵施罗涛参与了一系列作战,突破姆瓦瓦[66]的边境防线,争夺纳雷夫河[67]上的桥梁,在波兰东部的追击战,直至占领莫德林[68]。与此同时,柯灵斯则开始了对兰贝格[69]的冲锋:在兰贝格周围的高地上,在防御波兰骑兵团的阻击战中,他第一次有机会证明了自己日后得到的美誉:坚守将军。施罗涛,这个在谨慎程度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武夫在争夺莫德林要塞的战斗中受轻伤,上臂被子弹擦伤,结果获得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而兰贝格的战斗英雄不仅没有受伤,而且军功榜上有名,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奖章旁边,又增添了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

施罗涛和柯灵斯,两人都往家里写信和战地明信片。为什么这个步兵团的士兵,后来的工厂电工海因茨·施罗涛在一九五五年的六月急着要在科布伦茨[70]火车站接待这位上校,后来的陆军元帅,当时还看不出任何原因来。”

我的牙齿医生看来对双人肖像画是满意的,但是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满意:“用铜环模可以看出来,我们磨出了几道痕,不过这是小问题,我们可以修磨。先漱一下口……”

“医生,您是怎么看的,我们应不应当把科布伦茨火车站和火车站的人群淡入进正在播放的浮石片子……”

“放松。舌根自然下垂……”

科布伦茨火车站正面全景。花岗岩基座,黑黢黢的略为打尖的砂岩砖,车站雕塑,战争创伤,依旧可见。(由于背景距离太近,所以卡特豪塞[71]——要塞的一部分——看上去如同紧紧贴在火车站的油毛毡顶上。)站前广场的不安宁要求镜头一定要稳定。镜头摄下了:杂乱无序的人群,各种交叉进行的动作,横幅标语,有的被高高举起,有的刚刚展开,有的刚刚卷起。(鸽子落在车站外墙的浮石砖上,歪着脖子,看着它们被人占据的站前广场。)伴随着嘈杂:不知所云的群言,喝喊(“邵尔施,过来一下……”),多人发出的哈哈大笑,轮流用瓶子喝啤酒的咕噜咕噜声。(鸽子的咕咕声。)在市储蓄银行旁边执勤的警察。只有两辆警车。采购完毕的家庭妇女们。推着自行车的少年。(帽子里装着二十马克彩票的卖彩票的人。)媒体。新闻周刊在用木箱搭起来的讲台上架起摄像机。类似于命令的喊声。无休无止的动作:横幅被打开了,上面的内容可以看出来了。“抹掉北极!”——“力量来源于恐怖!”——“库尔兰欢迎您!”——“坚守将军柯灵斯!”齐声高喊找到了节拍:“坚决反对战场爬犁!坚决反对战场爬犁!”——“我们不参加!我们不参加!”(一部分人的失望声,因为新闻周刊没有把他们拍下来。咒骂声:“蠢猪,滚走!”——鸽子的起飞和降落。)半景镜头捕捉到以工厂电工施罗涛为首的一组人。他在指挥:“柯灵斯应当留在西伯利亚!柯灵斯应当留在西伯利亚!”

马肯彼特路街角,希格琳德·柯灵斯戴着一副太阳镜,挤在家庭主妇中间,慢慢地穿行在大部分是战争致残的男人群中。(拐杖,假眼,没有胳膊的衣袖,残缺的脸庞。)火车站入口处混乱嘈杂。人群拥进候车大厅,挤成一窝一窝的。咒骂,推搡,挑衅斗殴。售票处的笑声:站台票买好了,然后分发。(采用集市叫卖方式:“谁还没有谁还想再要!”)

警察没有干预,而是跟着人群一直跟到检票口。检票口同样是一片拥挤。一名警察在疏导人流:“各位先生们,不要慌,你们的柯灵斯不会跑掉的……”奔跑,快速蹒跚,穿过楼梯通向各个站台的地下通道,直奔四号站台:从站前广场向车站里涌动的过程中,不断传来混杂的只言片语:“俄国佬怎么会放他走的。”——“残暴军阀!”——“啊呀,他可是一个倒霉蛋。”——“他们在营里把他……”——“他和那个努什克[72]应当在同一列火车上……”——“因为重新武装……”——“告诉你,是豪华车厢。”——“如果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就把军队派过去……”——“我不参加!”——“已经够笨的了……”——“我是在北冰洋前线认识那帮猪的……”——“尼科波尔[73]的后卫部队……”——“在库尔兰,那头母猪把我……”——“什么时候到……”——“把他的假腿给打……”——“他在布拉格把我们……”——“进站了!”——“嗨,看清楚了!”——“火车进站了……”

人们静静地迎候火车进站。目光受到牵制,时而甩向前,时而甩向后。真正旅行的人下车的并不多。一双双虚眯的眼睛在寻找相似的长相。几个男人把包厢搜了个遍。火车又开了。列车乘务员站在车厢门口的踏板上大声喊道:“不要急,你们的柯灵斯带着他的纸板箱在安德纳赫就已经下车了。”

铁路的噪声盖过了一个个零散的抗议口哨声。(它把给我打磨左八牙齿咬合面的手机起动声都压了下去。有足够的理由漱口。就连我的牙科医生也反对利用满满一站台的失望。)

“总之一句话,抗议集会慢慢散了,同上周抗议基辛格[74]的集会散场一样:井然有序。我当时和几个学生还有一个女同事在场。一切都是白忙乎,他没有像事先宣布的那样,给矗立在大理石广场的纪念碑献上花圈,而是把花圈悄悄扔进普罗岑湖[75]。尽管如此,伊姆嘉德·塞弗特仍然很满意:‘我们的抗议不会被淹没。’塞鲍姆头脑仍然很清醒:‘也就是喊几声放放气。’第二天,我当着12年级(一)班的面,正想为抗议者的看上去毫无结果的道义姿态辩护,维罗·雷万德用一段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录打断了我的话(她身上总是带有语录条):‘小资产阶级革命者把革命进程的个别阶段当做最终目标,他们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才来参加革命的……’——小资产阶级,我就是小资产阶级。还有您,医生,如果您当着我的班级谈论您的塞内加,您也必须接受这个分类……”

“您完全可以用尼采回答您那个熟读语录的女学生:‘价值实现重估的前提是:存在强烈的新需求,也就是存在新需求者的……’”

“不论是什么促使人们走上街头,一个星期前的反对基辛格也好,一九五五年夏天反对柯灵斯也好,说到底都是空洞的气泡……”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把您的左八牙齿的咬合面打磨好了。”

“报纸上是这么写的:‘陆军元帅柯灵斯躲避家乡的抗议人群!’有的文章充满讥讽:‘柯灵斯说:我不在场!’——有的文章一针见血:‘科布伦茨的街头表演没有主角。’——广告汇报实事求是地断言:‘火车准点进站,但是没有陆军元帅。又一场抗议集会不了了之……’”

“您的伙计施罗涛呢?”

在磨我的左六牙齿的咬合面的时候,我插进一个过渡场景:当年的士兵们撤离了四号站台。在地下通道前的楼梯上,琳德和施罗涛在拥挤的人群中撞在了一起。

琳德:“要我带上您吗?”

施罗涛:“去你妈的,滚蛋!”

琳德:“我的车停在霍曼酒店的后面。”

施罗涛:“你们这帮混蛋,谁愿跟你们走谁走。”

琳德:“我以为您想和我去看电影。”

施罗涛:“这是他的风格,事到临头溜之大吉。”

镜头从这里掐掉。等两个人走下楼梯消失在地下通道后掐掉镜头。

因为他们当然会一块坐车走,而且坐的是一辆今天市面上已经看不见的波格瓦德[76]。虽然他突然把她一个人扔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不,他是一言不发地(在鸽子群中)离开了她,让她独自一人径直往下走去,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把这个镜头拍出来。施罗涛和他当年的朋友们的简短对话“这个老家伙,把我们给耍了”——“我会把他痛骂一顿的”也都是多余的镜头,该剪掉。(此外他在站前广场还买了一张彩票:但是没有中。)

从安德纳赫到麦恩方向的联邦公路。波格瓦德一路疾驰。坐在方向盘前的是西格琳德·柯灵斯,副驾驶位置上坐的是海因茨·施罗涛。后排座位上是一台固定的摄影机。

琳德:“我其实应当可以想象的出,他是不会在安德纳赫等我的。”休息,胡乱猜想到安德纳赫的短途旅行,胡乱猜想波格瓦德工厂不知什么时候破产倒闭。

施罗涛:“也许他留在营里不回来了。俄国佬肯定需要他,他们现在最需要有经验的人。保卢斯[77]不就留在那边了吗。”——休息。邓拓的反革命言论随着对话气球升了起来:“我们欢迎学者百家争鸣……”配上画面:民主德国的高级干部在柏林西火车站欢迎柯灵斯。

琳德:“您什么时候邀请看电影?”

施罗涛:“可以估计,柯灵斯会帮他们组建一支军队……”

琳德:“我要知道,您什么时候发邀请。我现在想看电影都想疯了。”休息。考虑五十年代中期都在放哪些电影:《茜茜》[78],《银色森林的林区管理员》[79]……

施罗涛:“小姐,您的未婚夫,我的意思是说……”

琳德:“给他卸负担,他感谢还来不及呢。”休息。能不能从琳德的这句断言中听出暗示,那就全凭施罗涛自己了。我漱口,因为我的牙科医生在请我这么做:雪白的沫子,没有血。中间夹杂了一句我的学生塞鲍姆的喊叫声:“国家社会主义运输兵团[80],德意志少女团[81],德国劳动团[82],——但是,湄公河三角洲都发生了什么……”——“那是肯定的,塞鲍姆,那是肯定的。但是我们首先必须明白,为什么元首大本营的那次刺杀事件被简称为FHQU……”

施罗涛:“另外小姐,有一个关于东普鲁士农民的笑话不知道您听过没有,有一天农民牵着他的母牛去找公牛。他的老婆问他……”

琳德:“另外,我的未婚夫只对罗马时代加工玄武岩和凝灰岩感兴趣……”休息。但是这点时间不够对罗马人,特别是特利弗人[83]暴动失败后的高度发达的磨石工业进行反思,因为波格瓦德超过了一辆自行车。施罗涛往后看。脸上浮现出惊讶不安的仇恨。——长时间的休息,对母牛笑话的结尾作了一番长考,接着说话,语气没有什么特别:“刚才那人就是他。停车。我要下车。”琳德把车刹住,说:“您可以把我介绍给我的父亲。”

施罗涛:“怎么,害怕老头?”

琳德:“是的。我怕他,和您一样。下车吧。”

施罗涛笨手笨脚地下车:“下次再来浮石堆场,来找我。我一般两点左右巡查结束,之后有半个小时……”他一边说着后半句话,一边朝普莱德的方向走去。

施罗涛在走,我拒绝跟着他走,医生在收牙科手机,因为一个自费女病人在给他打电话,与此同时,琳德打开雨刮器,好像是想把施罗涛给刷掉。但是她的目光却落在后视镜上。后视镜里,镜头捕捉到一个正在缓缓的弯道上蹬骑的骑车人。他在顶风骑。风声,琳德的呼吸声,我的医生在电话中和病人约不上时间的声音,三种声音相互交织,相互混杂。

从今天往回算,大约是在二十二年前,从那个时候往回算,是在十多年前,那是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在大德意志帝国国防军投降前几个小时,陆军元帅柯灵斯身着灰色便装,离开了他仍然在浴血战斗的军队,离开了他在埃尔茨山[84]的指挥所,乘上仅剩的一架费斯勒-鹳[85],飞往蒂罗尔[86]的米滕希尔[87]。根据他后来在法庭的陈述,他此行的目的是执行元首的命令,接管阿尔卑斯山要塞的指挥权。但是他既没有看到什么要塞,也没有看到有强大战斗力的军队,有关这点有证人、证词证明,于是他用身上穿的灰色便服换了当地的特色服装背带短裤什么的,逃进一个高山牧场的茅草房子躲了起来,期望有奇迹发生,或者美国武装力量能和德国剩余的武装力量结为友军,他在法庭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到了五月十五日,既没有奇迹发生,也没有很自然的事情发生,没有出现针对苏联军队的联盟,于是他不得不征用一个农民的自行车,穿上蒂罗尔的民族服装,没有军队,没有勋章,独自一人骑车前往圣约翰[88]的美国战俘营。十年后,他仍然是骑着自行车——当时在安德纳赫借一辆自行车并不是什么难事,顶着风,朝家乡麦恩的方向骑去:用力均匀。在波格瓦德的后视镜里,我们看见他的形象越来越大……

(“您怎么认为,琳德被孤零零地撇在波格瓦德里,只能靠后视镜了,她会还是应当喃喃低语:‘我应当拥抱他吗?还是应当哭泣……’”)

我的牙科医生终于用电话和那个病人约定了看病时间。浮石的片子沉浸在埃菲尔山南的景色中:一个颠沛多年的归乡人骑自行车回来了,我和他,我们为能再次看见库雷尔山而感到高兴。琳德下车的时候,我的牙科医生再一次用手机把我的左六牙弄小了。琳德打开后备厢,移了移备胎。然后转身朝向身形越来越大的骑车人。历史就是这么巧合:黑格尔的世界精神驰骋大地,大地的下面,浮石在等候着开采。

(“医生,开始吧!医生,开始吧!”)

自行车刹住了。琳德呆立。骑车人沉重地从车上下来,和琳德保持两步的距离。(风,眯缝的眼睛,沉默,思绪跳跃回牙科诊所,从那里跳跃回我的12年级〔一〕班,因为不久前我们还讨论过归乡人的原型人物:“我们这一代人受博尔歇特[89]的贝克曼[90]的影响很深。塞鲍姆,您是怎么看贝克曼的?贝克曼的名字您听说过吗……”)这个归乡人也戴眼镜,身穿灰色的过于瘦小的常服,没有戴帽子,脚上是一双粗糙的高帮系带鞋。裤腿上的夹子可能是在安德纳赫借的。崭新的领带十分雅致,看上去很扎眼。自行车的行李架上绑着他的纸板箱,绑扎的绳子已经散线了。一脸的横肉没有任何表情。

琳德:“我们可以把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我是您的女儿希格琳德。”

柯灵斯:“没想到有人来接我。”

琳德:“刚才在安德纳赫,我和您肯定是相互错过了。刚才我……”

柯灵斯:“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戴领带。”他用下巴努了努领带。

琳德:“很好看。”但是脸上没有笑容。

柯灵斯:“我姐姐写信告诉我,你长发,扎长辫子。”

琳德:“订婚前剪了。可以把自行车搬上去吗?”

柯灵斯:“可以。”琳德很有经验地把自行车和行李放进后备厢。后备厢关不上了。柯灵斯望着库雷尔山。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很开心,可能是看见山仍然矗立在那里吧。读者这会儿可能会想,柯灵斯的行李里都会装些什么东西呢。看见琳德用散了线的绳子把关不上的后备厢盖固定在后保险杠上,读者可能也会担忧。(另外,我认识琳德的时候,她还留着莫扎特式辫子。她后来剪掉了,就因为我喜欢。)

琳德:“就几公里路,后备厢这样没问题。——再说了,一路上您会发现很多变化。”

柯灵斯:“土豆叶子上的水泥灰没有变。”

琳德:“这个很快也会变的。”

柯灵斯:“你的未婚夫,他以前在迪克霍夫[91],是吧?他要除掉工厂的除尘。”

琳德:“首先要改成干法生产工艺,然后……”

柯灵斯:“到了再说。你说呢?我的女儿和我您来您去的,难道用你称呼就那么困难吗?”

琳德:“我打算改口。”

柯灵斯:“那就改吧。”

琳德:“好的,父亲。”

两人上车。

风景,汽车,不骑自行车,把这个场景安排在灰色公园合适吗?

“医生,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柯灵斯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也有可能是推着车子,在树叶上满是水泥灰的榉树下遇见了琳德,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没人接我。’琳德的回答是:‘我在科布伦茨。那里有一场集会,看上去和骚乱差不多。’

柯灵斯:‘这个奇怪的国家的警察请我在安德纳赫就下车。’

琳德:‘火车进站的时候没看见您,我感到欣慰,因为有那么一些人……’

柯灵斯:‘我姐姐写信告诉我,你一头长发,扎长辫子……’”我的牙科医生反对用灰色公园做假想,因为琳德的的确确是在半路上偶然碰见她父亲的。

两人朝普莱德方向驶去。镜头目送两人,直至埃菲尔山南的全景镜头中只剩下库雷尔山和柯灵斯工厂两个正在冒烟的烟囱。

“亲爱的,终于大功告成了。再用铜环模试一次,然后用禄华雷[92]充填,最后我们就可以得到一副和牙齿残端一模一样的牙模了。”

我想尽量让自己满足。柯灵斯到了。没有痛苦了。漱口也好像感到有乐趣了。我知道,在外面,霍恩措伦大街从罗森埃克一直通向联邦林荫大道[93]。我的学生塞鲍姆常见的喊声:“您究竟为什么要教书?”维罗·雷万德的帮腔:“他怎么会知道!”但是这丝毫不能引诱我去寻找无谓的答案。

接下来,我的牙齿被一颗颗地用一种不伤组织的液体涂抹了一遍。医生用锡套子罩住我那四颗被打磨过的牙齿,免受外界的影响,“麻药减弱后,舌头碰到金属的东西,开始的时候会感到怪怪的。”与此同时,她在严格掐算广告时间,就好像法律规定似的。先给洗发水做广告,接下来是松针[94],最后又用一种晚霜把自己给涂抹了个遍。她站在喷淋头下,满头泡沫,我看见她的只是一个身影。赤裸的皮肤,可以形成水珠,可以形成泡沫,但是不允许散播欲望。抗议!为什么只有在护肤的时候不可以这样?“医生,为什么不能用光光的肉体给所有东西做广告?可以设想这样的场景:一个赤条条的牙科医生站在这里,给一个三十九岁的女教师,也就是塞弗特同事——打磨牙齿,下牙床左右各两颗,然后再用锡套子套起来,免受外界影响。我在这里给格林艾森[95]做广告:棺夫抬着一口尚未盖棺的棺材,身上赤条条的,仅有几根背带。棺材里面,隆重装点的陆军元帅终于安静地躺在那里了。——我在这里为柏林中学的高中改革做广告:一丝不挂满身浓密毛发的老师在给穿着个性化的男女学生们讲授德国历史。这时他的女学生维罗·雷万德穿着色泽鲜艳的毛衣跳起来说:‘您列举的极权主义的特点和学校的权威制度十分吻合,我们在这里……’或者我也可以这样为欧司朗[96]做广告:企业电工施罗涛一丝不挂地站在一把椅子上,拧一盏六十瓦的灯泡,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姐——琳德琳德琳德——站在一边看着他。或者给亚兰丁止疼药做广告:一丝不挂的恋人坐在沙发上,眼睛在注视着电视。荧光屏上,穿衣服的人正在演绎一个凶案:臭名昭著的女性杀手在逃亡,找到一个粮仓,穿着衣服蜷缩在草堆里,呻吟,因为牙疼,因为没有亚兰丁。而就在这时,他透过草秆,看见一个裸体少女大胆地穿过院子,去给黑白斑奶牛挤奶。都是动物。医生,我问您,为什么动物园不做广告,不在蛛猴、绒猴和爬猴的笼子面前展示不着衣装的旺盛的家庭生活呢……”

“不错,安放得很稳。锡套子的大小先前就已经定下来了……”(我的蒙上牙套的牙根。)

“您现在咬一下牙。再咬一下。很好。谢谢。”幸亏医生的助手(身穿白色褂子)及时把胡萝卜般的手指头抽了出来。

“我的脸是不是肿得发歪了?”

“纯粹是错觉。一面镜子就能把您的错觉剥得体无完肤。”我的牙科医生(脚上穿的是一双帆布鞋)边走边建议我及时服用亚兰丁:“否则您周末会不安,而且有疼痛。”

(他的助手在走廊里帮我穿上大衣,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小声要我不要吃太烫的食物,不要喝太冰的饮料,因为金属导热——我开始有点喜欢上他的助手了,的确是有些喜欢了。)

带着四个不属于我的物体回到家,刮胡子,换衣服,用真丝带包扎礼物,乘十九路公共汽车一直到雷宁广场,应邀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开始的时候穿梭于同事之间挺开心(为文化政策做贡献),拿女主人(过的就是她的生日)的鱼缸和里面无精打采却贪吃无厌的东西开玩笑——但是伊姆嘉德·塞弗特却不肯笑,多亏亚兰丁顶着,我一直撑到半夜。回家,发现我的写字台蹲伏在那里,于是在一张小条子上写道:看看行李箱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但是很快就进入梦乡。因为药劲减弱,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但是到吃完早饭后(茶、酸奶、玉米片)才服了两片药,在阅读周末报时继续我的哀怨:唉,星期天……唉,墙纸……唉,午时酒……

我是在星期日世界报上看到的:他们抓到了他。不对。他是自首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抓到勒死他充满生活乐趣只是在刮西风时才会使性子的未婚妻的凶手,即便是用铜版纸印刷通缉令也抓不到他。他是用自行车链条勒死她的——一张照片拍下了那个物证。根据陈述,差一点就成了他岳父的那个人经过十年的战俘营生活,终于返乡了,由于最后一段路找不到其他代步的工具,他便在安德纳赫借了一辆自行车。像玫瑰花环一样一节一节的自行车链条十二年前在案发地(空心砖仓库)找到了,因为他靠撬门入室为生整整十二年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工具,也没从中感到特别的乐趣,但是干得却特别在行。(世界把他遗忘了,但是科布伦茨警察局的凶杀科没有忘记他。)岁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但是他不愿意让自己速度飞快的技能老化。他不仅仅只缺物质食粮,所以也喜欢读哲学读物:他最痴迷的是斯多葛的学说(即便是在今天,他仍然可以算得上是塞内加专家)。他躲躲藏藏地读,匆匆忙忙地读,他躲躲藏藏地睡,匆匆忙忙地睡,有时睡在粮仓,有时也睡在周末别墅。在周末别墅,在他喜爱的作者的书后面,他经常会发现钞票和硬币。于是他就乘火车旅行,而警察却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公路流浪汉。他穿着讲究,手捧书籍、背靠头等车厢的软座,就这样,从帕骚[97]到弗伦斯堡[98],从科堡[99]到弗克林根[100],他一路饱览了西德的风光。他地方换的越频繁,衣着就换的越频繁。他特别反感偷窃,因为这违反他的天性。但是他不仅要靠偷窃维持自己的物质生活,而且还要靠偷窃满足自己对书籍、旅行和零用钱的需求。再说,偷窃还可以解决行头问题:随着年龄的渐老,他可以很轻松地买到商店销售的成衣西装,因为他的身材比较容易找到工厂批量生产的尺码。他经常换行李箱。由于没有什么财产——几件换洗的内衣内裤,当中放几本书,所以他旅行时,行李总是很轻。

他每三周理一次发吗?这种事他总是放在飞机场和火车站做,因为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能确信,镜子里的理发师肯定是意大利人。(人们对通缉令的兴趣是不会超出国界的。)他看中的是时髦的刀法,而不是发型。到最后他总是喜欢不分头的美式短发。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了他的照片——那是几个月前在星期日世界报上看见的: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靠近四十岁,完全可以在水泥制造企业竞聘一个管理层的职位。但是,他自首了。

“逃亡的痛苦,在斯多葛学说的影响下,越发感到痛苦,但是我忍受了九年之久。但是最后这两年半,牙疼却一直在折磨着我……”

(“医生,我说得对吧,神经中枢里面有痛觉感受器,必须抑制住它……”)亚兰丁是处方药,但是药性较弱,所以没多长时间就会用完,因此未婚妻杀手对药产生了依赖。但是他不敢看牙科医生。牙科医生都看画报,消息灵通,能认出每一个在逃的杀人犯。当然也就能认出他,因为《快客》《明星》《万花筒》和《新画刊》都隆重刊载过他的照片。在这一类型的杂志上亮相就如同成群结队的狼:所有人都成系列地通过读书会的围猎场对他进行围剿。凹印照片,配上文字。他和他的未婚妻。照片上的她,脖子上围的还是一串仿制珍珠项链,而不是那根自行车链条。他和她坐在拉赫湖畔的树荫下。他和她站在修剪过的梧桐树下,脚下是安德纳赫的莱茵河岸边大道。还有一张是同他未来的岳父——在凶杀发生前不久——拍的合影,两人身边是一台离心式电动除尘机的模型。还有几张幸福时光的小照。未婚妻杀手戴帽子的照片,不戴帽子的照片,大侧面照片,半侧面照片,有一张他在笑,笑得龇出了牙。(这张照片肯定会引起每一个牙科医生的注意。“这张照片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会留在您的记忆中:上门牙之间的缝,还有这个凸颌,每人都能看出来,只有这种突颌才是真正的下颌前突畸形,因为它是天生的。”)

两年半的时间,没有牙医治疗,他忍着牙疼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再说牙痛喜欢反复,而且每次反复,疼痛的程度都会增加。对于这种疼痛,就连塞内加的名言——只有穷人才数自己的牲口——也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起到镇痛作用,这种疼痛掩盖并且在程度上也超过了因为未婚妻被勒死而产生的痛苦。没有亚兰丁,而且塞内加有时也不管用,就只好一边揶揄地用晚年的尼采来安慰自己——“从道德上讲,这个世界是虚伪的,但是由于道德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道德也是虚伪的……”——一边从一个周末别墅走到另一个周末别墅,在家庭药箱里寻找可爱的药片,但是就是找不到处方药亚兰丁。(在麦恩旷野废弃的石匠工棚,在埃菲尔山南的四面透风的粮仓,我滚来滚去,好像疼痛是一种快乐,我把我的未婚妻,一捆秸秆紧紧抱在怀里——哦,琳德琳德琳德,不仅能听到秸秆的沙沙声,而且还能听到她的窃窃耳语:不要你掺和。这是父亲和我之间的事。我会证明给他看的。和你根本没有关系。即便我和这个施罗涛有过十次,那又怎么样。别拿这个可笑的自行车链条吓唬我……)

他找到科布伦茨的凶杀科,说:“是我干的!”未婚妻杀手,一个正宗的西普鲁士人,一边说一边出示了他已经过期的甲类难民证,动作无可挑剔。

警官一个个开始都不敢相信。直到他哈哈大笑,而且是忍着疼痛哈哈大笑,露出了上门牙当中的缝,还有那个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下颌前突畸形,警官们的态度才友善起来,友善到几乎是好心肠的地步:“早就该这样了,老伙计。”

我不想在这里详述这个所谓的未婚妻杀手的成就。(他交给警察一本在十二年中不断变厚的篇幅可观的手稿:《晚年尼禄[101]皇帝的老师——早期的塞内加。一个逃亡凶手的哲学评注》。)但是他记录在案的痛苦一定要表达出来:“本人,作为一名拘押犯人,在此申请面见监狱牙科医生。手术,必要的情况下对疼痛的牙齿实施拔除,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手术要推迟进行,本人恳请能得到亚兰丁。由于亚兰丁是处方药……”

谢谢亚兰丁——二十粒糖衣片,每片三十二毫克——疼痛没有了,趁着副作用的劲儿,我写道:失败感被克服了。现在我们开始思考,开始赢得……

快要到喝午时酒的时间了,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处于哀婉情绪中的我——啊,星期天……啊,墙纸……往事,安德纳赫河滨大道上永恒的低语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在药片的帮助下,我开始将周日例行的自查用在一个女同事的隐私上:(啊,我们怎么才能发现……啊,怎么才能反击……)如果伊姆嘉德·塞弗特没有发现那些信,她会很幸福,会对自己一无所知,但是她发现了那些信,而且对自己了解的一清二楚……

周末看望她在汉诺威的母亲。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非要一边赞赏一边品尝她最喜欢吃的佳肴:醋焖牛肉和土豆团子。——“吃吧,孩子,以前总是不够吃……”——母亲的午睡(如同死了一个小时)——突然变得孤零零的,左右只有她原本非常熟悉的家具和墙纸,四处弥漫着多少年来没有变化的地板蜡的味道,花园灌木丛中麻雀突然的吵闹,午饭甜得发麻的糖水梨子,母亲的一句话,关于学校成绩,班级照片,作文本,女儿的信,阁楼的地板上,捆扎在一起的杂物堆放在一个箱子里。说来就那么巧,后来给我教德语和历史(此外还有音乐)的伊姆嘉德·塞弗特鬼使神差地爬到了别墅的天花板上,由于事先已经考虑到有灰,所以穿上了母亲的围裙,接着又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一个没有上锁的大帆布箱子。

在我的纸条上只有几个提示语:透过天窗斜射进的阳光。锈迹斑斑的儿童滑橇。家庭:塞弗特已故的父亲曾经是君特·瓦格纳[102]的发货部经理。(直到今天,她仍然能以便宜的价格弄到铅笔。)伊姆嘉德的鱼缸:斑纹鱼,罗袍鱼,还有会吃掉自己后代的虹口鱼。

伊姆嘉德·塞弗特和我同年生,战争结束时我们都是十七岁,但是已经成人了。除了职业,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彼此走得更近一些,唯独在评价德国当代历史,以及这段历史对时至今日的影响上,我们的认识是统一的。但是对待大联盟以及基辛格的态度,我们的语气完全不同:我更多的是讥讽挖苦和老于世故,伊姆嘉德·塞弗特则倾向于旗帜鲜明的抗议。

电视里的某些台词,日报上的某些标题都会引发她一成不变的议论:“应当抗议表示反对,坚决、鲜明地抗议表示反对。”

她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学生——她教我的12年级(一)班音乐,学生们都善意地称她为“天使的天使”。她的讲话经常如同一把燃烧的宝剑。(只有在喂她的观赏鱼时,她才有一些疑似妩媚。)

树一个典型,立一个榜样。在两年前,她还跟随复活节反战队伍上街游行。由于德国和平联盟在西柏林参加不了大选,所以在地方选举时,为了表示抗议,她投了弃权票。在她的学生面前,也就是我的12年级(一)班,她时不时地会援引马克思、恩格斯的话,但同时也会用对乌尔布里希[103]的尖锐批判令求知若渴的学生大为震惊,称他是官僚主义的老斯大林分子。她对我的学生塞鲍姆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他的女朋友——小小的雷万德的影响则是深刻的和长久的。

那个时候伊姆嘉德·塞弗特喜欢用争吵的方式和人交谈。她总是和保守的同事们就学校改革方案进行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争论,其中也包括把自己标榜为自由派的校长。说自己是自由派,是因为每次同“天使的天使”争吵,他总是用已经成为熟语的那句话进行化解:“不管您对汉堡模式的全日制学校有什么看法,我们之间有一个将我们紧密相连的共同点,亲爱的同事,那就是坚定的毫不妥协的反法西斯主义。”

在无聊的作文和老一套的班级照片之间,伊姆嘉德·塞弗特看到了一摞十字捆扎的信件,那是她在一九四五年二月和三月之间写的,那段时间她是德意志女青年团负责人,同时也是一个负责安置城市疏散儿童的营地的副主任。信纸用的是线条纸,字体是聚特林字体[104]。在信中,她的思绪围绕着元首展开,不止一次把他的形象形容为“令人肃然起敬”。布尔什维克在她看来是犹太人和斯拉夫人联姻的产物,对待他们必须针锋相对地采用火焰一般的抗议(“天使的天使”当时就已经这样了)。其中有一封信,那是三月份写的,那个时候苏联军队已经打到了奥得河[105]畔,用的警句是鲍曼[106]的那句有名的诗句“……我们的眼睛闪烁渴望:新的疆域,我们要赢得新的疆域……”(表现主义晚期的极端右倾左右了她的风格,直到今天,她仍然偏好使用程度强烈的形容词,不同的是,现在支持的是左派:“社会主义冲破桎梏的胜利是所有坚定不移的和平人士未来鲜明的目标……”)“我金黄色的仇恨无边无际”,当年还是少女,目前头发已经经纬杂白的塞弗特写道,“可以在歌唱中触摸到满天的星斗!”

周末去过汉诺威后,她仍然激动不已,瞳孔放大,讲她过去那些夸张离奇的表现时,她说:“信中有些内容就连你我也不能透露。”我听了之后实在是想笑笑不出来。

她肯定没有忘记自己以前担任过德意志女青年团的负责人。哈尔茨山[107]的那段时光在她的记忆中不仅许多细节依然清晰,而且还可以一一道来:为从不伦瑞克[108]和汉诺威等大城市疏散出来的孩子担惊受怕,食品供应越来越困难,承担的责任过于沉重,轰炸机天天对附近的村庄发动攻击,还要挖防弹壕,地方组织的那个负责人最让人气愤,他在四月初把十三四岁的孩子从儿童营里接出来,竟然要把他们招募进人民冲锋队[109]

在格鲁内瓦尔德湖岸散步的路上,在我家,在喝摩泽尔酒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就如同谈论我的闹事帮年代一样,谈论她那段年轻时光,不过与其说是谈论,不如说是聊天。她回忆起自己当时对地方组织负责人滥用儿童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我当时提出了火焰一般的抗议。”她能一字一句地把当年的辩护词重复出来。“那个家伙后来溜掉了,一个可憎的党棍。亲爱的同事,您肯定能回忆起那个家伙……”

伊姆嘉德·塞弗特甚至还拿她的陈糠烂谷当做课堂教材:她对她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在音乐课上)说“勇气是被克服了的胆怯”。

她把箱子里面的东西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早年措辞尖锐的,她称之为“反法西斯的”言论,据她自己讲,这些言论她不仅说了,而且还记录了下来,但是必须找到那些信。在最后一封信,她看到了自己当年凯旋的心情,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在接受了反坦克榴弹的培训后,又成为了一名培训教员。信中是这样写的:“我们随时准备献身的精神是不可动摇的。所有接受过我和地方组织负责人的反坦克榴弹培训的孩子都将和我一道坚守营地,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不成功便成仁。没有其他出路。”

“但是您根本就没有为保卫营地战斗过。”

“当然没有,根本轮不到我们去战斗。”

我转移话题,谈起我当年的闹事时光。“亲爱的同事,您想想看,我那时竟然是闹事帮的头头。那时有那么多的有组织的人民团体,夹在它们中间,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朝非社会方向发展,也就是和犯罪差不多。”

什么也阻挡不了我的女同事的激情。“还有几封信,更糟糕……”

她讲到一个农民,他的田地紧挨着儿童营,他拒绝把土地让出来给我们挖反坦克壕沟:“我向克劳斯塔尔-蔡勒菲尔德[110]地区党部揭发了他,而且是书面揭发。”

“有什么后果吗?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被……”

“那倒不至于。”

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那就好!”(这次谈论是在我家进行的。我给酒杯斟满摩泽尔酒。放上一张唱片。)但是泰勒曼[111]并不能让伊姆嘉德·塞弗特停止她的自我鉴定:“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我的告密没有任何结果,我感到非常失望,准确地讲,是非常愤怒。”

“只是猜想吧。”

“我决定辞去学校的工作。”

“您不要这样做。”

“我不允许我再继续教课……”

听到她说到这儿,我开始了我的星期天说教:“亲爱的同事,恰恰是您的共同负罪感让您今天有资格给年轻人指明道路。有些人一生中一直带着生存的谎言庸庸碌碌,却不知道……有机会我一定要给您讲讲我,还有我的手术,这个手术的后果我直到今天才完完全全看明白。突然地我就想起了几个词,凝灰岩、浮石、浮石凝灰岩。或者想起了孩子们玩自行车链条,还有,所有达成的共识都破灭了。我们站在那里,浑身赤裸,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她哭了。由于我自认为了解伊姆嘉德·塞弗特的自制力,所以敢相信:眼泪也是一种亚兰丁。

“我说医生,怎么叫这个名字!(我拿了两粒。)亚兰丁听上去就像是伊特鲁里亚国[112]公主塔纳奎尔[113]的妹妹。由于亚兰丁正值花季便订了婚,所以姐姐塔纳奎尔对妹妹怀恨在心,也由于亚兰丁的未婚夫突然变得对塔纳奎尔百依百顺,所以亚兰丁便在佩鲁贾[114]坠城而死。后来有一个歌手沿用了她的名字。您一定想得起来,同苔巴尔蒂[115]和卡拉斯[116]一样,亚兰丁的歌声不仅征服了许多人的心,而且也征服了许多唱片。尤其是她那张脸。(不能说美丽,但是耐看。)或许是她的眼睛,顾盼左右的眼神?我们两人谁能想起她的身体?她的独特之处在脸上。放大到足有教堂那么高的广告墙上,她的脸就全是一个个点了,我们的眼睛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才能费力地把这些点一个个组合起来。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地方,是菲尔特[117],我在一个广告柱上看见了她的脸:被雨淋了,被撕坏了,过期了,因为演出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有人把海报上的两个眼睛给划坏了。)对她的照片,人们什么都干过。有人把它夹在祈祷书里,有前程不可估量的经理人把它配上框子放在经理台上,有联邦国防军的新兵用图钉把它强行钉在军橱里面。看,它的照片无所不在,有的如同明信片大小,有的如同宽银幕大小。它在盯着我们,不,它洞穿了我们,所有的痛苦它都能一带而过,或强行,或缓缓,或一扫而空。(这种镇痛的作用后来可能促使一家制药公司,用相同的名字命名了一种专治牙痛和颌骨痛的止痛药,投放市场。医生,这就是您每天给我开的那种药:‘我给您开了两包一盒的亚兰丁……’)——总之,她的形象糟糕透了,她的结局很凄惨……

此外,那个被花边小报称为凶手的年轻人,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据说他和她是订了婚的。发表抓拍镜头的总是那些晚报、画报,特别是快客,而且总是快客。至于谁对她的死负责,它们,也就是媒体,声称他是凶手。他究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和我们大家都一样的在职场竞争中打拼的摄影师。

尽管很困难,他还是在一家酒店的套房发现了她。他带着自己的装备,躲在她的床下,等候她回房,姿势非常难受。不仅仅是等她回房,而是一直等到她换上睡服,等到她终于——他相信自己的耳朵——睡着了。(她睡得总是很沉。)我端着我的阿里弗莱克斯[118],在近距离用闪光灯拍摄了一张,只拍了一张。可怜的人,等我跑出电梯,冲到去暗房的路上,她才拉响门铃(可能也喊叫了)。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我了解她,太了解她了,她现在已经死了,因为我的那一下闪光不仅给我带来了好几位数的收入(我的德固牙桥靠的就是那笔钱),而且也让她送了命。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睡着过觉。(我用闪光灯把她的觉给闪掉了。)因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翻阅她的病历:在柏林希尔顿酒店,我给我的未婚妻亚兰丁拍摄了那张熟睡的照片后,她用了七个月两个星期零四天的时间,在苏黎世慢慢消失了,溶化了:体重仅剩四十一公斤。”

她睡熟时的模样非常好看,当然,和醒的时候的好看不一样。它可以给任何人都带来益处。虽然我的未婚妻在醒的时候,模样以山羊般的呆板为主,但是如果她在灰色公园睡着了,那么我会发现她也可以浮现出那种童真般倔强的放松模样。但是她睡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给她照过相。甚至连醒着的,眼睛始终紧盯目标的琳德我都没有一张照片。也没有这个必要,反正一切都过去了。生活还照常进行。伊姆嘉德·塞弗特仍然在一如既往地上课。说服她放弃事先准备好的公共忏悔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您为什么要给孩子们增加这个负担呢?经验是要靠人自己去积累的。”——到最后她还是让步了:“目前我也缺乏勇气,不加任何保护,就这样出现在班级面前……”

试着在莱曼酒吧的吧台上喝一杯啤酒,结果星期天就给毁了。医生的助手曾经警告过,不要吃太烫的食物,不要喝太凉的饮料,她是有道理的:我的被打磨过的牙冠上有四个锡套,而金属是导热的。啤酒只喝了半杯,我就结账了。

我的牙科医生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给我解释疼痛的原因:“您以前真的不知道?每颗牙齿里面都有一根神经、一根动脉血管、一根静脉血管。”

他的声音宽广,丈量出了诊所的面积,五米乘七米,高三米三:“还有一点您也应当知道:牙釉下面是牙质,牙釉是没有感觉的,但是牙质里面有牙质管,牙质管里有神经末梢,钻孔或打磨时要斜着切断。”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周末,牙科医生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变成了一个苍白的东西。在上午,我想向我的12年级(一)班说明,世界上最不近人情的要数一个态度友好、病人刚刚进门就问人感觉如何的牙科医生了,结果我遭到了一致的嘲笑。大家都觉得我滑稽。)

他向我打招呼,话音刚落,没容任何过渡,就隔着器械台通知我:“你的牙颈疼痛,因为那个地方的牙质管扎起来了。”

他善于用形象说明某样东西(即便是疼痛也是如此),我应当好好学,用在课堂上:“请看,神经分布在牙冠中,然后进入牙髓。”

我顺便提了一下埃弗尔山南和浮石矿区的那个小村子克鲁夫特,他便停止了对牙齿神经的解说,好让柯灵斯能终于回家一趟。

“医生,总之一句话,他占据了灰色公园后面的别墅,把家庭成员——玛提尔德婶婶、希格琳德,还有我——召集到他的工作间。这间屋子常年锁着,对我来讲就如同‘父亲的斯巴达[119]’:一张行军床,几个书架,几卷军用地图。用千斤顶做腿的桌板上是突破巴拉诺夫[120]前的维希瑟尔河湾[121]态势图。在正墙对面的那扇墙上,挂着一幅库尔兰包围圈的地图。地图展开,上面标出了柯灵斯接管指挥时战线的走向……”

我的牙科医生立刻便看清了局势:“啊,一九四四年十月,普雷昆[122]东南,我在那儿……”

“一尘不染。为了迎接柯灵斯回家,马蒂尔德婶婶给房间打了蜡,通了风。背后是库尔兰,他和我们之间是维希瑟尔河湾中段,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家庭温情。看见将军的总体形象不仅不衰老,反倒是非常挺直,将军的妹妹表达了自己的喜悦:‘费迪南德,我很高兴,那么长一段可怕的时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打断她的话:‘我只是离开了一下,现在又回来了。’琳德什么也没说,始终一言不发地待在现场。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俄罗斯孤独的景色会不会改变人的性格,尤其是被囚禁的人。开始时我有一种感觉,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柯灵斯用圆规丈量地图,研究维希瑟尔河湾的局势,用手指着巴拉诺夫说:‘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说完朝我转过身,说:‘塞内加说过:生活的财富都是属于别人的,唯有时间是我们的财富。我给我的大脑下达命令,用进攻给莫斯科东南单调的——我承认,的确是单调——地形增添活力……’他其实完全可以说:‘孤独算不了什么!’就像他以前说‘北极算不了什么!’那样。”

我的牙科医生站在器械台旁摆弄四个已经拉开的注射器。“您肯定知道,塞内加是在克劳狄统治时期被放逐到科西嘉[123]的,后来是尼禄的母亲阿格丽品娜[124]结束了他八年的流放生活。”牙科医生的这段提醒让我想起来,斯多葛的学说在身陷囹圄的时候最容易接受,最容易成熟,最容易得到学生。(我的牙科医生是在一九四九年被放回来的。)我坐在骑士椅上,静等那个小但是可恶的针头。我担心局部麻醉会诱使他采用柯灵斯的方案——疼痛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仍然保持实事求是,而且当着助手的面,对我给予了一通表扬。“像您这样,对疼痛的原因和过程拥有锲而不舍的兴趣的病人不多:牙神经通向下颌神经,也就是面神经的三叉神经,最后通向大脑皮层,而大脑皮层有时会将疼痛感传导至后脑……”

电视屏幕闪烁着闷闷的光线。我是不是应当把未婚妻杀手……或者我的在她妈妈的箱子里寻找过去的信件的同事塞弗特……或者失眠的女歌手亚兰丁……或者离开波格瓦德去旅行,四个人,去诺曼底……“医生,在将军到达之前,我们没有宣布过我们的度假计划,我只是说要去爱尔兰,琳德说:‘我哪儿也不去!’但是柯灵斯一搬进他的斯巴达,刚刚在地形图上展开前线地图,就立即对我们大家发布指令:‘我的护照一到,我们立即出发。想看一看阿罗芒什[125]和卡堡[126]之间的地带,再向那个现在又卷土重来的施贝德尔先生[127]摸摸情况。’带着崭新的柯灵斯护照,我们出发了。法国人没有制造什么麻烦,因为将军在法国战役中所起的作用是无足轻重的……”

“总而言之,我们很平常地通过了边界,琳德开的车。路上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我们到达目的地了。我认为,按照柯灵斯命令的那种速度,我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去满足我对艺术史的兴趣。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执意要给大家介绍所看到的每个大教堂,法国城堡,以及后来出现的罗曼风格的建筑。柯灵斯一家(也包括马蒂尔德婶婶)对我的热情很满意。但是琳德却挥挥手。她了解我,知道我对作即兴报告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欲望:‘少给我们来这一套讨厌的艺术教育!’”

(到目前为止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在海边,我应当用淡入镜头见证德国的水泥工业。相信我的12年级(一)班一定也会感兴趣。“相信我,塞鲍姆,那些大碉堡,它们过去屹立在那里,现在依然屹立在那里,有些被舰炮打掉了角,有些被直接打穿了。水泥设施在那里已经成了一道风景线。对每一个摄影人来讲,都有足够的理由把镜头扫来扫去:沉默的、灰色的、自我见证的物体。坚定的影子。浓浓的深处。在光线下永不褪色的模板结构。今天我们称之为原身混凝土结构。您有可能把我的观察看成是纯粹的美学观察而不屑一顾,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要说,这些碉堡的轮廓具有斯多葛式的沉着和稳重。是的,这些混凝土碉堡难道不是传承了斯多葛学派的衣钵吗?”)

看见柯灵斯怀着浓厚的兴趣聆听我关于上一次战争中德国凝灰岩水泥发展的报告,我认认真真地向他建议,用后期罗马哲学家塞内加的名字给我们为高层钢结构建筑开发的新品种命名。他没有表态。(有可能他听出了里面讥讽的成分。)因为我们站在奥恩河口[128]右岸时,听见我把大碉堡赞颂为二十世纪独一无二的建筑艺术形式,听见我为原身混凝土的诚实、不加雕饰的防御形式的真实大唱赞歌,他要求我“实事求是”,回到现实世界。

后来我的牙科医生说:“您谈论柯灵斯时,语气虽然激动,但是里面含有一种勉强的嘲弄。”

我们在视察阿罗芒什一带陡峭的海岸时,他在和他的一个同事打电话,内容是关于他在腾普霍夫业余大学刚刚开始做的龋齿系列讲座:“听课人数一般,可惜,听课人数一般……”

我离开诺曼底由碉堡构成的风景线,在树叶上满是水泥粉尘的榉树下同希尔德和英格聚在一起。她们在叽叽喳喳谈论意大利的假期。

“我们的小哈迪呢?”

“荒凉的北方怎么样?”

我告诉她们我们去了卡堡,还告诉她们我们顺道去看了当年战争的混凝土见证人。

“噢,很有意思。”

“那儿真的还有许多碉堡,可以随便进?”

我告诉她们,不仅可以进入碉堡参观被情侣们弄得一塌糊涂的内部,甚至还可以爬到碉堡上面发表演说。

“给我们演示一下,老爸柯灵斯是如何站在碉堡上居高临下……”于是我拿一把摇摇晃晃的花园椅子当做碉堡,登上去,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我要把他们赶进大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领空。我们在库尔兰有过领空吗?参谋部,军需处,我恨不得把整个后方人员都赶走。特别是那个施贝德尔,还有他的那个就知道舞文弄墨的总参谋部,总是待在挨不到枪子儿的地方。应当降他们的级,命令他们到最前线,在北极圈以北的地方,在德涅斯特河[129]的下游,在第三次库尔兰战役,在奥得河畔,他们没有赢得一厘米的土地……”

直到这个时候,琳德才出现。在度假旅行期间,她一路上话很少(柯灵斯:“希格琳德,你是怎么了?你不这样看局势?”),但是这会儿她开口说话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尼科波尔[130]的那座桥头堡是你拱手让出的,你在库尔兰盆地的行动是在纳瓦部队[131]被撤销后才开始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当时可以阻止入侵,因为东部战线的中部地带你也没有守住。我还记得科涅夫[132]突破了穆斯考[133]和古本[134]地带,为通过施普伦贝格[135]和科特布斯[136]进攻柏林奠定了基础。一连串失败的战役,你早该放弃了,父亲。”

灰色公园里的姑娘们,还有我,都不认识这个琳德(希格琳德)。我从椅子上下来,结束了模仿柯灵斯的表演。希尔德和英格先是惊愕,接着哧哧笑,再往下就是发抖。她们开始收拾自己的时尚杂志。但是琳德不让我们尴尬地退场:“有什么可惊讶的?我父亲想打赢别人输掉的战役。我们懂得艺术鉴赏的埃伯哈特已经下定决心要拿他当做历史化石鉴赏,因此在我父亲所能回忆起的所有战线对他进行打击,自然地就成为了我的任务。”

我让画面定格。(琳德微微有些紧张,默默不语地思考着她的决定。挤眉弄眼的女友们。我感觉到有水泥粉尘在沙沙落下。)“琳德的决定让我形成了一个痛苦的认识,相信您会理解的,医生。”

“您不应当那么轻率地使用痛苦这个词。”

“但是我的未婚妻的变化,这种突如其来的,她所希望的这种陌生化——因为她一直对我感到厌烦——对我来讲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

“我们还是不要离开牙神经的话题……”

“在诊所,应当由谁陈述……”

“通常是病人,但是如果其他陈述有道理的话……”

“……您受损的牙神经和您的订婚危机是一回事:一旦牙髓受感染,就会因为细菌的作用形成气体,只有通过钻孔才能将气体释放出来。如果始终不去看牙科医生,气体就会顺着根尖的方向寻找出路。气体伴随化脓,通过压力撑开颌骨,最终形成肿下巴,借用您的婚约做比方,就是最终形成错综复杂的仇恨的肿瘤。它经常是日积月累,最后开始活动起来(替代性行为),换句话说就是它继续肿大下去,它会给你带来乐趣,不是吗?拿着自行车链条和闪光灯进行自我炫耀。真正的原因是:问题很早就形成了,但是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这就是常见的虚张声势的穷抱怨。这也就是我认为应当慎用痛苦这个词的原因。真正痛苦的手术您是根本受不了的。您只需想想看荷兰的那些小铜版画家,例如阿德里安·布鲁威尔[137],他在他的系列作品里,就表现了江湖郎中——以前对牙科医生的叫法——把一把钳子伸进一个农民的嘴里,扳他的牙齿。那是什么钳子,今天把那玩意儿放在我们的工具箱里我们都看不上。那个时候根本不是拔牙,是扳牙。如果牙根没有引发致命的炎症,它会慢慢地烂掉。我们现在可以想象出来,三百多年前,牙根腐烂造成死亡是常有的事情。即便在一百年前,拔一颗前磨牙也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事。在柏林的夏里特[138],那个时候给一个人拔牙,需要四个人,而且还没有局部麻醉,当然喽,会涂抹点可卡因。我的博士生导师给我的描述我记得非常清楚:第一个人托着左臂,第二个人用膝盖顶着病人的胃部,第三个人把那个可怜人的右臂托举在蜡烛火焰上,以分散他的疼痛,第四个人负责操持器械。这几幅图有机会我一定要给您看看。我们生活在开化的时代,多亏高度发展的麻醉技术,我们不再需要这种暴力拔牙的方式。第一针已经准备好了。任何局麻的基础都是一种叫诺弗卡因的注射液体,这是酒精的衍生物。如果您不想看这个讨厌的针头在您的眼前晃来晃去,我可以让电视机帮帮忙……”

(一频道在播放一部电影,影片中一只很有名气的狗在工棚里四处嗅着。)它在找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工棚里都储藏了什么东西,也不重要。因为下一个工棚已经设计好了,是空的。就在这么一个已经清理干净的工棚里,柯灵斯命令堆了一个沙盘,长度足够北冰洋的战线,宽度足够中部地带战线,还让电工进行了安装:相当复杂,程度不亚于这种既耗钱财又耗精力的迷宫般的玩具火车,有机电信号站,四极总开关,联动开关,灯光控制器等等,之所以弄得那么复杂,是因为整个战线走向、所有的进攻与反攻、战线的后撤、战线的拉直、突破、后方狙击阵地、弧形防线等,都用不同的灯光信号标记。交战双方都用灯光控制系统进行指挥。整个东西耗费令人咋舌。医生,您猜猜看,刚才把电视上的那只狗从工棚里赶出去,然后帮助柯灵斯搭建玩具的那个电工叫什么名字?——当然是施罗涛。柯灵斯把企业电工叫过来,问道:“能做吗?”施罗涛,虽然公司还有账没有给他结清,仍然一个挺身立正:“遵命,陆军元帅先生!”

我的牙科医生说:“现在我们给您的下颌做阻断麻醉,也就是说我们对神经入端进行定时阻断……”

(直到今天我都感到很自豪,没让那个讨厌的针头干扰眼前的画面:琳德站在柯灵斯的身边,我站在琳德的身边,琳德的对面是施罗涛。她向她父亲推荐道:“你应当用这个电工,他很能干……”)

“为了让牙龈麻醉,我们现在还要做一个局麻……”

(他们用进攻麦塔克萨斯防线[139]作为演练,柯灵斯率领他的山地师于一九四一年四月六日突破这道防线:突击队阵势,两次楔形进攻。)

“同样的程序,左下颌……”

(施罗涛为柯灵斯构筑了第一道和第二道阵地,目的就是为了让老家伙去突破它。面对列阵以待的希腊轻装甲旅,他用里希特霍芬[140]空军的斯图卡轰炸机一阵狂轰滥炸,然后打开绿灯,命令第一四一山地步兵团发动进攻,实在是太神奇了。)

“干得好,施罗涛!现在让我们拿下杰米扬斯克[141]……”

施罗涛说:“那我们需要一个引水渠……”我的牙科医生要求我到候诊室等待麻醉起作用。

“马上就去,医生,马上就去。‘架桥’[142]和‘舷梯’[143]这两次成功的作战行动奠定了杰米扬斯克进攻基地的局面……”

“现在请您务必到候诊室……”

“琳德第一次扳动了施罗涛的第二个开关系统,她截断了父亲进攻的尖头部队,把战线撕开了一个六公里宽的口子……”

“亲爱的朋友,我再一次严肃认真地请您……”

“我这就去,这就去……”

“旁边有期刊……”

(我此时要说的是,柯灵斯已经感觉到了女儿的意愿。他在自己的后防搜罗了一遍,甚至把炊事兵也送上了前线,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把前线撕开的口子重新合上。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愿撤出杰米扬斯克。但是在今天,又有谁会对杰米扬斯克感兴趣呢?难道说是我的12年级〔一〕班?)我离开诊所的时候,那条电视明星狗莱希[144]又在棚子里嗅开了——在找谁呢?

快客,明星,万花筒和新画刊。(我拿了一本读者之家杂志,因为有某种期待,所以翻页的速度很快,快得我自己都跟不上。纸张发出软塌塌干巴巴的单音节的沙沙声,仿佛牙科医生有意要给我们的膀胱催升压力。被间接照亮的喷泉应当能给病人起到镇静作用。纸张抗衡喷泉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我不想限制它,免得产生幽闭恐惧症。听,我还是可以的。但是颚,舌头一直到舌头根,满嘴蒙了一层羊油。)油腻腻的阅读:赞成还是反对避孕药。癌症是可以治愈的。肯尼迪遇刺案又有了新突破。身在候诊室,却能同世界共患难。她,就是那个罗兰,是不是又把孩子弄丢了。十二年前那件最扑朔迷离的司法错案——曾经是最扑朔迷离——是否已经大白于天下,这也变得和我们完全有关系了。不公正在照片中对天呐喊,但是很快就翻过去了。石油污染也翻过去了。南部苏丹也翻过去,但是却没有消失,而是在记忆中留下了余音。希拉赫[145]说过:凡是能让人迷糊、后悔并给人告诫的东西,都是诚实的谎言,都是表面上正确的东西。那是他第一次到魏玛,皇宫饭店由五道佳肴组成的盛餐,拜罗伊特燕尾服,光彩照人,家庭气氛,身着短裤。“塞鲍姆,你看我们的帝国青年团领袖像不像……”白色中筒袜包裹着的紧绷绷的小腿肚子。他是在施潘道[146]才变成斯多葛派的。(因为不再是塞内加向他的学生卢奇利乌斯[147]建议辞去国家公职:“没有人能背着包袱游向自由……”)于是他不断通过写作来卸去包袱。柯灵斯也会这个:每次总是以艰辛的少年时光开场。无人不知的陆军元帅早在上高中的时候——“塞鲍姆,就在你这个年龄!”——就不得不面对债主的冲击,挺身保护父亲每况愈下的采石场。防守由此进入了他的骨子。他也由此变成了一个坚守将军。从玄武岩石矿到麦恩田野,从北冰洋战线到奥得河战线,他一直都在防御,一直都在坚守。除了那次突破麦塔克萨斯防线,他从来没有赢过一次进攻战役!可怜的柯灵斯!如果我想给快客或明星供稿,就可以这样写柯灵斯的坚守情结,而且是分期连载。还可以拿别人的情况来做对比(如拿破仑的尤瑟夫[148]情结),这样就可以自问:世界会不会因此而避免一场灾难,如果当年维也纳艺术学院的文化和艺术考试委员会没有让那个原本想当画家的考生希特勒考试不及格,而是……我们的人民怎么能忍受这个事实呢:遣送、返乡、失意。他们四处蛰伏,寻找复仇的机会。他们杜撰敌人,杜撰历史。在杜撰的历史中,他们杜撰的敌人不仅真实存在,而且还被真实地消灭掉了。他们考虑问题的思路和手中的机关枪射击一样直来直去。他们总是给同一个敌人杜撰不同的死亡。他们在剃须镜上写上革命的字样。在书中,他们念出来的始终都是他们自己。他们用勺子把汤舀出来又舀回去。他们不会忘记那声小小的年代悠久的“不”字。他们呵护他们阴暗的愿望。他们要消灭,要根除,要压制。他们忍着被抑制住的牙疼迅速而又饥渴地翻阅画报……

对,就是他!他在用一把军用左轮手枪瞄准,动作和上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国防军近战肉搏时一模一样。著名的零八式手枪,可连射六枪,老式,但却好使,今天在近东和南美洲仍然有人用这种手枪。作为出租车司机,尽管我知道携带这种工具自卫是违法的,但是在汉堡发生了三次出租车凶杀案后,我还是花大价钱买了一把这样的手枪,因为毒气枪不可靠,而且防护玻璃我也看不上。下午五点刚过,我穿着睡衣,揣着这么一把真家伙走出了我的卧室(在这之前我把手伸向枕头下面,它一下子就滑入我的手心),穿着睡衣,光着脚,先射杀了我三岁的儿子克劳斯,因为他又是哭闹又是尖叫,蓄意多次打断并最终阻止我在工作十二小时后于下午四点开始的睡眠。我打中了孩子右耳旁边的部位,他在栽倒时身体转了一个圈,我看见他左耳后面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子弹射出孔,一下子淌出了很多血。这个时候我又连开三枪,打死了我二十三岁的未婚妻希格琳德,我和我所有的朋友都管她叫琳德。子弹射向孩子时,她跳了起来,接着被射中肚子,射中肚子,射中胸部,然后瘫软在沙发上,就是跳起来之前坐的那张沙发,就是她刚才坐在上面看《快客》《明星》《万花筒》和《新画刊》,却不肯大点声让孩子安静下来,直到我忍无可忍把手伸向枕头下面,光着脚走出卧室,先朝孩子然后朝她——跳起身的未婚妻开枪的那张沙发。这个时候不仅我未来的丈母娘在叫喊,我也在叫喊:“让我睡觉!明白了吗!让我睡觉!”紧接着我又把剩下的两颗子弹(没给自己留下)射向她的妈妈,她伤得很重,有生命危险,我一枪打中她的左上臂,另一枪贯穿她的脖子,但是没有击中这位五十七岁寡妇的颈动脉,她当时坐在缝纫机旁的缝纫台前,所以带着发卷儿的脑袋先是落在缝纫机的机盖上,然后落在小地毯上。她从椅子侧面翻倒在地,把缝纫的东西一块儿拽到地上,同时发出咕噜咕噜呼哧呼哧的声音(在这之前,也就是在朝孩子开枪之后,在朝琳德开枪之前,她喊了好几声“哈迪”),我则不断地试图用高声喊叫“让我睡觉!明白了吗!让我睡觉!”来盖过她的声音。这事发生在柏林的施潘道区,一套新盖的住房,二楼。这套两居室半的租金是一千六百三十五马克,租金不含暖气费。我和琳德订婚已经三年半了。房子其实是属于琳德、她妈和孩子的。(他们对我如同对待二房客,从来没有把我算在家庭成员里。)我一开始工作的公司是西门子,后来辞职了,是因为我希望开出租能多挣点,这样好结婚,我太喜欢这个孩子了。房间很明亮。夏天的晚上,我们有时坐在阳台上,看着十月的夜晚在新建住房的房顶上飞向天空的曳光弹。我一向品行端正。我是在西门子认识琳德的。她当时在西门子的工作是绕线圈,但是干的时间不长,因为她学的手艺是理发,所以经常给人烫发,手动不动就是湿漉漉的。我们红脸不多,真正吵架很少。如果真的翻脸了,那也都是因为我们住的房子,它太不隔音了。(但是每每总是我能控制住自己。我只是在十七岁的时候非常好斗,不过那个时候是战争时期,年轻人没有不变野的。)在西门子上班的那段时间,琳德甚至有一次对我说:“对人不要那么唯唯诺诺。”她的话有道理。从骨子里来讲,我不是一个善于张扬的人,而且还节俭,比如说我只看客户扔在车子里的报纸。(我也不像我的同事那样,下班后会喝上两三杯啤酒。)快速干道通车后,我最喜欢开车去施潘道,还有附近的一些地方,当然也喜欢去市中心。而且从不出事故。我本来想自修深造,但是怎么也不成。一个原因是住房条件,还有一个原因是儿子无休无止的哭闹。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好好休上个假了。只有一次,那是我们刚刚订婚,我们一块儿去了西德的安德纳赫,因为她妈妈去过那儿,觉得那儿挺美。在安德纳赫,我们站在莱茵河岸边,看着过往船只。那是在儿子出生前没多久。我牙疼发作了,因为岸边风很大。琳德说什么也要生下那个孩子。战争结束后我原本打算到海关工作,但是他们没有录用我。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我拿上汽车钥匙,身上依旧穿着睡衣(我在过道只找到了那双便鞋),拎着那把子弹打光的零八式手枪,离开了我的房间,离开了我住的居民楼,没有碰到一个邻居。车子就在楼下,但是不是故意停在那里的,因为原本是要给它检修的。我开着车子,一直开到下半夜,先是到新施塔肯,然后沿陆军街穿过皮希尔多夫,一直到维斯腾,然后从夏洛腾堡往上,穿过容弗海德、莱尼肯多夫、维腾沃,从海姆斯多夫一直开出去,然后原路返回。不过我当时立即就把对讲机调在接收频率上,因为从二十一点起,中心就不断呼喊我,我的同事们也不断地对我好言相劝。后来当我从特奥多-赫斯广场重新驶上陆军街,然后沿着哈维尔-潮湖街向北准备回家时,巡逻车把我截住了。据说我是这样说的:“不是我干的。他们不放过我。我的未婚妻有意让孩子大吵大闹,他们想把我弄垮,而且早就这样了。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到海关工作?因为我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再说我还有牙疼,已经好几天了。用的是一把零八式,是的。应当在施多森湖里吧,我是从桥上扔下去的。你们去找找看吧。”本来这个夏天我打算再去一次安德纳赫。那次我们玩得很开心。我还欠公司一趟空驶,可以把它抵扣掉,让我休息休息。我也可以用这笔钱(不要问我零八式让我花了多少钱)去看牙科医生。我的牙科医生用电视机来分神。他们完全可以拍一拍,而且可以用全景镜头,表现社会福利房和它们的后果。我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我是如何把手伸进枕头下面的。还有《快客》《明星》,它们就刊登这些东西。到处都能看到这些东西,甚至在牙科医生候诊室通过哗哗的水声镇静病人的喷泉边上也能看到这些东西,病人坐在喷泉边上,不停地翻呀翻,翻过来翻过去,直到麻药针起作用,直到舌头变得肥大,直到护士走进候诊室:“好,现在我们开始了……”

我的牙科医生表扬我:“您观察得很正确,在做神经阻断麻醉时,针头一旦触及舌神经,舌头就会被一块儿麻醉。”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久远,几乎记不起来。风又扫了一遍——不过这可能是条件反射——接着沉寂下来。)外面,雪自左向右落在霍恩措伦大街上。(这不是电视,而是从诊所临街的一面向外看到的景色。)荧光屏一闪一闪的,给人无人在家的感觉。和我那儿一样:一切都是绵绵的,可以说是聋的,无声的。(“据说发生过这种情况:有些病人不相信,结果把麻醉的舌头给咬残废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隔了一层薄膜。(“现在我们把锡套取下来……”)我的反问“取下来是什么意思?”带着口腔的共鸣越变越高,在咕噜咕噜的膀胱里回荡。他看着我,对着我几乎是面贴面地呼吸:“锡套是用镊子取下来。请张嘴。”这个时候我才屈服,大大地说了声“好吧”。

又是它们,胡萝卜般的手指头。把吸口水器挂上,把舌头朝后按进口腔后部。(想咬。要干点什么。或者在塞内加身上找悠闲:“医生,你是怎么看的,牙疼有可能会影响某些历史决策吗?如果能够证明克尼格雷茨战役[149]是靠患重感冒的毛奇[150]才打赢的,那就有必要研究一下,在七年战争[151]结束前,痛风在多大程度上遏止了或者说助长了腓特烈二世[152],此外我们还应当知道,对华伦斯坦[153]来讲,痛风反而是一种兴奋剂。关于柯灵斯,有一点众所周知:他之所以能坚守,勇气全来自他的胃溃疡。虽然我很清楚,我的这种分析和沿袭下来的大众传说有出入,因为就连我的学生,特别是那个小雷万德,都认为任何对个人背景的探究都是对历史的不科学的个人化处理,———‘您又在搞个人崇拜了!’——但是我还是不禁要自问,个别的牙疼以及普遍性的疼痛可不可以是一种动力……”)

“电视机是不是一直在那里?”

不仅在外面,就连在荧光屏上,雪都在软软地自左向右地飘落。(唉,孩子们不要去睡觉,他们总是有一些新花头。小沙人儿来了!小沙人儿[154]来了!)风景有如棉絮,看上去有些滑稽,没有疼痛的动物在吃草。天上落下来的是棉絮组成的雪。不一定非要听到钟声,但是即便没有声音,仍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冲击。(小沙人儿东和小沙人儿西用一秒钟跑完了二十五个运动单位,但是却互不承认对方的成绩。)小沙人儿能给生活带来小小的不起眼的帮助,它带来的只有祝福。它用棉花给我中了三枪已经安躺入灵柩的未婚妻擦拭已经没有了疼痛的脸庞。(把她吻醒!把她吻醒!)医生说话了:“漱口,彻底漱漱口!”但是我不想漱口,只想看看那个小沙人儿,那个小沙人儿……

幻觉落在了口水盘上:“不,琳德,你不该干这事儿……”

“我不该干什么事儿?”

“和电工干那个,好让他向你透露爸爸在沙盘上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要的就是情报。”

“就为了这个,你竟然肯躺在水泥袋上……”

“不这样,他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

“我认为这是贿赂……”

“不要那么当真。躺的同时我在想其他东西:要么在想佩萨莫[155],要么在想在图拉[156]横渡奥卡河[157]一直打到奥杰措娃[158]的突击战。”

“恶心!”

“都是表面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的牙科医生宣布漱口结束:“这儿还有一个碎渣,那儿还有一个。现在我们来试一下白金牙冠的毛坯。用手感觉一下……”)

沉甸甸的,试试还挺合适。我用(还没有麻醉的)右掌心掂量白金牙冠,琳德(在水泥袋上)始终不出现在画面中。(“您看,塞鲍姆,像您这个年纪的人根本猜想不到这个替代牙齿的东西在一个四十岁的老师手中掂来掂去会有什么样的分量。”)——“肯定很有分量,医生。”

我的医生宣布,他准备用一种玫瑰色的特种石膏给我下颌的全部牙齿做印模——“石膏变硬后,把模子弄碎搞出来,然后在口腔外面重新拼合起来。”我紧紧抓住他的一个用词:“您刚才是说弄碎搞出来吗?”

“可惜这个程序我们不能省……”

“弄碎搞出来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吗?”

“没有其他的叫法。”

“那么我呢?”

“什么也感觉不到,只会感到有些压力。以为满嘴的牙齿会跟着石膏一块儿弄碎,这种感觉不舒服,但这是一种错觉……”

“不,我不要。”(“您说得对,塞鲍姆,我不是他的对手。全班应当表决一下,我是不是应当放弃……”)

“我的女助手已经在调石膏了……”

“我受的罪够多的了……”(然而我的12年级〔一〕班都放下了手指头。维罗·雷万德清点表决结果。)“如果您认识我的未婚妻……”(只有塞鲍姆一人同意我。)“您尽管说出您的看法……”

“她和那个企业电工发生关系……”

“他的名字不是叫施罗涛吗?”

“和间谍片一样:用军事秘密换肉欲。看,医生,不要在石膏里搅来搅去。她把他拽下去,拽到凝灰岩堆场。他褪下他的外裤,她褪下她的内裤。她只允许他站着插进她的身体。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柯灵斯工厂的两个烟囱。完了,他干完了!”(我的牙科医生发出中肯的指责。他请我尽可能把嘴张大,通过鼻子呼吸,然后用一把小巧的专用刮板把玫瑰色的特种石膏糊住我下颌的牙齿和牙齿残端:“不要咽。石膏硬得很快。”)

可怜的施罗涛。事情还没全干完,就必须开始聊天:“在图拉[159]的什么地方?用哪些师?谁负责保护侧翼?”琳德做了记录。(我的牙科医生也撤退到他的索引卡片:“我们必须等二三分钟。石膏变硬的过程中,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温度。放松,一直用鼻子呼吸……”)

放广告了。琳德站在凝灰岩堆之间说:“欧司朗灯泡——亮如白昼!”她说出了他最后的几个问题:“他从哪儿给第四军弄到过冬的衣服?第二三九摩托化师现在何处?”施罗涛一边听着琳德的“深度,深度[160],新型发胶……”一边展开柯灵斯给图拉包围战绘制的草图。他的电工手指在一片沙漠红的广告中指点着柯灵斯尖头部队经喀什拉[161]进攻莫斯科的路线。琳德哈哈大笑,一边吸着一根草茎,一边发出放肆的欢呼声:“请品尝一杯芬达,芬达,芬达……”现在她开始给独树一帜的洗衣粉做广告:“又洁又软用碧浪!”现在她开始发表声明:“我决不允许他穿过图拉-莫斯科防线!”现在她指着草图上的铁路线,提出建议:“请试试美迪牌鞋子,您肯定会说:鞋子,我只穿美迪牌!”现在她用莱卡相机(好像她也要给莱卡做广告)拍摄柯灵斯的秘密草图:“我一直以为您要和我的父亲算总账。”施罗涛发出怪怪的笑声,提出建议:“我想,我还能……”但是琳德已经得到了需要的情报。她把施罗涛从荧光屏上抹去——“人造黄油如面包,一日不可少!”——把冰柜推进画面,躺进菠菜、小鸡和牛奶之间的保鲜袋。

她把自己封存起来。她永远对自己保持忠诚和新鲜。她给冷冻品做广告,也就是给自己做广告:“……虽然价格不菲,比如新鲜的蔬菜,但是如果考虑到加工过的肉制品既没有下脚料,也没有骨头,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省去了烦人的擦洗,那么即便是由冰箱为家庭主妇保鲜的熟食品也变得相对便宜了。请您立即花上一点时间——哪怕只是一两个钟头——亲自来看看我们的冷冻厨具,它会使您返老还童……”

她灵巧地从冰柜里晃荡出来,开始给冷冻食品拆包装:“我现在给你们看一看我以前的未婚夫,我把他藏在了最下面,上面覆盖有绞肉、扁豆,还有鲈鱼。他这会儿看上去有点像是冻住了,有点像是上了年纪。但是如果我们给他化冻,您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上了四十的人保护得有多么的好。他马上就要开始唠叨了:年代和和平协议,风格特征和原则性的东西。他有即兴演讲的天赋,历史转折、艺术、教育学、绝对主义、阿钦博尔蒂[162]、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浮石凝灰岩水泥、离心式吸尘器,他都能即兴演说一番,他的这个才能和他微不足道的帅气以及略有些虚伪的对真理的热爱一样,在他的身上保留了下来。唯独牙齿的状态令他心生忧虑。他的下颌前凸畸形历经多年,封存了下来。他必须去看牙科医生,而且还得忍受一场手术。就连他的学生———因为他是老师,而且是一个典型的老师——也都和我拥有相同的观点,反对他的观点。他现在必须保持安静,用鼻子呼吸。如果他不那么胆小,不那么哭哭啼啼……”

我的牙科医生将他呼吸均匀的胸腔横在荧光屏前,说:“现在我们来吧……”然后用双手去拿我的撑嘴钳。(他为什么不用带子把我固定住?)他的助手把我按在骑士座椅上,说:来吧,小伙子,来吧!(这次没有全自动机械,没有喷温水的水嘴。喜欢争强好胜的中世纪将医生和病人变成了比试力量的双方。)因为没有疼痛,所以我开始设想疼痛:臀位生产,产道是嘴巴,他们想开发一个石膏胚胎。我的七个月的秘密应当——弄碎搞出来——大白于天下。(很好,医生!)我招认了,把什么都说了:琳德和那个施罗涛干的时候,我兴趣索然地和她的几个女友干了,第一个是英格,不,不对,第一个是希尔德,第二个才是英格,我们躺在不同的垫子上。但是这无济于事,因为我后来对琳德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她竟然表示完全理解:“我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排遣,终于想从我和父亲之间脱开身。这本来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是我们内部的事儿。他说起提里克河[163],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河往哪儿流。他冲出莫斯多克[164]的桥头堡阵地,渡过提里克河,通过古老的格鲁吉亚军用公路,计划拿下第比利斯[165]和巴库[166]。他的目标是油,巴库的油。你不要掺和在里面。最好是赶快滚蛋。我这是为你好。你需要钱吗?”

他的助手把手掌心贴在我的额头上:器械台玻璃板上放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我打磨过的和没有打磨过的下颌牙的可复制的石膏模型,因为这是一对矛盾体,所以看上去挺有意思。

“医生,说说看,您怎么看委员会制度?”

“我们现在缺乏的是一套全球范围的综合社会医疗保障体系。——别忘了漱口。”

“但是您的国际化医疗保证体系应当在什么制度……”

“什么制度都不是……”

“但是同我的世界范围的偏远地区自教方案相比,您的医疗保障体系难道不是一种制度?”

“全球范围的医疗保障体系同意识形态没有任何关系,它既是我们人类社会的基础,又是它的上层建筑。”

“但是我的偏远地区自教制度只有学习的人,没有教育别人学习的人……”

“它也很自然地属于新型康复疗法……”

“但是医疗保障体系是为生病的人……”

“抓紧时间漱口。所有人都现在生病,过去生病,终将生病,终将死亡。”

“但是如果没有任何一种制度给人提供教育,那么为超越自身所做的一切又都有什么用呢?”

“任何一种制度都以健康为标准和目标,如果制度阻碍人们发现自己的疾病,那么这个制度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消除人类的错误……”

“那我们就应消除人类。但是我们还是要……”

“我不想再漱口了。”

“别忘了您的锡套。”

“但是如果没有制度,我们又该怎样改变世界呢?”

“取消制度,就等于改变制度。”

“谁来取消?”

“病人。这样才可以最终让伟大的全面包容的世界性医疗保障传播开来,这种保障不是统治,而是供给,不是为了改变我们,而是为了帮助我们,它就如同塞内加说过的那样,给我们的疾患提供清闲……”

“就是说世界是一所大医院……”

“……这里不再有健康的人,不再有恢复健康的强制。”

“那么我的自教原则呢?”

“正如您要消除授和学的区别,我们最终要消除医生和病人的区别,而且是系统地。”

“而且是系统地。”

“但是我们现在必须把锡套再套上去。”

“把锡套再套上去。”

“口腔里的异体,您的舌头会习惯的。”

“会习惯的。”

(一团绵绵的东西。他的医疗保障体系应当给我提供一个苹果。)但是此时即便是用鼠尾草喂养的小羊羔在我感觉上像死了一样的口腔里也不过如同一块橡皮。我一向喜欢左品右尝再回味,但是此时我竟连石膏都尝不出来。(“啊呀,医生,消灭掉咔嚓作响的波斯科普[167],咬上一口,保持年轻,好奇,用发出声响的口腔……”)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看见电视里有一个厨师正在用火酒烹制小羊腰。讥讽的菜谱对话——“究竟谁会害怕吃内脏?”——混杂着如何保护锡套的说明:“别忘了,不要吃冷的,也不要吃热的。绝对不能吃水果,因为果酸……”

面对着我如同不存在的口腔,电视里的厨师朝小羊腰切下了第一刀。他尝了一小块。如果不是牙科医生结束了给我牙齿的治疗,通过按键消除了那个厨师,那我真会因为羊腰子而要恶心一辈子了。经过双重的解脱后,我在试着寻找结束语:“不管怎么样,柯灵斯在沙盘上开始了一场接着一场的战役。他的女儿成了他理所当然的对手……”

我接下去放弃了(暂时的),然后用每个病人都拥有的疼痛的权利保护自己:“医生,咝咝地疼。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

我的牙科医生(仍然还是我的朋友)给了我一点亚兰丁:“给您了,啊,朋友。但是在让您走之前,我们要用环形色卡检验德固牙桥的釉色。我看这种发黄的向暖灰色过渡的白色对您挺合适。您看呢?”

看见他的助手(她肯定认识我)点头表示确认颜色,我很满意:“很好,就用这个。”

告别时,我的牙科医生(关心地)对我说:“到了外面把嘴巴闭紧了。”

面对真实的景色,我弯腰说:“噢,果真,雪还在下。”

来一个黄啤,服务员,来一个黄啤!一个念头,一个不溶于水的、警车都要为它让道的、崭新的念头,为的是让我们大家——服务员,我的黄啤!——让所有往后斜眼儿的人,喜欢搅和残渣的人都可以通过机场跑道,通过左右码放的红海——服务员,我的黄啤——返回自己的家乡……

“医生,我们能从历史中学到什么?能学到多少?我承认,我这个人不喜欢顺从别人,不喜欢接受别人传授的经验,但是我还是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喝了一杯冰啤酒,因为外面在下雪,因为我想在雪地里留下点痕迹,结果我就着温水又吃了两片亚兰丁……我们什么也学不到。没有任何进步,最多只是在雪地上留下点痕迹……”

即便在我的四堵墙的空间里,我的医生也依然出现。他将牙科的成果和珍珠穿成项链。对于我讥讽的提问“第一种牙膏是什么时候面市的?在牙刷之前还是之后?”,他以批判叶绿素[168]做出回应:“不错,能提神。但是能治龋齿吗?”

他向我介绍慢速钻机向高速气动钻机的发展:“在下一次牙科技术展会上,西门子会推出五十万转的钻机。”他展望超声波治疗,认为龋齿最终将被战胜,我对此表示承认:“您可能会不断进步,但是历史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教训,因为它总是会不断地发展它的武器系统。荒唐,和彩票数字一样荒唐。加速的静止,到处都是没有偿清的账目、粉饰失败和事后赢得早已输掉的战役的幼稚的企图,您拿我来说吧,每当我想到当年的陆军元帅柯灵斯,想到他的女儿是多么的倔强……”

在写字台后面,站在私人的杂物——应当能保护我的神器——中间,只要我一说“琳德”的名字,他就会把好几勺专门用来制作模型的玫瑰色石膏糊到我的嘴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对我说,石膏在嘴里收缩的时候,不要吞咽,要用鼻子呼吸……)

有东西在比较均匀地流动:父亲莱茵河。他托载着上下行的船只。我们两个穿着春秋风衣在莱茵河滨上走来走去。(再一次真正地交谈,这次是在修剪得很短的梧桐树下,站在圣母纪念碑之间的堡垒上。)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想清清楚楚地再听一遍。”

两个身影,他们身体的下部找到了一张长凳。(坐着交谈。)脑袋僵僵地不动,只有头发给人一种动作的假象。还有货船,它们在画面上自左向右自右向左地穿行。

“不要这样。既然你想听:你比别人好。满意了吧?哼。”

他们开始数船。有四艘来自荷兰,逆流而上。另有三艘通过了宾根洞[169],顺流而下。至少这一点不会有错。还有季节也不会错:三月。(河对岸仍然是罗伊特斯多夫。)

“医生,您怎么看,我应当组织12年级(一)班旅游,到波恩去参观联邦议会?同还在世的政治家们交谈。然后去安德纳赫……”

(现在不论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我的抗争抵挡不住迎面驶来的船只交通:船尾长长的一排不屈不挠迎风飘扬的内衣裤和我磨平的里面的神经保持沉默的牙齿残端上逐渐变硬的石膏。我本来要说的是——施罗涛要找柯灵斯算账,因为在库尔兰,柯灵斯把他从上士降级为普通士兵,但是我要说的东西同货船一道,离开了画面。我这个人总是容易分神。(淡入任意画面:伊姆嘉德·塞弗特正在喂观赏鱼。)在有未婚妻之前的很长时间……(筹措教学用具的困难。)在我去蒂克霍夫-楞格利希之前……(我的学生维罗尼卡·雷万德当中喊了一句:“这是主观主义!”)在亚琛上大学的时候,我靠把食品配给卡搬上楼搬下楼来挣钱养活自己。我服务的区域是文罗大街……

从前有一个大学生,他负责分送食品配给卡,当然是有报酬的。他走进废墟中残存下来的有九个家庭的出租公寓。这位工业大学的学生左侧夹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有面包券、肉券、黄油券、粮食券、打钩核对用的名单,还有关于结构的书籍,右侧,门铃在听着他右手的使唤。“您可以往里走一点。”

在一个寡妇家,这位一年级的大学生失去了一部分的害羞,摆脱了喜欢迅速离开的习惯。不过这段时间——因为他有时还是可以观察左右的——总还算还保留下来了一幅画面,那是床头柜上杂物边一个相框里的一个无忧无虑乐呵呵的中士。

寡妇名叫,不,不叫洛维特,洛维特是对面的那家,她是大学生的右手大拇指按下电铃时说“尽管进来,年轻人,我姐姐去经济局办配给证了,我也能干”的那个女人。没多久——一周比一周熟练,大学生学会了抚摸她头发里的发卷儿,她的头发非常红。

不,不是头发金黄偏红的那个女的,那是一楼左边的那个女孩子,也就是经过大学生的辅导后来幸运地升入下一个年级的女孩子。对面的那个女孩子留级了,就因为大学生没有被允许辅导她。他不得不和她妈妈理论理论,最后儿子也插了进来,甩了一句“等着瞧,等爸爸从战俘营回来……”。

但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争执性的对话,再说波岑夫人总是有现磨的咖啡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如真正的猪油,里面有油渣,有苹果。大学生神不知鬼不觉地——也许她有意装作没看见?——分期分批从中拿了足足有一公斤送到了出租公寓的二楼。

二楼住着一个二房客,是一个大女学生,她不能吃猪油,因此起了疹子。她生性拘谨,撒不开,会无缘无故地害羞。她写日记,大学生随随便便看她的日记,而且还一直认为她的日记“好笑得要死”,结果把她弄哭了。

海德·施密特,就是右面对面的那个则完全不同。她有一台打字机。每当他要的时候,她会让他坐下来打字。她只比他大几岁,但是已经有点像个做母亲的了,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孩子,也许是因为她的丈夫(今天我看见我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走出去)对所有这些事情都缺乏兴趣。

三楼——在二楼就可以听出来了——是一个孩子众多的世界,而且弥漫着橄榄菜的味道。在这里,两个衰老程度各不相同的女人穿着图案各不相同的晨服说:“尽管进来,年轻人。”大学生学习、学习、再学习:说是,说不,伸手,不要盯着看,想其他东西。时间随着幸免于战火的挂钟和落地钟的走动而流逝。哪儿的煎土豆更好吃?哪儿在养虎皮鹦鹉?(我断定是在左面,在落地钟旁边,因为我觉得在右面,出现在荧光屏上的除了那个挂钟,只有一个四十四五岁的女人的严厉的眼镜脸。)大学生肯定在斯基曼斯基太太那儿待了比较长的时间。因为第一,虎皮鹦鹉起先是健康的(现在我看它有病,它神情忧郁地蹲在棍子上),在护理了很长时间后,它在笼子里重又兴致勃勃,羽毛梳理得非常漂亮;第二,斯基曼斯基太太要大学生住在她这儿。但是他还必须给顶楼左面的人分发食品券。是谁?那儿的味道怎么样?墙纸呢?

(“医生,您得承认,我曾经有过不少机会可以利用。”)荧光屏上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洞开。一个带了三个超重戒指的手在疲倦地示意大学生进洞。他很聪明地学会了遇此事不宜急。他闻这只手上的味道。他摘下最小的戒指:他的费用。然后这只手可以在他的脖颈上爬行。然后她可以在他鬈曲的但始终有些缠绕的头发上找寻乐趣。然后她解开他的衣服。然后她给自己的杯子斟满酒。然后她把纸头撕碎。然后她用还剩下两个戒指的手扇大学生的耳光。然后她用还剩一个戒指的手自慰。他摘下第二个戒指:他的费用。然后她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酒。然后该睡觉了。时间在过去。然后她给咖啡倒水。然后她对着镜子哭泣,脸色憔悴。时间又过去了。然后她打开收音机。然后她取下最后一枚戒指。然后她签字(我打钩:粮食券、面包券、黄油券)。然后她打开门,把大学生推出去。他已经是成年人了,知道区别和过渡。他事先全都已经知道了,而且还在过后对艰辛进行回味。他可以比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终于有人学徒期满了。大学生顺着楼梯从阁楼一层层走下,然后离开出租公寓。(我又数了一遍,因为我的怪毛病又开始发作了,例如,开始忘记窗帘的样式和做清洁时弄坏的地方。)

“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不,不是了,医生。这位熟练的机械工程师埃伯哈特·施塔鲁施感到很吃惊,前不久还是被炸弹基本上夷为平地的文罗大街如今冒出了许多新楼房。就连他租的房子的两边,废墟也重新建设起来了(用您的话就是:空地被连了起来)。橱窗里,即将大降价的商品一个一个堆放着。这是一个消费的年代。(这个故事开始时我夹在左边的里面放满了食品券的防水袋,由于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石膏从我的嘴里弄碎搞出来,所以现在用的是新的猪皮,里面因放了被评为良好的水泥厂除尘论文而鼓鼓囊囊的。在我给有九个房客的出租公寓分发食品券的那一段时间,由于石膏凝固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非常勤奋,通过了所有考试,变成了一名男子汉,不过后来我的未婚妻还是对我说:你穿的是,而且仍然是短裤。)”

“您怎么看,您不认为这是一篇作文的题目吗?”我的学生塞鲍姆自以为他在一九四七年是一个大学生,而且不得不在诺伊库恩[170]的一个出租公寓分发食品券。

(我一九五一年从我租的房子搬出去的时候,塞鲍姆才刚刚开始长乳牙。)或者我再吃两片亚兰丁——喝一个冰啤酒,这个做法有些轻率——然后给伊姆嘉德·塞弗特打电话。但是在同她谈过去的信件之前,我偷偷溜到了普莱德村、克雷茨村、克鲁夫特村,我和琳德一块儿游遍了内特谷,我们一道(那时还是未婚妻)爬上了库雷尔山,我接着继续艰苦地行进(因为总有些事情发生),在杜塞尔多夫的水泥大会上作有关浮石凝灰岩的报告,第二次进入蒂克霍夫-楞格利希工作,绕过亚琛(出租公寓),趁着亚兰丁还在起作用,(只要伊姆嘉德·塞弗特不打电话,只要她不叫苦)我努力地艰苦前行。我十八岁时在一个到处喷洒氯的美国战俘营,营地在阿尔高[171]附近的巴特-艾布林,我那时是一个剃平头的战俘,每天九百五十大卡热量,有一嘴完整的牙齿(啊呀,医生,那时我有牙!)经历过扫雷的恐惧,努力地学徒。

即便是最单调的战俘营生活,我们德国人都善于安排得有所收获。(甚至有同事在背后议论,说我是将日程设计得井井有条的专家。)

战俘们都拥到了一起,这样一个上课用的木棚不仅有地方,而且也有机会让我们用对知识的饥渴排挤粗俗的饥渴:语言课,不仅有初级班,而且还有高级班。复式簿记。德国的大教堂。同斯文·赫定[172]一起穿越西藏。后期的里尔克,早期的席勒。小型解剖。(您要是在巴特-艾布林作关于龋齿的报告,听众肯定会比腾普霍夫业余大学多得多。)那个时候同时产生了自救运动。我们既然用罐头盒做不出铁拳反坦克火箭筒,那么是不是可以做吸尘器?第一批风铃(用美国人的白铁皮剪的)在取暖炉上方的热空气中晃动。会计们开起了哲学入门讲座。(您说得对,特别是在战俘营,塞内加最能给人带来安慰。)每个周三和周六,一个以前的酒店厨子——放在现在人人都会以为他是电视厨子——都会开办烹调入门培训班。

布吕萨姆自称烹调手艺是在维也纳的萨赫大饭店学的。他是特兰西瓦尼亚[173]人。上课的开场白总是:“我的家乡,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家庭主妇人人喜欢烹调……”

但是短缺决定了教学方案,因此他教授烹调时,总是凭空想象各种作料,他想象牛肉脯小牛腰还有猪排。单凭他的描绘和表情,羊腿便会滴出油来。用酸白菜加葡萄酒烹制野鸡,用啤酒当浇汁料理鲤鱼:在镜子中看镜像。(我学会了想象。)

我们睁大眼睛提高精神境界,多亏明显营养不良,我们可以蹲在小凳子上,我们聆听布吕萨姆讲课,在八开的本子上——美国人的捐赠——记满了菜谱。正是这些菜谱,十年后让我们发福了。

“我的家乡,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布吕萨姆说,“家庭主妇在采购的时候,要严格区分肉泥填鹅和自然放养的鹅。”

接下去,话题就扯开了,但是很有启发,谈的是波兰和匈牙利自然放养的鹅所拥有的自然的自由,它们虽然轻一些,但是有肉,而波莫瑞地区[174]采用填喂方式养的鹅,命运就惨多了:“我的家乡,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家庭主妇人人喜欢烹调,她们总是挑选自然放养的鹅。”

他接着示范,如何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检查鹅,先检查鹅的脯子,然后是屁股。“不管有多少肥油,腺体一定要能摸得着。”

(您的助手一边做三指捏夹的动作,一边命令我张嘴不要动,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布吕萨姆检查鹅屁股的动作,希望您能理解。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在布吕萨姆的教授下,正在找想象中的鹅的腺体,但是您的助手却用手指封住了我的嘴。)

“到了家后,”布吕萨姆说,“首先要把鹅给掏空了,这样好填喂。”

我们用铅笔头——三个男人一根铅笔,什么都分了——记录下:“不管喜欢烹调的家庭主妇怎么给鹅填灌,没有蒿草,没有哗哗作响的香气冲人的蒿草,鹅不管怎么喂,都不能称做是填喂。”

每当在一排排木棚之间发现了几棵能拔出来做汤的蒲公英,我们都会幸福无比。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布吕萨姆在给我们列举各种各样的馅儿。我们学习,并且做记录:“苹果馅儿、栗子馅儿……”

一个体重超瘦七公斤的人问道:“栗子是什么?”

(在今天一频道的烹调课上,电视烹调师布吕萨姆就应当这样得意:)“糖浆裹栗子、栗子蜜饯、栗子糊,烧紫甘蓝不能没有栗子。在曾经是我的家乡的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那儿卖栗子的只用木炭火……冬天,菜市场冰冷冰冷的,这个时候卖上热乎乎的栗子……栗子的故事:我的叔叔依格纳齐乌斯·巴尔特哈萨·布吕萨姆带着他的栗子搬到海尔曼施塔特市[175]时,海尔曼施塔特在特兰西瓦尼亚,那儿曾经是我的家乡……因此,在十一月,那是圣马丁节[176],我们的自由放养的鹅吵闹着非要吃栗子不可,那些栗子可是裹了一层苹果条加桂皮粉的蜂蜜,还有哗哗作响的蒿草——喂鹅非得用蒿草不可——还有里面填了葡萄干的鹅心。把我们自由放养的鹅,有匈牙利的,也有波兰的,个个喂得弯不下腰。这样,鹅脯子上的肉就会有一种香味,烤鹅通过上部和下部的温度虽然能把鹅皮烤得焦黄、酥脆、可口,但是就是没有这种香味:一丝淡淡的栗子香……”

(啊呀,医生,那个时候我们空荡荡的嘴巴里要是有了您的这个吸口水器该有多好!)布吕萨姆不给我们松刑具,而是越绷越紧:“现在来说说填鹅。在我的家乡,喜欢烹调的家庭主妇会用三百五十克猪肉泥,称两棵洋葱头,三个苹果,鹅的内脏,包括美味的鹅肝,摘去蒿草的叶子,加三块事先用热牛奶泡软的白面包,再加擦碎的柠檬皮和一个中等大小的蒜头,在上面打两个鸡蛋,用三平勺面粉勾芡,放少许盐,然后不断搓揉,直到填料切起来有韧劲儿,然后来填鹅,填鹅……”

(被诱骗的青春就这样开始了再教育。)我们陷在学习中拔不出来。在废墟和困难中诞生了一批营养不良的教育学家,他们宣布:“我们必须学会重新生活,学会正确生活,例如,填鹅不要用橙子,我们有三种选择,经典的苹果填喂,南方的栗子填喂,和所谓的灌填。但是在困难时期,鹅的供应虽然很多,然而猪的供应却很少,异国他乡的栗子在国内市场是看不见的,”原来的酒店厨子,后来的电视厨子阿尔伯特·布吕萨姆说道,“那么用土豆填喂完全可以替代用苹果、栗子和猪肉泥填喂,如果再用磨碎的肉豆蔻来提升味道的品味,用蒿草祈福——喂鹅非得用蒿草不可,那么土豆完全可以成为填喂的美味。”

我和未婚妻在一九五五年秋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块儿旅行——乘车去波兹南[177]参观秋季博览会,我利用那次机会向几个波兰的水泥工程师介绍了离心除尘器的效益。博览会结束后,我们顺便去了莱姆考[178],这个地方在卡特豪斯[179]区,但泽[180]西南方向,想去看一下我的姨海德维希。姨给我海阔天空地介绍了卡舒比方言[181]区的农业,在举行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小型家庭聚会后,她像十年前的布吕萨姆一样,介绍了波兰用土豆喂养自然放养的鹅的好处,但是她对肉豆蔻几乎一无所知,她提味用的是荷兰芹。

我的未婚妻害怕这次艰苦的需要顶着顽强的阻力组织的旅行,“既然我都能适应你原本就不好处的家,为什么你就不能拿出点良好的意愿……”听我这么说,她只好气呼呼地表示同意:我们去看望简朴的好客的乡下人。(这次看望的是我最后几个尚活在人世的亲戚,因此踏上旅途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激动的:还有诺依法瓦瑟,但泽的港区,我们也去看了。您还记得吧,医生,在现在依然很浑浊的港口,在船坞的对面,我曾经把一颗乳牙弄丢在水里了。)

“哎呀,孩子,个子长这么高了!”姨操着浓厚的方言和我打招呼。其实她是我的姨婆,是我外婆的姐姐,娘家姓库伯荣,她嫁给了小农里普卡,丈夫已经去世。而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外婆进城高就,和一个叫本克的锯木厂工头结了婚。因此我的母亲是在城里长大的,后来同一个叫施塔鲁施的结为夫妻。他家虽然三代都是城里人,但是同库伯荣家一样,最早也都是卡舒比方言区的:在十九世纪初,施塔鲁施家族还都住在迪绍[182]附近。

“告诉我,你现在干什么职业?”我的姨婆问我,然后挪动身体,让我的未婚妻进入她的视线,“一袋水泥。为什么没人给我们带点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顶住了来自波兰方面和西德方面的讥笑的阻力,回去后立即向莱姆考寄去了十袋水泥。不过这是琳德的主意。)

我的未婚妻答应海德维希姨婆,给她寄去所需的水泥,让她重建被子弹打得全是洞的粮仓。但是姨婆对自己的苦难并不介意:“看看我们有什么?一点黑麦、一头奶牛、一头小牛、酸苹果,当然还有土豆、小鸡和几只放养的鹅……”

但是没有上这些东西。端上桌的是密封在玻璃罐里的鸡肉,已经不新鲜了。姨婆认为罐装的要比现宰的文雅,如果是现宰的,你刚才还能听到它们在农具棚里。也许是姨婆想照顾我的未婚妻的情绪,因为后来在菜园子里,她站在甘蓝菜丛中,对我说:“你谈的这个姑娘挺文雅的。”

当然会拍很多照片。特别是妈妈的一个表兄,约瑟夫舅舅的孩子们,他们不断地站在被子弹打得全是洞的粮仓前拍照,因为琳德要他们这样站。到了傍晚,我们乘公交车到卡特豪斯,去看望克雷门斯舅公,我已故外婆的一个兄弟,和他的小雷娜,一个土生土长的施塔鲁施家人:可谓是亲上加亲。多么亲切的重逢!“嘿,孩子!多么可怜,你的妈妈那么早就死了。她当时为了你的乳牙差不多都疯了,全都保存了,结果全丢了。我也什么都没了,就留下了一部手风琴和一架钢琴,我儿子的小儿子阿尔方斯现在在弹,待会儿让你听听……”

家庭音乐会开始前,又是密封在玻璃罐里的鸡肉,喝的是土豆烧酒,由于我的未婚妻非常文雅,所以他们给烧酒加了薄荷,结果味道很倒人胃口。(卡舒比人[183]是一个文化历史非常古老的民族,比波兰人还悠久,和索布人[184]同源。卡舒比语是古斯拉夫语的一种,现在濒临灭绝。海德维希姨婆、克雷门斯舅公,还有他的小雷娜,还能说这种语言,而阿尔方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冷漠的年轻人,既不会说老辈的语言,也不会用卡舒比的口音说西普鲁士的方言,平时懒得张口说话,即便说了,也只是用波兰语骂几句。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给卡舒比语总结一个语法规则。哥白尼——库伯尼——科普尼[185],他既不是德国人,也不是波兰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卡舒比人。)

由于吃饭的过程有些沉寂——琳德的标准德语卡壳了,我半像不像地重新捡起了但泽郊区的方言,因此舅公说道:“知道吗,孩子。抱怨有什么用,我们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学会生活。我们还必须唱歌,唱得橱子里的杯子丁零零地响。”我从我母亲家的人那儿听说过,舅公擅长鼓励人。

我的这些家人的确是这样:姨婆海德维希,她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表姐妹塞尔玛,她的丈夫西格斯蒙德患肺病不断咳嗽、丧失劳动能力,舅公克雷门斯、他的小雷娜、孙子阿尔方斯——我的表表兄,他的屁股上长有一个疮,因此不愿意弹琴,但是他必须弹:“快弹,方斯。别装模作样。快弹!”我的未婚妻和我,一种几乎和联姻差不多的亲戚关系让我们成了中心人物。在舅公的手风琴和半个屁股蹲坐在钢琴前的钢琴手的伴奏下,我们差不多唱了两个小时的歌,而且大部分都是同一首歌:“高高的山啊,一片森林,我的心啊,跳个不停……”边唱边喝加了过量的薄荷的土豆烧酒。

(每喝一口卡舒比人的这种国酒,都能感觉出,薄荷的化学香精味在同一口敞开的土豆窖所特有的劣质烧酒的气味抗争,时而这个占上风,时而那个占上风。刚刚以为喝的是一种非常甜的利口酒,马上就会有一种低质的酒精味弥漫开来;嘴巴刚刚习惯了这种劣质的乡村烧酒,香精又开始作怪,让人想起化学都会造成什么结果。但是不管两种味道怎么争吵,森林之歌都在超然度外地发挥着联系与和解的作用。

“孩子,”姨婆一边给我倒满酒,一边说,“你认为元首还活着吗?”我们总是力图以科学的态度对历史作冷处理,因此不能以这么直接的方式介入历史。有一次我不经意地引用了姨婆的话,结果我的学生们纷纷指出姨婆的政治觉悟有缺陷,好像我应当用黑格尔来回答姨婆似的。)“不,不可能的。”我壮着胆对她说。我的未婚妻正和舅公克雷门斯的小雷娜还有不停咳嗽的铁路工作人员西格斯蒙德挽着胳膊,唱森林之歌是要挽着胳膊摇摆身体的。她也点头表示肯定:琳德和我观点一致。

“你看!”姨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应当救啊,救啊——后来怎么样了?”(这种思路就连塞鲍姆都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你的这个姨婆,了不起……”)我们,我的家人和琳德,我们又唱了一遍森林之歌,而且这次是完完整整地唱了一遍:“高高的山啊,一片森林,我的心啊,跳个不停……”

最后来了一个真正的家庭医生,是我母亲的表姐妹塞尔玛叫过来的,为的是让他开一个我的家人所缺乏的药品清单:姨婆用的精华水,给铁路工作人员斯格斯蒙德治肺病的药,治疗舅公克雷门斯哆嗦的药。(他要是拉起手风琴来,可是一点都不哆嗦。)还有给所有人用的——不包括铁路工作者——治疗肥胖的药。

医生用手捂着嘴对我说:“他们要这个药,就因为是西方的药。其实根本不管用。他们应当少吃,多唱森林之歌。您应当十一月份再来,那可是对鹅开杀戒……”

我的姨婆接着医生的话说:“是的,孩子,早点再来,带上你文雅的未婚妻。圣马丁节,你可以大吃特吃,卡舒比自然放养的鹅,你刚才已经在草地上看见了,你可以吃下整整一只。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的鹅是怎么喂养的?”

于是我把以前在巴特-艾布林战俘营跟原先的酒店厨子后来的电视厨子布吕萨姆学到的东西叙述了一遍:“有苹果喂养,栗子喂养,还有肉泥喂养,但是不管用什么,都要配蒿草,喂鹅非得用蒿草不可!”

我的姨婆海德维希非常高兴:“对,一定要用蒿草,但是我们这里用土豆喂,生土豆,不过要把土豆的水分滗掉。这样味道就好吃多了。你圣诞节带未婚妻来……”

但是琳德不想再去了。密封在玻璃罐里的鸡肉倒了她的胃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身上开始冒脓包、胃烧灼、胃痉挛。(我当时就想,她这条命差不多了。这种想法其实对我并不陌生。)一直到了柏林情况才好了些。反正我们两个的关系也差不多了。因为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她开始和我结账:“你是想我分期把钱给你,还是一次性?”

我选择了一次性,这样在钱的问题上,我们两个扯平了。今天我可以公开地说:在布吕萨姆师傅那儿,我学到了喂鹅的艺术。在一个有九家合住的出租公寓,我变成了男人:万事先经历,生活的艰辛事后再慢慢品尝。至于生活的方式,是舅公克雷门斯教会了我,是他对我的生活做了最后的加工:“我们必须学会自由,学会生活!”但是资助我当上教育工作者的则是我的未婚妻。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接受她的钱,要不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在麦恩田野,一座废弃的玄武岩矿井边,我和她谈了一次,因为在我们从波兰回来没多久,琳德又干了一次企业间谍,我对她说:“如果你不和那家伙断绝关系,我就杀死你。”

琳德没有笑,相反,她很是担忧:“哈迪,这种事情不是可以随口乱说的。虽然这样并不能杀死我,但是杀死这两个字在你的脑袋里会扎下根,会制造故事,制造特别的故事……”

“啊,漫溢了,被包围了,啊,我们被富裕包裹了……”

电视里在大清理。推土机开始发动,先是在田地里开来开去,然后盯住了工业产品、化妆品,把座椅、野营器具压成一团,将家庭的第二辆车,家庭影院和整体厨房一个个摞起来,推倒儿童游戏室,然后是冰柜,结果化了冻的消费者一下子——和蔬菜鱼肉一起——从里面掉了出来:被宣布死亡的未婚妻,身着军装的老柯灵斯、琳德的婶婶、手正在摆弄生殖器的施罗涛,还有我的学生同事亲戚在同四个五个九个女人摆弄商品,附加产品(当中有波兰的自然放养的鹅)在滚来滚去,被滚来滚去……空空的离心式洗衣机在轰鸣。学生们有节奏地鼓掌。

推土机把这些漫溢的东西和附加的东西从远处通过中央区域一直推到荧光屏的边上,它们炸开拱形屋顶,把东西倾倒进室内,直到牙科诊所被完全堆满,我不得不踏着被压得结结实实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还要穿过不断想和我说话的拥挤的人群——“发生什么事了,塞鲍姆?”——往外逃,往哪儿逃?逃到迅速而且是依靠信念恢复健康的荧光屏前:我的牙科医生正和助手在那里等我,请我坐下来。今天要给我上两个德固牙桥。这个过程在声音上还能忍受,只是会时不时地被漱口的声音打断,与此同时,完后稍加编辑的医患对话开始在柏拉图式的对话气泡中升起:如果医生建议凡事不要过分,要相信持续稳定的发展,病人(一个全体学生试图通过同时发声把他推向前的老师)就会要求极端的变化和革命性的表现。

例如,他想用推土机把所有破烂东西,连同附件和备品备件,连同复制品和所有减轻付款压力的凭证——“分期付款,分期付款!”,连同克罗米和所有广告预算,全部推掉,让它们从消费者的视线中消失,这样可以改变基础,为一个令人满意的生存创造空间。

但是牙科医生的博学程度不亚于他:他把所有对权力的滥用都归结于黑格尔,指出牙科医学的进步虽然是革命性的,但却是和平的,想以此烦琐地对黑格尔进行反驳。他说:“相互抵消的康复学说太多,实际用处却太少……”他建议在全世界范围内用他的医疗保障体系取代国家的行政管理。

在这一点上,老师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基础:“从根本上讲,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对人道主义,对博爱负有义务……”

然而牙科医生要求病人同他的呼吁保持距离:“叶绿素牙膏虚假宣传,说什么对预防龋齿非常有效,对这种牙膏进行极端清理,我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老师踌躇,咽口水,但是没有收回自己的观点。(我的12年级〔一〕班在狞笑地盯着我。)他不加选择地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录,甚至还引用了古老的塞内加,这位古人在谴责物质过度丰富方面同马尔库塞[186]是一致的……(我鼓起勇气让晚年尼采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最终要对所有的价值进行重估……”)

但是牙科医生坚持放弃暴力,并威胁说,如果不收回观点,将会终止对下颌进行麻醉。撤销医疗保障。展示刑具。牙科方式的威胁:“亲爱的,这就是说,如果您继续支持暴力,我会在没有局部麻醉的情况下,把您的锡套取下来,还有牙桥,两个全部,我会……”

于是,本性宽容,骨子里并不极端的老师投降了(我的12年级〔一〕班对我大喝倒彩),他请求牙科医生,对他的那番用推土机横扫一切的话不要当真,不妨把所说的这种原本有用的行驶工具看做是一种比喻:“我当然不想发起一场破坏圣像的运动,也不想用摧毁一切的无政府主义……”

“这么说您收回了?”

“是的,我收回。”

(我刚刚投降完,诊所就自行摆脱了所有从冰柜里掉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日常消费品和多余的人。)12年级(一)班嘟嘟囔囔地撤退了。我的未婚妻挖苦人的告别:“不可教也!”(采用波兰方式用蒿草喂养的自然放养的鹅也离开了诊所。)诊所恢复成美丽的方方正正,五乘七,高度三十三。所有牙医器械都还在原地立着,放着:骑士椅上的病人可以在医生和他的助手之间离开电视屏幕。但是屏幕刚刚清理干净,马上又开始为日常消费品、座椅、离心式洗衣机、宿营器械,还有——在住房储蓄银行和洗衣粉广告之间——冰柜做起广告来,在这些东西中间,遮掩在水果小牛腰熟食品的后面,老师原来的未婚妻升起了对话气泡:“你这个超级胆小鬼……”

牙科医生准备往左下方扎第一针,电视画面坚持停留在冰柜上,并且挑衅地不断重复广告的内容。就在这时,病人从骑士椅子上跳起,打算再次进行清理工作。“推土机……”他说,“……应当用几千台推土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清理掉,让它们从视线中消失。”

但是如此充满暴力的话语没有起作用。虽然冰柜被一只很上镜头的幽灵般的手推出了画面,但是不论是左面还是右面,都没有推土机在画面上出现,没有推土机游戏般地给背景增添活力,没有推土机占据画面的中央,开始对我们的现实进行伟大的改变。屏幕上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我的12年级〔一〕班也拒绝出场。)光线在雾蒙蒙地闪烁。泯灭一切的虚无。“您看到了什么吗?”这是牙科医生的问题,他一边问,一边若有所思地举着针管。

“什么也没看见。”病人回答道。“我们可以装模作样,好像您又一次随随便便地向暴力提供了支持。不过,您肯定把滚动播出的节目彻底给惹恼了。今天晚上的柏林晚间新闻我们肯定是看不成了。作为替代,我把画面切换到房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了不起的观点一致:门诊助手和牙科医生配合一致。病人从他躺着的骑士椅子向外看去,医助左手做出的三个手指捏东西的形状,要帮助病人的嘴巴摆出不动的姿势。她的中指把舌头按回去,无名指卡住下颌不让动,食指将一块纱布按在牙龈上。牙科医生在下颌的部位扎下第一针。

声音的再现是一流的:在诊所,在屏幕上,同时出现了说话的声音,而且声音的高度足够让全房间的人听到:“我们现在开始做神经阻断麻醉,在神经的入口处阻断它。”

(我看得出来,扎针对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您自己可以想象得出来,前面打的几针让您的牙龈受苦了。”

摄影机——肯定什么地方有摄影机!——把镜头拉近,对准病人的牙龈:医助三个手指的动作,还有正在嘴巴里找位置的针头占满整个镜头。医生找到了一个还没有被针头戳过的部位:预感变成了现实。拯救的针头在画面上对准了我,真的对准了我(扎中了我):啊呀呀呀呀……

“能想起来现在该干什么吗?”

隐蔽镜头放弃了已经升华为仙境的场景片段,开始再一次表现坐在医生和医助之间的骑士椅上的病人。

“现在局部麻醉开始了……”

“好,很好,那么我们就很清楚了……”

“您说说看,医生,还有剩下的针,这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我们可以省掉您的声音,我指的不仅是画面上的声音……”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想把计划好的游戏继续做下去……”

“我的未婚妻,希格琳德·柯灵斯……”

“您可以让您的柯灵斯生一个犟头犟脑的儿子……”

“不要出这个主意,医生……”

“悉听尊便……”

“我呢,不再提推土机了。您呢,不要再想方设法说服柯灵斯生一个儿子。”

“一言为定,证人为证……”

(从画面上可以看出来,尽管如此,两人并没有握手。)

“我可以给您描述一下琳德的相貌:一头倔强的高山山羊,能在陡峭的岩壁上站稳脚跟。她的计划都是有代价的。放弃了医学专业的学业。(她原来想当儿科医生。)后来还抛弃了未婚夫。她要了解新的内容。(她要我给她买关于战略战术方面的大部头书。)应当这样展示她的形象:俯身研究战争日记、师团史、往日军事秘密的复印件和地形图。整日埋头于自己的房间,房间已经失去了闺房的特点,越来越像父亲的斯巴达了。有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待在灰色公园,经常因为数据和相互矛盾的情报而疲惫不堪或不堪重负。琳德刚刚从企业电工施罗涛那儿获悉——我们已经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方法得到这条情报的,她的父亲计划在库尔斯克[187]再打一场坦克大战,而且要打赢。柯灵斯不得不也大打间谍战,要把未来的女婿争取过来。(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他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所有的家人都被积极地调动起来了:就连婶婶也被将军和将军的女儿不断利用,向对方提供虚假情报。军力根据图上军事演习调动。迷惑战术,晚饭桌上的含沙射影。我能说的只有:我已经上升为双料间谍,也给琳德提供情报。当然,不是没有回报。(我做这事儿和施罗涛一样,或者准确地讲:她把我变成了施罗涛,只有在我掌握的情报比施罗涛多的情况下,才给我一回。)有的时候我从施罗涛那儿买情报。就如同柯灵斯买我的情报一样。唯有玛提尔德婶婶提供情报什么也不图,而且也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希格琳德·柯灵斯定期需要科布伦茨的军事档案资料,于是不断有挂号信寄给希格琳德·柯灵斯小姐,注明是亲收。这不仅仅只是她在洗礼证明书上的名字,而且一九四四年底发生在纳瓦[188]战线的一次突围战也是用这个名字命名的:希格琳德行动。这次不起眼的进攻获得了成功,虽然这次战斗的荣誉后来归在了弗里斯纳[189]上将的头上(柯灵斯从他手中接过了北方集团军的指挥权),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柯灵斯在重新占领劳班[190]后,将付出惨重伤亡坚守下来的防线命名为‘希格琳德阵地’。(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他曾经试图用‘希格琳德师’的名称给几乎被冻成冰块的第六山地步兵师嘉奖,但是指挥官拒绝了。)沙盘成了战争再次进行的替代品:库尔斯克坦克大战,代号‘齐塔德拉’[191],一场为了解救莫德尔[192]、曼施坦因[193]和克鲁格[194]而进行的战斗,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换成‘希格琳德远征’的名字后,柯灵斯赢得了这次行动,原因是他的女儿没有掌握苏联军队的战场布雷图。

‘琳德,罢手吧。你赢不了。要猎杀的不是丘鹬,而是幽灵。你应当自问一遍,不,连续一百零三遍:这是什么,是将军?或者连续快速地说:将军,将军,将军,将军……最后就变成了硬纸板,或者类似诸如浮石之类的词。毕竟浮石是有意思的,而将军这两个字……’

在库雷尔山,她打断我对将军这个词的解释:‘你完了吗?将军和将军总是不一样的。这个将军是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的。’

‘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个将军除了诉讼费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告诉他,别忘了清理棚子。需要它作为仓库。他可以回去写回忆录。现在我终于明白将军是什么了:将军是一个人,他在经历了跌宕起伏生死不定的人生后,写自己的回忆录。很好。让他赢吧。他在回忆录里可以……’

我说话的时候,目光对着拉赫湖的方向。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对着尼德门迪西[195]的方向。(其实我们俩还是很般配的。当然,她也有可能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傻乎乎的,不那么神经质。她也喜欢吃好的东西,她还会变得多愁善感:沉浸在画报连载的小说中。喜欢看电影:最喜欢看蹩脚的伤感片。喜欢斯图尔特·格朗杰[196]类型的演员。但是并不痴迷。政治方面,我们观点一致,她认为,人类正在面临过度物质生产和消费狂妄的恐怖统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的学生、12年级(一)班班长维罗·雷万德今天宣布的东西,我的未婚妻早在十多年前——您看,医生!——就已经在库雷尔山发出了呼吁:“所有这些垃圾,这些过度的消费,应当用一万台马力强劲的推土机彻底扫平……”

通过另外一批人来宣布开始极端变革,这个计谋没有得逞。就在我打算让步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柯灵斯原本是想当老师的”,我的电影仍然保持无声。虽然房间的场景保持不动,虽然我的对话气泡在咕嘟咕嘟地升起,但是她什么也不说了。他的对话气泡充满了内容:“您听好了,我亲爱的。刚才在给您打四针的过程中,我把所有的都听了一遍,而且没有任何反驳。毕竟是我同意让您自己做主,在治疗的过程中,沉浸于任意的虚构之中。但是现在太过分了。呼吁采用暴力,即便是别人借您原来的未婚妻或您的一个未成年的女学生之口说出来,我仍然是这种呼吁的坚定的反对者。我不允许破坏任何一个小小的,哪怕是小得可笑的进步所带来的成果,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根据预防牙医原则建造起来的诊所,就因为您的未婚妻离开了您,因为在生活中是一个吃亏的人、一个失意的人。您想靠您毫无道理的虚构,把自己在各方面的失意归罪于这个世界,好让自己能依法消灭它。我了解您。只需对牙结石做一次检测就足够了。在透视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这儿有一个人,而且是再一次有一个人,想对所有的价值进行重新评估;这儿有一个人,而且是再一次有一个人,想超越人类;再一次有人想用绝对折尺来衡量一切。虽然他把自己标榜为是现代的。他不打算让已经被拉下马的超人重新粉饰登场。他巧妙地避免了对新的人,对社会主义的人的要求,但是他对虽然微小但毕竟有益的改善所怀有的厌恶和不屑一顾。他对用迅猛但却没有目标的砍劈来解决冲突所怀有的欲望;他对尽可能盛大的没落所怀有的贪婪;他落伍的,却乔装打扮成先进的、梦想能有朝一日重新回到无声电影年代的敌视文明观;他无法为供养人类而默默地勤奋地劳作的无能;他的用虚无来无条件换取乌托邦,用空中楼阁来换取隆隆作响的虚无的教育思想;他的烦躁,他性情乖张的狭隘,他对事情没有成功所表现出来的幸灾乐祸;他一而再再而三对暴力的呼吁,这一切都出卖了他。推土机!推土机!就这三个字。赶快进候诊室。等到麻醉完全起作用了,我们再相互交谈……”

(我打手势。不给我的对话气泡充填内容,这让他感到开心。他对病人也是这样,酝酿病人的病情,目的是为了把病人赶走。但是我是无论如何不愿再听到喷泉的声音,不愿再坐到明星快客万花筒和新……我不愿再读能让我回想起或不能让我回想起原来的帝国青年领袖的东西。在所有地方都可以开始大拒绝,为什么在一张骑士椅上就不行呢!我挺直身体,让自己说出一个毫不动摇的不。让他去报警吧!——但是牙科医生用宽容对他的病人实施惩罚,并且用小手指堵住了他的话。)

牙科医生:“您想说什么?”

病人:“我怕进候诊室。”

牙科医生:“您的怕难道不是害怕逃进不断新冒出来的虚构吗?”

病人:“这是您对我认识有误。我对推翻现存体制的需求,只是有时的,而且只是言语上的,是有它的前因的……”

牙科医生:“您所说的前因:战争快结束时,您十七岁,却领导了当时在各个地方迅速成立起来的青年团中的一个。”

病人:“我们反对所有的人,反对所有的一切。”

牙科医生:“但是今天,您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教师……”

病人:“我的12年级(一)班目前正在经历一个类似的启蒙过程。我和学生塞鲍姆永无终结的对话必然会涉及暴力这个话题……”

牙科医生:“尽管我救助您,但是我要警告您……”

病人:“所以我请您相信我,我的学生和我都认为,决裂是建立一个更伟大的而且是富有教育意义的体制的前提。相对短暂的暴力过后……”

牙科医生:“我想我必须坚持:在候诊室,您会在一定程度上放弃的。”

病人:“不,医生。”

牙科医生:“您严重影响了我的治疗。”

病人:“虽然让我相信进步是困难的,但是从本质上讲,我是主张和平发展的……”

牙科医生:“您会从进步中得到好处!”

病人:“我很愿意让步,只要我不用进候诊室……”

牙科医生:“补牙所经历的发展,我想可以用革命性——和您所用的过时的意义不同——来形容。”

病人:“我承认。只要我不用……”

牙科医生:“那您就待在这儿吧。”

病人:“谢谢,医生。”

牙科医生:“但是声音必须去掉,否则您又要大发傻话了。”

(我出不了声地坐在骑士椅上,看着我自己:出不了声地坐在骑士椅上。虽然我只是以为下颌的阻断麻醉和局部麻醉造成了舌头和两边脸颊的肿大,但我还是噘起上下嘴唇,做出肿大的样子。但是荧光屏不弄假:没有肿大,没有浮肿的脸颊,舌头——我给自己看舌头——仍然细细的,长长的,活动自如,好奇,柔软。伸出舌头。我的女学生维罗·雷万德十七岁会的东西,我四十岁的人照样会。我的舌头在引诱:来,琳德,来,琳德……)

时髦的连衣裙,隆起的发型,她知道该在什么部位突出自己:“亲爱的竞猜参与者,我们今天‘历史竞答’的主题是军事战役。影响了德国、欧洲乃至世界命运的军事战役……”

她严肃的嗓音给热烈的气氛又增加了一道旋风:“我先介绍一下在座的嘉宾。这次的嘉宾都是柏林高级中学的。这位人见人畏的年轻女士是:维罗尼卡·雷万德小姐……”

观众席响起掌声,当中穿插切入镜头:观众席中的十一、十二、十三年级的学生。在第一排和第二排就座的是家长委员会和教师委员会。

“现在我们开始,雷万德小姐。我可以叫您维罗吗?您为什么对历史感兴趣?”

“我认为历史对我们思想意识的形成极为重要,特别是我们的近代史。我的男朋友也这么认为……”

“好,各位竞猜朋友,那我就介绍一下维罗的男朋友,年轻的菲利普·塞鲍姆。他的同学都叫他利普。您多大了,利普?”

塞鲍姆的“十七岁半”被淹没在众人的笑声中。亲热地称呼“利普”调动了气氛。但琳德立即就实避虚:“是谁唤起了您对历史的兴趣?”

“历史一直是我的爱好。但是我们的历史老师施塔鲁施……”

“那就是您的老师了。——现在介绍您对面的对手。只有一个人。欢迎原陆军元帅费迪南德·柯灵斯……”

一阵礼貌的欢迎掌声。琳德在接下去的讲话中不再使用军衔:“柯灵斯先生,在战争临近结束阶段,您指挥军队……”

“是的。我成功地使战线在奥得河停顿下来。当时我的对手是科涅夫,他曾经说过,如果不是柯灵斯,我早已突进到莱茵河了……”

“您这么一说,我们便已经进入战争主题,由此便开始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回想一下两千年前,在哪一次战役后,恺撒发现了他的对手的信件?菲利普,三十秒,开始……”

“发生在塞萨里省[197]的拉里萨[198]战役。恺撒战胜庞培[199],在他的营地里发现了信,他焚烧了所有信件,自己并没有阅读。”

“下面我们请柯灵斯先生告诉我们,是谁将这种高风亮节传世给了后人?”

原陆军元帅的回答:“塞内加对此有一个简短的记录。”得到的掌声和塞鲍姆一样多。琳德记录下分数:“下面我们来看看这次战役。雷万德小姐,恺撒在此次战役中用的是什么阵式?三十秒……”

我的未婚妻——化妆得很迷人——用巧妙的串联词将竞猜引向一场又一场战役。我承认,我的学生菲利普的每一个正确的回答都令我感到自豪。(为什么在这里那么洒脱自如,在课堂上却总是心不在焉:“您的克劳塞维茨[200]、鲁登道夫[201]、舒尔纳[202]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多么的实事求是,不可思议。我多少次忍不住诱惑,要在我的牙科医生填写卡片时去打扰他:您看,医生,是我的学生,他打败了柯灵斯。他对科尼格雷茨战役[203]期间天气因素的报告竟然令我们这位老将军说不出话来……但是我没说一个字,尽量控制自己,再说我的未婚妻提了关于第十二次伊松佐河战役的问题后,塞鲍姆丢了不少分。而柯灵斯则详细描述了攻占1114高地的每一个细节。观众决定给予公正的掌声,就连伊姆嘉德·塞弗特也给予了适度的掌声。报分员结结巴巴地报出阶段性结果:二十四比二十一,原陆军元帅领先。

我的未婚妻开始变得风趣:“有一种强壮的动物,我们今天只能在动物园或自然保护区才能看到。由于我们今天进行的不是一场以动物为主题的竞猜,所以我不妨把谜底告诉你们:这就是水牛。一九四三年,哪一次军队调动用这个动物作代号?”

柯灵斯凭借自己渊深的知识发出微笑:“从突出的进攻基地勒热夫[204]撤回第九军和第四军的半部。”琳德接着提的问题表明了她的担忧:“在谈到水牛行动时,陆军元帅提到了进攻基地。菲利普,您是怎么看勒热夫的?”

“我认为‘勒热夫——东部战线的支柱’这种形容是夸张的。勒热夫其实和杰米扬斯克一样,都因位于突出部而有被掐断的危险,如果蔡茨勒[205],当时的总参谋长……”

柯灵斯破坏了游戏规则,他跳起身,甚至有一部分跳出了画面:“这帮该死的逃兵,该死的后方兵!蔡茨勒,莫德尔!统统都是叛徒!应当降他们的级,把他们送到前线!我们根本不应当撤出伏尔加河的桥头堡阵地。动用所有可以调动的后备部队,我可以……”

我的未婚妻优雅地打断了进入进攻情绪的将军,并让发出年轻人特有的嘘声的观众安静下来。这让我很敬佩。

在接下去的问答中,维罗·雷万德指出,柯灵斯采取行动时打算投入的师,要么是营级部队拼凑而成,要么就是在发动进攻时根本无法调动:“您是在用虚假广告作战!”

塞鲍姆说:“您没有考虑到二月中旬已经开始的融雪天气,还把空军野战师派往前线,在瑟乔夫卡[206]西部的森林地带和游击队作战。”

在我的女学生宣布维亚济马[207]-勒热夫军用公路从三月二日起就已经中断后,竞猜主持人琳德面带拍卖师特有的那种毫不留情的表情宣布,柯灵斯的进攻彻底失败,损失惨重。“最终结果已经统计出来。我们的高中学生是当之无愧的胜者。可喜可贺!”

我当然对塞鲍姆的出色胜出感到高兴。他和她的女朋友获得的奖品是莱茵河游船观光游,含参观科布伦茨的军事博物馆。琳德带笑不笑地又说:“我们不要忘了亚军。”接下来说了一句鼓励的话:“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陆军元帅先生。”说完递给柯灵斯一本薄薄的《给卢奇利乌斯的信》的印刷版本,算是安慰奖。柯灵斯合上书后,引用了信中的一段话。摄像非常客气,一直等到柯灵斯引完“我们走进人生不指望任何宽宥”后,才切出竞猜节目。

再一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骑士椅上,我多么的失望。甚至我在麻醉、不受控制的状态下做出的怪脸也提不起我的兴头。暂停播出。外面甚至连雪也不下了。我从背后能听到医生在卡片上奋笔疾书。他的门诊助手压低嗓音给他提供数字、诊断结果,以及牙医的一些公式。我看够了。(“医生,亲爱的医生,是这样吗,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必将……”)但是在五乘七高三十三的诊所,我们的对话气泡像在荧光屏上一样,始终是空的。(我真应当勇敢地说出“推土机”这几个字。)但是在我的后方有人在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真正的对中覆颌,通过打磨咬合面来激活斜面……拔掉左四右四……前开颌……侧面反颌……腭无颌……真正的凸颌……”瞌睡虫来了。痛苦总是相同的。(孤独的病人试图让两行自制的眼泪停止下来。)但是荧光屏却让我不住地眨眼。我又鼓起勇气试了试舌头,给我自己,给所有疲倦的孩子展示了我那个被麻醉的肉块,它仍然在云雾般的天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扮演着迷人的诱饵:来,琳德,来,琳德……

她来了,穿着一件朴素的上衣,把自己装扮成魔球中的童话仙女,用宾至如归的嗓音化开冻得结结实实的东西,然后给我撒下了新的瞌睡虫:“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为了让女儿高兴,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同自己的七个邻居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为的是把他们干干净净砍下来的舌头送给女儿当做生日礼物。但是他的将军们很笨,输掉了一场又一场战役,最后国王输掉了战争。国王穿着破鞋子回到家中,疲劳,伤心,没有答应给女儿的礼物。他忧郁地坐到一个葡萄酒杯旁,忧郁地看着杯中的酒,直到酒的颜色变黑了,味道变酸了。爸爸,没有关系,没有那七个舌头,我一样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但是不管女儿怎么安慰父亲,伤心的国王就是高兴不起来。一年过去后,他命令一盒又一盒铅做的士兵——因为他真正的士兵都死了——在他花大钱制作的沙盘上进军,去赢得他的将军们输掉的所有战争。随着沙盘上的胜利逐渐增多,国王的笑声逐渐多了起来。他的女儿原本快乐、温柔,但是现在却伤心起来,对父亲的态度有点凶了。她噘着小嘴,把毛线针放到一边,说:在沙盘上打仗,太无聊了,你没有真正的对手。我来当你的七个邻居吧。你毕竟答应要把他们七个砍得干干净净的舌头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国王怎么能说不呢?他把所有战役又重新打了一次,但是他的女儿每次都战胜了他。国王伤心地哭了,他说:啊呀,我的仗打得太糟糕了,我比我的将军还无能。我现在只想一直盯着酒杯,直到酒变黑,变酸。刚才还有点不高兴的女儿又变得快乐温柔起来,她安慰父亲,把酒杯从他阴沉的目光中拿走,说:让别的国王去打仗吧,我只想结婚,生七个孩子。非常走运,恰巧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教师经过装沙盘的宫殿,他看上了国王的女儿,一个真正的公主。一个星期后,他娶了公主。国王命人用沙盘的钱建成了一所美丽的学校。阵亡士兵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国王的七个邻居也很高兴,因为他们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失去自己可爱的红乎乎的舌头了……”

(……如果那个老师没有用一根自行车链条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勒死柯灵斯的女儿,她今天还应当活在人世。)

她刚刚宣布童话讲完了,刚刚在荧光屏前给孩子们道晚安,我刚刚在荧光屏上重新看到我自己,她就走了进来,既出现在房间,也出现在画面上。是她简短地宣布:“麻醉已经发挥作用。”是她用熟练的三根手指的动作命令我张嘴不要动。她把吸口水器放在我毛糙的下嘴唇上。他填完卡片回来了,不论我左看还是右看,还是问电视屏幕,我都觉得他既陌生,又似曾相识。(那种山羊味你是知道的。)“医生,真的是您吗?”他们两个交往,亲密得令人生疑。(他找镊子前,不是和她已经用你称呼了?)我记录下这对正派男女的目光。这种目光我的牙科医生和他矜持的助手是绝对不允许的。(色迷迷的亲密。他刚刚掐了一下她的屁股。)“医生,您为什么不采取干预措施予以制止?”什么也没发生,没人理会我的抗议。于是我采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施罗涛,您既然在装模作样地假扮医生,那至少也要同意我看看电视吧。马上就要放每日新闻了。我要知道波恩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大学生又……”

胜利了!奏乐了!(其实只是阶段性胜利。荧光屏坚持播放房间的画面。)我的对话气泡咕噜咕噜地升起,房间在承受着我传播的声音:“不要来回摆弄了,琳德,明白吗?”(她听从了。)“还有您,施罗涛,别模棱两可了。看新闻!”

(施罗涛嘟嘟哝哝道:“现在还在放广告。”但是琳德按下了控制键:“让他看吧,只要我们能把那些锡做的小东西给他转个向就行。”)

她说的是转个向。(直到今天我都敢打赌,她说的是转个向。)在我要纠正琳德前,施罗涛把我的牙科医生的镊子从侧面扔出画面,从包里掏出一个工具,一把常见的多功能钳子。广告开始放了,这样我就免得去看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电工是如何干活儿的了。(“来吧,孩子,我挺得住。”)

在我的右眼明白了脉动式射流水对牙龈组织的射流作用的同时(“医生,是您在电视上做的广告:爱克贝喷水牙刷,洁净牙齿,让牙齿充满活力!”),我的左眼捕捉到了企业电工施罗涛,他正在本生灯上烧他的多功能钳子。难道他要?

“施罗涛,在瞎搞什么呢!”

她用干巴巴的动作把我按回到骑士椅上。我在肋骨间感觉到的而且是明显地感觉到的(因为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感觉到),是她尖尖的右胳臂肘。施罗涛现在拿起了烧红的钳子。

(他们当时以广告专家的身份讲话:“这是一种精密的器械。爱克贝装有电泵……”空气中已经有烧焦的味道了。)

“施罗涛,有什么味道!”(我身体被麻醉的部位只有腭、唇、牙龈和舌头,但是我的嗅觉没有麻醉。)“有股肉烧焦的味道。您是不是用红彤彤的钳子把我的嘴唇……”

但是没有疼痛,只有愤怒。他是蓄意的。想给我一个烙印。因为她要这么做。(我的愤怒在寻找表达。)爱克贝牙刷和我的牙科医生虽然已经被粗面包从画面上挤掉了,但是味道仍然存在:愤怒。即便是在洗碗机帮笑呵呵的家庭主妇做家务的时候,愤怒仍然在升级,而且要把整体家具砸碎。我的愤怒可以割开邓禄普轮胎,炸碎欧司朗灯泡。从既平整又皱巴巴的短袜通过两条裤腿向上升起最后汇聚在裤裆上部的愤怒。没有对象的愤怒。事先品尝的愤怒盖过了事后回味的愤怒。嘴巴被撑着不能动的愤怒。仰天沉默的愤怒。(我的12年级〔一〕班——虽然维罗·雷万德已经不知对我挑衅多少次了——还从来没有让我如此愤怒过。)四十年的、积淀的、淤积的、能冲出酒瓶塞的愤怒。这些都必须发泄出去。墨水在愤怒,任何颜色也安抚不了,一条条黑白色,一层又一层的愤怒。超出反对针对一切的愤怒。奋笔疾飞的愤怒。愤怒的草图:推土机!我绘出了,创造出了数千上万个愤怒的推土机,它们在电视机里。不,在所有地方清理一切,抓住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余的东西,舒适的停滞不前,压扁、堆起来、推翻,从远景经过中景推向电视机的屏幕,然后——推向什么地方?——推进牙科诊所,不,推进房间;不,把它们倾倒进一无所有中……

我又成功了一次。它们听从了命令。无数个拖拉机大队将购物中心、仓库、备品备件中转库、堆满黄油的冷库、将板材加工成球形的生产设备、发出急促的嗡嗡声的研究场所夷为平地,将轧钢线、流水线夷为平地。百货商场坍塌成半截,相互点燃。上空飘荡着歌声:燃烧,商场在燃烧,燃烧——还有我的牙科医生的声音,他试图让我相信,他已经摘下了我的锡套,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用烧红的镊子在我身上烫上了一个烙印。

“非常遗憾,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用烧伤膏可以……”

他根本不遗憾。一个人如果随口就能说出烧伤膏,而且膏药就在手边放着,那他根本就没有同情心,他要的就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我要的也是所作所为,是推土机的所作所为。我的大清理非常成功,甚至连琳德和施罗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实话,是他给我下掉最后一个锡套时,我感到了一阵欣喜。我倒是宁愿让他的助手用夹子一般的手指撑住我的嘴巴。我的牙科医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抱歉,最后我让步了:“发生这种事情很正常,医生……”

我原谅了他。但是我的牙科医生却很不喜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荧光屏:“您又一次密谋了一次消灭一切的一无所有。”

“这很刺激,医生,只是理论上又可以从零开始了。”

“您喜欢您的——嗯——一无所有吗?”

“我首先要空出场地……”

“采用暴力,亲爱的,采用暴力!”

“……现在可以建设了,建设一种崭新的……”

“崭新的什么,我可以问吗?”

“真正的没有阶级的社会,我希望它能拥有一种世界范围的教育体系作为自己的上层建筑,它和您的全球范围的医疗保障体系不无相似之处……”

“您错了。全球范围的医疗保障体系是缓慢的,常常是开始的太晚的改革的结果,而不是只想创造一无所有的暴力的结果。我们已经允许我们记录下您的清理过程。我和我的助手在准备移动下面两个德固牙桥时——您只需看着我们技艺精湛的工作,您将会亲眼看见,在一无所有之后,一无所有之前的状态是如何重新恢复的。”

(我试图让他知道我的12年级〔一〕班的那些极端的要求——吸烟角,学生共治,学生委员会可以通过选举选掉反动的师资力量,他却用起固定德固牙桥作用的EBA-2号牙固剂的临床报告来烦我。)“由于EBA-2号不是产生于一无所有,而是产生于一系列并且多次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试验,所以我们可以放心使用它。此外EBA-2号的石英成分可以抵抗冰水,而市场上其他品牌的牙固剂都没有这个特点。但是您不主张发展,而是一意孤行地助长创造。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太可笑了。但是请吧,我们来看看关于一无所有您都会想到些什么……”

他一个伎俩就把我给敷衍过去了。反过来看,一无所有变成了消费者的天堂。被烧毁的百货商场(燃烧,商场在燃烧,燃烧……)又着火了。火渐渐熄灭,留下了有很多空地的商场。我的推土机刚才还在忙碌着推倒工厂和黄油冷库,现在倒过来开,开始建设工作。它们曾经那么灵巧地推翻和碾平,现在则在竖立和铺展。破坏专家脱胎换骨变成了重建大师。碎成一片片的家具,被掏空的沙发,被压成一团的第二辆汽车和爆炸的欧司朗灯泡重新榫接了起来,填实了软垫,伸展开来,亮了起来。研究所发出急促的嗡嗡声。冰柜也重新得到了它的老客户。(我的未婚妻在最下层保鲜。)广告歌在正放反放。在做粗面包广告时,我已经在期待着爱克贝牙刷的广告:“终止使用反动的牙刷!坚决清除滋生寄生虫的细菌携带者!我们结束鬃毛的时代,宣告脉冲水射流护牙的革命性时代的到来。一个崭新的无阶级的时代来临了。因为爱克贝牙刷适用于所有人,而且特别实用……”

我的牙科医生已经手持这种使用方便的美观的器械:“在冷却下来的玻璃盘上搅拌牙固剂之前,我要用这种对人类关怀备至的礼物进行彻底的清洗。因为爱克贝可以冲洗到每个缝隙,凹槽和囊。”

他清洗和治疗同时进行。然后用热风吹干,先在左下,然后在右下装上昂贵的德固牙桥。

“我们已经把四颗牙齿磨成基牙,还有六颗牙齿我们正在装。这难道不是胜利吗?”

我在暗自希望自己能到霍恩措伦大街,与此同时,他称他的德固牙桥是“先进的”,并且谈到了“传统的”套冠。

“您知道人们为什么这么称呼它吗?”

我则已经开始劝说塞鲍姆:“当总编,让一个每况愈下的学生报纸重新充满活力,您不觉得很有刺激性吗?”

“先磨出一个阶梯状的坎儿,就好比肩膀,肩膀上穿了一件外套……”

“这可是一项任务,菲利普!”

“套冠不能承受特别大的压力。”

“您可以在报纸上刊登您所有用哲学课取代宗教课的建议……”

“例如在秋天,您喜欢吃野鸭、山鹑、兔杂碎吗?那好,只需一口咬到霰弹上,瓷就崩掉了。”

但是塞鲍姆没有接受。他又有其他的计划。不过现在还不能谈。(“暂时放一放。”)我的学生把我扔在了牙科诊所。

(“用德固牙桥就没有崩掉的危险,因为瓷是通过氧化和白金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特种合金,所以德固赛公司严守秘密:国家机密!好,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房间的景象。用词请小心。新装的牙桥会弄坏的,如果这样,那一切就白费劲儿了。我们只能再次——用您的话来说就是——从零开始。看见了吗?怎么样?很漂亮吧?”)

是的是的。看上去如同珍珠,令人感到饥饿。还有那个颜色,那种发黄的有些变灰的白色,他是怎么弄出来的?简直就是艺术家!它们看上去比真的还要真。(“您看呢,塞鲍姆?值得吗?我是不是应当用履带车和挖掘车……”)“我什么也没说,医生,什么也没说!”

(现在我才看到放在玻璃膜下面的烧伤膏,还有烙在我下嘴唇上的那个大大的L。他要画我。我被画下来了。噢,琳德琳德琳德琳德……)

“您坚持下来,就像一个斯多葛派。”

他的助手准时给我送来两片亚兰丁。

“现在休息一个星期,然后我们开始做上颌。”

有一种想舔烧伤膏的欲望。“我非常希望能将休息时间延长到两个星期。”

人们已经开始期盼我退场了。

“两个星期以后也有时间可以安排。”

“我必须去看看我的12年级(一)班,班上的一个学生特别让我放不下心来。”

“有事尽管打电话。您的受累过度的牙龈很容易发炎。”

“我要让塞鲍姆接过学生报,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答应。”

“烧伤膏我已经写上去了。其他还有些常见的小礼物。”

“塞鲍姆很有才。他目前正在计划什么。”

“一盒两份,休息时间够用的了……”

我走了。走到门下,我再次转过身,想最后对他喊一次推土机,刺激刺激他,但是我在荧光屏上看见我自己,正准备离去,转过身,想说:我什么都没说,走了。


[1] 德西乌斯(201—251),古罗马皇帝,249—251年在位。

[2] 意大利古城。

[3] 意大利北部小镇。

[4] 奥地利小城。

[5] 德国北部城市。

[6] 希肖船厂成立于1837年,1972年和其他公司组合。曾经是德国纳粹生产小型潜艇的军工厂。

[7] 波兰北部的一条河,全长约65公里。

[8] 希波格拉底(约前460—前370),古希腊医学家。

[9] 西班牙城市。

[10] 德国北部港口城市,现在和卢卑克合为一个城市。

[11] 波恩霍尔姆岛属于丹麦。

[12] 斯科利波尼·拉古斯(14—56),古罗马物理学家和医生。

[13] 克劳狄(前10—公元54),罗马皇帝。

[14] 梅萨利纳(22—48),岁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

[15] 希腊的一个岛。

[16] 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

[17] 德国轻型巡洋舰,1905年下水,1915年自沉。

[18] 《铁皮鼓》中人物,参见《铁皮鼓》中《撒灰者》一章。

[19] 纳粹统治时期德国内部反对希特勒的青年运动组织。

[20] 位于德国西部的莱茵兰-普法尔茨州。

[21] 美国影片《超人》中男主角超人的女友。

[22] 莱茵河中游的一座小城。

[23] 克里普顿是超人出生的星球。克里普顿星球爆炸后形成了一种绿色晶体,即克里普顿石,这种石头能让超人丧失所有的超能力。

[24] 《圣经·旧约》第二十五卷。

[25] 位于柏林,面积不到l平方公里。

[26] 位于柏林。

[27] 柏林1926年起举办的国际食品、农业和园艺展览会,每年1月举办。

[28] 一个德国牙科产品品牌。

[29] 这三个村庄均位于德国西部的莱茵兰-普法尔茨州。

[30] 德国西部城市。

[31] 埃菲尔是德国中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一座山脉。

[32] 科布伦茨的一座修道院。

[33] 位于科布伦茨和安德纳赫之间。

[34] 塞内加(前3—65),古罗马哲学家、戏剧家,新斯多葛主义的主要代表。

[35] 施特雷泽曼(1878—1929),德国政治家。魏玛共和国时期曾任德国总理和外交部长,1926年获诺贝尔和平奖。

[36] 奥伦豪尔(1901—1963),德国政治家,1952年起任德国社会民主党主席,直至去世。

[37] 阿登纳(1876—1967),德国政治家。从1950年至1966年担任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主席。从1949年至1963年担任原西德总理。

[38] 意大利南部的海滨小城。

[39] 莫斯科西北郊区。

[40] 位于莫斯科的监狱。

[41] 位于莫斯科的监狱。

[42] 德国西北部小城,和荷兰接壤。

[43] 拉赫湖位于德国西部,在科布伦茨、麦恩和安德纳赫三座城市之间。

[44] 在德国巴伐利亚州。

[45] 位于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和下萨克森州之间。

[46] 一种生产水泥的工艺。

[47]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法国的潜艇基地。

[48] 波兰西南部下西里西亚省省会,位于奥得河畔。布雷斯劳是德语译音,波兰语译音为弗罗茨瓦夫。

[49]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士兵用语,指专门负责战场收容和督战的宪兵。

[50] 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发生过著名的库尔兰战役。

[51] 鹿头是第十一步兵师的师徽。

[52] 艾门兰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瓦米亚。

[53] 位于德国西部的莱茵兰-法尔茨州。

[54] 阿伦施泰因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奥尔什丁。

[55]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军同德奥联军于1915年6月—1917年12月在意奥边境伊松佐河地区进行的十二次战役。

[56] 奥特堡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什奇特诺。

[57] 比邵夫堡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比斯库皮采。

[58] 拉斯滕堡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肯琴。

[59] 洛岑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吉日茨科。

[60] 巴尔滕施泰因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归波兰。该地区在波兰被称做巴尔托希采。

[61] 位于捷克共和国的中西部。

[62] 位于捷克共和国的东部。

[63] 在德国巴伐利亚州。

[64] 位于波兰。

[65] 欧洲中部山脉,一般海拔在2000米以下。绵延所经国家有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俄罗斯和罗马尼亚,全长近1500公里。

[66] 波兰边境城市。

[67] 纳雷夫河源起白俄罗斯西部,流入波兰东部,全长438公里。

[68] 在波兰首都华沙东北,战略要地。

[69] 兰贝格位于乌克兰境内,现在的名称是利沃夫,是乌克兰的主要文化中心。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利沃夫属于波兰,是波兰的第二大城市。

[70] 德国西部莱茵兰-法尔茨州的城市。

[71] 科布伦茨市内的一座山。

[72] 努什克(1883—1957),德国政治家,曾在原民主德国担任过副总理。

[73] 乌克兰的城市。

[74] 基辛格(1904—1988),曾于1933年加入纳粹党。1966—1969年任西德总理。

[75] 位于柏林市中心的一座湖,湖旁有纳粹时期的监狱。战后建有纪念堂。

[76] 波格瓦德原来是德国汽车制造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纳粹提供军用车辆。早年生产的轿车与奔驰齐名。企业于1961年破产。

[77] 保卢斯(1890—1957),纳粹元帅。

[78] 奥地利历史题材故事片,首映于1955年。

[79] 奥地利乡情故事片,首映于1954年。影片在奥地利放映的名称是《高山的回音》,在德国放映的名称是《银色森林的林区管理员》。

[80] 纳粹德国时期的辅助军事组织,前身是1930年成立的国家社会主义汽车团。

[81] 纳粹德国时期由十四至十八岁的女子组成的青年组织。

[82] 纳粹德国的组织,成立于1935年。按照规定,男青年都必须在服兵役前在劳动团劳动6个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女青年也必须在劳动团尽劳动义务。

[83] 凯尔特-日耳曼人的一支,公元l世纪前后,主要生活在今天德国西部的摩泽尔河地区。历史上曾多次被罗马人奴役。

[84] 位于德国和捷克交界处。

[85]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的一种轻型飞机,常用作为侦察机和联络机。

[86] 奥地利地区名。

[87] 奥地利的小镇。

[88] 奥地利地名。

[89] 沃尔夫冈·博尔歇特(1921—1947),德国战后废墟文学的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剧本《大门外面》。

[90] 《大门外面》中的主人公。

[91] 德国水泥制品制造公司,成立于1864年。

[92] 商品名,一种制作牙齿模型的树脂材料。

[93] 柏林的三条街道名。

[94] 一种沐浴液的商标名。

[95] 德国柏林的一家殡葬公司。

[96] 德国的光源系统制造企业。

[97]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

[98] 位于德国施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

[99]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

[100] 位于德国萨尔州。

[101] 尼禄·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日耳曼尼库斯(37—68),古罗马帝国皇帝,公元54年登基。

[102] 是德国著名的百利金制笔公司的前身。

[103] 瓦尔特·乌尔布里希(1893—1973),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领导人。

[104] 一种由德国版画家聚特林(1865—1917)首创的字体,1935年到1941年期间在德国的学校盛行。

[105] 德国和波兰的界河。

[106] 鲍曼(1914—1988),德国抒情诗人,儿童文学作家,翻译家。

[107] 位于德国中部地区,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108] 德国下萨克森州的一个城市,位于哈茨山以北。

[109] 纳粹德国在1944年10月成立的辅助军事组织,成员包括所有未丧失劳动能力的非现役军人的男性公民,年龄范围在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之间。

[110] 德国下萨克森州的一个城市。

[111] 泰勒曼(1681—1767),德国作曲家。

[112] 欧洲古国,位于现代意大利的中部。

[113] 传说中的罗马女先知。

[114] 意大利中部山地省份翁布里亚的首府,有丰富的文明遗迹。

[115] 苔巴尔蒂(1922—2004),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116] 卡拉斯(1923—1977),希腊女高音歌唱家。

[117]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

[118] 德国照相机品牌。

[119] 公元前7世纪末—公元396年期间是古希腊的城邦,城市采用兵营化管理,所有男人必须从军。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的拉科尼亚。

[120] 波兰城市,位于首都华沙以南。

[121] 波兰境内流经华沙的一条河,此名系德语名称,波兰语的名字是维斯瓦河。

[122] 拉脱维亚城市,此名系德语名称,在拉脱维亚的名字是普里库勒。

[123] 地中海第四大岛。位于法国大陆东南,历史上为争夺该岛的控制权,有过多次战争。现属于法国领土。

[124] 阿格丽品娜(15—59),罗马皇帝尼禄的母亲。尼禄十六岁即位罗马皇帝,由阿格丽品娜摄政,尼禄亲政以后,母后影响逐渐削弱,最后被尼禄处死。

[125] 法国诺曼底地区海滨小镇。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诺曼底登陆即从这儿开始。

[126] 法国诺曼底地区海滨小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也是诺曼底登陆的地点之一。

[127] 施贝德尔(1897—1984),纳粹军官,参与过刺杀希特勒的计划。

[128] 法国诺曼底地区注入大西洋的河流。

[129] 流经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的一条河,注入黑海。

[130] 乌克兰南部城市。

[131]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爱沙尼亚人组成的一支武装党卫队部队。

[132] 科涅夫(1897—1973),苏联元帅。

[133] 位于德国萨克森州,德国和波兰边境。

[134] 古本原是德国城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半划分给波兰。德国部分仍叫古本,波兰部分叫古宾。

[135] 位于德国勃兰登堡州。

[136] 位于德国勃兰登堡州。

[137] 阿德里安·布鲁威尔(1605—1638),荷兰画家。

[138] 德国柏林著名的医学院。

[139]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以希腊首相麦塔克萨斯(1871—1941)命名的希腊防线,1941年4月9日被德军突破。

[140] 里希特霍芬(1895—1945),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德国空军元帅。

[141] 俄罗斯城市。1943年这里进行过著名的杰米扬斯克战役。

[142]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在杰米扬斯克的一次作战行动。

[143] “架桥”行动中杰米扬斯克德军一次突围行动的代号。

[144] 在欧美电影和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狗明星。

[145] 希拉赫(1907—1974),纳粹德国青年团领导人。

[146] 德国城市柏林的一个区。

[147] 卢奇利乌斯,塞内加的朋友和信友,生卒年不详。

[148] 即弗朗索瓦·尤瑟夫·查理斯·波拿巴·拿破仑二世(1811—1832),拿破仑和皇妃路易斯所生之子。二十一岁时死于结核病。

[149] 1866年6月14日普鲁士和奥地利在捷克的克尼格雷茨进行的一场战役,双方在长十公里宽五公里的狭长地带共投入四十万兵力,战斗异常残酷。最终以普鲁士胜利告终。

[150] 毛奇(1800—1891),德国军事家。

[151] 1756—1763年间,由欧洲数个国家组成的两大交战集团在欧洲以及欧洲以外的一些地区和海域进行的一场持续了七年的战争。

[152] 腓特烈二世(1712—1786),史称腓特烈大帝。普鲁士国王,1740—1786年在位。

[153] 华伦斯坦(1583—1634),捷克人,但长期在德意志皇帝军中服役,军事家,具有优秀的统率能力和组织才能。

[154] 德国哄孩子睡觉的童话人物形象。他出现后,会给孩子眼里撒沙子,于是孩子就会瞌睡。

[155] 佩萨莫位于俄罗斯西北部,靠近挪威边境。1533年后属于俄罗斯领土,1920年后划归芬兰。1939年苏联和芬兰在这个地区曾经发生过战争。1944年,该地区再次归入苏联版图。

[156] 俄罗斯图拉州的首府。

[157] 伏尔加河的支流,全长1478公里。

[158] 莫斯科附近的一座小城。

[159] 俄罗斯城市,位于莫斯科以南二百公里。

[160] 一种护发用品的商标名。

[161] 莫斯科南部一百一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城。

[162] 阿钦博尔蒂(1527—1593),意大利画家。

[163] 高加索山脉北面的河流,流经格鲁吉亚和俄罗斯,注入里海。

[164] 位于高加索山脉东北,俄罗斯北奥塞梯-阿兰共和国首府弗拉季高加索以北约90公里。

[165] 格鲁吉亚首府。

[166] 阿塞拜疆首府。

[167] 一种产自荷兰波斯科普地区的苹果。

[168] 一种牙膏的商标名。

[169] 莱茵河中游的一个狭湾。

[170] 柏林的一个区。

[171] 德国南部地区。

[172] 斯文·赫定(1865—1952),瑞典探险家。

[173] 罗马尼亚中部地区。

[174] 波莫瑞地区北邻波罗的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德国,一部分在波兰。

[175] 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最大的城市,该城在罗马尼亚被称做锡比乌。

[176] 欧洲的节日,每年11月11日,在这一天人们通常要吃鹅。

[177] 位于波兰中西部。

[178] 位于波兰北部。

[179] 位于波兰西北,该城波兰语的名称是卡尔图济。

[180] 位于波兰北部,波罗的海边的重要城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划归波兰后,更名为格但斯克。

[181] 波兰北部的一种西斯拉夫方言。

[182] 波兰北部城市特切夫的德语叫法。

[183] 中欧少数民族,是斯拉夫人的一支,生活在波兰北部波美拉尼亚地区。说卡舒比语。

[184] 中欧少数民族,是斯拉夫人的一支,主要生活在德国东南部,说索布语。

[185] 哥白尼用各种方言的念法。

[186] 马尔库塞(1898—1979),德裔美籍哲学家、社会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187] 俄罗斯西部的一个州。1943年,苏、德军队在此进行著名的库尔斯克大会战,其中尤以大规模的坦克战闻名于世,战役以德国失败而告终,苏军从此掌握战争主动权。

[188] 爱沙尼亚城市,与俄罗斯隔河相望。

[189] 约翰内斯·弗里斯纳(1892—1971),纳粹德国将军。

[190] 波兰西部城市。

[191] 德国军队在1943年夏进攻库尔斯克行动的代号。

[192] 莫德尔(1891—1945),纳粹德国元帅。

[193] 曼施坦因(1887—1973),纳粹德国元帅。

[194] 克鲁格(1882—1944),纳粹德国元帅。

[195] 德国西部莱茵兰-法尔茨州的城市。

[196] 斯图尔特·格朗杰(1913—1993),英国电影演员,在20世纪40—60年代非常走红。

[197] 希腊东部省名。

[198] 塞萨里省的首府。

[199] 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

[200] 克劳塞维茨(1780—1831),普鲁士军事理论家,军事史学家。著有《战争论》。

[201] 鲁登道夫(1865—1937),德国军事家,陆军上将。著有《总体战》。

[202] 舒尔纳(1892—1973),纳粹德国陆军元帅。

[203] 科尼格雷茨位于捷克的波希米亚地区的西部。科尼格雷茨战役发生于1866年7月3日,普鲁士对阵奥地利和萨克森联军。

[204] 俄罗斯西北部特维尔州城市,位于莫斯科西面。

[205] 蔡茨勒(1895—1963),纳粹德国将领,最高军阶为大将,1944年被解职。

[206] 俄罗斯西部小城。

[207] 位于俄罗斯西部的斯摩棱斯克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