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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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

在顾随《苏辛词说》读到这样一段轶事:玄奘法师在西天时,看见一柄东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个僧人听说了,赞叹道:“好一个多情底和尚。”

见东土扇子而生病,如果玄奘在那时写诗,当是一首千古绝唱,不论是古风还是七律;如果他给长安故旧修书,也会是一封感人的书信。他什么都没有写,他用一场病来对内心的情感做了最好的抒发。他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

至情之人就是这样,感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克制住,该写也不写;现实中许多人却正相反,不该写,猛写。

读一些作品的感觉很奇怪。不能说作者写得不好,他(她)明明“是个会的”,该单刀直入处便单刀直入,该平稳时平稳,该峰回路转处便峰回路转,掉书袋也不过分,甚至抒情的修辞也娴熟,结尾还可以体会到振聋发聩的努力或者余音绕梁的预设;至于内容,意思也说不出什么不对的,知识和逻辑好像也没有什么硬伤。但就是让人感到明显的失望和出于礼貌通常不可明言的厌倦。它们起初让我想起皮很厚而馅很小的包子,相声里所谓“一口咬不到馅,再一口咬到面”的那种;后来渐渐体会到,它们比那样的包子更乏味,更像大部分单位食堂的饭菜,保证无毒无害,但是从色、香、味都毫无吸引力,不可能满足什么口感,同时也显然提供不了优质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

我总是忍不住产生一个疑问:这个作者为什么要写呢?明明没有感情的内驱力。抒情者,必须有了“情”才“抒”,他是为了“抒”而做“有情”状。这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事实上,作者毫无感情的驱使和逼迫,他明明可以不写的,世界上也没有必要多这样一篇(一批)无瑕疵亦无价值的文字成品。

这种文字,虽然以发表来取得了一种“作品”的身份,但在文学艺术的国度,这个身份的合法性是可疑的。

顾随在《宋诗说略》中说:“诗应为自己内心真正感生出来,虽与古人合亦无关。不然虽与古人不合亦非真诗。”既然诗有“真诗”与“非真诗”之分,散文也有“真散文”与“假散文”之别了。

对一些谈论写作技巧的文章有些疑惑。因为他们不关心水源和水流量,而专谈如何挖水渠。如果一个作品不好,他们总是质疑水渠挖得不对、不好,而不看看水渠准备迎接的水流量是否充沛。经常是源头几乎干涸,水流细弱,流几步就蒸发了,谈技巧的人却还在专心教人挖水渠。即使细弱的水流按照既定的水渠流了过去,是“真诗”、“真散文”吗?

不要说大江大河,许多小溪,都能在“万山不许”的情况下曲折奔出。水到哪里,哪里就是水的路径,“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语),那才是真诗,真文章,真文学。

杜甫《梦李白二首》,担忧李白处境,浩浩渺渺,一片悲凉,令人“同声一哭”(清·浦起龙语)。更留下“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诸名句。清《唐宋诗醇》评这两首说:“情之至者文亦至。”

“情之至者文亦至。”此语真响亮,而且说得大。

有人还进了一步,说得更绝对——清代陈祚明评潘岳《悼亡诗》曰:“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潘岳,西晋时期文人,他的另一个名字可能更加为人所知:潘安。“掷果潘安”、“貌若潘安”的那个美男子。他的风评似乎和他的颜值不相称,但绝不是因为恃帅负心或恃才花心——他和妻子杨氏感情很好,琴瑟相和二十多年。妻子去世后一再写诗作赋悲悼怀念,开了悼亡诗的先河。

《悼亡诗》共有三首,其一曰: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隟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那种悲伤,无奈,恍惚,无助,哀痛,绵绵不绝地写来,非常真实,深情倾注,因此也打动了无数人。“悼亡”本来是悼念故去的人的意思,并不特指悼亡妻,但由于潘岳《悼亡诗》三首是悼念亡妻的,影响又大,从此以后,“悼亡诗”就专指悼念亡妻的诗篇,“悼亡”二字不再包含悼念其他逝者的涵义了。在文学史上,潘安无意中通过“特定”了“悼亡”的内涵,为妻子献上了一个永不凋谢的花冠。

“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看似偏激,其实有理。

有情,就是水已经天然在,不需要等待“天落水”甚至祈雨;情深,则水量丰沛。况且人还往往因各种原因而忍耐克制,或者一时之间无力诉说无法表达,则感情成了水库,但“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水位越积越高,有朝一日终于开闸或者堤坝溃决,丰沛的感情之水从高处奔涌而下,还需要什么水渠呢?这种表达是生命的必须,泣血一声便是天下同哭,无语凝咽足令四海凄凉,何曾需要借助技巧的经营和修辞的力量?

情深,则流畅是澎湃,冷涩是沉郁,凌乱是顿挫,半含半露成了若悲若讽,戛然而止自有无限余味。情深,则表达就不成问题。

“情之至者文亦至。”“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可以反过来说:那些文不至、语不佳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情不至,情不深。那些不堪卒读的文字,大多数是因为感情不足。感情不足,本不该写,他偏偏假装有情,偏偏写,难道以为可以骗得过读者?

顾随讲课,花雨纷纷,但他有一节说到老杜锤炼而能令人感动,山谷(黄庭坚)、诚斋(杨万里)则不动人,“盖其出发点即理智,乃压下感情写的”,叶嘉莹当场在听课笔记上写下不同意见:“莹认为是感情根本不足。”(看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138页下端的这一行小字注解,是我最佩服叶嘉莹的一刻。弟子真心敬爱老师,追随老师,而并不匍匐在地,仍然保留自己的独立思考,好。对顾随那样的老师,哪怕只“顶撞”这一句,“顶撞”得对,便是一流好弟子。)

许多作品之所以不成功,不感人,恰恰病在“无情”。玄奘是一位高僧,偏偏多情如此;红尘中的写作者,应该“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却灵府枯贫、感情不足。没话找话,写出来肯定没有生命力;自己都不动情,写了,也不会感人。和技巧无关,也无法修改、打磨,问题出在叶嘉莹所说的:感情根本不足。

顾随在《太白古体诗散论》中比较了李白与杜甫。举了李白的这首诗为例——《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天地皆振动’,读之不令人感动。若老杜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字字如生铁铸成,而用字无生字,句法亦然,小学生皆可懂,而意味无穷,似天地真动。李则似无干。李白才高,惜其思想不深。哲人不能无思想,而诗人无思想尚无关,第一须情感真切,太白则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论说什么,都是真能进去,李之‘天地皆振动’并未觉天地真动,不过为凑韵而已。必自己真能感动,言之方可动人。写张子房必写其别人说不出的张子房之精神始可。李白‘岂曰非智勇’,若此等句谁不能说?”

李白经过了下邳圯桥,想起了西汉开国的谋臣张良,显然感情上没有什么波澜,但作为大诗人到了这么一个强烈提示写怀古诗的地方,少不得来一首,反正也容易,那就来一首吧。顾随说此诗“叙事而未能诗化”,因为没有动感情。而杜甫,欣赏公孙大娘弟子剑器舞,回忆起了自己童年看过公孙大娘的舞蹈,“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开头十分俊俏,啪的一声,一个特写镜头,一个身着戎装、英气逼人的美貌女子,手持剑器浑脱,刚健飒爽的舞姿一起,天哪,好得没法说了。但杜甫说了——“动四方”。写公孙大娘剑器舞的魅力,“动四方”,必得这三个字,只能这三个字。老杜,果然是你,不愧是你。

为什么能这么完美?因为“动”的,首先是诗人的心,然后,才是四方,才是天地,再然后,才是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杜甫自己被震撼了,被感动了,被照亮了,所以随手一写,自然有力有情,读之想不被感动都不成。而且还愿意重读,生怕错过了什么。绝不会像对李白这首,他随便一写,我们随便一读,彼此以敷衍对敷衍。

传说李白到黄鹤楼,本来想题诗,但看到崔颢的《黄鹤楼》,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去。这种做派和诗的风格,都不像李白,大约真的“只是个传说”。不过如果诗人到了一个江山佳处或古迹名胜,却并不喜欢,甚至不相容,那么不假装感动地写,甚至不写,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正不必管有没有“崔颢题诗在上头”。

自己不感动,自己没感觉,就不应该硬写,也不应该敷衍地写。文学写作求真,是老生常谈,但真不真,并不是从白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开始,而是在此之前,决定写不写的时候。没感觉时不硬写,不动感情时不随便写,这是“真”的第一步。

说到这里,想起了一向爱读的汪曾祺。汪曾祺有篇散文叫《泰山片石》,里面这样写道: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自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

……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石和无字碑(无字碑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在乱云密雾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我的心态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很雄伟,尽管我和它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

同时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

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汪曾祺很诚实,而且自持,他对泰山,就是有点排斥,山与人差异太大,以至于不能相互融合,当然更谈不上感动。而且他由泰山想到了封禅,对秦皇汉武的封禅以及神神秘秘颇有微词,因此他对泰山的“格格不入”便有了文人脾气的底色。汪曾祺这篇本来可以不写,但是因为他对泰山是不认同的(这个不常见),真实,真切,于是就值得写了。这篇在汪氏散文里不算佳构,但因为感情真实,也不弱。

说回李白与杜甫,杜甫是个老实人,他活得认真,感情强烈而真挚;李白大多数时刻比较关注自己,活得飘飘荡荡的,有点像一直被太多的爱与关注宠坏了的人。李白当然也有真动感情的时候,比如“长相思,摧心肝”,不论是写爱情,还是写政治理想,其感情都是强烈而真挚的。

总体而言,唐人比宋人感情丰富多了。唐诗之所以比宋诗高,就因为唐人多情。顾随认为“唐人情浓而感觉敏锐”,宋人重观察而偏理智,“宋人作诗一味讲道理”,但宋人写词便有感觉和感情,所以“大晏、欧阳修、苏东坡词皆好,如诗之盛唐”。这里顾随大概是随意说说的,因为漏掉了他极爱的辛弃疾。

顾随这样说辛弃疾:“稼轩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

胡适评辛弃疾:“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浓挚。无论长调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现。”(《词选》)才气是天赋,人不可强;见识与天赋、时代、阅历、交游、读书等有关,半可求半不可求;唯有“情感浓挚”一事,可以着力几分。但能着力多少,也不好说。

“玄奘法师在西天时,见一东土扇子而生病。又有一僧闻之,赞叹道:‘好一个多情底和尚。’病得好,赞叹得亦是。假如不能为此一扇而病,亦便不能为一藏经发愿上西天也。”(顾随《苏辛词说》)玄奘见东土扇子,所带来的感情冲击,居然让他生病,那柄扇子,足以和普鲁斯特的“马德莱娜小点心”相媲美。玄奘和那个为他发出赞叹的僧人,他们的感情多么强烈多么美。这种细致精微的感觉,这种瞬间抵达无限广袤的联想,这种内心丰富的程度,这种感情的深度和烈度,真的是后天可以习得的吗?“多情”是一种天性,还是一种能力?或者是天赋和后天习得各有占比?这个问题,不论是从文艺学,还是从心理学,或从科学的角度,似乎都很难断然给出答案。

前些年,有些“老干体”的旧体诗被人讥讽,有人说:平仄不对。有人说:太粗豪,俗。有人说:用字不讲究。然则,也有些旧体诗,平仄皆合,遣词造句亦不粗不俚,但没有诗味,就算好诗了吗?有一路诗,一言以蔽之,曰:没意思。没有感情,自己都不感动,如何感动别人?或曰:我本不想感动别人。那么写了放在家里就好,发表出来给人添堵就不必了。这样的作品,在文学艺术的国度,其身份是不合法的,因为根本是伪的。

周止庵说:“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这句话,评价辛弃疾说得极是,同时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如果不是“情至”,仅仅“才大”,也是无法写出不朽杰作的。大才,至情,才能带来“动四方”的作品。

真实感情的水源和流量,远远比水渠重要。没有水源,就不必挖水渠,先去找水。感情不足,等于枯水期,就读书,就静默,让文字和纸也歇歇吧。

(发表时原题为《“好一个多情底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