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接口
The Reborn
2014年首次发表于To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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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太过清晰的记忆,遗忘是更严重的罪行。
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这儿有个掌控自身的独立“自我”,但那不过是大脑努力制造的假象……
——史蒂芬·平克,《白板》
我记得自己的转生。那感觉大概就像是一条鱼被放归大海。
悬浮的审判船缓缓地从波士顿港口飘移到扇形码头公园上方,其圆盘形的金属外壳与浑浊的夜空融为一体,凸起的上表面仿佛孕妇的肚子。
飞船的体积跟下方地面上的旧联邦法院大楼相仿,四周飘浮着几艘护卫舰,它们表面闪烁的灯光有时会构成类似人脸的模样。
我身边的围观者都渐渐安静下来。审判船每隔四年到访一次,但依然引来大批的人群围观。我扫视着一张张仰望飞船的脸,人们大多毫无表情,有些则带着敬畏。有几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窃笑。我对他们稍加留意,但也没放太多心思在他们身上。毕竟已经许多年不曾发生公开袭击事件了。
“飞碟。”那几人中的一人说道,声音略有些大。周围的人们挪动脚步,试图与他拉开距离。“该死的飞碟。”
人群在审判船正下方留出一片空地。一群托宁观察员站在空地中间,准备迎接转生者。但我的伴侣凯不在其中。祂1告诉我,祂最近已见证过太多次转生。
凯曾跟我解释说,审判船的外形设计意图体现对本地传统的尊重,它能唤起我们从前对外星小绿人和《外星第九号计划》2的种种想象。
“这就好比你们的旧法院有个类似灯塔的拱顶,源自波士顿的航海传统,象征着正义的光辉。”
托宁人通常对历史不感兴趣,但凯一直提议要尽量对本地人多加包容。
我在人群中缓缓穿行,逐渐接近那群窃窃私语的家伙。他们全都穿着又长又厚的外衣,极适合藏匿武器。
审判船如孕腹般的圆顶打开了,一束明亮的金光射向天空上方的乌云,由此映照出的漫射反光柔和地笼罩着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审判船边缘的一圈旋转门也都打开了,长长的弹性绳索从门洞里延展滑落,弯曲地悬浮于空中,仿佛一根根触手。此刻,审判船就像一只飘浮的水母。
每条绳索的末端都挂着一个人类,他们的身体被位于肩胛骨之间的脊椎上的托宁接口牢牢地固定住,仿佛挂在鱼钩上的鱼。随着绳索徐徐向地面伸展,其末端的身影缓慢轻柔地舞动着四肢。
我接近了那一小群窃窃低语的人。刚才大声说话的家伙把双手伸进厚重的外衣里。我推开人群,加快脚步。
“这些可怜的混蛋。”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注视着返回家园的转生者逐渐接近人群中央的空地。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俨然是个决定痛下杀手的狂热仇外主义者。
转生者即将抵达地面。我的目标正在等待着,等待审判船的绳索从转生者身上脱离那一刻,于是他们不可能再被拽回去,踉跄地站立着,依然不太清楚自己是谁。
依然天真无辜。
我清楚记得这样的时刻。
我的目标右肩稍稍一动,试图从外衣底下抽出什么东西。我一把推开身前的两名女子,高喊着跃起,“别动!”
接着,转生者脚下的地面像火山一样迸发,世界似乎变慢了,转生者连同托宁观察员一起被抛入空中,肢体胡乱摇摆,犹如断线的木偶。当我撞到前面那人身上时,光与热扑面而来,遮蔽了一切。
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排除我的嫌疑,并为我包扎伤口。等到我被准许回家时,已经是下半夜。
由于新的宵禁政策,剑桥市的街道安静而空旷。哈佛广场停着一队警车,十几盏警灯轮流闪烁。我停下来,摇下车窗,出示证件。
面容稚嫩的年轻警察倒吸了一口气。“乔舒亚·雷农”这名字他也许不认识,但他能看到我的证件右上角的黑点,这说明我可以进入高度戒备的托宁人住宅区。
“真是糟糕的一天,长官,”他说道,“不过别担心,我们已经守护好通往您家里的道路。”
他尽量以不经意的语气说出“您家里”三个字,但我能听出其中的震撼。他知道我是祂们的人,我跟祂们住在一起。
他没有从我的车边退开。“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调查进展如何?”他的目光在我全身游走,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强烈而饥渴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扭头望向前方,摇上车窗。
片刻之后,他往后退开,我用力一踩油门,轮胎发出一阵令人满意的尖啸,我的车一下子蹿了出去。
这座围墙大院原本属于拉德克利夫学院。
我打开公寓的门,屋里透出凯喜欢的柔和金色灯光,我突然想起下午的遭遇,浑身一阵战栗。
凯坐在客厅沙发上。
“抱歉,我没打电话。”
凯站起来,身高足有八英尺3,祂张开胳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新英格兰水族馆巨型水缸里游弋的大鱼。我步入祂的怀中,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混合着花与香料的味道,既是来自外星世界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你听说了?”
祂没有回答,只是轻柔地脱下我的衣服,并小心避开绷带。我闭上眼睛,没有抵抗,感受着衣衫被一层层剥离。
浑身赤裸的我仰起头,让祂亲吻我,祂那管状的舌头很温暖,咸咸的。我用双臂环抱住祂,抚摸着祂脑后那道长长的伤疤,祂伤疤的来历我并不知晓,也不想深究。
接着,祂用第一对胳膊搂住我的脑袋,把我的脸埋进祂柔软而覆满绒毛的胸口。祂强壮柔韧的第三对胳膊抱住我的腰,灵活而敏感的第二对胳膊摩挲着我的双肩,找到我的托宁接口,轻轻拨开皮肤,插了进去。
建立连接的刹那间,我倒吸一口气,感受到四肢变得僵硬,继而松弛下来,任由凯强壮的胳膊支撑着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通过凯的感官感受自己的身体:温热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构成一片脉动的红色与金色网络;背部和臀部的皮肤温度相对较低,形成青蓝色的背景;我的短发扎在祂第一对手敏感的皮肤上,略有点刺痒;我混乱的思维在祂温和的疏导之下渐渐恢复平静与理智。我俩的身体与心灵以最亲密的方式结合。
我心想:就是这种感受。
不要因为他们的无知而恼怒。祂通过思维告诉我。
我为祂回放下午的经历:执行任务时的傲慢与大意,爆炸发生时的惊愕,目睹转生者和托宁人死去时的愧疚与后悔。我心中充满无助的愤怒。
你会找到他们的。祂在我脑中说。
我会的。
接着,我感觉祂的身体向我贴近,六条胳膊和两条腿不断探索,抚摸、抓握、挤压、穿插。我也回应着祂的动作,我的手、我的嘴唇、我的脚在祂凉爽柔软的皮肤上游走。我知道祂喜欢这样,我的愉悦清晰分明,祂的也一样。
思维和语言都已没有必要。
审讯室位于联邦法院的地下室,狭小逼仄,仿佛囚笼。
我关上门,挂好外套。我不怕背对着嫌疑人。亚当·伍兹把脸埋在双手之间,胳膊肘支着不锈钢桌面。他胸中斗志全无。
“我是乔舒亚·雷农,托宁保卫局的特工。”我习惯性地把证件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布满血丝,空洞无神。
“你从前的生活要结束了,我相信你已经明白这一点。”我没有宣读他的权利,也没有告诉他可以找个律师,那些程序是文明程度较低的年代的东西。如今已不需要律师——也不需要审判和警察的讯问技巧。
他瞪视着我,眼神充满憎恨。
“那是什么感觉?”他压低嗓音问道,“每晚被祂们上?”
我愣了一下,无法想象只是这么晃一眼,他就能留意到我证件上的黑点。然后我意识到,那是因为我刚才背过身去,他能透过衬衫看到托宁接口的轮廓。他知道我经历过转生。只是碰巧猜中了而已——不过也很合理——托宁接口敞开的人多半是跟某个托宁人结成了伴侣。
我没有上钩。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仇外主义情绪能驱使像他那样的人大开杀戒。
“手术后,你会受到思维探查。但假如你现在就坦白,提供关于同谋者的有用信息,等到转生之后,就可以获得一份好工作,过上好日子,还可以留住大部分有关朋友和家人的记忆。可你要是撒谎,或者什么都不说,我们最终还是能得到所有的情报,然后你会被清空头脑,送去加利福尼亚州清理辐射尘埃。所有关心你的人也会完全把你忘记。选择权在你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有同谋?”
“爆炸发生时我有注意到你。你正在等待那一刻。我相信你的任务是趁着爆炸之后的混乱尽量杀死更多托宁人。”
他继续瞪着我,恨意毫无退减。接着,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转生过不止一次,对吧?”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他露出微笑,“只是直觉。你的站姿和坐姿都过于僵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本该料到这个问题,但我准备不够充分。转生两个月之后,我依然感觉有点生疏,状态不佳,“你知道我不能回答。”
“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被切除了溃烂的部分,”我对他说,“你溃烂的那部分也会被切除。不管原来的乔希4·雷农曾犯下什么罪行,他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罪名自然也应当被遗忘。托宁人是富于同情和仁慈的种族。祂们只会移除你我真正对罪行负有责任的部分——承载邪恶意图的部分。”
“富于同情和仁慈的种族。”他重复道。我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种新的意味:怜悯。
我突然感到很愤怒。应该被怜悯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还来不及抬手遮挡,我便冲过去猛击他的脸,一拳,两拳,三拳。
他的双手在身前挥舞,鼻子里流出血来。他没有吭声,但一直用那双平静而充满怜悯的眼睛看着我。
“祂们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父亲。”他说。他抹掉嘴唇上的血,甩了甩手。血滴溅到我的衬衫,猩红的血珠在白色布料上显得格外鲜亮。“我当时十三岁,躲在后院的棚屋里。透过门缝,我看到父亲把棒球棍砸向祂们中的一个。那家伙用一条胳膊挡住,然后另一对手抓住他的脑袋,就这么扯了下来。然后祂们烧死了我母亲。我永远无法忘记血肉烧灼的气味。”
我尽量控制住呼吸。我尽量像托宁人那样看待眼前这个人:把他一分为二。他既是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也是个愤怒苦涩的成年人,前者尚可挽救,后者则没有可能。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说,“那是个黑暗的年代,可怕而扭曲的年代。然而世事变迁,托宁人已经道歉,并试图补偿。你应该去接受心理咨询。祂们应该给你安装接口,把那部分记忆剔除掉,让你的生活摆脱那些幽灵的干扰。”
“我不想摆脱那些幽灵。你就没考虑过吗?我不愿忘记。我骗祂们说什么都没看到。我不想让祂们侵入我的头脑,偷走我的记忆。我想要复仇。”
“你没法复仇。干下那些事的托宁人已经不复存在,祂们已经受到惩罚,湮没在遗忘中。”
他笑出声来,“你说‘受到惩罚’,干下那些事的托宁人就是如今四处活动的托宁人,宣扬博爱,宣扬跟人类和谐共处。祂们可以选择遗忘,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也应该忘记。”
“托宁人没有连贯的意识——”
“你说得就好像自己在征服战争中没有失去过亲人一样。”他提高嗓门,语气从怜悯转变成某种更为阴郁的情绪。“你的论调就像个通敌的叛徒。”他朝我啐了一口,我感觉到脸上和唇间的血水——温热甜腻,铁锈的味道。“你都不知道自己被夺走的是什么。”
我离开房间,关上门,隔绝了他源源不断的咒骂。
在法院外,我遇到了技术调查部的克莱尔。她那边的人已经完成对昨晚罪案现场的侦测与记录,但我们仍然绕着爆炸坑走了一圈,用传统的目测法检视,以防她的设备有所疏漏。
不太对劲,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今早四点左右,一名受伤的转生者死在了麻省总医院,”克莱尔说道,“所以死亡人数一共是十个:六个托宁人,四个转生者。比两年前纽约那次要好一点,但绝对是新英格兰最严重的屠杀事件。”
克莱尔身材瘦削,面容犀利,一停一顿的动作让我想到麻雀。作为波士顿地区仅有的两名跟托宁人结为伴侣的保卫局特工,我俩走得很近。人们开玩笑说,我俩是工作上的配偶。
我没有在征服战争中失去亲人。
凯陪我出席母亲的葬礼。她躺在棺柩里,面容平静,毫无痛苦。
凯轻触我的后背,给予我支持。我想告诉祂,不必太难过。祂曾努力地抢救她,也曾努力地抢救我父亲,但人类的躯体太过脆弱,我们还不能完全地掌握托宁人教给我们的先进技术。
我们绕过一堆凝结在熔化沥青中的碎石。我尽力控制住呼吸。伍兹的话令我感到不安。“爆炸物有什么线索?”我问道。
“情况非常复杂,”克莱尔说,“根据残存的碎片,有个连接着计时电路的磁力仪。我猜最可能的情况是,附近有大质量金属物体触发了磁力仪,比如审判船。于是计时电路开始工作,在转生者抵达地面的那一刻引爆。
“这一装置需要对审判船的质量有相当精确的了解,否则路过港口的游艇和货船都有可能将它触发。”
“也需要了解审判船的操作规程,”我补充道,“他们必须知道昨天有多少转生者抵达,然后估算出完成转生仪式并把转生者送达地面需要多少时间。”
“这绝对需要周密的计划,”克莱尔说,“这不是某个独行侠干的。我们面对的是经验丰富的恐怖组织。”
克莱尔拉着我走到某个位置。我们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爆炸坑底部。坑比我预想的要小。犯案者用的一定是定向炸药,能量集中往上输出,估计是想尽量减小对周围人群的伤害。
人群。
我不禁回想起儿时的记忆。
秋季,天气凉爽,空气中能闻到大海的气味,以及燃烧物的气味。聚集的人群数量众多,但没人发出声响。跟其他站在外围的人一样,我使劲往里挤,意图靠近中心,而中间的人则使劲往外挤,就像一窝蚂蚁围着一只鸟的尸体涌动。最后,我来到人群中心,明亮的篝火在数十只油桶里燃烧。
我从外衣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打开信封,将一叠照片交给油桶边的人。他逐一翻看,并从中抽出几张,交还给我。
“这些你可以留着,然后去那边排队做手术。”他说。
我翻看手中的照片:妈妈怀抱着婴儿时的我;爸爸在集市上把我举过肩头;我和妈妈以相同的姿势入睡;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玩棋盘游戏;我打扮成牛仔的模样,妈妈在我身后替我调整领巾。
他将其余照片扔进油桶。转身离开时,我试图在火焰吞没照片之前再看一眼。
“你还好吧?”
“没关系,”我晕乎乎地说,“还有一点爆炸的后遗症。”
我可以信任克莱尔。
“听着,”我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转生之前你做过什么事?”
克莱尔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别这么想,乔希。想想凯,想想你的生活,你现在拥有的真实的生活。”
“你说得对,”我说道,“只是伍兹让我有点不安。”
“你也许需要放几天假。你要是无法集中精神,对谁都没好处。”
“我没事。”
克莱尔似乎持怀疑态度,但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步步紧逼。她明白我的感受。凯能够看到我脑中的内疚和遗憾。在那种终极的亲密行为中,隐瞒是不可能的。我无法忍受就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到家接受凯的安慰。
“就像我说的,”她继续道,“这片区域一个月前由W.G.特纳建筑公司重铺过路面。炸弹很可能就是那时埋下的,伍兹是施工人员之一。你应该由此着手调查。”
她将文件盒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是参与法院路重铺工程的所有雇员和承包商。”
她匆匆地离开了,不敢跟保卫局特工多说半句话,仿佛我有某种传染病。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或许的确有传染病。在我转生的时候,跟我关系比较近的人都知道我干过什么,他们对我的认知组成了从前乔舒亚·雷农人格的一部分。因此知情者也必须安装接口,剔除相关记忆,以便让我完成转生。我的那些罪行感染了他们。
我甚至不知道以前与我亲近的人都有谁。
我不该想这些事。从前的生活相当于死人的生活,对此过于执着没有好处。
我逐一浏览那批文件,把一个个人名输入手机,让克莱尔办公室的电脑算法把它们跟数百万个数据库中的条目联系起来,并在激进的反托宁论坛和仇外网站中搜索,寻找种种关联,构建出一张关系网。
但我还是自己逐行逐句地仔细阅读着文件。有时候,人脑能够发现克莱尔的计算机都无法找到的关联。
W. G.特纳公司非常谨慎。所有申请人都经过全面的背景调查,算法分析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没多久,所有名字融合到一起,变得难以分辨:凯利·艾考夫、修·雷克、索菲亚·勒戴、沃克·林肯、胡里奥·科斯塔斯……
沃克·林肯。
我又倒回去翻看文件。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性:狭长的眼睛,后退的发际线,面对镜头毫无笑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对他的外表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他的名字让我有点犹豫。
火焰中卷曲的照片。
最上面那张是我父亲,站在我家的房子跟前,手握来复枪,面容肃穆。就在火焰将他吞噬前,我看到照片残存的角落里有一对交叉的路标。
沃克,林肯。
我发现自己在颤抖,尽管办公室的暖气温度调得很高。
我掏出手机,调出沃克·林肯的电脑报告:信用卡记录,电话日志,搜索历史,网络浏览轨迹,就业与教育概况。算法没有标注出任何异常。沃克·林肯似乎是一名典型的普通公民。
我从没见过有谁的档案这么干净,克莱尔那偏执多疑的算法竟找不出一点反常之处。沃克·林肯太过完美了。
我查看他的信用卡购物记录:原木燃料、点火液、模拟壁炉、户外烧烤架。
然后,从两个月前开始,没有任何消费。
祂的手指正要接入,我开了口。
“今晚就不了。”
凯的第二对手臂停下来,略一犹豫,然后轻抚我的后背。稍后,祂直起身。祂的眼睛看着我,在公寓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两颗苍白的月亮。
“很抱歉,”我说,“我的脑子里太乱,有许多不愉快的念头。我不想给你增添负担。”
凯点点头,这是人类的动作,在祂身上显得不太协调。我很感谢祂为了安慰我而做出的努力。祂一直都是如此地善解人意。
祂往后退开,让我一个人赤裸着身体留在屋子中。
房东宣称对沃克·林肯的生活一无所知。该名租客是四个月前搬来的,房租(在查尔斯镇的这个区域尤其便宜)每月一号直接打入账户,但她从没见过他一眼。我挥了挥证件,她把房间钥匙交给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登上楼梯。
我推开门,打开灯,眼前的景象仿佛家具店的陈设:白沙发,皮革双人椅,玻璃咖啡桌上整齐地堆放着若干杂志,墙上挂有抽象画作。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一丝不妥之处。我深吸一口气。没有烹饪、洗洁剂等生活起居的气息。
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犹如似曾相识的梦境。
我穿过房间,打开一扇扇门。壁橱和卧室的布局跟客厅一样巧妙而美观。极为普通,又极不真实。
阳光从西墙的窗户照进来,在灰色地毯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边形。那金色的光是凯最喜欢的色调。
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大概积攒了有一两个月。
沃克·林肯是个幽灵。
最后,我转过身,看到正门背后挂着一件东西:一张面具。
我把它摘下来,戴到脸上,然后走进浴室。
这种面具我很熟悉,它是基于托宁人的科技,由柔软的可编程纤维制成。把转生者送回地球的绳索也是用的同一种材质。面具被体温激活,自动变化成预设的形状。戴上面具后,无论你的脸长什么样,面具都会呈现出预先记忆的容貌。此类面具只有执法机构获准使用,我们有时会用它来渗透仇外组织。
镜子里,面具凉丝丝的纤维逐渐被激活,就像我触摸凯时祂身体的反应。面具牵扯推挤着我脸上的皮肤与肌肉,一时间,我的脸变成了一块扭曲的肉,仿佛噩梦中的怪物。
接着,脸上翻滚起伏的运动停息了下来,我看到了沃克·林肯的脸。
凯是我在上一次转生之后看到的第一张脸。
那张脸上长着黑色的鱼眼,皮肤微微起伏,仿佛底下有许多细小的蠕虫在扭动。我瑟缩着试图躲避,但无处可逃。我的后背贴着一堵铁墙。
祂眼睛周围的皮肤一缩一放,我无法理解这种属于外星人的表情。祂往后退开,留给我一点空间。
我慢慢地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我躺在一块窄窄的钢板上,一端固定在墙上。灯光太亮,我感到有点恶心,于是闭上眼睛。
一幅幅画面仿佛海啸一般袭来,令我应接不暇。面孔、话语、事件,纷纷疾速地掠过。我张开嘴发出尖叫。
凯立刻扑上来。用第一对胳膊抱住我的头,迫使我保持静止。一股混合着花香和香料的气味将我包裹住,关于那气味的记忆突然从我混乱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家的味道。我紧紧将它抓住,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抱住一块漂浮的木板。
祂用第二对胳膊搂住我,拍打我的背,寻找接口。我感觉到祂的手插入我脊椎上的洞孔。我不知道那里有接口,疼痛感几乎让我喊出声来——
接着,头脑中的混乱风暴消退下去。我通过祂的眼睛和头脑看着这个世界:我赤裸的身体正在颤抖。
让我来帮助你。
我稍做挣扎,但祂太强壮,我只能放弃。
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审判船上。从前的乔希·雷农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必须受到惩罚。
我试图回忆自己做过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为了拯救你,我们必须把他从你的身体里切除。
凯柔和地引导我的思维,我脑海中浮现出又一段记忆。
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阳光从西墙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边形。凯缓缓地在我们面前来回走动。
“我们每个人都由许多组记忆、许多种人格和许多连贯的思维模式构成。”语声来自凯脖子上挂着的黑盒子,稍微有点呆板,但悠扬而清晰。
“相较于跟家乡的儿时玩伴在一起,当你跟大城市里的新朋友相处时,你的行为、表情,甚至语言是不是都有所不同?相较于跟家人在一起,当你在我面前时,你的哭和笑,甚至连生气的模样是不是也不一样?”
我和周围的学生发出少许笑声。凯走到教室的另一头,然后转回身,我俩的目光对视。祂眼睛周围的皮肤向外拉伸,使得双眼显得更大。我的脸上微微发热。
“统一人格是人类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错误观念。事实上,许多未开化的旧习俗都是基于这一理念。比如说,一名罪犯只不过是与许多人共享着一具躯体。犯下谋杀罪的人也可能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兄弟、好儿子。当他策划杀人的时候,跟他在给女儿洗澡,亲吻妻子,安慰妹妹或照顾母亲的时候,完全是不同的人。然而人类从前的刑事司法制度会对所有人无差别地予以惩罚,一起审判,一起监禁,甚至一起处死。这种集体惩罚多么地野蛮!多么地残酷!”
我根据凯的描述想象自己的头脑:化整为零,分成许多碎片。托宁人最鄙视的人类制度也许就是司法制度。考虑到祂们的心灵交流能力,这种鄙视完全说得通。托宁人互相之间没有秘密,而祂们的亲密关系,我们大概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司法制度受制于个体的不透明性,无法直接获取思维的真相,甚至需要诉诸仪式化的对抗,这在祂们看来一定是非常野蛮。
凯瞥了我一眼,仿佛能听到我的心思,但我知道,不通过接口这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凯最喜欢的学生。
我抱住了凯。
我的老师,我的爱人,我的伴侣。我曾经到处漂流,而如今我已到家。我开始记起来了。
我触摸到祂脑后的疤痕。祂一阵战栗。
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了。不必担心。
我避开伤疤,小心翼翼地抚摸祂。
转生是个痛苦的过程。你们的生物演化进程跟我们不同,你们的头脑更难梳理,更难分离出不同的人格。记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稳定下来。你需要重塑神经纤维链,需要重新找回记忆,并重新理解它们。你得重建自身。现在患病的部分已经切除,你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依偎着凯,跟祂一起将我的人格重新拼凑完整。
我给克莱尔看那副面具,还有那份过于完美的电子档案,“想要获取这类装备,并伪造令人信服的电子数据,那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甚至可能在保卫局内部,因为我们需要清理电子数据库,删除转生者的记录。”
克莱尔咬着下嘴唇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然后怀疑地看着那面具,“这真的不太可能。保卫局雇员全都装有接口,并且定期接受思维探查。我不明白内鬼怎么可能藏得住。”
“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克莱尔对我说,“亚当已经安装接口,塔乌正在对他进行思维探查。再过半小时就能清楚。”
我跌坐到她身边的一张椅子里。最近两天的疲惫犹如厚重的毯子一般裹挟着我。我一直躲避着凯的触碰,理由连自己也无法解释。我感觉自己很分裂。
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保持清醒。
我和凯坐在皮革双人椅上。祂身躯庞大,我俩不得不挤在一起。我们的身后是壁炉,我的后颈能感到从壁炉传来的温热。祂用左侧的胳膊轻抚我的背。我很紧张。
我父母坐在对面的白沙发上。
“我从没见过乔希这么快乐过。”母亲说道。她的笑容十分欣慰,让我很想拥抱她。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凯通过黑色发声器说道,“我猜乔希很担心你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俩。”
“仇外分子一直都存在。”父亲说道。他听起来有点喘。我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会意识到这就是他病症的开端。一丝悲伤冲淡了我快乐的记忆。
“从前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凯说道,“我们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始终希望着眼于未来。”
“我们也一样,”父亲说,“但有些人一直陷在过去,无法让死者安息。”
我环顾四周,注意到这房子很整洁。地毯毫无瑕疵,桌上没有杂物。我父母坐的白沙发一尘不染。中间的玻璃咖啡桌上只有几本杂志,堆放得巧妙而美观。
这客厅就像是家具店的陈设。
我猛地醒来,记忆中的碎片如同沃克·林肯的公寓一样不真实。
克莱尔的伴侣塔乌站在门口。祂的第二对胳膊受到严重损伤,渗出蓝色的血。祂的脚下一个踉跄。
克莱尔立刻跑到祂身边,“怎么回事?”
塔乌没有回答,而是扯下克莱尔的外衣和底衫,用粗壮但不那么灵活的第一对胳膊饥渴地摸索着克莱尔的后背,寻找她的托宁接口。祂终于找到接口,将胳膊的前端插了进去,克莱尔倒吸一口气,立刻瘫软下来。
我移开视线,避免直视这亲密的一幕。塔乌很痛苦,祂需要克莱尔。
“我该走了。”我站起身说道。
“亚当的脊椎里藏有炸弹。”塔乌通过发声器说道。
我愣了一下。
“我给他安装接口时,他表现得很配合,看上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当我开始探查他的思维时,却触发了一枚微型炸弹,他当场被炸死了。我猜你们中有些人仍然极度憎恨我们,宁死也不愿转生。”
“我很遗憾。”我说。
“我才应该感到遗憾。”塔乌说道,祂机械的话音只能勉强传达悲哀的语调,但似乎跟我混乱的头脑有点相像,“一部分的他是无辜的。”
托宁人对历史不感兴趣,我们现在也一样。
祂们不会老死。没人知道托宁人活了多久:几百年、几千年,还是万古永生。凯含含糊糊地提到过一段旅程,其持续的时间比人类的历史还要长。
我曾经问过祂,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记得了。祂通过思维告诉我。
祂们的心态可以用生理特性来解释。祂们的大脑就像鲨鱼的牙齿,一直不停地生长。新的脑组织不断从内核产生,而外层则像蛇皮一样定期脱落。
面对实质上万古不衰的生命,无穷无尽的记忆会使托宁人不堪重负。难怪祂们成了遗忘大师。
希望保留的记忆必须复制到新的脑组织内:追溯、重建、转录。需要忘却的部分则随着每个蜕变周期被抛弃,仿佛干枯的蛹壳。
祂们不仅丢掉记忆,就连完整的人格也可以像角色扮演一样随意套用,然后再将其抛弃与遗忘。托宁人把蜕变前后的自己视为互相独立的个体: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记忆,不同的道德责任。它们只是共用同一具身体而已。
甚至是不同的身体,凯在我脑中说。
?
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你体内的每一个原子都会被其他原子取代,凯通过思维说道。这还是在我们刚成为恋人的时候。祂话中常常带有说教意味,对我们来说则更快。
就像忒修斯之船,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块木板都被替换掉,最后它便不再是同一艘船。
你们总是喜欢用过去的事来比喻。但祂的态度更像是纵容而不是批判。
在征服战争时期,托宁人的表现极具攻击性。而我们也以牙还牙。当然,细节已经变得模糊。托宁人不记得那些过去,我们中的大多数也不愿回想。但过了这许多年,被毁的加利福尼亚州依然不适合居住。
然而等我们投降之后,托宁人放逐了大脑中具有攻击性的部分——作为对战争罪行的惩罚——变成了人们认知中最温和的统治者。如今,祂们憎恨暴力,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并且心甘情愿地授予我们技术,治疗各种疾病,创造出一个个奇迹。世界平静安宁,人类的平均寿命大幅度延长,那些愿意为托宁人效劳的人生活十分富足。
托宁人不会有负疚感。
我们已不是当初的自己,凯在我头脑中说,
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园。然而你们中有些人坚持认为我们应该为已经消亡的前身承担罪责。这就像是要儿子为父亲的罪行负责。
假如战争再次爆发会怎样?我在头脑中说,假如仇外分子说服所有人起来反抗怎么办?
那我们会再次变得跟以前一样残酷无情。这是面对威胁时的生理反应,我们无法控制。但未来的我们跟现在的我们没有关系。父亲不该为儿子的行为负责。
类似这样的逻辑很难反驳。
亚当的女友萝伦是个表情阴郁的年轻姑娘,我告诉她,由于亚当的父母已经过世,理论上讲,她是他关系最近的亲属,有责任到警署认领尸体。即便如此,她的脸色并无变化。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厨房餐桌。这间公寓狭小昏暗,许多灯泡都烧坏了,却没有更换。
“我需要装接口吗?”她问道。
亚当死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决定他的哪些亲友应该安装接口——并小心提防脊椎里藏的炸弹——以便揭开整个阴谋的全貌。
“我还不知道。”我说,“这取决于我对你合作程度的评估。他有没有跟可疑的人交往?你觉得可能是仇外分子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道,“亚当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他从没告诉过我什么。你要是愿意,可以给我安个接口,但那是浪费力气。”
她这类人通常对安装接口充满恐惧,感觉受到侵犯。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让我更加怀疑。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疑心,于是改变了策略,“我和亚当有时会吸‘健忘烟’或者‘闪光’。”她在座椅上调整了下坐姿,望向厨房台面。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叠脏盘子前面摆放着吸毒工具,仿佛舞台布景,滴滴答答漏水的龙头则提供了背景音。
“健忘烟”和“闪光”都有很强的致幻效果。言外之意是:她的脑袋里充满虚假的记忆,即使装了接口也不可信。我们最多只能让她转生,但无法找出有用的信息。这一招还不错。但她的谎言不够令人信服。
凯曾经通过思维对我说,你们人类认为,你做什么事决定了你是什么人。我记得我俩躺在某个公园的草地上,我喜欢通过祂的皮肤感受温暖的阳光,因为祂的皮肤比我的敏感得多。但其实,你的人格取决于你的记忆。
那不是一回事吗?我在脑中问道。
完全不是。为调取记忆,你必须重新激活一组神经链路,而在此过程中,它们会被改变。你们的生理特性就是这样,每次回想都会重写记忆。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一段生动清晰的记忆其实是假造的?某个场景你确信是梦境,但其实是真实经历?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你却以为是事实?
听你说的,我们好像很脆弱。
其实是受到了误导,凯的思维态度中带着爱意,你们无法分辨记忆的真伪,却仍强调其重要性,把它当作生命中许多东西的根本。而保存历史的习惯也没给你们的种族带来什么好处。
萝伦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也许是想起了亚当。我感觉萝伦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就像是儿童时代听过的歌谣,依稀存有一点印象。当萝伦迷失在记忆中时,她的脸似乎松弛下来,我喜欢她这种难以名状的表情。于是,我决定不给萝伦安装接口。
我从包里取出面具,一边注视着她的脸,一边戴上。面具在我脸上被激活,开始重塑肌肉与皮肤,我注意观察她的眼睛,看她有没有认出这张脸,以便确定亚当和沃克是否是同谋。
她的表情再次变得冷漠阴沉,“你在干什么?这玩意儿有点瘆人。”
我很失望,对她说道:“只是例行检查。”
“你介意我处理一下那个滴水的龙头吗?它快把我逼疯了。”
我点点头,她站起身,我继续坐着。又一条死胡同。这一切真的是亚当独自完成的吗?沃克·林肯是谁?
我很害怕,因为我的脑中有个半成形的答案。
当我察觉到有重物袭向后脑时已经太迟了。
“能听见吗?”失真的语声,是电子装置伪装的。奇怪的是,这让我想起托宁人的发声器。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我是坐着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一块柔软的布,也许是围巾或领带,紧紧裹住我的脑袋,蒙着我的眼睛。
“很抱歉,我们必须这么做。还是不要让你看到我们为好,这样等到托宁人探查你的思维时,我们才不会被暴露。”
我尝试扭动手腕上的结。扎得很结实,靠我自己不可能解开。
“你们必须马上停止这种行为,”我尽可能威严地说,“我知道你们觉得逮住了一个勾结外敌的人类叛徒。你们相信这就是正义与复仇。但是想一想,假如你们伤害我,最终还是会被逮捕,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记忆都将被抹去。要是你们根本都不记得,复仇有什么意义呢?那就跟从没发生过一样。”
电子语音在黑暗中发出笑声。我无法分辨他们的人数,其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放我走。”
“我们会放你走,”第一个声音说道,“等你听完这个。”
我听到“咔嗒”一声,有个按钮被按下去,接着是空洞的语声:“你好,乔希。所以你找到了重要线索。”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尽管经过深入的研究,但完全消除记忆是不可能的。转生者的头脑就像个旧硬盘,存有许多过去的痕迹,它们处于休眠状态,等待着被激活……”
我从前的家位于沃克街和林肯街的交叉口。
屋里杂乱无章,我的玩具散落在各处。这里没有沙发,只有四把藤椅围着一张木制的旧咖啡桌,桌面上沾满圆形污渍。
我躲在其中一张藤椅后面。房子里很安静,光线昏暗,不是黎明就是傍晚时分。
外面传来一声尖叫。
我站起身跑到门口,将门一把推开。我看到一个托宁人用第一对胳膊把父亲举到空中,第二和第三对胳膊紧紧缚住父亲的双臂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在那托宁人背后,母亲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托宁人扭动胳膊,父亲再次试图嘶喊,但血从咽喉处冒出来,他只能发出一串咯咯的响声。托宁人再次扭动胳膊,我看着父亲被缓慢地撕成碎片。
托宁人低头望向我。它眼睛周围的皮肤又是一伸一缩。我闻到一股未知的花香和香料味,那气味如此浓郁,让我胃里一阵恶心。
是凯。
“……祂们用谎言填满你的头脑,取代真实的记忆。只要仔细核查,这些假造的记忆便会崩塌……”
凯从笼子的一侧向我靠近。这里有许多类似的笼子,每一个都关着一名年轻男子或女子。在黑暗与孤独中,我们无法形成有意义的记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从来没有明亮的教室,没有哲学课堂,也没有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平行四边形。
“我们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凯说。至少发声器是真实的。但呆板的语调跟祂的话不太相称。“我们已经解释了很久,你们坚持一定要记住的那些事不是我们干的。在当时,祂们是必要的存在,但祂们已经受到惩罚,遭到抛弃与遗忘。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我朝着凯的眼睛啐了一口。
凯没有擦掉我的唾液,眼睛周围的皮肤稍稍收缩,然后祂背过身去,“你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你重塑。”
“……祂们告诉你,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复存在。祂们告诉你,祂们是全新的人格,不必对从前的自己负责。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我跟凯在一起时,能看到祂的思维。凯曾杀死我的父母,残酷地折磨儿童,并下令烧毁我们的旧照片,抹去从前的痕迹,消除往昔的影响,强行按照祂们的期望塑造我们的未来。但那个凯已经完全消失了。祂们真的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善于遗忘,血腥的过往在祂们看来就像一个陌生的国度。我的爱人凯的确拥有另一副头脑:纯真、无辜、清白。
“但祂们不断跨过我们父辈的尸骨,住在从我们逝者手中夺去的房子里,不断否认事实,亵渎真相。
“作为生存的代价,我们中有些人接受了集体遗忘。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过去不会消失,而是不停地渗透积聚,等待机会重新冒头。你的人格取决于你的记忆……”
凯的第一个吻湿润而生涩。
凯第一次插入我体内,第一次进入我的头脑,那感觉很无助,仿佛这件事我再也无法摆脱,再也无法洗净。
花香和香料的气味我将永远无法忘记,也无法驱除,因为它并非是鼻子嗅到的,而是深深植入我头脑的。
“……虽然我开始渗透仇外组织,但说到底其实是他们渗透了我。他们关于征服战争的地下档案,他们的见证与记忆分享会,最终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让我找回自己的故事。
“发现真相之后,我开始小心地谋划复仇。我知道很难在凯面前隐藏秘密。但我想出一个计划。托宁保卫局的特工需要定期接受思维探查,然而我是凯的配偶,因此可以免除。假如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避免与凯亲密接触,我至少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规避探查。
“我假造身份,戴上面具,帮助仇外组织达成他们的目标。我们所有人都戴面具,所以即使有哪个同谋被抓,并受到思维探查,其余人也不会暴露。”
我给这些同谋的面具,就是我渗透仇外组织时戴的那种……
“我总有一天会被逮住,然后抓去转生,这是不可避免的。为此,我把自己的头脑武装成一座要塞。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父母死亡时的具体细节,直到它们深深地刻入头脑。我知道凯会要求负责我的转生,这些充满血腥暴力的生动画面很可能让祂退缩,停止进一步探究。祂早就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也不希望被提醒。
“我确信这些画面是完全真实的吗?并不能。我只是通过儿时模糊的记忆回想这些事。毫无疑问,其他幸存者分享的记忆也会对它产生影响,赋予它更多细节。我们的记忆互相融合,形成一股集结的愤怒。托宁人会说这和祂们植入的记忆一样虚假,但相较于太过清晰的记忆,遗忘是更严重的罪行。
“为了进一步掩盖痕迹,我根据祂们给我的虚假记忆构造出真实的记忆,当凯分析我的头脑时,祂便无法分辨哪些是祂植入的谎言,哪些是我造出来的。”
我父母干净整洁的客厅是假的,我按照它的样子布置出一个房间,用来跟亚当和萝伦见面……
阳光从西墙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边形……
你们无法分辨记忆的真伪,却仍强调其重要性,把它当作生命中许多东西的根本。
“如今,我确信这一计划已开始运作,但还不知道太多细节。这样,即使受到思维探查,我也不会让计划败露。我将对凯发起攻击。这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凯一定会让我转生,把现在这个我抹掉——不是全部的我,只是必须抹除的那部分我——以便我们继续一起生活下去。我的死亡可以保护同伙,让他们赢得胜利。
“但假如我自己看不到这件事,而转生后的我——也就是你——不记得这件事,无法体会成功的满足感,那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才埋下线索,就像一串面包屑,为你指引方向,直到你记起自己所做的事。”
亚当·伍兹……其实跟我没什么两样,他的记忆触发了我的记忆……
我购买的物品是为了有朝一日触发未来的我对火的记忆……
还有面具,可以让其他人记得我……
沃克·林肯。
当我走回警署,克莱尔正在门外等候。她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她身后更远处,凯高大的身影隐约可见。
我停下脚步,转回身。后面又有两个人沿着街道走来,挡住我的去路。
“太糟了,乔希。”克莱尔说,“你应该听从我关于回忆的劝告的。凯告诉我们,祂对你有怀疑。”
我无法从阴影中辨识出凯的眼睛,只能将目光投向克莱尔身后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你不要自己跟我说吗,凯?”
那身影一动不动,然后,黑暗中传来呆板失真的话音,跟我头脑中所习惯的温柔语声截然不同。
“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我挚爱的乔希已不复存在。他已被幽灵劫走,淹没在记忆中。”
“我还在,但现在的我更加完整。”
“我们似乎很难纠正你固执的幻想。我不是你憎恨的凯,你也不是我爱的乔希。我们并非自身过往的叠加。”祂略一停顿,“但愿很快就能见到我的乔希。”
祂退入警署内部,留下我接受审判与刑罚。
虽然明知是徒劳,我仍试图与克莱尔交谈。
“克莱尔,你知道,我必须留住记忆。”
她的脸显得悲哀而疲惫,“你以为只有你失去亲人吗?我是五年前才安装接口的。我曾经有个妻子。她跟你一样无法释怀。因为她,我必须安装接口,接受转生。但由于我下决心努力忘掉过去,祂们允许我保留一部分她的记忆。然而你却一直坚持抗争。
“你知道自己经过多少次转生吗?那是因为凯爱你……或者说曾经爱你,希望让你尽可能多地保留自我,所以祂们非常小心,每次都尽量少抹掉一部分你。”
我不知道凯为何如此热切地想要拯救我,替我驱除幽灵。或许连祂自己都没意识到,祂的头脑中仍存有往昔微弱的回声,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接近我,想要让我相信那些谎言,以便让祂自己也可以相信。原谅必先遗忘。
“但祂终于耗尽了耐心。这一次,你将完全不记得一生中的任何事。所以,由于你的罪行,你自称最在乎的那部分自我被判了死刑。如果没人记得,你所追求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乔希。仇外主义没有未来。托宁人将永远留在这里。”
我点点头。她说得没错。但一件事有道理,并不意味着你就得停止抗争。
我想象着自己再次登上审判船。我想象着凯来迎接我回家。我想象着我俩第一次接吻,纯真无邪,一个新的开始。记忆中满是花香和香料的气味。
一部分的我仍然爱祂,一部分的我曾经体验过祂的灵魂,并渴望祂的抚摸。一部分的我希望忘掉过去向前看,一部分的我信任托宁人提供的一切。然而那个完整的我,那个充满幻想的我,却对此感到怜悯。
我转回身,开始奔跑。前方的两个人耐心地等待着。我无处可逃。
我按下手中的开关。那是我临走前萝伦给的,它来自从前的我,是我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
爆炸前的一刹那,我想象着自己的脊椎崩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我想象着所有这些碎片与微粒在片刻间奋力地维持着一幅连贯而完整的幻象。
1 原文为Thie,在汉语中无对应人称表达,故译为“祂”。
2 Plan 9 from Outer Space,1959年上映的一部科幻恐怖电影,导演艾德·伍德的代表作。
3 1英尺约等于0.3米。
4 Josh,乔舒亚(Joshua)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