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天气晴朗的清晨时分,他都会独自到居住小区附近的一所市民公园小树林里练习吹奏尺八。
他只吹《虚铃》。
清晨公园里的幽静与《虚铃》的意境完美契合,空旷而辽阔,悠然而深沉,令他感到内心得到了某种暂时的平静。
他把这种行为称之为自我净化。
在监狱的那些年里,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很多的负面情绪。
那些坏情绪就像是积郁在内心泥潭里的淤泥,掏不尽,冲不掉。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家伙和自己年龄相仿,比他先进来,并且看起来比自己要乐观不少,便以为他犯的轻罪,结果一问,才知道他也是杀了人。
一开始,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
两人住在同一间牢房里,上下铺,那男人睡上铺,他睡下铺。
牢房里一共摆了六张床,住了十二人,而那男人似乎跟每个狱友都关系不错,有说有笑,嘻嘻哈哈。
可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总觉得那人的开朗是装出来的。
监狱里每个人都有故事。悲惨故事。
而这男人肯定是一个极度悲伤的人,不过是借着开朗来掩饰自己罢了。
直到有一天,监狱里举行联欢会,他看见那家伙居然出现在了舞台上。
他穿着囚服,剃着平头,清秀的脸上保持着笑容。
紧接着,他看见那家伙拿出了一根木棍状的东西,竖到嘴边起来,开始吹奏起来。
他本以为那是箫,但又觉得比箫短,心里在猜想这究竟是什么传统乐器。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了。
因为,他彻底被那种从这个小小乐器里发出来的声音所吸引住了。
空灵的声响回荡在监狱上空,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灵,以至于他非常忘我的沉溺其中,顿时感觉那些在心中积郁许久的负面情绪随着音符消散了。
当然,除了音乐,更让他感动的是那家伙的表情。
说实话,他从未见过如此忧郁、悲伤而深沉的表情。
就仿佛,男人独自盘腿端坐在雪山之巅或幽谷之底,身旁空无一物,只有风声、鸟踏以及雪花飘落的声响。
他就那么安静地演奏着,如同一尊斑驳的古代石像,肃穆而安详。
这让他吃惊极了。
这男人完全变了个人。
他卸下伪装,进入音乐,展现真我。
这下他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了,就是,这男人的心上一定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是什么呢?
带着这份好奇心,他开始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
回到监牢后,他主动去接触他,想找他聊天,但奇怪的是,男人和所有人都能做朋友,对他却爱搭不理。
他自讨了没趣,但又不死心,总想着找机会要了解一下对方。
机会来了。
在一次洗澡的时候,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了。
他们是那种监狱里的流氓,因为他是新来的,而且长得有些清秀,他们就想去欺负和侵犯他。
他反抗了。
于是这些流氓想给他一点教训。
剑拔弩张之际,那家伙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冲了上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结果是,他俩一起遭到了殴打,直到狱警出现,这场暴力才暂告一段落。
事后,他们一起去了狱中的医院医治伤口。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两人看清了对方的脸——同样的鼻青脸肿,竟“噗哧”一下同时笑出声来。
这一笑,奠定了两人之间的友谊。
从那以后,他们成了好朋友。
出于兴趣,他开始跟着那个编号7119的狱友学习吹奏尺八——现在,他终于知道它的名字了。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一有空余时间,他们就坐在操场的角落,练习吹奏尺八。
鉴于有一次上级领导来视察,编号7119被安排当众表演了一曲,受到了领导的肯定。
于是,监狱长从此对犯人爱好民乐这样的事情给予支持。
他俩分别获得了一支崭新的尺八。
监狱长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好好练习,只要在年度汇演上有出色的表现,就可以奖励积分。
和信用卡积分的性质类似,监狱积分也是可以换取奖品的。
信用卡积分可以换免费保温杯或行李箱,监狱积分则可以换来刑期减免。
因为确实喜欢,他学得很投入,进步也很快,几乎能跟那家伙合上了。
那次在汇演的台上,他与编号7119合作,共同演奏了那首《虚铃》。
演完之后,现场一片安静,随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在这一刻,他感觉获得了生命的重生。
当他含着激动泪花望着编号7119时,后者却转过身,悄然退了场。
从那以后,两人关系就更加紧密了。
两年前,他终于迎来了重返社会的时刻。
出狱后,他试着找寻工作,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自己。
日子越发艰难起来。
他只能去网吧,不断刷新邮箱看看有没有简历投放后的反馈,但每一次都失望不已。
他只能借助打游戏和看电影来消磨时间,麻痹自己。
一次意外,他在网上冲浪时,闯进了一家网络文学网站。
网络是平等的。
文学更是平等的。
在这个看似虚拟的世界里,没有谁会用歧视的眼光来看待他。
很快,他发现那些在上面发表小说的网络作家,竟也能赚到钱,有的还收入不菲,成了富豪。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吗?
他想到了一些故事,决定试着把它们写出来,说不定有人爱看呢。
他要求不高,只要能得到糊口的收益就行。
在网络上注册笔名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尺八”两个字。
他觉得没有比这更能代表自己了。
两年后,他成功了——从糊口的要求来看。
现在,他依然坚持每天吹尺八,自我净化。
他感到孤独。
但每次想到编号7119的时候,他又觉得充盈。
他想起自己是带着使命重新回到社会的,否则这么多年的牢都白坐了,二十年的冤狱也不能得到纠正和平反。
他是来查出真相,以及复仇的。
现在,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
上午八点多,他换上一身灰色的运动服,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散步走到了飞狐艺术培训中心的楼下。
街对面有一家麦当劳。
他走进去,要了一份猪柳蛋麦满分配咖啡的早餐套餐,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在他续到第三杯咖啡的时候,毛飞从对面的小区里走了出来。
毛飞的家就在飞狐艺术中心后面的小区里。
但他今天开不了车。
因为,他前一晚将一颗钢钉打进了毛飞奔驰车的轮胎里。
看见毛飞后,他站了起来,推开门,悄悄跟了上去。
此时是深秋,街上已经有了凉意。
尺八压低帽檐,竖起了连帽防风衣的拉链,悄无声息地跟着毛飞的身后。
毛飞呢,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朝前走。
他步伐很快,似乎要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并且就要迟到了。
他知道毛飞不会叫出租车,而是选择地铁——
在这样一个早高峰,为了不迟到,坐地铁是最明智的选择。
果然,毛飞来到地铁站口,走了下去。
尺八快步跟上。
因为是工作日,地铁里的人并不少,尺八与毛飞保持一个车厢的距离,远远地观察着他。
毛飞则一直在低着头,在跟人发消息,根本就没往这边看。
间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贴在车厢门边的地铁线路图。
这是开通不久的五号线。
路线一直从S城的城东新区顺时针绕一大圈,途径东南角,最后到达S城的南部地区。
南部靠近中国第一大淡水湖——太湖,那里风景极佳。
他读书时曾独自去过几次太湖,望着烟波浩瀚的湖面发呆,畅想未来。
但如今已经很多年没去了,如果有时间的话……
糟糕!他突然意识到,车已经进站有一会儿了,车门也开着。
他开了小差,忘记了盯梢的目标。
果然,一回头,发现毛飞已经不见了。
他下车了吗?不知道。
就在这时,车门已经滴滴作响,准备关闭了。
来不及犹豫,他在车门合上的那一刹那,跨了出去。
下车后,他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启动的地铁从身旁划过。
他死死盯着从眼前掠过的下一节车厢,十分确定毛飞已经不在车厢里时,果断转身,朝出站的楼梯跑去。
飞快地跑上楼梯后,他左右扫视了一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毛飞在右边的出站通道,背对着自己,正刷卡出闸机。
他压低了帽檐,快步跟了上去。
搭乘长长的地铁电梯,他来到了地面。
世界一下子又明亮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监狱里的那段日子,当时是多么希望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啊。
可是一想到还未洗刷掉的冤情,他就知道,自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他被伸冤的锁链捆绑住了,被囚禁住了,只要完成它,他才能彻底自由——
不,那时候也许会再次回到监狱,不过,至少他的心灵可以解放了。
而解开这个心灵囚牢的锁的钥匙,就是二十米前面的这个男人——毛飞。
案发那天晚上,他也在。
他也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不知道。
直接问他肯定不行,既然当时警察没有从他身上问出什么来,那他也同样问不出来,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抓入狱了。
又大概走了几百米,毛飞在一个建筑物前停住了。
他注意到他在打电话,正纳闷着,自己的手机响了。
他一看来电显示,吓了一跳,赶紧找了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确认毛飞没有往这边看,平复了一下心情,按下了接听键。
“喂?”
“你在哪儿呢?”毛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在外面。有事吗?”
“哦,没事,就是想问你一下,我下午在外面忙,来不及赶回去接子豪了,你有没有时间帮我去接一下他。你今天没课,对吧?”
“没有。”他心想这不是废话么,他只在周日下午才有课,毛飞明明知道。
“那你麻烦你了。下午三点半,就在我家附近的星海小学南门,我一会儿跟班主任打个招呼,你就直接去就好。子豪也认识你。”
“我……”
“就这样了,拜托哥们了。”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他愣了一下。
这算什么事儿?我在你这儿找份工作,还得帮你接孩子?我又不是保姆。
而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真是,这一走还怎么跟踪他,莫非他已经发现自己了?
正想着,他远远看见毛飞已经开始朝建筑物里走去。
这次,他没有跟上去,毕竟这个建筑物大门口是一片空旷的广场,现在如果跟上去的话,很容易暴露。
尺八朝后退了几步,抬起头,观察这个飞碟形状的建筑物。
从新旧程度和设计风格看,这显然是诞生于近年的一个建筑作品。
虽然出狱有两年都了,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不过建筑物门口的照片上的字说明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风大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