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利玛窦
我明显地感觉到对面船上的那个黑头发黄皮肤男子有什么事想要喊住我,无奈船跑得实在太快了,我最终还没来得及答应便箭一样飙出老远。望着江面上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船影,我于是有一种预感地对我的同伴罗明坚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水鸟在水汽氤氲的河面低飞,我痴痴地呆看着。我一直都喜欢在船上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让我有一种漂洋过海的艰辛与豪迈感。在海上漂泊,然后到遥远的东方去!这就是我从小的梦想与志向。我的目光和思绪也追逐着那些低飞的水鸟,迅速地掠过水面。我一次次想起一望无垠的蓝色海面,以及鼓胀的船帆,船头仿若犁铧在海面上犁起一朵朵雪白浪花的情景。我站在船头上,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以及小时候的故乡与亲人。
小时候,我最喜欢与小伙伴们藏身于教堂高处的大钟下,俯瞰着马切拉塔这个古老的城镇。亚得里亚海边那座海滨古城,便是我的故乡,我就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小时候,我除了喜欢爬到教堂的最高处俯瞰故乡,还喜欢站在海边举起单筒望远镜朝东方的海平线眺望。我听父亲说过,归航的海船最先露出来的总是桅杆的顶部,正是在船桅的启发下,人们才开始逐渐相信地球是圆的。父亲说,那些已经相信地圆说的人们,还不断地勇敢下海,他们始终固执地认为自己只要一直向西最终是可以找到通往东方的道路的。其中,有个叫哥伦布的家伙,尤为固执。这个家伙出生在我们国家一个叫热那亚的小地方,原先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工,后来,他因为迷上了一本书,而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本书就是《马可·波罗游记》。父亲说,马可·波罗十多岁便随他的父亲和叔父离开了他们的国家,去了神秘而遥远的东方。最后,马可·波罗抵达一个有许多黑头发黄皮肤人的神秘国度,并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在那个神秘的国度,马可·波罗不但受到了皇帝的信任,还多次奉命出使外地,游历了那个神秘国度的许多地方。马可·波罗离开那个神秘国度回到威尼斯之后,在威尼斯与热那亚人的一次海战中被俘入狱。正是在狱中,马可·波罗把他在那个神秘国度的所见所闻告诉一位狱友,这位狱友于是帮他写成了后来尽人皆知的《马可·波罗游记》。许多人看了这本书,都不太相信这本书里头所说的那些以讹传讹之奇事怪事。可是,那个叫哥伦布的家伙,却始终深信不疑。尽管这本书里头有许多不太确切的描述,地名也前后不一致,但哥伦布还是深信那个神秘国度的丝织业发达,人们普遍穿着丝绸服装。他相信那个神秘国度的人很爱干净,每天清晨都会洗澡,而且还砸碎一些黑色的石头当柴烧,用来烧水或者煮饭。他也相信那里的坚果和人的脑袋一样大,流出的汁液如牛奶一般白。他想象着那些黑头发黄皮肤人的丝绸服饰是如何的华美,上面镶嵌的珠宝是如何的闪闪发光。他也相信那些服饰肯定有等级之分,以显示身份的不同。他相信那个神秘国度肯定有专门的机构制作这些丝绸衣服,然后再分发给大家。他甚至相信那个神秘国度的人还路不拾遗,有人专门收集大家捡到的东西,丢东西的人只要及时反映所丢失的物品便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失物。他始终相信那里的社会秩序极好,夜间是不允许人外出的,有人专门检查夜间迫不得已外出的人,除了女人分娩等可拿灯笼照亮出行外,其余人都必须安分地留在家中,否则是要坐牢的……父亲说,哥伦布这个家伙正因为迷上了这本书,也正因为固执地相信只要一直向西最终是可以找到通往东方的道路的,所以他才变成了一名水手,最后还居然当上了船长。
当上了船长,他便想从西出发,从地球的另一边到达东方那个神秘的国度。这个家伙先后给不同国家的国王写信,请求他们的支持。在屡屡碰壁之后,西班牙的女王对哥伦布的想法非常感兴趣,表示愿意支持他。这个女王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家祖上和别人打杀了几百年,最后才彻底把敌人给干翻了。她当了女王,就更加国富民强,有的是钱。她因为对哥伦布的计划非常感兴趣,于是要钱给钱,要船给船,要人给人,还亲自到码头去为他送行,以壮行色。于是,哥伦布就带着一帮人,还有一本《马可·波罗游记》,上了三艘大船,踏上了寻找那个神秘国度的航线。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船,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新大陆。他们高兴死了,以为终于找到了那个神秘的国度。可是,他们下船上岸之后,却一下蒙了。岸上既没有黑色的可以当柴烧的石头,也没有像脑袋般大会流出牛奶一样白色汁液的坚果,丝绸服装就更不要说了,岸上的人根本就不穿衣服。那里和那本书里所描写的完全就不一样。哥伦布还发现,那里根本就不是他要寻找的那个神秘的国度,只是另外的一片新大陆。父亲说,这个家伙虽然成了发现这片新大陆的第一人,也从那里带回来了玉米、豆子、西红柿、南瓜等珍稀的物种,把女王哄得兴高采烈,但他自己却压根儿高兴不起来。我还听父亲说过,哥伦布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遥远的东方神秘国度,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封闭王国,这个封闭的王国不但有“片舨不得入海”的规定,而且还从不允许外国人进入。父亲还神秘地告诉我,说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有个名叫沙勿略的人,据说好不容易地到了一个与这个封闭王国近在咫尺的一座神秘小岛上,并试图靠奉送两百金币说服岛上的几个渔夫趁着夜色帮助他偷渡入境。我瞪大眼心跳加速地追问父亲:“那,他成功了吗?”父亲摇摇头非常惋惜地对我说:“没有,后来他因为发高烧病死在那座小岛上啦。临终前,他绝望地向陆地的方向喊着:‘岩石岩石,你何时才能裂开?’”我非常惋惜地叹息一声说:“唉……真可惜,那这个神秘的国家叫什么名字?”父亲说:“他们给自己国家起的名字也非常特别,听说很久以前称为虞,意思是宁静;后来是夏,伟大的意思;之后又叫作商,表示壮丽;还叫作周,表示完美;还有叫作汉,意思是银河,而唐的意思是广阔。听说现如今叫作明,意思是光明,前面加一个大字,则表示大放光明。这个国家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他们总是认为天是圆的而地是方的,而他们的国家就位于这块平原的中央!”我于是又好奇地问父亲:“那这个国家的人长什么样?”父亲说:“都是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
父亲还说,这个神秘国家的人虽然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但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建起了观天台,接见马可·波罗的皇帝就是第一个设立观天台的皇帝,他下旨在京城修建司天台,随后又在全国各地修建了数十个观测天文的司天台。他们大规模地进行天文观测,掌握天气变化和雷电、暴风雨等自然灾害的规律,并修订了历法,颁布了《授时历》。他们的历法竟比我们的历法还要早。
我听了觉得太神奇了,就暗下决心:“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去看看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去告诉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其实不但天是圆的,而且地也是圆的!”
更多的时候,乖巧的我总是喜欢静静地待在家中的药铺里帮父亲捣药。药铺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门外路过的人只要稍稍抽动一下鼻子,一转头便能看见我们家药铺里那些摆满瓶瓶罐罐的药架。海风将柔和的阳光送进药铺后面的制药间,把屋里的一切都染成橘黄色。顶天立地的药柜靠墙立着,一个紧挨着一个,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草药和香料。一排排的架子和屋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置着大量的量杯、漏斗、试管和蒸馏过滤器皿。父亲的炼金术实验室和制药间,一向不允许小孩子进来,但在家里众多孩子当中,唯独我可以获准例外地自由进出。因为父亲喜欢我,喜欢我超强的记忆力与捣药的专心与细致。过人的记忆力来自我们学校里必修的记忆术课程,我可以凭借脑海中自由组合的图像与联想,轻而易举地从一个个巨大的药柜里那些成百上千个小抽屉中找到父亲所需要的草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超出实际年龄的专心与细致。找到所需要的草药后,我会把晒得干脆的草药和香料小心翼翼地一小撮一小撮放进小铜臼里,然后操起杵杆咣当咣当地慢慢捣起来。等终于捣碎了,我才把细细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倒进药碗,然后端给父亲察看。父亲接过来,瞧一瞧,再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然后嘴就高兴得合不拢了:“好,捣得非常好!”
“捣完药,没事的时候,你就多钻研一下炼金术吧!”父亲一边用我捣的药粉配药,一边叮嘱我说。
“我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炼金术!”我赌气地顶撞父亲。父亲曾经承包管理当地的银行,并且希望因此而赚更多的钱让家里人过得更好。可是,事与愿违的是,由于银行经营管理不善而严重亏损,父亲最后竟锒铛入狱。后来,父亲在家族里的一位叔叔的保释下出狱,好不容易才开了这间药铺并以此养家糊口。那些年,父亲过得实在不容易。尽管到药铺来预订药剂的医生越来越多,但家中人口众多,开销巨大,父亲常常感到生活的压力,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父亲便妄想通过炼金术来改变一切。父亲从一位来预订药剂的年轻医生手上得到一条倍金配方以及炼制点金石的系列笔记和草图后,从此便一发不可收。父亲悄悄地对我说:“水银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他将家中仅有的金币与铜屑、铅和硫黄等投入一口坩埚里熔化成沸腾的液体,然后经过不断地蒸馏与过滤,再放入水银中熬炼,结果不但没能让金币翻倍,还把仅有的金币也熔掉弄没了。为此,妈妈哭了三天三夜。
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声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让我对炼金术深恶痛绝。我虽然不喜欢炼金术,但我一直喜欢待在药铺里帮父亲的忙。我们学校里有一位年轻的修辞学老师,他的口才棒极了,他也教会了我演说家一样的雄辩口才。在药铺里,我不仅帮助父亲捣药,还替父亲接待客户和登记特殊药剂的订单,并且因为口才好而经常与顾客们讨论时事。我太喜欢这样了。客人来了,我总是微笑着以礼相待,并乐此不疲。大家都非常喜欢我,我也因此而认识了城中所有的医生并掌握了他们诊断疾病的方法和治疗疾病的药方。以至于后来,在等待进入罗马大学就读的两年多时间里,我还一直在帮助父亲料理药铺的生意,并在与各色人等的接触与交谈中获得了很多科学知识与人生阅历。日子就这样充实地消逝,而我也在千篇一律的捣药动作中一天天长大。就这样,我在不断地捣药中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初的十六年。长大后的我就更加受父亲的喜爱了,父亲曾经一度把家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按照父亲的设想,首先是把我送到罗马大学去学习法律,然后希望我毕业以后能够踏上仕途扬名显祖,最终恢复家族曾经的辉煌与地位。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年秋天,年满十六岁的我与家人逐一拥抱告别之后,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快步登上了一辆驶往罗马的大马车。大马车的巨大车轮开始转动的时候,我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并使劲地挥动着手臂与家人告别。这时父亲突然快步跑着追上来,把一本《药学处方》递给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儿子,这本书你带上,也许以后会有用。”我接过那本书时,竟将父亲拖行了几步。“小心,别摔倒了!”我挥舞着手中的那本书,继续与家人道别。父亲踉跄着也一边跑一边向我挥手:“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来信。”母亲与奶奶、弟弟妹妹等也全都向我挥手道别。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依依不舍,眼泪倏地夺眶而出。我心里明白,父亲之所以要送给我一本《药学处方》,一来是让我对家里的药铺有个念想,二来是怕我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有个头晕身热的,可以依书开些药来医治自己。
四野无人,马车在偏僻而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就像一条小船在茫茫的大海里颠簸前行。这一刻,我多么想自己就在船上,然后一直朝遥远的东方驶去。“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告诉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其实不但天是圆的,而且地也是圆的!”这个从小就有的梦想,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从小就有的梦想,也让我暂时忘掉了与家人的离愁别绪。车夫喋喋不休地说天黑之前马车必须驶到有人居住的乡镇,不然的话我们极有可能会在路上遭到土匪的袭击。而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也让我暂时忘掉了遭遇土匪的恐惧与担忧。我坐在马车靠窗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一一急速掠过。想象着自己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想象着自己即将来临的大学生活,我心里的兴奋不禁潮起又潮落。一群大雁在头顶上飞过,我知道它们会飞越重洋,然后朝遥远的东方飞去。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这些大雁一样,朝那遥远的东方飞去……
我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的时候,大雁已经越飞越远。这时候我听到了车顶上传来一阵密集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我把手伸出窗外,便有黄豆般大的雨滴打在我的手掌上,掌心生疼,有种麻麻的感觉。这场突然降临的雨,让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愉悦起来。我突然想起那些依依不舍地送别自己的家人,也许他们正因为这场突然而至的雨,而放弃了继续傻傻地站在路边,放弃了继续痴痴地望着大马车远去的方向发呆。
车轮辘辘,我又何曾想到,这竟是我与故乡的永别!
十九岁的那年,我却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我扔下了枯燥乏味的法律条文,叩响了罗马耶稣会总院的大门,最终成了一名传教士。
之所以要成为一名传教士,是因为一直以来,耶稣会都将向东方传教作为自己最艰巨的使命。而去往神秘而遥远的东方,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不得不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尽管大学里的教授都非常棒,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也非常好,大家都非常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他们,可是,那三年我过得并不快乐。甚至直到我成为一名为数不多的品学兼优的毕业生时,我仍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反而越来越心事重重。我不停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上来来回回地徘徊着,看着那些凝固在每一幢古老建筑里的古文明遗风,心里却无数次地想象着那个也许与罗马文明同样伟大的东方文明。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早就越长越大并成为我深藏心底的信仰。那个深藏心底的梦想与信仰,却与父亲希望我毕业以后能够踏上仕途扬名显祖并最终恢复家族曾经的辉煌与地位自相矛盾。为此,我曾经无数次地走上奥皮奥山顶忧心忡忡地眺望着远处的斗兽场。我一度觉得,自己就是斗兽场里的一只痛苦的困兽。从山顶上慢慢地走下来,走进教堂,我也曾经无数次地凝望着西斯廷穹顶上《创世纪》的壁画陷入沉思,也曾经无数次地在《最后的审判》前感受灵魂的震颤,也曾经无数次地在拉斐尔作画的房间和在欧几里得的圆规前驻足……最后,我艰难地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也就辜负了父亲的期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为我打开门的,竟是后来与我一同踏上那个神秘而遥远国度的同伴罗明坚。
当时他问我:“你就是里奇?”
那时大家都习惯叫我里奇而不是利玛窦。我点点头,目瞪口呆地问他:“你认识我?”
他摇摇头,充满好奇地看着我,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知道你从小就有一个去往东方的梦想!”
我张大嘴惊诧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请跟我来吧,范礼安先生正在等着您呢!”罗明坚把我带到一间正敞开大门的房间。屋里一位脸大额阔、目光深邃的高大男人热情地迎了出来。他与我拥抱后,干脆利落地请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我是范礼安,初修院院长今天身体不舒服,他委托我来测试您,我们开始吧!”
想不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范礼安,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过他。他天资聪颖,精力过人,未满十九岁就已获得法学博士学位。他还是一名勇敢的剑士,喜欢仗剑傲行,年轻时就因为一时冲动而拔剑刺伤了自己未婚妻姣好的脸。他因为伤人和毁容而入狱。教会里的人觉得他是个人才,于是就想方设法去营救他。他们认为,所有出类拔萃的人都应该成为传教士。在家里人付给女方一大笔赔偿金之后,他出狱了。出狱后,他后悔不已,加入了耶稣会,师从克拉维乌斯等著名学者攻读数学、天文学和神学,毕业后就一直担任神学导师。
范礼安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我之前提交的一大沓资料后,问我:“您也修了三年的法律?”
我点点头,咧嘴一笑。范礼安也冲我咧嘴一笑。也许,他因为彼此都曾经修过法律而像我一样对对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您来自马切拉塔,家里有奶奶,有父母双亲,还有六个弟弟?”
我默默地点点头,补充说:“还有四个妹妹。”
“您有债务问题吗?”
我摇摇头。
“您有尚未解决的法律问题吗?”
我又摇摇头。
“您准备好放弃您的一切私有财产了吗?”
“准备好了!”我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包括父亲送给我的那本珍贵的《药学处方》。即使心里有万般的不舍,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抚摸了一下封面,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这本书对您很重要吗?”
我点点头,答:“对,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您父亲知道您的决定了吗?”
“我不敢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他肯定会反对的。”
“您应该写一封信告诉他您的决定,我想主是会让他有所改变的。”
……
测试结束之后,我脱下了自己来时穿的便服,换上了一件与引路人罗明坚同样宽大的黑色长袍。从此,我必须像军人一样绝对地服从上级,并抛弃世俗的财富与感情,简单地说,也就是必须绝财与绝色。
“范礼安先生还弄剑吗?”趁罗明坚帮我整理衣领的时候,我冷不丁问他。
罗明坚听了,蓝瞳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微微一笑,答:“早就不弄了!”
“那先生的剑呢?”
“早就埋在心底里啦!”
罗明坚领着我在初修院的长廊里匆匆前行,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将在这里度过三年的学习生涯。”
我笑一笑,表示自己对此已经非常清楚了。
“第一年,你要学习欧几里得的几何学。”
“第二年,你要学习音乐理论、光学和透视学。”
“第三年,你要学习天文知识,还要学会日晷和钟表的设计与制作。”
“当然了,逻辑学、修辞学,还有医学以及神学等这些课程你都得选修……”快人快语的罗明坚语速极快地给我介绍了一大堆。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恍惚自己就像在梦中一样,觉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要说向他表示感谢了,甚至连一句“我会好好学习的”这样敷衍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他便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安顿好以后,我遵从范礼安先生的指令,写了一封口吻温和的信告诉父亲我的决定。而在这封信里,我除了安抚父亲的心情,还向他讲述了我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
父亲读完那封信后,怒气冲冲地把它撕得粉碎。他咆哮着在药铺里横冲直撞,暴跳如雷。母亲想劝阻他,却又不敢吱声。她求助地看一眼正坐在一旁显得若无其事的老奶奶,希望老夫人能够出面阻止一下。可是,老夫人却始终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事先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花了那么多钱供他上大学,不就是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体面的律师吗!”
“可他却自己放弃了!”
窗外传来了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接着是此起彼落的几声马匹的响鼻。父亲听见了,便闭口不再骂了,摔门而出。
父亲冲出药铺,火烧火燎地跳上停在门外的马车。
母亲急急地追出来,问:“你要上哪去?”
“罗马!”
父亲坐马车直奔罗马而来,是要劝说我离开初修院的。这些都是后来我在父亲寄给我的信中获知的。这封我每当夜深人静时便常常拿出来看,后来变得皱巴巴的信,以及那本《药学处方》,就一直陪伴着我走上了那条漫长的道路。每次展读父亲的这封信,那些我经历过又或者没经历过的往事,便又会一幕幕重现。父亲说,其实当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如果我不听劝说的话,他就强行将我带回马切拉塔。
幸好,父亲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父亲不是因为突然改变了主意而在半路上停了下来,而是因为在途中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而不得不停了下来。原本,他只是想在图兰蒂诺城稍事休息,让精疲力竭的马匹吃饱喝足、恢复体力之后再上路的。趁这个空隙,他还想顺便登门拜访一下住在城里的老朋友和老顾客真谛里医生。安顿好马匹后,他正想出门去拜访很久没见过面的真谛里医生,不承想,刚走出马厩便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当父亲悠悠醒来的时候,正看见真谛里医生坐在他的床前。
“你终于醒啦!”真谛里医生伸手摸了摸老朋友的额头,关切地说,“还很烫,你还在发高烧呢!不过不要紧,我已经喂你吃过药了。”
当父亲向老朋友讲述他之所以路过图兰蒂诺城和因心急如焚而昏倒的原因时,真谛里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我都深谙医术,都应该清楚一个人健康的基础就是这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的高度和谐,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你之所以突然病倒,不就是因为不遵循自然法则急火攻心导致的吗?”真谛里医生继续劝说我的父亲,“同样的道理,你的儿子是一个心中有梦想、有信仰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你不应该让他束缚于枯燥的法律条文之中啊!你应该让他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话,你既可以让他幸福,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康复;你就把这次病倒看作上天或者是大自然给你的一次警示吧!”
于是,父亲就折返回了家中,并给我寄来了一封长长的信:“一回到马切拉塔,我的病就好了!孩子,这让我更加相信,这是神的旨意,是神让我不要干涉你的选择的……”当我一口气读完父亲的来信时,便泪流不止。
那一刻,我想,如果让父亲知道,我的导师范礼安先生早就料到,主是会让他有所改变的,他又会做何感想呢?于是,那个深埋心中的信仰,便更加坚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工夫,三年就过去了。
我们的导师范礼安先生两年前就离开罗马去了葡萄牙的里斯本。等我们再次相见时,已是许多年以后。
范礼安先生先是被任命为远东印度视察员,从里斯本出发到了印度的果阿,然后再从印度果阿起程前往马六甲,最后才抵达那个神秘国度边上的小岛濠镜岛。到了那个小岛,他又被任命为远东总指挥。正是他,将罗明坚和我先后召唤到那个边远的小岛,然后令我们开始苦苦研究那个神秘国度的文化与语言的;也正是他,让我终于踏上了那条漫长的东渡之路和寻梦之旅的。
我们在那个神秘国度的边陲小岛上再次相见时,已是许多年以后。这时,我离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也就越来越近了。
事实上,当范礼安先生徒步巡视整个印度的壮举传来时,我的心早就从罗马飞到了果阿。我多么希望能够像他一样,拥有非凡的智慧和非凡的毅力,早日开启自己的东渡之旅和寻梦之旅。
二十六岁那年,我终于踏上了这条漫长的道路。前往东方的唯一途径就是先到葡萄牙,在那里宣誓效忠葡萄牙国王,然后再搭乘从里斯本起锚驶往印度的船只一路向东。这条唯一可以通往那片神秘而辽阔土地的路线,也是我们的导师范礼安先生走过的路线:离开罗马到葡萄牙的里斯本,再从里斯本出发,经由海路到达葡萄牙人已取得居住权的印度果阿;然后再从印度果阿出发,经马六甲海峡,抵达葡萄牙人同样已取得居住权的那个边陲小岛濠镜岛。等到了那个边陲小岛,我已经三十而立,也就是说,这条漫漫长路,我一走就走了整整四年……
出发前夜,我去跟我的老师丁先生告别。丁先生是著名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声望很高。丁先生不仅再版了前人的《天体论》,而且还再版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他还为这两本书加入了大量个人的注释和评论。这两本书,一度成为大学的教科书,也让丁先生声名鹊起。能够师从丁先生学习数学和天文学,我感到非常幸运,也非常珍惜。丁先生也非常喜欢我,他对我的教诲可谓倾其所学。他编纂历法的时候,还一再给我解释为什么二月只有二十八天。他知道我那个从小就有的梦想之后,便给我展示一幅古画,那幅古画上画着一具结构非常复杂的水力计时器。他对我说,这个足有四层楼高的水力计时器,名叫水运仪象台,据说是五百多年前遥远的东方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所制造的,它集观测天象的浑仪、演示天象的浑象、计量时间的漏刻和报告时刻的机械装置于一体,堪称一绝。丁先生还说,事实上,这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现在天文钟的直接祖先。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幅古画,对遥远的东方也就更加向往了。丁先生见我这般表情,又对我说,不知道他们现在用什么方法观测天象,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用什么仪器计算时间,也许不久的将来,你能够告诉我答案。他不仅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地图的测绘方法,还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地球仪、天球仪以及星盘、日晷、机械钟表等仪器的制造技术。许多年以后,正是丁先生教授我的这些精湛的技艺,才让那片神秘土地上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我蹑手蹑脚地进入书房时,看见丁先生正被一堆堆厚薄不一的书籍和一个个稀奇古怪的仪器所包围。他正站在一个高出他半截脑袋的刚刚完工的巨大地球仪前陷入了沉思。我接连叫了他几声先生,他才回过神来招呼我过去一起欣赏那个巨大的地球仪。
我一边欣赏那个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地球仪,一边跟丁先生说明来意。丁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轻轻地转动那个巨大的球体,对我说:“这个地球仪汇聚了目前人类对地球的所有知识,然而,对上面的许多地方我们却仍然一无所知,包括你马上要去往的那片神秘的土地。”
我默默地冲丁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也伸出手来轻轻地旋转那个巨大的球体,并且将它停在那片神秘的土地正好面对我们的位置上。
丁先生指着那个位置,继续激动地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通过《马可·波罗游记》中有关契丹的描述而对这片神秘的土地略有了解,但由于我们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真正踏上过这片土地,而对那里的人、文化、风俗习惯等始终一无所知。”
说着,他又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现在可好了,你明天就要出发,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可以踏上那片神秘的土地啦!”
我用力地回握丁先生的手,说:“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丁先生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还有许多科学上的难题正等待着我去解答,看来,我的下半辈子只能待在这间窄小的书房里啦。老师只好拜托你,当你踏上那片神秘土地的时候,你可要替老师好好看一看啊!”
我用力地朝丁先生点点头。
丁先生又把我拉到书桌旁,拿起一个又一个测量时间与空间的仪器对我说:“我教过你如何使用这些仪器,出发后,你就用这些仪器,准确地测出你漫漫长路上的每一个地方的位置和距离吧!我也教过你如何绘制地图,每到一处,你就仔细测绘并将自己观察到收集到的所有细节都详细地描绘出来吧!”
我满含泪水地拥抱过丁先生后,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坚定地答应他:“先生,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丁先生一边扶起我,一边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他亲自批注的《几何原本》递给我,并郑重其事地说:“将这本书带到那片神秘的土地上吧,就当是我一直在陪伴着你!”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这些身穿带白色领圈黑色修士袍的年轻人与院长拥抱过后,便依依不舍地步出了院子。我背着装有《药学处方》《几何原本》等书籍和一些绘图用具的挎包,一步一回头地与罗明坚肩并肩走下了长长的台阶。早晨的空气潮湿而稍带离愁别绪。当我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仍然看见院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朝我们挥手,并大声地叮嘱我们:“别忘了写信回来!”
院长的叮嘱声在早晨的空气中回荡,再次让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离别的感伤。临行告别,老师们也一再叮嘱我们要经常写信回来,他们说,这样的话,老师们就可以了解学生们所到之处的文化与风俗了。事实上,我们这些后来长年累月独自在异国他乡工作的人,写信已不再是一项任务,而成了一种内心的需求。因为我们发现,写信其实是可以暂时缓解我们对家乡、对亲人的那种思念之苦的。
骡马驮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用马皮包裹的箱子吃力地往码头走去。这些箱子是专门为远航而特制的,里面不仅装着提供给印度果阿的补给,还装着将来送给那片神秘土地上那些黑头发黄皮肤人的礼物。
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拱门与柱廊,然后沿着长长的古老巷子,一直往前走。晨光把巷子里的古老石板映得锃亮,斑驳的墙体和古旧的木门木窗散发出海水的腥咸气息。码头终于到了。码头的帆船最先露出来的仍然是桅杆的顶部,这时,我不禁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说,正是在船桅的启发下,人们才开始逐渐相信地球是圆的那些往事。很快,我就要像父亲所说的那些已经相信地圆说的人们一样,勇敢地下海,然后一路向东,去实现那个我从小就有的梦想啦!我想,远在马切拉塔的父亲一定会祝福我的。
我至今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开赴东方的船队是初夏复活节前的那个礼拜天之后起航的,因为这个时候出发,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从南北回归线持续吹来的信风航行。舰队起航以后,亢奋与豪迈的感觉就像持续的信风一样向我扑面而来,并且一直伴随着我。那种亢奋与豪迈的感觉,那种长时间在船上航行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以至于后来我踏上了那片神秘的土地之后,只要一上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一望无垠的蓝色海面,以及鼓胀的船帆,船头仿若犁铧在海面上犁起一朵朵雪白浪花的情景……
我与罗明坚是乘坐圣路易斯号前往印度果阿的。圣路易斯号是条四桅大船,帆的面积逾千平方米,光船舱就有四层,满载千吨货物时还可搭乘千人。由于载客过多,据说以前这条大船航行时会经常发生瘟疫,有时到港后幸存的人数还不到乘客总数的一半。后来,在国王的干预之下,这条船才载客量减半。我们在后瞭望楼中的一个局促的小舱里勉强躺下时,船便起航了。
临行时丁先生的嘱托,我不敢忘记,于是每天都认真地记录着航行笔记,并夜以继日地将沿途海域和沿岸陆地观测到的天文地理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这对后来我为肇庆知府王泮绘制那幅中文标注的世界地图帮助很大。船常常在咆吼的波尖浪谷中穿行,船舱剧烈晃动,许多乘客无法忍受船身的剧烈摇晃而头晕目眩、呕吐不止。经过一片有个小岛叫幸运岛的海域时,我们还遇上了一艘海盗船。水手们一边拉响警报一边对我们说,这些可恶的海盗最喜欢在这片海域劫掠从东方满载而归的船只了。不知道是慑于我们护卫舰上严阵以待的火力,还是幸运岛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好运,那艘海盗船眼看就要扑到我们跟前时却忽然掉转了船头并迅速地消失在了海平线上。海盗走了,喜欢吃人肉的鲨鱼又来了。一群张开血盆大口如房门般大的鲨鱼总是虎视眈眈地跟在我们的船后不愿意离去,于是几个船员便端起长枪朝它们射击。一阵枪声过后,便见海水被染成了红色,不断地翻滚着。船员用手腕粗的缆绳将一条被打死的大鲨鱼好不容易拖上甲板,大家纷纷围上来看,无不啧啧称奇。当船员用斧头劈开鱼腹,从里面拽出了好几条像人那么高的鱼时,众人就更加惊叹不已了。记得有一天深夜,我正在船舱里熟睡,突然被罗明坚叫醒。他将我拉到甲板上。倚着栏杆,我迷迷糊糊地看见,这时的海水竟像牛奶一般地洁白……半年航行中遇到的这些奇闻怪事,要说的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船舱剧烈地晃动,灯光一明一暗。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强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吃力地记录着。
远航的艰辛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的船舱又小又矮,酷热难耐,人又多,常常让你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更可怕的是,恶劣的环境竟引发了传染病。得病的人被扔出船舱,我便急急忙忙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去救治。有人提醒我说会传染的,并劝我放弃,但我还是不断地喂他们吃药。虽然侥幸没染上疫病,但到达果阿后我还是病倒了,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
看见太阳从海中升起又落入海里的时候,我们终于穿过无数的滔天巨浪,几经生死来到了印度的果阿。阳光、沙滩、大海、教堂……印度果阿的一切几乎都与信仰相关。这种信仰就像壁立在海边的褐红色悬崖,尽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经受海浪的扑打,却仍巍然屹立。远远看见那些一排复一排的褐红色崖岸,我不禁又想起我们的前辈沙勿略。正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在与那个封闭王国遥遥相望的一个神秘小岛上,试图靠奉送两百金币说服岛上的几个渔夫趁着夜色帮助他偷渡入境失败后病逝,最终未能踏上那片神往的土地。后来,他的仆人在棺材中倒入四麻袋的石灰粉,以防止他的遗体腐烂。两个月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遗体竟然完好如初。再后来,他的遗体被运回印度的果阿,并最终长眠于此。果阿的一切几乎又与虔诚有关。上岸后,尽管身体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咬紧牙关与罗明坚先去拜谒了前辈沙勿略的坟墓,然后再去见我们的导师范礼安先生。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当我们赶到导师的住处时,才知道他已离开果阿去了濠镜岛,也就是后来的澳门岛。再后来,我们会不断地听到导师他们在那个神秘国度边陲小岛濠镜岛徘徊不前的消息。他们也像前辈沙勿略一样,遇到了同样的困难。他们始终没有办法踏上那片近在咫尺的神秘土地。一道关闸,始终让他们止步不前。
没到印度果阿之前,我一直相信传说中的东方人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野蛮人。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我就不那么看了。他们不仅有自己的历史与文化,而且他们这里繁华的程度令你简直难以置信。到处都是不同肤色的商人,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布匹、金银器、香料、药材、玉石,甚至还有鸦片。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充满好奇,这里的一切都吸引我去认识它,去了解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震惊和战栗,甚至让我想象成跟那片神秘土地上的一切如出一辙。于是,在这里我一待就是好几年,直至后来我被晋升为司铎。
按照训令,罗明坚先期继续东进前往濠镜岛,以协助导师范礼安先生想尽一切办法踏上那片神秘的土地,而我则继续留在印度果阿进修,继续此前还没有完成的学业。说心里话,我是多么希望能够与罗明坚一起再次出发东进啊。范礼安先生让我留在果阿,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而是希望我继续努力,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神学家。人生就像一次航行,航行中必然会遇到风浪,然而每一个风浪,都会加速你的航速。后来,当我终于成为一名神父时,就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了。是的,只要你稳住航舵,即使是狂风大浪,也不会使你偏离航向的。我成为司铎的那一天,范礼安先生的信终于如期而至,他命令我尽快赶到濠镜岛,与罗明坚一道想方设法越过关闸进入那个神秘的国度。在众人的祈祷声与祝福声中,我们的船再次起航,驶向大海。
那种亢奋与豪迈的感觉,那种长时间在船上航行的感觉,再一次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