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儒道互补

儒道互补体现了中国哲学的心理结构。先秦时期儒家和道家就奠定了中华民族基本的文化心理结构。佛教是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的，是后来才形成的。所以从根源上来说，儒家和道家是互补的。“儒道互补”实际上有两层含义。一是儒道是不同的文化形态，所以有互补的必要。儒家是北方文化，道家是南方文化，儒道互补就是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的相结合的范例。二是儒道有共同的文化基础，所以有互补的可能。

一是阴与阳的互补。林语堂曾经指出：“当顺利发皇的时候，中国人人都是孔子主义者；失败的时候，人人都是道教主义者。”[2] 儒家告诉你如何赢得成功，那么道家则教会你如何面对失败。因为在道家看来那不是失败，那是一个过程的结束，实际上你又拥有一次重新出发的机会，人生另起一行，重新开始。如果说儒家跟道家在中国文化中构成了一个精神世界的话，所谓“阴阳之谓道”，这个道就是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这个阳就是儒家，这个阴就是道家，它们恰恰和乾卦、坤卦构成了对应关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坤卦》）。天道刚健不止，运行不息，君子处世应该像天一样力求自我进步，刚毅坚卓，发奋图强，永不停息。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乾坤互相结合起来。儒家是刚健进取的，类似少林功夫的罗汉拳，道家颇像武当派的太极拳，强调含蓄内敛、以柔克刚。

二是实与虚的互补。儒家是讲经世致用的实学，强调实用理性。例如三纲领、八条目确立了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讲求经世致用、定国安邦的实学。道家不一样，例如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 “归根曰静”（《老子·十六章》），认为虚静是人的生命本真状态。庄子发展了老子的“虚静说”，提出心斋、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使人忘掉一切的存在包括他本身，抛弃一切的知识，达到与道德合一，这样才能对世界的本质有深入的洞察。所以儒家强调实，道家强调虚，构成了另一层互补关系。

三是忙与闲的互补。儒家是很忙的，忙于事业，忙于交往，忙于生意。今天我们打招呼的时候，过去说吃没吃饭，现在说忙不忙，忙往往是事业成功的标志。有一个广告词是这么说的——“你的能量，超乎你想象”。所以，儒家忙碌的下场一般是过劳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道家拒绝忙碌的生活状态，希望闲适逍遥。庄子讲过，牛马四足是谓天，所谓的络马首、穿牛鼻是人为异化的状态。马的头给套上了，牛鼻子给穿上了，那也就听人使唤了，牛马想打滚休憩也不行了。所以一忙一闲也是互补的。我建议大家，白天忙碌一点，晚上闲适一点，才是通乎昼夜之道。

四是热与冷的互补。儒家是热心肠，主张做人生的加法，看准了的事情宁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百折不挠，头撞南墙也不回。今天的人工作很辛苦，有996，从早上9点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一周工作6天，还有白加黑、5 +2，儒家一直在做人生的加法。道家是冷眼旁观，主张无为，做人生的减法。它明白“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史记·淮阴侯列传》）的道理。功成名就应当立即急流勇退。

五是刚与柔的互补。儒家是强调刚健的，道家是强调柔弱的，因为道家讲柔弱胜刚强。

六是天道与人道的互补。儒家重视人道，而道家重视天道。七是有为与无为的互补。儒家重视有为，道家重视无为，无为就是无为而治。八是名教与自然的互补。儒家重视名教纲常，道家重视自然。九是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互补。儒家要兼济天下，道家要独善其身。十是群体性价值与个体性价值的互补。儒家是热心肠，他热情帮助他人，注重群体性的价值。道家要独善其身，注重个体性的价值，杨朱甚至说过，“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这就凸显了道家对个体性价值的维护。

对于儒道互补，冯友兰先生说：“儒家墨家教人能负责，道家使人能外物。能负责则人严肃，能外物则人超脱。超脱而严肃，使人虽有‘满不在乎’的态度，却并不是对于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严肃而超脱，使人于尽道德底责任时，对于有些事，可以‘满不在乎’，有儒家墨家的严肃，又有道家的超脱，才真正是从中国的国风养出来底人，才真正是‘中国人’。”[3] 按照冯先生的讲法，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面不能没有儒家，也不能没有道家。

我们看历史上面，有哪些人可以称作刚柔并济，文武兼备的人格典范呢?一位是诸葛亮，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明志和致远，当然就是儒家的，澹泊和宁静，这当然是道家的。所以诸葛亮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儒道互补的关系。在没有出仕的时候，他就躬耕南阳，做道家的隐士，刘备三顾茅庐以后，他就出来做儒家的事业。还有一位是曾国藩。曾国藩是晚清名臣，是个理学家，他对老庄道家的理解很深，甚至决定了他以后事功的显赫。1864年对曾国藩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一年他的弟弟曾国荃率军攻破了天京，太平天国运动失败了。当时曾氏家族达到了最高点，曾国藩加封为太子太保、大学士，弟弟被加封为太子少保。这个时候曾国荃过生日，曾国藩就给他写了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的：“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致其弟曾国荃诗》）他告诫弟弟，不要以为现在把太平天国打败了，位极人臣，志得意满，一定要小心警惕。不要看朝廷给你封官加爵，肯定会有人打你的小报告，毁谤亦会随之而来。人间有加法就会有减法，有乘法就会有除法。屠羊说是《庄子》中的一个人物。楚国有一个摆羊肉摊的人，因为楚国灭亡了，羊肉摊也不能摆了，后来他就追随楚王从事复国大业。成功以后，楚王听说有一个卖羊肉的小贩追随他复国，打算封赏他。这个卖羊肉的摊贩回复说，当年楚国在的时候，他在这里摆了个羊肉摊。现在大王复国了，羊肉摊又重新开张了，这实际上就是大王对自己的赏赐了，他不需要额外的赏赐。楚王认为这是贤才便要召见他，他又辞谢，称：大王没有因为当年楚国灭亡怪罪他，那么今天也不要因为楚国的复国而奖赏他，能够不怪罪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所有这些事情都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转瞬即逝。可见，屠羊说是一位功成身退的道家隐士。曾国荃没有听哥哥的话，后来被人进谗言丢了官。所以曾国藩身上是儒道互补的。毛主席夸奖邓小平思圆行方，既有原则性，又有高度的灵活性，柔中寓刚，绵里藏针，外面和气一点，内部是钢铁公司。所谓的柔就是道家，所谓的刚就是儒家，刚柔并济，文武兼修。邓小平文韬武略，既能够指挥百万大军，又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这些都是儒道互补的人格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