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敏论文化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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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如果把能够写出一篇可被接受发表的论文作为进入学术阵地的标记,那么我的这个起点是1980年4月,当时研读西方美学史若有所悟,写出了关于黑格尔艺术目的论的一篇文章,这也是平生第一篇“学术”论文。若是如此计算的话,则本人从事学术研究的工龄已逾四十载矣。

“却顾所来径”,感慨由衷起。首先是庆幸自己赶上了一个特殊的时代。作为20世纪60年代生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文革”中度过。在人生的成长阶段,被注入了红色文化的基因。记得小学语文课本的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对于毛主席他老人家,至今因仰视而不能直呼其名。高中课本有“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选读,至今仍可背诵。这大约就是所谓“童子功”的力量吧!“文革”结束后入大学读书,赶上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又深受西方现代价值观念的影响,经受过心灵的震撼和洗礼。90年代,在现代性受到西方内部质疑的大背景下,接受后现代的影响,开始反思和批判现代性理论。进入21世纪,当全球化日渐成为我们身边的现实,中国开始作为大国而崛起于世界之时,尤其是国家交往愈深、冲突愈烈的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时期,无论现代性抑或后现代性视角都已不敷使用,于是找到了超越前二者的“星丛”或“间在”的“世界文学”理论。这一特殊的生命历程,使得自己在精神上成为一种矛盾综合体,矛盾而又综合:既是一个民族主义者@@[1],又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不仅爱家爱国,而且爱世界爱人类;不仅爱人类爱世界,而且爱世间万物,从植物到动物,有爱无类,相信万物一体,虽然这种信念目前还不算怎么强烈,比不上那些激切和激进的同行,但也难保最终会走向老庄哲学,圣人不仁,无此无彼,无是无非。但我绝非虚无主义者,我还是把老庄当作“有人”而非“无人”的哲学的。

这一矛盾精神决定了我的课题或话题的选择和研究:先是现代性,接着是后现代性,最后是全球化,而具体对象则是无论中西、不拘今古,跨文化、跨学科。在我笔下,古老如孔子者可以非常地后现代,遥远如柏拉图者亦可以很中国;哲学可以是文学,而文学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哲学;外国文学可以本土化为中国文学,而中国文学亦可进入世界文学。因为,其一,人类思想总有某些方面未必相同、然却相通者;其二,学科的划分是为了更深入地发掘对象,而发掘愈深,则愈会发现不同领域之间的根连和互系;其三,文化是独特的,但文化也是现象学的,而成为现象,则必然意味着进入他人的意识,或者,进入世界。不同的时代、民族、思想、文化等是完全可以付诸对话的。我们知道,所谓“对话”,其前提就是对不同和异质的假定。不同和异质的对话,可称为“间在对话”:存“在”是对话之本,达成“间”性是对话之鹄的。

关于后现代在中国的问题,时人多有不察,与西方情境不同,中国学者常常是通过对后现代理论的阐释来为现代性开辟道路的,在学术上表现为将后现代性解读为一种进一步的或更彻底的现代性。再者,初时用后现代来批判现代性,其矛头所向是西方社会的“启蒙辩证法”,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恶果,与中国的现实全然无关,因为在中国,现代性还是一个有待实现的美好蓝图。没有充分的、过分的现代性,何来后现代?!真正让我们感到后现代到来的时间,应该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市场经济携带和呈现出资本主义的元素以后。我们承认今日中国尚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如果此论不谬的话,那么这也就是含蓄地承认我们离开资本主义并不太远,或者说,资本主义仍然残留在我们新的社会形态里面。这里我们不去费力争辩资本主义在我们的身后还是前面了。我们想强调的是,只要有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存在,后现代就不会是无病呻吟的漂浮能指。

四十年来,读了不少书,写了不少论文,也出了一些书,但其中究竟哪些在当时具有历史的贡献,哪些在未来还能对读者有所滋养,这是我本人不能估值和预料的,所以在接受本书编选的任务时,本来可以自己亲手来做,但最后还是决定向出版社推荐晚一辈的青年学者,他们的阅读和选取一定会比我本人更客观,重要的是,更能代表时代及其趣味。

李昕揆先生曾跟随我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攻读博士学位,接着在本院外文所又做了博士后,如今在中国人民大学教研有年,现在已是有所建树的青年学者了。非常感谢他能够克服困难,不辞辛苦,编成此书,让我本人读来也有新鲜感。当然本书的好坏还是要由社会大众来鉴定的,不单由他和我说了算。敝帚自珍,本书有什么价值不好说,但至少是四十年来中国文论和思想的一种记录,通过它是可以管窥一段历史的。这段历史是个人的,也是一代人的,但我更期待它还属于未来。私以为,一方面要立足当下,另一方面还要以未来为期,否则就不是一个有抱负的学者了。书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写给未来的。

是为序。

金惠敏

2021年6月29日于北京西三旗


[1]所谓“虚无主义”,不是对“事实”或“历史”的“虚无”,而是对从前关于“事实”或“历史”之被普遍接受了的阐释的颠覆。虚无主义与反虚无主义之争是解释学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