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海經》概述
第一節 《山海經》簡介
《山海經》是先秦時期的一部重要典籍,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爲“《山海經》十三篇”,並將其列爲“數術略”中“形法”類之首[1]。全書篇幅不大,不到三萬一千字[2],包括《山經》和《海經》兩個部分[3]。
《山經》分爲《南山經》《西山經》《北山經》《東山經》《中山經》五個部分,故《山經》又稱作《五臧山經》(或作《五藏山經》,臧、藏爲古今字[4])。
《海經》分爲《海外經》《海内經》《大荒經》三個部分。《海外經》包括《海外南經》《海外西經》《海外北經》《海外東經》四個部分;《海内經》包括《海内南經》《海内西經》《海内北經》《海内東經》四個部分;《大荒經》包括《大荒東經》《大荒南經》《大荒西經》《大荒北經》《海内經》五個部分。
如果稍微留意的話,就會發現《山海經》的篇章結構與衆不同。除《大荒經》以下五篇外,其方位展開順序不是大家習知的東、南、西、北,而是南、西、北、東。這是怎麽回事呢?原來,《山海經》作爲主記山川道里的地理書,其方位順序與我國早期地圖的方位順序是一致的。從出土資料來看,早期地圖的方向並非同現在的地圖那樣“上北下南”,而是有“上南下北”的,“例如平山中山王墓出土的《兆域圖》,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地形圖》、《駐軍圖》、《禹藏圖》和《陰陽五行》的插圖等等,它們就都是以‘上南下北’爲正”[5]。又如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簡本《孫子兵法》中的“黃帝伐赤帝”篇,如果簡序整理無誤的話,可以看到,黃帝討伐四帝的順序依次是南、東、北、西[6]。其方向仍然是上南下北,和《山海經》的南、西、北、東相比,只不過是左旋和右旋的差異。考慮到以行軍布陣爲主的兵法和地圖的密切關係,可以認爲竹簡本《孫子兵法》這種順序應當與地圖有關。同樣,《山海經》的這種南、西、北、東的方位順序亦當與“上南下北”的地圖方位有關[7]。
這種獨特的篇章結構安排,可能古經就是如此,劉秀校錄《山海經》時,遵依舊章,未作改動。劉秀《上山海經表》云:“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臣秀領校祕書言:校祕書太常屬臣望所校《山海經》,凡三十二篇,今定爲一十八篇,已定。”[8]今傳本亦爲十八篇,表面上看來,今傳本就是劉秀校錄本。實則不然。袁珂先生《山海經校注》於《大荒東經》下云:
明《道藏》本目錄,《海内經》第十八之下注云:“本一千一百十一字,注九百六十七字。此《海内經》及《大荒經》本皆進在外。” “進在外”或作“逸在外”。疑此皆郭璞注語。畢沅云:“郭注本目錄下有云:‘《海内經》及《大荒經》本皆進在外。’案此經末又無建平校進欵識,又不在《藝文》十三篇之數,惟秀奏云:‘今定爲十八篇。’詳此經文,亦多是釋《海外經》諸篇,疑即秀等所述也。”郝懿行云:“據郭此言是此以下五篇皆後人所述也,但不知所自始,郭氏作注亦不言及,蓋在晉以前,郭氏已不能詳矣。今考本經(《海外》、《海内》各經——珂)篇第,皆以南西北東爲敍,茲篇以後,則以東南西北爲次,蓋作者分别部居,不令雜廁,所以自别於古經也。又《海外》、《海内經》篇末皆有‘建平元年四月丙戌’已下三十九字,爲校書欵識,此下亦並無之。又此下諸篇,大抵本之《海外、内》諸經而加以詮釋,文多淩雜,漫無統紀,蓋本諸家記錄,非一手所成故也。”畢、郝之説近是。唯謂《荒經》以下五篇爲詮釋《海外、内》各經文字,尚有未協。蓋茲五篇古本别行,成書當不在《山經》及《海外、内》各經之後。以未經整理,故文多淩雜無統紀。然乃愈見其古樸,確屬劉秀校書時“進在外”或“逸在外”者,謂爲“秀等所述”則誣矣。[9]
可見,《大荒經》以下五篇原本不在劉秀校進本《山海經》之列。因此《大荒經》的方位順序與其他諸篇不同,究其原因,應該是經過了後人的改動、調整。其改動、調整的時間,當是在劉秀之後、郭璞之前。
實際上,《山海經》不僅與地圖頗有關聯,而且與圖畫有關。根據文獻典籍的記載,《山海經》最初是有圖的。
晉代詩人陶淵明《讀 〈山海經〉 十三首》第一云:“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10]可見,陶淵明還看到過《山海圖》。爲《山海經》作注的郭璞應該也曾見過《山海圖》,這從《山海經》郭璞注中就可見出。
《山海經·海外南經》:“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爲人長頭,身生羽。”郭璞注:“能飛不能遠,卵生,畫似仙人也。”(頁228)
《海外南經》:“讙頭國在其南,其爲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郭璞注:“畫亦似仙人也。”(頁231)
《海外南經》:“厭火國在其國南,獸身黑色,生火出其口中。”郭璞注:“言能吐火,畫似獼猴而黑色也。”(頁233)
《海外南經》:“狄山,……爰有熊、羆、文虎、蜼、豹、離朱、視肉。”離朱,郭璞注:“今圖作赤鳥。”(頁246—247)
郭璞引圖畫作注,可見其亦能見到《山海圖》。凡此都足以證明《山海經》最初是和圖相配而行的[11]。正因爲《山海經》是和圖相配而行,所以《山海經》的正文顯得十分簡略。古人可以見圖知意,今人見不到圖畫,難免有語焉不詳之嘆。
根據考古發現,先秦的文字大都書于竹、帛,而圖畫雖然有畫在竹簡上的,如睡虎地秦簡《日書》就在文字間插有少量的圖,但是這些圖非常粗簡。要想畫真正的畫圖,當時只能用帛[12]。古本《山海圖》之所以失傳,可能與圖畫繪製在帛上有關。帛爲絲織品,不易保存,故而失傳[13]。
上面我們對《山海經》的内容和《山海圖》作了介紹,下面我們再談談《山海經》的書名問題。
《山海經》的書名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以爲是人們將它奉爲經典,故有是稱,猶如《詩經》《易經》《書經》等稱“經”一樣。實則不然,《山海經》之“經”並非經典之謂。對此,袁珂先生《山海經校注》有詳細論證:
《山海經》之“經”,乃“經歷”之“經”,意謂山海之所經,初非有“經典”之義。《書·君奭》:“弗克經歷。”注:“不能經久歷遠。”此“經歷”連文之最早者也。《孟子·盡心下篇》:“經德不回。”注:“經,行也。”猶與“經歷”之義爲近。至於由“常”、“法”之“經”引申而爲“經典”之“經”乃較晚矣。《史記·大宛傳》稱“《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山海經》之名見於載籍者始此。以好奇如司馬遷者,尚以此書與《禹本紀》(已佚)同列而謂“不敢言之”,其在彼眼光中爲過於荒怪之書可知。則《山海經》乃其固有之名,非後人亦非史公以其重要而特尊之爲“經”也。考先秦典籍之稱經者唯墨家書,《莊子·天下篇》:“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徒,俱誦《墨經》。”是其證。今《墨子》篇目中有《經》與《經説》,墨書之稱經蓋有由矣。然孫詒讓《墨子閒詁》猶謂此數篇爲“戰國之時,墨家别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恉”。《管子》書前九篇亦稱“經言”,以下各篇,稱“外言”、“内言”、“短語”、“區言”、“雜篇”等,似已具經傳並收之體例,然猶未逕以“經”名。儒家書如《詩》 《書》 《易》《禮》《春秋》等,雖後世均特尊之爲“經”,而在稱引《山海經》之太史公書中,則尚未著“經”字(見《史記·太史公自序》)。《莊子·天運篇》雖有“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語,然説者多謂是後人所羼,殆不足憑信。觀乎此,則《山海經》尤以其中成書較早之《五臧(藏)山經》(約成于戰國時代)之稱“經”,其非“經典”而只是“經歷”之意,亦可以明矣。求其内證,可得而言者凡四:
一、古《山經》於每篇末尾,但云“右西經之山,凡若干山、若干里”,或“東經之山,凡若干山、若干里”,所謂“西經”、“東經”者,決當是“經歷”之義而非“經典”之義,本甚明白。迨經劉秀校錄整理,於每篇之首加“西山經”、“東山經”等標題,後人不明古誼,遂因劉秀之題,妄於“山”下加“志”字,成爲“東經之山志,凡若干山、若干里”等等,遂模胡而不甚可解,“經歷”之義始晦而“經典”之義轉著。幸《西山經》末有“右西經之山,凡七十七山、一萬七千五百一十七里”一條,偶遺落未加“志”字,尚得略窺古書本貌。郝懿行於下注云:“案山下脫志字。”其實原無“志”字,非“脫”也。
二、“《南山經》之首曰山”,《文選·頭陁寺碑文》注引此無“經”字,無“經”字是也。“《南山經》之首”云云,非著書人應有之語而係尊經者之語,文亦杆格難通。若“南山之首”則明白曉暢而立言得體。推而論之,已下“南次二經”、“南次三經”等,均當是“南次二山”、“南次三山”等。改“山”爲“經”,自當是劉秀校錄此書時所爲。亦有改而未盡者,如“中次一十一山經”,於劉秀體例本當作“中次一十一經”,此“山”字即係刪改而未盡者。
三、《山經》末有“禹曰:天下名山經,五千三百七十山,六萬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云云,劉昭注《後漢書·郡國志》引此經則作“名山五千三百五十,經六萬四千五十六里”,“經”爲“經歷”之“經”,其義尚顯,迨移上成爲“名山經”,“經典”之義遂著而“經歷”之義則晦矣。清郝懿行著《山海經箋疏》,於“名山經”下特加注云“經,言禹所經過也”,以其卓識,猶知此“經”之義爲“經歷”,恐人誤解爲“經典”,故注以闡明之,可知以此爲“經歷”而不以爲“經典”者蓋鮮矣。如郝所注,則“經”字當屬下讀,而爲“天下名山,經五千三百七十山……”。
四、《海外南經》 《海外西經》等原來篇首標題,亦均僅作“海外自西南陬至東南陬者”、“海外自西南陬至西北陬者”……,云“自某所至某所”,猶均是“經歷”之義,迨校錄者題以“海外南經”、“海外西經”等字樣,“經歷”之義始晦而“經典”之義著矣。(頁222—224)
袁先生謂《山海經》之“經”非“經典”之義,可謂確論。然謂“經”爲“經歷”之義,作爲書名,頗感不協。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一“經解中”云:
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經界始。”地界言經,取經紀之意也。是以地理之書,多以經名,《漢志》有《山海經》,《隋志》乃有《水經》,後代州郡地理,多稱《圖經》,義皆本於經界,書亦自存掌故,不與著述同科,其於六藝之文,固無嫌也。[14]
章氏所説“經”爲“經界”之義,作爲書名,較之“經歷”之義,更顯允當[15]。所謂經界,就是疆界、界限的意思。《孟子·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趙岐注:“經,亦界也。必先正其經界,勿侵鄰國,乃可鈞井田,平穀祿。”焦循疏云:“趙氏以此經界即各國之疆界。”[16]正經界之事歷來爲治理國家之要務,即《漢書·食貨志上》所云:“理民之道,地著爲本。故必建步立畮,正其經界。”[17]這或許也是《山海經》《水經》等地志圖經產生的原因之一。
綜上述,我們可以明白,《山海經》書名的含義就是指山海的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