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推辞
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能尽力不助长恶势力的气焰,避免事故的发生。
眼见着茶几上堆积的纸巾越推越多,麦穗感到沉默,仰头喝了一口凉白开。
凉水穿过喉咙,从支气管里淌过,浸润着整个肢体,她忍不住打了个寒蝉,起身准备关窗户,舅妈抖动的肩膀下,啜泣的声音不止:“麦麦,那我总不能让你表弟辍学吧?”
魏方成正值青春,现在仍在实验高中上高二,他是体育特长生,高考的时候可以加上这些分,最多还能免个学费。
因为贪玩的缘故,魏方成经常翘课找外面的那些同志打篮球,有时是离家出走的同学,有时和他一样执迷于网游的夜猫子,反正就没有一个肯监督他。
魏方成文化成绩不咋地,只有数理化突出,英文成绩也是从小麦穗一手抓慢慢补上来的,在班上属于不上不下的状态。
加上跟哪个网友学坏了,非要缠着舅舅买电脑,舅舅口头上没答应,但不想让孩子落后,私下一直在给他凑数。
这么多年,麦穗最感激舅舅他们一家人的原因就是,什么事都对外保持一致,即便是发生内讧,舅妈总是那个调解心结的人。
他们的为人麦穗一清二楚,可不是指他们就可以利用她敛财,做只攀附在皮肤上的水蛭吸食血液。两个孩子都要交学费的时候他们都没说啥,难道专门抓这一个就难到了?
舅妈应该只是开开玩笑吧。
麦穗这么想着,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嘛,脑袋转得很快,一下子就答上来:“舅妈,我是真的没时间啊,领导那边催稿子催的紧,我甚至比你更希望表弟对学习上心,可你知道有些强求不来,凡事在天也在人。”
语气中有一半的搪塞,有一半的担心,舅妈这种深谙市井的老江湖怎会听不出来。
上次初中的时候麦穗也回来了,那还是她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汀溪大学升为大一,现在事业刚刚起步,忙点倒也也能理解,只是魏方成这倔脾气也得好几年了,后天运作怕是也来不及了。
她唯独有顾虑是魏方成高考失利,魏方成进入职业学院,交上一帮无所事事的朋友,要是没了麦穗这样一个免费的家教辅导,他们家还撑得过去吗?
只怕很难说。
麦穗觉得不帮是本分,帮忙是情分,遂快速地转移话题道:“对了,舅妈你打电话……”
舅妈那边的视频略有延迟卡顿,她低下头好一阵才出声:“你奶奶很是挂念你,在乡下要托我把东西寄到城里来,我又不知你家的地址,等会你发给我,我改天给你送上门。”
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抑扬顿挫的语调继续说道:“这不是快秋分了吗?奶奶去山上给你摘的野生板栗,卤水过后就是你最爱吃的口味了,还有柚子,红薯来着吧,看着那一箱挺沉的,上面还用绣花针缝了个名字。”
在她的印象中,奶奶一直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早期主持过整个村子的会议、选举等重大活动,杖朝之年还能翻山越岭,去另一个集镇赶集会。
奶奶只上过小学,识字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小时候居住在土砖房,当麦穗闻着香喷喷的锅巴饭,揉着眼睛起床时,炉子里的火总会事先升起,这是奶奶要去村口利用大喇叭录音的前兆。
桌上不留字条,后院的鸡鸭仍然嘲哳,她端起碗筷坐在热乎乎的火炉前,听见后山的楠竹摇晃得厉害,她想象着屋外的光景。
落光叶片的竹子被雪压弯了腰,声声的脆响回荡在空旷而幽深的林子里,偶尔有鸟踩着地上的细碎,衔起一两根枯枝在半空悬停。
白皑皑的雪落在被熏黑的烟囱上,在脏兮兮的玻璃上起雾,那朦胧的美感让尚年幼的麦穗联想到了死亡。
她啃着碗里的饭团,伸直脚丫子去感受火炉里的温度,她湿哒哒的袜子还处于半干的状态,往外冒着蒸腾的热气。
她想触摸那团架在柴堆里的火焰,眼底燃起的燎原,却把她懵懂天真的脸庞,和那勾起的无邪笑颜投射出来,变成了精明狡猾,老谋深算……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样子。
不宜多时,门口的喇叭声就传来了沙哑的女声,是提醒各位村民防寒保暖的注意事项,熟悉的播报声字字珠玑,但是由于奶奶不认识村长的手写体,闹出了很多笑话。
她自从大学毕业后,很久都没有回老家慈宁了,回那个诗词中提到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小村,那个九曲十八弯的小村,那个充满人情味的小村。
然后她先后进入不同的公司,从午间新闻到传祺传媒,一直都在附近租房子住,一年四季没有暖气供应,最奢侈的事情就是买个暖脚板,窝在被窝里吃零食追剧都很方便。
舅妈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麦麦,你什么时候有空啊,奶奶年纪上来了,听村里的老人说她很孤独,每天都坐在台阶上,坚决守着对面那座山。”
只因为那座山上,住着长眠不起的爷爷。
麦穗擤了一把鼻涕,肩膀微缩在沙发的毯子上,盘腿坐着:“舅妈,奶奶……身体还好吗?”
舅妈撇嘴,皱着眉说情况不容乐观,老人家身体机能都蜕化了,只能上竹山捡点被人挑剩下的竹篾板,她家少有电器,洗澡还要靠火炉加热,一壶添满一壶保暖。
老人家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都是因为小时候保持省吃俭用的习惯,米缸我说有存放许久的陈年梅菜,衣料也是过时的打折促销品,缝缝补补的鞋子,破了洞的袜子还是积年累月的穿,有时候舅舅心软,总会瞒着舅妈偷偷从给表弟的学费中,供出一部分做生活补贴。
奶奶走不动道,年纪大眼睛也不好使,几乎很少去领补助,还好村委会的人跑的勤快,一到月底就利用大喇叭督促老人家带身份证领取,或是开车每一家的了解情况。
慈宁里的老人家身体素质普遍不错,唯独年长者不在,家里只有月把大的孙子孙女,所以村上广发分布着小型幼稚园和初中,她们又要承担子女的责任,又要把自己照顾好,可谓两难。
“麦麦,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舅妈挥挥手,看着失去控制的麦穗,活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古佛,她十分迷惑:麦麦这是经历啥了,怎么状态如此差劲。
“舅妈,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麦穗回了个憨憨的笑容。
这一次,舅妈掷地有声地说道:“我说,慈宁离汀溪又不是很远,坐个公交转两次就到了,你们公司应该是双休吧?到时候记得带点保健品给奶奶补补。”
麦穗羞愧地低下头。虽然每个人在工作中都会有很多难言之隐,比如说领导强迫996,比你早来一点的同事整天吼三喝四抖威风,职场捧高踩低,不知轻重议论是非……
但有些事真的没必要跟亲人反馈,人家可能根本不能理解,反而会指责你的无能。
麦穗只好尴尬地说道:“是我忽视了,下个月一定走OA流程,回家看看奶奶。”
舅妈指着她,傲娇的小眼神翻上了天,虽然她一个农村妇女并不懂涵义,但一听这词很高级,连忙夸道:“那你别忘了,给舅妈报个信啊。”
麦穗悬崖勒马道:“还是我自己来吧,省得舅妈忙里偷闲。”
舅妈知道这是在调侃她,连忙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