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上
1.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利吾国”,是世局之利?抑自私之利?梁惠王并未点出。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孟子一开始即出问题,“王何必曰利”,主观太重。“率性之谓道”(《中庸》),道不远人,谈论不能主观。
“亦有仁义而已矣”,“仁义”就是利、义的和合,对别人有好处的,因“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义者,宜也”,“行而宜之之谓义”(《原道》),仁为体,义为用。仁义并言,乃体用不二。
《论语》并无“仁”“义”并言,孟子始标出“仁义”。
《易》曰“利者,义之和也”,许多好处合在一起为利,美其名曰“美利”,乃天下之公利,“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易·乾·文言》),以利天下为目的。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取)利而国危矣。
孟子与梁惠王所言之利,为两个极端。
一般人必言所利,“何以利吾身”,将利挂在嘴上,如每个人都谈私利,则“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足)。
“后义先利”,以自身作为大前提,则争权夺利,而无不为矣!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私利)?”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仁,人也,亲亲为大。此据乱世之说。
“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君臣以义合。“君者,群也”,代表国家,“君,群之首”,元首。
董子《春秋繁露·仁义法》“以仁安人,以义正我”,“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
孟子谈“仁义”,是私利,“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孔子谈“美利”,天下之大利,以大利利大下。
2.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池)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大雅·灵台》)云:‘经(规划)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筑作)之,不日(不久)成之。经始勿亟(急),庶民子来(皆乐为之)。王在灵囿,麀(yōu)鹿攸伏(不惊),麀鹿濯(zhuó)濯(肥泽),白鸟鹤鹤(洁白)。王在灵沼(池),於(wū)牣(rèn)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是)日(引申为朝廷)害(曷,何不)丧(亡)?予及女(汝)偕亡(同归于尽)。’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此谈德的重要。
“时日曷丧”,“日”,况;这个朝廷,何时去死?“予及汝偕亡”,我与你一起死,同归于尽,因为受够了!
“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民心既失,“独乐”不可能。应与民同乐。
3.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梁惠王以“仁政”自居,问:“我治国如此用心,何以邻国百姓不移民来?”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击鼓声)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败退)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孟子以“败退五十步者笑败退百步者”做比喻,说:“两者有何区别?”
曰:“不可,直(但)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都是败退,没有区别。”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孟子得出结论:“那就不必期望邻国百姓移民来。”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cù,细)罟(网)不入洿池(深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孟子讲王道,“王者,天下所归往”。
“不违农时”,“使民以时”,农作,时为要,不失农时,那“谷不可胜食也”。
“数罟不入洿池”,禁绝使用细网,只用粗网捞大鱼,留下小鱼,才可以生生不息,“鱼鳖不可胜食也”。
“斧斤以时入山林”,砍伐树木也要按时,在草木零落时,按时才可以使林木茂盛,“材木不可胜用也”。
“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乃惠天下之至德,“非至德,至道不凝焉”,因“小人怀惠”。
生者可以谋生,死者得以治丧,则“养生丧死无憾”。“养生送死”,中国人一切以父母为首。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百姓丰衣足食,为王道的入手处。将高深的道理浅讲,通俗易懂。
小康是“王道之始”,王道才开始。小康,小安。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讲“小康”。
自《礼记·礼运》可知“大同”是终极目的,《易》称“万国咸宁”。
“小康”,以六君子作代表,“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其治理之道:“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礼记·礼运》)。
“小人怀惠”,民生为首,王道之始;“万国咸宁”,王道之行;结果大同,王道之极。
“五亩之宅(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此段讲农村为政之本,富而后教。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亩”,半甲地;“树之以桑”,种桑、养蚕、织布,“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就可以有衣帛穿了。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万物生生不息,天地终始之道,四时有其序,过时就不生,唯人不受时的限制生。鸡豚狗彘,失时就不生;不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尽心上》)人人饱暖,王道之始,天下所归往。
“百亩之田,勿夺其时”,不违其农作之时,体恤农民,“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头发半白之老者)者不负戴(肩挑重物)于道路(壮者代劳)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温饱),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明君应为民置产,百姓能吃得饱、穿得暖,“衣食足,然后知荣辱”。
富而后教:“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知荣辱则知礼义,教化大行,为王道之成。
“狗彘食(饲)人食而不知检(检点),涂(途)有饿莩(殍,饿死者)而不知发(开粮济民);人死,则曰:‘非我(不是我的过错)也,岁(年岁灾荒)也。’是何异(有何不同)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兵器)也。’王无罪(归罪)岁,斯(则)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谦词)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用)梃(木棍)与刃(刀刃),有以异乎(有什么区别)?”
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暴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孟子文章好,一层一层深入,渐入核心。
曰:“庖(厨房)有肥肉,厩(马房)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放兽吃人)也。兽相食,且人恶(讨厌)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乌,何也)在其为民父母也?
“为民父母行政”,昔县官称“父母官”,要爱民如子;“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怎称得上“民父母”?
自基本认识中国传统观念,一切皆自根上来。
“仲尼曰:‘始作俑(偶人)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知识分子要言己之所当言,为己之所当为,当仁不让。
“始作俑者”,以俑代人殉葬;“其无后乎”,将断子绝孙。因为其缺德。
“为其象人而用之”,斥其有用人殉葬的观念,因其意念中即有杀人的心理。
原心定罪,首恶罪特重,儒家“仁”的思想,于此显示最高的境界。“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何况随便杀人?
天有好生之德,天德好生,人德尊生。仁者爱人,尊生;仁者无不爱也,无不尊也。由此引申:“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
但有恶者必杀,有罪者人人得而诛之。姑息养奸,恶政也,恶德也。了解一问题,必自二端入手,舜“执其两端,用中于民”。
任何问题必有二端,即好坏、善恶、是非。舜“扣其两端”,扣,反问;“而竭焉”,竭尽心智;“用其中于民”,得其中道。
“攻乎异端,斯害也矣”,宋儒以“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而攻击异端。
朱熹《论语集注》引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然入于其中矣。”又引范氏曰:“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
端必有二,即是非、好坏、善恶。孔子“道并行而不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中庸》),“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易·系辞下传》),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4.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bì,代)死者一洒(xǐ,雪耻)之,如之何则可?”
韩、赵、魏三家分晋。秦用商鞅变法,数破魏,魏割河西之地,迁都大梁,故又称“梁”。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天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减)刑罚,薄(轻)税敛,深耕易(治)耨(nòu,除草)。壮者以暇(闲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木棍)以挞(用力打)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修其孝悌忠信”,“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忠信,所以进德也”(《易·乾·文言》),“入则孝,出则悌”(《弟子规》),“仁者无敌”。
中国思想为“仁”,“君子体仁,足以长人”(《易·乾·文言》),“仁者爱人”,“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虐待百姓)。
骂当时浑蛋之昏君。
“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仁者无敌”,真行仁政就无敌。真是仁者,根本就没有敌人,焉用杀?
“王请勿疑”,请不要再疑惑,马上施行仁政。
有敌人,就非仁者,你侵害别人,别人就起来反对你,咎由自取。“仁者爱人”,没有爱心,是假的。仁,二人相偶,古曰“仁”,今曰“爱”。没有爱,就没有中国思想。
5.孟子见梁襄王。出,语(yù)人曰:“望之(自远看)不似人君,就之(接近)而不见所畏(敬畏)焉。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要有尊严,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之,天爵自尊吾自贵。
“卒然(冒失,没头没脑)问曰:‘天下恶乎定?’
“天下怎么定?”
吾对曰:“‘定于一。’
虽无人君之德,但仍有人君之事,故仍答之。
“定于一”,一就能定,“天下之动,贞乎一者”(《易·系辞下传》)。
“一统”不同于“统一”,一统为“王道”,统一为“霸道”。
《春秋》讲“大一统”,“大”为赞词,“一统”,王者无外,王道,天下平。“统一”,霸道,乃平天下。
“‘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谁能一天下?”“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不嗜杀人,仁也。
一天下,仁天下,不是用残暴、杀戮的手段。
大一统,大仁统,“仁者无敌”,“天下之动,贞乎仁”。
“‘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
“谁能参与?”“天下莫不参与。”因为“仁者无敌”,所以襁负其子与之。
此孟子讲“师说”处,讲“一”与“与”之深义。
“‘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兴盛貌)作云,沛然(雨盛貌)下雨,则苗浡然(骤起貌)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以苗的道理做比喻,说明仁无能抵挡的力量。
“‘今夫天下之人牧(领导者),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盼望之切)之矣。诚如是(真如此)也,民归之,由(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不嗜杀人,则民无不归往。
做文章,在表达意见。孟子文章不错,但思想不若荀子深刻。
6.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知)乎?”
“齐桓、晋文”,五霸之事。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吹牛不必纳税!孟子言王不言霸。
《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借事明义。
“臣未之闻也。无以(已),则王乎!”
“若要我与你讲,那我就谈王天下之道好了!”孟子喜讲王道。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德行当如何,而可以王天下?”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保民而王,则无敌于天下。”爱民、护民,则可以王天下。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
人的习性,皆喜听好话、喜别人对他好,所以必想尽方法给人好处,“朋友先施之”(《中庸》),法施也是施,如切磋琢磨,彼此攻错。
“君子赠人以言”,法施也;“细人赠人以财”,财施也。(《荀子·大略》)昔“君子”“小人”为相对之称,后称“细人”,乃“小人”之变。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hé)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牛),曰:‘牛何之(往)?’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hú sù,恐惧战栗),若(然)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有无此事)?”
“衅钟”,以前中国钟,以铁为多,铜做的少,质不密,有孔隙,故必用牛、羊之血把钟装满,使之慢慢渗透孔隙,愈满做出的钟敲出的声音愈好听。庙吃素,就钟不吃素。
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以羊易之”,此不忍之心足以王。
孟子既欲出妻,又乱扯,心地不太好。
王曰:“然!诚(真)有百姓者。齐国虽褊(狭)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怪)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如何)知之?王若隐(怜)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有何分别)焉?”
百姓看是“以小易大”,是重牛不重羊。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没什么不好),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对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完全违背“仁”的观念,这是孟子境界低的地方。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仁术”岂是在乎见与未见、闻与未闻乎?何其无仁性也。一念之差!
不见、不闻,照吃其肉,应下地狱。故有“君子远庖厨”之论,造成后世多少伪君子。
“伪仁”应只是初步。自孔子讲“仁”,到孟子讲“仁术”,天下引起无尽的杀机,此一错误,造成今天“眼不见为净”,以看不见为仁术。
许多言论,造成后来多少的漏洞,留下多少弊政!
见与不见、闻与不闻,和所谓“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相差有多远?言论前后有毛病。
王说(悦),曰:“《诗》(《小雅·巧言》)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心动)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齐宣王有了自信心,进一步问“不忍之心”何以合于王道?
“夫子”,在旧书中非专指老师。《孟子》中尊有身份、地位者为“夫子”。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毫毛)之末’,而不见舆薪(柴),则王许之乎?”曰:“否。”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此为设辞。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恩及禽兽,功不至百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可以做到但不做,并不是不能。
你们不也是如此?每天无所事事,让日子空过,什么事也没做成。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真)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为长者折枝”之类,乃是举手之劳,“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老(孝)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慈)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喻其易也)。
此乱制下的思想,有“施与”的精神。
“老吾老,幼吾幼”,是最基本的德行。“老吾老”,孝自亲始,亲亲;“幼吾幼”,慈爱子女。“行有余力”,将之推至别人,以及人之老、之幼,“孝慈则忠”(《论语·为政》)。
“天下可运于掌”,“运”,运于手掌心,引申为容易、方便、清楚。
运孝慈,其中含多少爱?此孟子谈政的境界,以孝慈治天下。
孔子安老怀少,“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国家有亲亲、子子的地方,大家都同等待遇,心理上无自卑感,没有受别人施与的可怜心。“老有所终”,不必看人的脸色,是大同思想。
“《诗》(《大雅·思齐》)云:‘刑(型)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治)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之于)彼而已。
以前,女人不通外事,少闻少见。而男人在外,见得多、吃得多,应摆出个型来,做典型、模范,使太太“见贤思齐”,故曰“型于寡妻”。
男人能型服了太太,可以治大夫之家、诸侯之国,“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此《大学》“齐家治国”。所以,我常说:“一个男人能叫太太佩服了,才可以当政治家。”
一个男人若无定力,就完了!今天男人太秀了,男不男、女不女,就不像男人。
原始民族皆母系社会,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为“阴阳”时代。到《周易》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坤乾”变“乾坤”,母系社会走入父系社会。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推恩”:“推”,手用力,使物往前移动;引申:推行,推动,推销,推陈出新。“恩”,因心,恩惠、加恩、恩爱、恩宠。
“推恩足以保四海”,“举斯心加诸彼”,推广善心,普福利,广美利。“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
“今恩(推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这是大男人主义,完全自私,不负责任。中外政治人物皆如此。
“推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如今之动物保护,人死了还不如动物。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权”,衡轻重,“知轻重”,知所以用理也,其境界高于经,“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论语·子罕》)。“度”,计长短,法度,尺度,“知长短”。
“物皆然,心为甚”,“心”,即权、即度。心度,心之为用,修心为要。
一个人无权之智,妄论轻重;无度之智,妄议长短,乃无自知之明也。人必要培养正知正见,有了真知灼见,然后才能论轻重、议长短。
“物皆然,心为甚”,人心最坏,“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尚书·大禹谟》),此极发人深省。许多人把自己看得像“圣人”,最后成为“剩人”!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便佞宠信之臣)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辟)土地,朝秦楚(使秦楚来朝),莅(临也)中国而抚(安抚)四夷也。以若(如此)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有如此困难)?”
曰:“殆有(又)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如光有欲,没有准备,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盍,何不)亦(语助词)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行商)贾(坐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途),天下之欲疾(恨)其君者,皆欲赴(往)愬(告)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昏),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辅”,车旁横木,所以助行。辅相,辅佐,相辅相成。
曰:“无恒(久)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放荡淫逸),无不为已(无所不为)。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网)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士,尚志,其境界并不难,非最高的。
“恒产”,不动产,财力足;“恒心”,“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有恒德。先树立经济力量,达到“饮食宴乐”,有恒产能有恒心。
“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因为没有恒产、恒心,生活成问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放辟邪侈,无所不为。
“罔民”,陷民入于罪。
“是故明君(英明之主)制民之产,必使仰(对上)足以事父母,俯(对下)足以畜妻子,乐岁(丰年)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因有基础)。然后驱而之善(使之学善,富而后教),故民之从之也轻(易于做到)。
“制民之产”,限制人民的产业。所谓“节制资本,平均地权”由此来,“均”的观念,“不患寡而患不均”,“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
古时对经济问题已了解清楚,但当政者有私心,难以付诸实行。好的政策和学说固然重要,但实行最为重要。
“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有储蓄,可以有余补不足,免于饥饿、匮乏之虞,《管子》所谓“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此自“制民之产”来,也是标准。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足),奚暇(空闲)治礼义哉?
“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老百姓每天为生活劳累,谋生都来不及,哪有空闲治礼义?
孔子谓冉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春秋繁露·仁义法》)
“王欲行之,则盍(何不)反(返)其本矣?
“返本”,自根本做起:制民之产。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此孟子“制民之产”的办法,也是实行王道的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