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公理 公正?
皇城,文渊阁。
三位阁老回转,默默的走进了退休所中。内阁属员们察言观色,送上茶水以后,赶忙的便退了下去,一句多余之言都未曾敢提。
今日的动静那般大,阁老回转脸色黒沉,谁还敢言,便是一些政事,此时也无人敢往上递了。
退休所中,三位阁臣的静默,使得气氛极为压抑。
谢迁黑着脸,几次想质问,但想了想,又忍了下来。
今日的事不同往日,他怕一个说不好,好好的内阁就真个产生隔阂了,他第一次去想着用心的斟酌言语。
刘健亦是斟酌了下,也思及了前后,未几,才缓缓道:“宾之,说说吧。你到底如何想的?世人皆言,我刘健善断,但老夫自问非是独断,往日我等皆能商量,这才有如今内阁的局面。
今日,我等三人,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要一切为了公事,何事不可言!?”
李东阳缓缓起身,朝二人拜下,道:“首辅,于乔,今日是李某擅作主张,对内阁造成了影响,李某给二位赔罪了!”
谢迁站了起来,刘健也站了起来,并未理所应当受此一礼,他们不想三人间闹的如此生疏。
刘健虚抬了抬手,道:“宾之,老夫虽不敢言知你,但绝不相信你是为了私心做事,你无需如此,老夫只想听听,你到底是如何想法!”
谢迁此时也是跟着道:“是啊,宾之,谢某平时虽是言语多有不忌,但此番,谢某可曾多言?在早朝之上,我更是未曾言语一句。还不是知你李宾之并非私心之辈。
可你无私心,却行了此事,造成的后果,影响甚大啊。内阁让人觉着出现了裂缝,你看看那些大臣,似乎是抓着机会便附和上了。可真正知你的又有几人?无非就是看有机可乘,想撬一块罢了。
还有,此事本身,你怎就附和了张申,赞同了那外戚小儿,给陛下的影响……”
“好了,于乔,让宾之说说吧。都坐!”
刘健一声吩咐,三人重新坐了下来。
李东阳这才解释道:“首辅,于乔,李某谢二位理解,李某亦确非私心。我附和而奏,不是附和张申,更不是附和那张鹤龄,只是附和朝廷礼法、公理。且,首辅,有些偏了啊!
先不论太祖祖训如何,只就事论事。士子、在野官员、致仕闲居之人,他们是不是该议政、论证?”
“老夫觉得你说的有理,亦觉却是不该,太祖当年定下之事,老夫觉得有理,不在朝,怎能了解朝廷政事就里。但事实情况,几十年演变下来,已是如今局面,哪能一言而退。
且突然开此一遭,无有丝毫准备,影响太大了,这不是今日这一百多人,可能大明十三道,几十省,皆是影响啊。”
“首辅,李某何尝不知,可难,便不做了吗?非突然开一遭,难道还特意找个几百人再叩一次阙?”
李东阳感触道:“今日已是如此,若不再有所作为,首辅可想过,有朝一日,是否能再做的下来?若是来日,朝堂下一政令,举士林皆是反对,甚或有心人推波助澜,刻意引导,那这政令还做不做?
首辅,于乔,不要觉得李某是危言耸听,从今日便能看出。一百多士子串联,叩响了登闻鼓,谁言也不听。李某敢保证,这只是一部分,若是今日能得偿,明日或有更多,或是要惩戒朝臣,或是要严惩奸宦,或是更要改何政令。
首辅,今日你、我二人不已是被他们当面斥责,阻塞言路了吗?
我们是内阁阁臣,天子的辅政之臣尚且已无敬畏,来日几百、几千,再是如此,那将是何等胆气,若是如此,朝廷还有体面威严吗?还如何行之政事?”
刘健沉默了,事实上,在长安门外,他也是感触了一回。
谢迁也沉默了,这个问题确实严重了,他们倒不是特别在意自身的尊严是不是受人尊重,好吧,确实在意,因而内阁阁臣靠的就是尊严、威望。
正如李东阳所言,连内阁阁臣都敢斥责,来日就敢聚众叩阙请见陛下降他们的罪。即便陛下和满朝上下皆是不理,但大臣们的威严已是丧尽。
且,士子、士林,左右百姓的能力太强了。老百姓大多无甚学识,很多时候便是这些文人士子们给他们解读政令,若是有心引导,那真就天下皆乱了。
“唉!”
谢迁轻叹了一声,道:“宾之,你比我想的深远,可谢某就是觉得,事是对,但方法方式,有些不合适了。陛下那里……还有张申和张鹤龄,因此而在朝堂中,树起了不一样的声音,此恐为祸端啊!”
“首辅,于乔,李某有一言,先要告知二位!”
李东阳突然郑重道:“明日,李某将会上奏,请陛下明旨,凡致仕官绅和在学生员、士子不得议政,否则即革去荣养官爵与功名,罢为庶民,追回一切恩荣,永不叙用。另,明发邸报,详解一众生员案,告诉天下臣民,何谓朝廷的公理、公正……”
“公理、公正……”
刘健嘴里呢喃了一声,轻叹道:“宾之,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若是日后老夫和于乔在公正和公理之事上与你有悖时,你如何抉择?”
李东阳沉默了,刘健、谢迁也沉默了,退休所中静谧中透着压抑。
……
东城兵马司。
轰轰烈烈的一次早朝结束,接着早朝上的消息随之传开,只不到两个时辰,事情已是该知的皆知,且依然在渐渐扩散,很多人亦是从中嗅出了些味道。
各种心思顿起,京中突然间,多了许多私下的活动。
发生的一切,在张鹤龄刚从东山回来之时,手下人已是向他汇报了,张鹤龄也有些惊讶,惊讶于事态发展的比他想的要稍大些,也惊讶于张申的坚决,更惊讶于李东阳竟然会出了一手。他的心里也不由多了些心思。
不过,暂时他是顾不上这些的,和张申谈的事还未完呢,且,以他目前的职位身份,他也不适合亲自参与进去。
回到衙门之后,本以为皇帝姐夫会派人召他进宫,结果半点动静也无,他心里思索了下,亦不再多想。
当了十一年的皇帝,有自己的意志是肯定的,他也从未想过靠几句言语来左右朱佑樘的意志。根本不现实,可能越说越错,用说话和做事一步步影响,才是他该有的方式。
不再理会旁事,他在下属的陪同下视察完了兵马司补好缺员后的阵容,说了几句鼓励打气的话之后,便回到了衙署大堂,开始细致的整理属官们给他上陈的东城情况。
街道、市井、集市、商铺,下一步需要他重点应对的地方,他需要一一搞清楚了,甚至,有些地方,他觉得,他要亲自出马的可能很大。
他倒也不怕,反正他已是做好了打一场攻坚准备,此次除非陛下下旨,否则谁也别想挡着他。一个体量不小,身份不高的衙门,正合适他来伸展。
大堂内。
张鹤龄在一一核对思索,下属们皆在整训兵马,也无人打扰他,他的脑子很清静,一番整理,事情已了然如胸。接着,他又把衙门里日常的公务事宜,包括锦衣卫那边上陈的公务文案,处理批复了一番。
未时刚过回的京,一番忙活,申时已将近。这一番坐,一一的看资料,思考,处理公务,他倒是感觉到了几分倦。
今日早间出门,马不停蹄的去了东山,接着又马不停蹄的回来,还要看资料、思索公务,事好像没做多少,但累却是真累。
是心累,而不是身累,他真不知道,他那位皇帝姐夫十一年来是怎么过的,听说有时半夜都要被大臣们叫起伤脑子,难怪30不到,人便那般虚弱了。
可不能这样,一些普通的案牍之事,何需事事亲为啊!
也许也该找几个幕僚。
之前那一个,是个秀才,倒也还不错,但此时,时机不对。
不过,给介绍那人的人倒是挺适合。
张鹤龄正在想着,突然一名兵丁跑了过来,禀告有人拜访。
听着报的来人之名后,张鹤龄嘴角不由泛起了笑容,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吩咐兵丁将来人请进来后,没一会,兵丁就带着这位“曹操”来到了兵马司大堂。
“刘兄,京中事起,我这衙门目前应是有不少目光看过来,你怎就还敢登门?不怕被人认为你堂堂举人老爷与外戚勾连?那可是坏了名声喽!”
张鹤龄见着来人,把人引了进来,他也未再回正位之上,在下首和刘龙并排坐下,笑着打趣一句,顺手也给刘龙倒了杯茶。
没错,正是前番被打的刘龙刘举人。
刘龙很有礼仪,即便脸上还有些青色未褪亦不失风度,他儒雅不失尊重的双手将茶杯接过,而后坐下来叹道:“外戚如何?大臣如何?勋贵又如何?只要是真心为国,忠心任事,何必非要论个出身、身份!”
张鹤龄笑着道:“呵呵,你这话,不该是一个被人认为铁定会入仕的举子而言啊!”
“寿宁伯何出此言!?”
刘龙摇摇头,坚定道:“别人如何看,刘某不在乎,刘某心中有自己的一把尺,一杆秤。或许有不对,但你可以说服我,若是强行要让我认同,刘某不会心服。”
“哈哈,本伯觉得,刘兄与我真就有几分投缘!”
两人说着笑着,谈谈事,谈谈心,倒真像是有了几分投缘。
稍顷,扯完几句闲事之后,张鹤龄才开口问道:“刘兄今日前来,可是有事?先说刘兄之事,说完之后,我正好也有事要与刘兄相商!”
闻言,刘龙正了正神色,嗫喏了一下,道:“寿宁伯,在下是想问问,我那同窗如何?寿宁伯您对他是如何打算的?”
张鹤龄笑了笑,别有意味的看向刘龙,道:“刘举人,本伯不知你同窗是何人,本伯最近认识的士子、举子,除了你,哪有他人?莫非刘举人要向本伯介绍同窗,那本伯倒是求之不得,本伯正想多和举子们认识认识,也好沾沾文气呢!”
刘龙一阵错愕,但看张鹤龄的眼神,他心中顿时了然。
他暗自苦笑,自己怎就这般粗糙呢,倒是让寿宁伯看了笑话。
念罢,他不由歉然道:“寿宁伯勿怪,在下念着昔日同窗,念的有些魔怔了,实在是我那同窗亦是有几分苦情,在下能力微薄,无法提供臂助,只能托了位贵人。方才在下脑子又是迷糊了一下,倒错认了人,把那位当成您了。”
“呵呵,不妨事!”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轻声道:“其实听你一提,本伯倒是真想起一人。有个宝坻生员,目前在国子监进学,听说上一科应举之时出了些岔子,致使科举不顺。本伯就是见不得这些,因而,已是让人去处理了。
不过,本伯为人别人怎说,皆不在意,但亦是有自己的底线。帮他可以,但所帮之事,只是给他公平,让他可不受外事烦扰。考举人,中进士,科场之事只能凭他的本事。若是将来有一日他能与本伯相见于朝堂,本伯见着他本心不改,倒也不介意提携一二。”
闻言,刘龙的心定了定,起身恭敬一礼道:“寿宁伯的公正,在下佩服!”
“哈哈,承蒙刘兄谬赞了,刘兄请坐,私下里何需如此拘束。”
张鹤龄按了按手,让刘龙坐下后,接着道:“刘兄看来无有他事了,那张某倒是有一事相商。”
“寿宁伯只管言道,若是在下能办到之事,一切遵从!”
“别急着回答,此事虽不大,但多少对你有些影响!”
张鹤龄笑着点点头,道:“本伯是个粗人,衙门的事倒是能做,可处理公文,详看细节,终是感觉有几分乏力。
今日处理了半日公务,身心俱疲啊。因而,本伯想找个幕僚。帮本伯处理些日常公务上的事,不知刘兄可愿屈就。
刘兄且放心,不会耽误太多功夫,每日一两个时辰足矣。其余时间,你读书或是其他,随你心意,聘金不减分毫。”
“伯爷所请,在下求之不得!”
张鹤龄话音刚落,刘龙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倒是让张鹤龄一楞。
一个前途无量的举人,给他一个外戚官当文书幕僚,他也是试着说说。主要是刘龙给他的感官不错,若不然一般的举人,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不过,他开口真就算是随意,他其实想的是,退而求其次,刘龙给他介绍几个认识的人。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刘龙这个性格的人处得来的人,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才是。
没成想,刘龙这般爽快,连说回家问父亲都没有,实在意外。
似乎是看出张鹤龄的意外,刘龙腼腆的笑了笑道:“其实不瞒伯爷,今日本来……本来在下亦是想向伯爷自荐。
在下读书二十五载,至近年已觉毫无寸进,那些文章制艺尽皆熟稔,可进一步难如登天。本欲游历天下以增学识,然科考将近,父母亦是在堂,实是不便。故而,一番思索,家父亦是赞同,才欲行增长见闻一事。
可家父是刑部之人,见多的是各类刑罚,恐整日见的只有阴暗和罪恶,反倒影响了心性。京中余处,无甚门路且不知情状,在下所能思及之处,也只有伯爷了。伯爷公正严明、处事公道,行事大气又不迂腐,实令在下佩服。
故而,在下想随在伯爷身边,长一分见识。况且,在京中,何处见闻可比兵马司还多,又有何处见闻能比兵马司还杂?因而……”
“呵呵,刘兄,你我倒是不谋而合了!刘兄,我之为人如何,尚且待论,不过,这兵马司倒真的挺适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嘛。”
刘龙一字一字,把张鹤龄的话念叨了一遍,眼前顿时一亮,拱手道:“伯爷好学识,虽无华丽文藻,但道尽了深意,晚生佩服!”
“哈哈!”
张鹤龄笑了笑,倒是想起来了,这句话,此时还未有人说过呢。
张鹤龄也不解释,无非一句话而已,他笑了笑,道:“那既是如此!此事便说定了,从明日开始,本伯便正式聘刘兄为本伯私人幕僚,直至明岁科举之前……”
“晚生见过伯爷,愿为伯爷效犬马之劳!”
“哈哈,好,来,刘先生,请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