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宫内召见
寿宁侯府。
大半个时辰后,正当张鹤龄在厅中和夫人用着午膳,享着温情之时,家丁匆匆来报,府里来人了,还是宫中的内侍,已由管家领着向正堂而来。
这让他顿时一阵皱眉,这会儿来人,看来不是好事啊。但人来了,没辙,他只能相见。
既是宫中内侍,他的夫人亦不用刻意回避,正当他要带着王绾去堂前迎接时,来人已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乾清宫的一位太监,他有印象,应该是叫陈准。陈准显然是跑的挺急,快十月天,脑门上却是有丝丝汗渍,显得油光发亮。
卢管家50岁的人了,压根跟不上来人的脚步,来人进来了,他才到门前,只能苦笑着看向自家侯爷。
“齐叔忙你的去吧,对了,把本侯带回来的田契理一理。”
张鹤龄微微颔首,示意让管家自去,这才抱拳迎了上去:“陈公公,你这是?本侯正要出门迎接呢!”
陈准摆摆手,喘着粗气道:“侯爷,哪有这许多礼节啊。皇爷吩咐,以最快速度,咱家又怎敢耽搁!”
“嗨!瞧我!”
陈准一拍脑袋,随后给王绾规矩行了一礼:“奴婢给县主问安!”
王绾淡淡笑了笑,道:“陈公公,妾身可不是甚的县主,妾身是寿宁侯夫人!”
“县主终归是皇家血脉,奴婢可是认得的!”
张鹤龄笑了笑,和陛下见的其实不多,即便见,也大多是坤宁宫,陈准也进不得坤宁宫。因此,陈准这个乾清宫掌事,他自然接触不多。没想到,这个陈准还挺有意思。
人都是就高不就低,喊人官职身份时,也是只以高的喊,而陈准偏就喊了低的,甚至还是以皇家一般惯例来喊。
要知道,侯爵是超品,即便是按明律品级论,那也是一品,因而给他挂的虚衔也是都督同知从一品。而他的夫人,自然是侯夫人,是有朝廷正式诰命的。
县主呢,也是超爵,但算起来按品级论,只是正二品。若是早几朝,一个县主的身份品级虽低些,但地位是高于一般一品夫人的,和他家的侯夫人比,不好说。但现如今,县主、县君实在太多了,因而,那可就不是了。何况,他家夫人,还没有县主的身份呢。
皇帝的女儿是公主,亲王之女是郡主,郡王之女是县主,除此外,一般公主的女儿有皇家荣宠的封个郡主亦不是不可,县主也属常态。但王绾却是没有的。
张鹤龄笑着看向陈准,陈准也是笑笑,两双眼睛中似乎都看出了些东西,但又似乎都毫无意味。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陈准道:“侯爷,赶紧跟咱家走吧。别坐车了,骑马,宫里头乱着,皇爷头疼着呢。”
张鹤龄眉头一动,问道:“乱子?与本侯何干啊,自从那一日本侯从宫里被抬了出来,我兄弟二人一直未曾再进宫中,可挨不着!”
“就在前日本侯去得大兴,刚回京尚不过两个时辰,若是早些时候过来,本侯还不在府上呢。”
陈准似笑非笑,道:“侯爷,正是因您回来了啊。京城很大,但两个时辰足够了。足够出乱子,也足够您进宫了。”
“还真跟我有关?”
陈准摇头笑了笑,:“侯爷,也别猜了,庆云候带着世子进宫了,见了太皇太后,然后,老太后就带着他们去乾清宫见了驾,再之后,皇后也去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您说说,这能不乱吗?”
张鹤龄恍然,但又愕然,他还真没想到,周寿还能带周英去宫里告状。勋贵之间的打架,除了像之前两家的当街械斗。否则怎也不会闹到宫里啊。
被打了,自己告状的更是稀奇了。
张鹤龄不由脸色有些古怪:“这周寿和周英,能耐了啊。还真少见!”
陈准也是心里暗笑,可不是少见吗。勋戚打架,还是身份对等人家的,告状不说绝无仅有,但肯定是凤毛麟角。
“侯爷,那个庆云候世子头上包着布,胳膊吊着带子,脸上也是有些颜色,看起来着实凄惨了些!”
王绾一直优雅的站在一边,这会儿听了事情,顿时有些担心,太皇太后,皇后,庆云候,陛下,这好似等着自家夫君几堂会审呢。
“哈哈,没事,为夫下手有分寸,左右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罢了!这不,打输了不服气,找大人了。”
张鹤龄笑着道:“夫人,在府里等着为夫,为夫去去就来,正好,本来也是准备进趟宫的!”
王绾可不管那庆云候家伤的重不重,只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有事。不过,听张鹤龄说话,应该是有底气的,她的担心稍去。
担心去后,王绾柔声道:“侯爷要不先换身衣裳,您这衣裳两日没换了,洗漱沐浴换件干净常服,不要失了礼仪。”
陈准本想说话,但看张鹤龄确实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也不好催了。
而张鹤龄理了理衣襟上下看了一眼,却是摇了摇头:“就这样吧,不能让陛下久等。”
“陈公公,走吧,到前面本侯吩咐管家拿点东西,顺便交待几句就随你进宫。”
“侯爷,您自便!”
出了正堂,管家在外等着,张鹤龄吩咐之后,很快他就取来一个布包。张鹤龄又问了两句之后,接着就和陈准一起出了府,两人两马,一路快马加鞭的往宫里赶了去。
一路无话,两人来到宫门前,递了牌子,侍卫们检查了一番包袱,接着二人快步向乾清宫行去。
走金水桥,穿昭德门,再过中左门、后左门,又穿过日精门,没多会,二人已进了内廷。
一路上,张鹤龄的脑袋可没闲着,前前后后的把此事琢磨了一遍。
虽说告状出他所料,多少算个意外,但迟早都要与周家有个面对之时。他可不相信周家盯着大兴这几百顷田这么久,又是威胁大兴县,又是找人打张延龄的主意,再有被打一顿,多番之下,会甘心情愿的咽了这口气。
没错,人是故意打的,于当时而言,周瑛已无足轻重,打他不是为了发泄,打一顿,只为了激化矛盾罢了。
事情做了,周家私下找麻烦拿他们办法不多,可想,他们只能寻机会找老太后进言。其实即便周家不告状,他也是准备寻个由头,让此事上达天听。只是没成想,那位太皇太后直接当了面,那就要多注意一二了。
从周家两代侯爵,一个伯爵的身份即可看出,和他们张家一样,都是得皇家宠顾的外戚人家。太皇太后周氏无疑就是那个大靠山。老太后辈分极高,是英宗朝的贵妃,母再凭子贵,宪宗皇帝继位后,周氏就成了皇太后。
她是当今陛下朱佑樘的皇祖母,更关键的是,当今年幼时,也多有这位老祖母护佑。无论出于孝还是敬,陛下不会少了老祖母的面子。
也不知这位太皇太后是不是如他姐姐张皇后一般,毫无原则的护着家人。直面没个转圜,若是当场金口一开,陛下那儿还真不好收拾。
两大最恶劣的外戚之家又闹腾起来了,估摸着除了皇家,任何人都乐见其成吧。
张鹤龄心里笑笑,倒也有趣。
不久后,张鹤龄便到了乾清宫外。
陈准交待了一声,快步进入殿中,没一会儿又再次出来,领着张鹤龄进了宫。
穿过正殿一侧的耳门,尚未至后殿,张鹤龄已依稀的听到殿中传来一阵说话之声。老成男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可听着总让人感觉有几分凄婉。
看来,这周家的外戚,可比他们张家兄弟会来事的多呢。
到了殿门前,声音越发清晰,这时陈准撇撇嘴示意道:“侯爷,咱们进去吧!”
“不用通报?”
“不用通报,陛下头前已是吩咐过,侯爷只管进去就是!”
张鹤龄点点头,步履从容的跟着陈准走进宫门。
刚进殿来,视线就被殿中的两个男子所吸引,一老一青,青的凄惨,老的凄婉,当真引人眼球呢。
花白头发的老人还在说话,只听他声泪俱下,字字如杜鹃啼血。
“陛下,娘娘,老臣绝非是有意来打扰陛下和娘娘们清静,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犬子虽算不得优秀,但品行却也尚属敦厚。好,即便是不堪,那也不至……
前日里犬子被家丁抬回家中,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至今日才刚能下的床榻。老臣只有犬子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老臣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老臣……”
“陛下,请陛下给小子做主!”
“庆云候,周世子……”
朱佑樘头疼着呢,他不知该怎么劝,这庆云候的儿子……这个张鹤龄,怎就一点没有分寸呢。
正想着张鹤龄,结果抬头就看到张鹤龄风尘仆仆,却亦从容的走了进来,他心里顿时来气,前些时日刚有的好印象也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瞪着张鹤龄一声大喝:“张鹤龄,你看你做的好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
朱佑樘的一声喝,顿时把殿内的几个主要人物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了张鹤龄身上。
一道愤怒的目光,一道平淡也锐利的目光,两道怨恨的目光瞬间加身,还有一道关心担忧的目光。
张鹤龄感受着诸多目光,丝毫未有动容,踱步行至殿中御座之前,恭敬的礼拜而下:“臣张鹤龄参见陛下、太皇太后、皇后!”
无人喊他平身,张鹤龄只能保持着拜下的姿势,让他心中一阵嘀咕。
张皇后此时也丝毫未有僭越,只轻声对朱佑樘道:“陛下,先听他们都说说吧,既然都到了陛下和太皇太后跟前了,总要有个前因后果。”
张皇后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听着周寿在哭诉,她来可不是为谁做主来的。也不是,她就是来给自家弟弟做主来的。
听到太皇太后都出动了,她可不会等着,赶忙也来了乾清宫。虽她辈分比太后低,可也是后宫之主,有她在,至少不会让自家弟弟吃得亏去。
张皇后说话了,太皇太后周氏听着眉头却是微不可查的蹙了蹙,道:“皇后,不论起因为何,但寿宁侯此番却是有些不讲情面了。周英这孩子此番遭的罪不小,还尚不知日后是不是有个隐患。
他们虽不同姓也挂不上太多关系,但怎么说都是皇亲,按着皇帝这儿算,论着辈儿周英还长他两辈,下这么重的手,太过了!皇帝,此番,还需皇帝给周家一个交待才是,否则哀家即便归天了…”
“皇祖母,朕……”
朱佑樘着实为难,一边太皇太后,一边皇后,一边是爱妻一边是皇祖母,这让他怎个交待?
皇帝为难,不知如何来交待,张皇后跟着说了话:“老祖宗,您老人家莫生气,身子要紧。孙媳家这个弟弟虽然也是顽劣,但往日里可有人说他动辄打杀人命的?
咱们是皇家,他们是外戚,都是天下万千臣民看着的榜样,总不能只看果而不求因吧?因而,怎么也要说出个是非曲直来。弄清楚明白了事由原委,才好由陛下来做这个交待,也能显得咱皇家的公道!”
太皇太后沉声道:“皇后,你这是何意,按你这般说,若是周英犯错在前,即便是寿宁侯把他打杀了,也不当事?这才算是我皇家的公道?”
“太皇太后,皇后娘娘!”
这时,周寿也是插话:“切莫为了小儿之事动气,皇后娘娘所言有理。老臣此番进宫觐见,就是为了说理的……”
“哼,好,说理,你们就说说这个理。皇帝,头前庆云候已是和哀家大致说了,皇帝如今也听一听,老太婆就不信了,周英这孩子,还能犯下要被打杀的错?”
朱佑樘想抚额头,他直感觉整个脑袋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的跳着疼。可事还是要他来定,他只能把怒气发在张鹤龄身上:“还行个甚么礼,起来回话,到底事情如何?”
张鹤龄依然规规矩矩,缓缓起身,行礼道:“谢陛下!”
刚进殿时,只被周家两人吸引,直到此时,张鹤龄才借着起身的工夫打量了御座以及御座旁的三人。
太皇太后,银白发丝,气色红润,气度雍容的一个老太太,只是此时老太太沉着脸,雍容全被阴云遮了去。
自家姐姐同样雍容华贵,偏圆的面容,圆润不显富态,妆容精致,端庄秀丽,看他的眼神则满是孺慕。
而朱佑樘……
他醒来以后,第一次见皇帝,比起他记忆里的朱佑樘,少了些威严,多了些虚弱。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张鹤龄的眼神极好,他甚至能看到朱佑樘鬓角的几丝白发。
头戴黑色善翼冠,身穿黑色龙纹绣袍,可消瘦异常,给张鹤龄的第一感觉就是,撑不住那份气势。
年不到30啊,这就是弘治朝的大明皇帝。
“愣着作甚,说话!”
朱佑樘又是一声断喝。
可张鹤龄,听不到太多的威势,中气略有不足的喝骂,甚至让他有些同情。
张鹤龄心里突然有些古怪的心疼,心疼她姐姐,也心疼这位视他姐姐如珠如宝的姐夫。想想可能有的未来,他心里不由的有些感性。
“陛下,臣给陛下添麻烦了,臣知错!”
朱佑樘有些奇怪,张鹤龄的话以及声音甚至让他愣了愣。
从小就过的不踏实,又在宫中经历过成化朝混乱的最后几年,让他心思变的极为敏感。当上皇帝后,他面对朝臣,十几年下来,更是锻炼出来了。
因此,他很能感受到别人说话中的情绪,虽然不一定确实准确,但是否真心,他自问有几分把握。比如皇后的,他为什么那么疼爱,皆是因为,皇后的话,大多出自真心。
而先前一直说话的周寿,几句话出来,他就听出了大概。声泪俱下,只是演的,可能确实是恨极,但绝不是为了他儿子所谓的受伤。比起朝堂内的那些大臣,周寿的表演差远了。
可此时的张鹤龄……
直接就认错,且,关心他?为他心疼?这怎么就这么让人无法理解呢?
一个仗着他和皇后的势嚣张跋扈、不知所谓的外戚,竟然要来关心他?
朱佑樘怎么就觉着,这么好笑呢?可,他笑不出来!
一念及此,朱佑樘的声音也不由的柔和起来,道:“寿宁侯,别做许多礼节了,错不错的认了都可。但事情还是要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