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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灾

某个酒量奇差,但却嗜酒如命的死鬼说过:人跟人之间的唯一本质区别就是认知差异。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这一点字面上的差异,却使得在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比人跟猪之间的差别都大。

就如同乡下的老农总是好奇皇帝老子究竟有几把金锄头一样,那些顿顿吃肉,对肥肉畏之如虎的老爷小姐们,总会好奇那些灾民们既然没有粮食吃,干嘛不将就点,干脆吃肉充饥得了。

当初对于那个死鬼师父的后半段话,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杨默非常不以为然——这混蛋绝对喝高了说胡话,除非是得了怪病,否则这世上有哪家的老爷小姐能奢侈到顿顿吃肉的程度?

而且……还是肥肉诶!

看着自家师父碗里的那两块蹭亮的把子肉,正在长身体的小杨默嘴角流下了羡慕嫉妒恨的眼泪……

………………

广安城外三里处,灾民安顿地。

说是安顿地,其实无非就是划出一个邻近水源的区域,允许后来的灾民在这里休憩罢了——广安县城已经涌入了数以万计的灾民,要是再不管控一下,治安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当然,县令还是很仁慈的,虽然表示县里面财政困难,没有多余的米粮和被褥可支持,但是在令牌登记后,每天允许一千人进城乞讨,以应全家口食——当然,如果你运气不好,领不到入城牌,那就只能期盼着自己当天能从那些慈善富户的济铺那里,抢上一口清澈见底的红薯稀粥吧。

………………

“呕~!”

闻着空气中那股滋味极为浓烈且混杂的骚臭味,林图忍不住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

作为什么设施都没有的难民安置地,近一个半月下来,近两万人遍布在各地的黄白之物可着实不少——此时恰值七月,酷暑难耐,这些玩意经过发酵后的,活生生地把诺大一个安置地熏成了旱厕的味道。

除此外,天气一热,人身上的汗臭味、脚丫子的味道,某些人腋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后加速发酵,那味道简直是一言难尽。

看着脸色发青的林图,杨默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看这货如此不堪的样子,自己还是不要告诉这货空气里混杂的那股微带着暮甜的腐腥味味道是什么了。

瞅了瞅旁边随行的两伍特税司警卫同样表情不好看,杨默无声地叹了口气——连这么点味道都受不了,装备再好,这种雏一般的少爷兵又有什么用?

真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到底是他们保护自己,还是自己保护他们,还真的未必说得准。

轻轻捏了捏藏在腰后的那把手弩,杨默由近及远地打量着附近的植被。

以安置地为辐射中心,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宛如蝗虫过境一般,方圆两公里内光秃秃的一片,呈现出与夏天截然不相匹配的枯黄色,中间不少地方还如同得了癞痢一样,坑坑洼洼地被刨了许多坑。

之所以是枯黄色,其实倒并不是天太旱,连带着所有的植物都被干死了——与北方不同,在西南地区,任何旱灾都具有区域性,广安县城这边的护城河都还没枯呢,离它仅有三公里之远的树木植被怎么可能全部枯死?

只不过,哪怕水份再充足,任何杂草被挖了根,任何树木被薅了叶子啃了皮,都不可能活的下来——事实上,杨默很怀疑,按照这样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再过几天,连那些没了皮的树杆子都会被全部啃断。

而至于那近百个深达一两米的土坑……

………………

“老板,这个白饼怎么卖?”杨默蹲在一个连垫布都没有的小摊面前,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的汉子。

“一文钱五个!”汉子瞅了瞅他,又瞥了一眼杨默身后远远坠着的两伍警卫,目光中闪过一丝惊疑,旋即面无表情地说道。

林图略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子,很有些狐疑地捏起一块白饼放在眼前细细观看。

说是“白饼”,但颜色并不怎么白,通体呈现一种浑浊的黄灰色,中间还有可疑的黑色杂质掺杂其中;个头也并不大,仅仅只有小孩手掌那么大,而且薄菲菲的,连筷子厚度的1/4都没有。

然而诡异的是,这么一块白饼,入手却显得很有些沉甸甸的,手感更是硬的惊人——林图差点以为手里面拿着的不是饼,而是一块石头了。

“哦~一文钱五个,价格还算公道……里面掺的是什么料?”杨默听到老板报价后,点了点头,然后扫了扫白饼上面的黑色杂质,随口问道。

汉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还能掺什么料……木屑呗!放心,吃不死人!”

杨默扫了扫汉子身后那个密不透风的硕大藤箱,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在汉子一脸不乐意的表情下掏出一文钱递了过去,然后随手拿了五个白饼,转身就走。

“老大,白饼是啥玩意?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走了几步,林图一脸好奇地追问道。

杨默递了一个过去:“你吃吃不就知道了?”

说完,率先小小地咬了一口。

见到杨默开吃,林图也不疑有他,径直咬了一口。

“呸~!呸呸呸!”

刚嚼了一口,林图马上就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

林图惊疑不定地看着杨默——这东西硬的硌牙也就罢了,吃到嘴巴里除了些许的咸味之外,竟然回口还有些发苦发涩。

最关键的是……

“老大,这是啥子腔壳哦!吃起来像吃泥巴一样!”情急之下,林图连方言都飙了出来。

杨默细细地感受着口腔里那近乎忘却的滋味,笑了笑:“你说的没错,这就是泥巴——准确的说,是掺了木屑烤出来的泥巴!”

林图脸色都青了,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上的白饼:“观音土!?”

杨默点了点头:“没错,观音土——适量少吃可以果腹,吃多了会腹胀而亡的观音土!”

说着,凝目朝着数十米开外的几个大坑望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蜀南这边的地质结构果然得天独厚……在齐鲁和中原地区,灾荒年间就算想要挖一块观音土,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林图听的毛骨悚然,感觉手上的那块缺了一角的白饼仿佛是被涂了鹤顶红似的。

刚想丢掉,却发现身后几个小孩子正在亦步亦趋地坠着,望向他手上的那块白饼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林图一转头,那几个最大也不过六七岁的小屁孩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脚步,略有些发怯地看着他。

看着这几个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的光屁股小孩,林图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

瘦!

瘦到令人发指!

这是林图此刻唯一的感受。

数十年的重赋之下,蜀南道乡村里的百姓穷的叮当响,因此别说小孩了,就连那些姑娘在嫁人之前没裤子穿都再正常不过,因此林图没觉得这几个鼻涕虫打着光屁股有什么很奇怪的。

但是,一群六七岁、正在发育的小孩子,竟然瘦到了脱相,竟然瘦到了能透过薄皮看到骨头的形状,那就委实令人心酸了——根据他之前补的基础功课,蜀南道的农村虽然能留下的口粮极少,人人偏瘦偏小,但在正常年份,大伙好歹也能从山上找补些野菜之类的吃食,决计饿不成这样。

大荒之年,饿殍满地!……看着这几个跟骷髅都没什么两样的孩子,林图脑海里忽然蹦出来这句话。

瘦成这样固然令林图心酸,但真正让他惊悚的是……这几个孩子竟然不约而同地拥有着一个与其身形截然不符的大肚子!

观音土!

林图瞬间反应了过来——这是长期以观音土果腹,导致无法顺利排便的涨腹效果!

正在愣神间,杨默也转身走了回来,蹲下身子轻轻按了按几个小屁孩的肚子,然后轻轻舒了口气:“小胖子,把你手上的白饼分给他们吃吧!”

说罢......然后把手上的四个白饼分了出去。

“老大~!”林图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杨默。

“放心,他们情况不算严重,再吃几日白饼也死不了——事后给他们灌几汤助泄药就没事了。”杨默笑了笑。

特税司从外省购置的赈灾粮估计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到,与腹胀难受到晚上睡不好觉相比,那种饥饿到极点的感觉才真的能把人彻底逼疯——掺了木屑的白饼虽然没有营养,但起码还能骗骗肠胃。

至于说特税司为什么不从蜀南道购买粮食赈灾,而非要从外省调度……这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么?

“老大……你确定?”林图狐疑地看着杨默。

他当知道自家老大说的“事后”指的是什么时候。但是,这些孩子的肚子都涨成这样了,继续给他们吃观音土没事么?

面对着林图一脸的不信,杨默只是笑了笑:“当然确定……我小时候吃过!”

短短一句话,里面的信息却多到令林图头皮发炸。

老大……小时候吃过观音土?

是了,老大是齐鲁人,中原地区这几十年的灾荒比起蜀南道只多不少,他小时候自然也经历过。

至于说他为什么笃定这些孩子再吃上几天的观音土也没事……

回忆起刚才杨默对白饼的熟悉程度和那略带缅怀的表情,以及说这话时的笃定程度……

林图看向杨默的眼神免不了多了一丝怜悯——自家老大,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

“春香楼招姑娘啦!签了身契后,不但有一吊钱给家里面买粮,进去后每日更有白米白面供着,攒够了钱还能赎身——自觉有身段姿色的过来抹把脸,相中了就押契!”

隔着自家义赈粥铺不到五米,一个老鸨大声吆喝着,桌子前无数灰头蓬脸的姑娘排成了长龙,自家的父母则是在一旁眼巴巴地伴着。

“成何体统!这不是趁人之危么!”林图一脸怒气。

作为一个传统读书人,他并不反感青楼。大灾之年把女儿卖进青楼属于常规操作,他也无力制止。

但是,一吊钱?

寻常年间青楼买一个姑娘少说也得十吊钱呢!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杨默却是无动于衷:“得了,收起你那廉价的正义感吧!在特税司的赈粮抵达之前,说什么都是白搭!”

“况且,就算是趁火打劫,至少人家的那一吊钱能够实实在在地在这里买到米,能够保证一家人暂时饿不死——就算是你愿意自掏腰包,你兜里的钱能在这鬼地方买到米?”

这倒是实话,每逢大灾之年,本地豪强们总会非常自觉地团结在一起大发国难财——出于某种默契,出现在灾民安置地的米粮摊拢共只有七家,而如果那些眼线们发现钱银“来路不正”,灾民们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一粒粮食。

环首一圈,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灾民们仿佛化作了一只只待宰的牲口,林图的手捏的青白——托杨默的福,他总算知道了刚才那个买白饼的汉子看起来跟那些灾民们格格不入了,也总算知道那个老板身后为什么会有一个硕大的藤箱了。

每一个有货可卖的摊点都是一个当铺——灾民们没有钱,就只能以物易物,或者用一个超低价去典当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值钱货。

而这些地头蛇摊主或者跑过来义赈的豪强代理人,则会在一进一出间,赚取十倍于往日的丰厚利润!

看着这个小胖子一脸的铁青,杨默叹了口气,心说当初总算没有看错人,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一个星期后,情况会不一样的!”

看着那些木然拿着铜钱转身就走的父母,林图咬了咬嘴唇:“希望如此!”

………………

“老大,这都被圈了一个多月,层层盘剥下,灾民们应该都没钱了才对啊……怎么人市会有这么多人?”看着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着的一群人,以及空地中站着的十多名插着草标的妇女,林图有些难以理解地问道。

眼尖的他,甚至看到了几个刚刚卖掉自家女儿的父母,而且令他非常不适应的是,围观着正在纷纷出价的这群人,眼中透露着一种令他极为不舒服的贪婪和狰狞。

看着空地上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杨默的表情变得令林图陌生起来——记忆中自家那个永远带着些许玩世不恭表情的老大,此刻的脸上写着一丝讥讽、一丝厌恶、一丝冷意,和一丝狰狞。

“小胖子……听过一首诗么?”杨默斜身打了个手势,远远坠着的那两伍特税司警卫立即分成两路。

“什么诗?”林图有些发懵。

杨默望了望场中,眼神有些诡异:“序是这么说的: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

说完,嘴角挂出一丝奇怪的弧度,轻声吟诵了起来: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诗还没念完,林图的脸色就变了:“前朝诗人写的《菜人哀》!?”

杨默冷笑着点了点头。

林图强自忍住自己快要吐出来的冲动,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场中那十几个或老或少,姿色不显的妇人:“老大,你是说……?”

杨默又是点了点头。

看着场中经过几轮报价后,一伙人就要上前掏钱画押,然后领走其中一名相对丰腴的妇人,杨默一挥手,带着一伍赶过来的特税司警卫挤进了人群。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开设菜人市场……这些菜妇,我全要了!”杨默拔出手弩,对着画押桌就是一箭,然后冷冷地看着正打算按契的两伙人。

随着一声令下,身后的五名警卫掏出了背后的便携连珠弩,分散在场外的另一伍警卫也纷纷现出了身形……

………………

一炷香之后,杨默和林图脚步略显匆匆地朝着灾民安顿地之外走去,身后除了那两伍保持着警戒姿势的警卫之外,还多了十多名神色各异的妇人。

虽然说这种力求把有限的银钱价值最大的菜人市场是灾民们自发组成的,而且按理说这些灾民现在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但不管是杨默还是林图,都不敢保证那些饿疯了的灾民会不会丢失了到手的菜肉后铤而走险,进而在连锁反应下造成无法控制的混乱。

“老大,你还真会慷他人之慨啊,足足一百二十吊钱呢,合起来都十二贯了,我三个月的用度都没了!”林图一脸的埋怨与心疼,不过看向杨默的眼神中却多了几丝亲切。

眼瞅着距离临时门寨只有不到五百步的距离,杨默的表情也放松了稍许,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十多个妇人,笑道:“帮你爹的五金坊低价签了几个长工还不好?少在那得了便宜还卖乖!”

见到自家老大竟然想要赖账,林图顿时不得,刚想要嚷嚷着把这笔账推回到杨默身上的时候,却忽然见到杨默忽然停下了脚步,脸色铁青地看着不远处土坡后用杂木半盖着的一个土坑。

在既没有旱厕,又没有澡堂,连睡觉都是席地而眠的难民安置地,这么一个刻意做出来的“建筑”显得格外跳脱——而且诡异的是,那一个土坑旁的木棍上,除了隐隐刻着些名字和简陋的图案外,还极为奢侈地挂着一小块红色的布条。

除此外,这附近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颇为另类的,掺杂着闷甜与腥臭的气味。

“老大,那是什么?”有些受不了杨默身上传来的令人窒息的森冷,林图小心翼翼的问道。

杨默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到杨默不愿说,林图挠了挠头,但终究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跑过去看了一眼……仅仅只是一眼。

“呕!”

抗住了满地黄白芬芳与汗脚臭气的林图那一秒钟终于没忍住,呕吐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他们……怎么敢!?”林图眦目欲裂。

杨默掏出了手帕递了过去,语气不起波澜:“大灾之年,易子而食……很稀奇么?”

林图的脸皮跳的很厉害,直到了这一分钟,他才明白了书上轻描淡写的寥寥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老、老大为什么你可以……不,你是怎么知道的?”平复了一会,林图看向杨默的表情很复杂。

他原本是想问“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无动于衷?”,但想起刚才那一刹那杨默身上迸发出来的寒意,他立马改了口——事实上他的确很好奇,杨默怎么看一眼就知道那个坑是干嘛的。

杨默深深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后,这才用一种轻到外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因为……如果没有某个人恰好路过的话,早在十四年前,年仅五岁的我也该化作一堆白骨,埋在这个坑里面了!”

!!!!

林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