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写《辛丑北征泪墨》,风流才子醉红尘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三国时期·曹植《赠白马王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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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1898),文涛十九岁。
婚后的文涛,与妻子俞容儿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那俞容儿容貌端庄,侍奉婆母也很孝顺,婆媳关系和睦。她也通文墨,有时也读些《千字文》《唐诗三百首》等诗文,有疑惑时去问婆婆,总被支到夫婿文涛那里,正在准备科考的文涛会耐心为她讲解。
农历二月,文涛应天津县学科考,在试卷正面填写履历时写道:“文童李文涛,年十九岁,身中,面白,无须。曾祖忠孝、祖锐、父世珍。”成为研究李叔同的可信资料之一。
两个月之后,戊戌变法,之前曾大量阅读黄遵宪、康梁的文章,关注时局的文涛,受到社会新思潮的影响,倾向维新,支持以康梁为代表的变法,他曾说:“老大帝国非变法无以图存。”他曾以上等寿山石镌刻“南海康君是吾师”的私章,以自励。
在兴奋和期待中度过了五个月,京都传来变法失败,康梁亡命日本,谭嗣同断头喋血菜市口的噩耗,文涛不胜悲戚、失望,将“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图章紧紧攥在手中,仰天长啸。
母亲和俞氏,从严复在天津办的支持康梁变法的《国闻报》上,读到变法失败的消息,明白文涛这几天沉默悲愤的原因。她们不去劝说,只是在生活上对他照顾得更妥帖些。偶尔,在饭桌上,他会发些议论,认为康梁有些举措不当,“虑善以动,动惟厥时”。他知道母亲和妻子不关注时政,她们更关注本年的岁考,希望他金榜题名,继承李家的荣光。结果,岁考却取消了,虽然文涛并不在意,她们娘儿俩却多了几分惋惜。
就在这年八月,奉母亲王氏之命,文涛离开李家那座有着虎座门楼的显赫大院,随母亲和奶妈刘妈携俞容儿到了繁华热闹的上海。
说是奉母之命,离开距燕京古城不远的天津,去大江之南的上海,未免有些牵强。当立宪派康梁因行动失当,痛失大好局面,被慈禧整垮,或被捕杀,或亡命海外时,那个如同摆设的光绪皇帝也被囚禁在瀛台,失去自由和尊严。变法失败,国家“无以图存”。在距北京近在咫尺的天津,大清那腐朽的浊气,让文涛感到压抑和窒息,他有了一个打算,便拉着俞容儿到母亲房里。先行了礼:“娘,您已看到了,北方的局势,腐败透顶,短时间,毫无希望。孩儿想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天津,到上海换个活法。您看可使得?”
王氏一怔,儿子的主张太突然:“到上海?那可是孙悟空一个筋斗方能抵达的远方啊。”她看了看儿媳,俞容儿笑而不语。王氏不埋怨儿媳,在决定家里的大事时,她是不便插嘴的,这是规矩。
文涛说:“万里长江入海之处,是上海,得水利之便,早就成了南方富足繁华的大都会,人文荟萃,没有北方的严苛的管制,故那里已得西方之文明,新学、新事、新人,孩儿所学,是有用武之地的。难道这里值得留恋吗?”王氏见儿子早有准备,态度笃定,笑道:“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娘听涛儿的。”是的,自她以侧室的身份进了李家大门,虽衣罗缎吃美食,身边有人侍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奶孩子都由人代劳,又有老爷宠爱,母子应当说安逸得很,但在这个官商之家,“朝夕不怠,奉承雍容”处处得看主人的脸色,她在李家地位卑微,连老妈子小丫鬟都瞧不起她,她早已受够这种失去尊严的生活,离开李家是她求之不得的。
儿子和媳妇走后,王氏心里一直有所担忧,文涛要去上海,得一家之主文熙拍板。
若为此事兄弟伤了和气,就违背筱楼临终嘱咐,是为不孝,文煕得一辈子受良心谴责,做娘的也对不起李家祖宗。
王氏踌躇了。
《诗经·小雅·常棣》将兄弟之情看得很重:“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之情,是维系家庭、家族关系的重要因素。“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文煕是个称职的兄长,对文涛一直关爱有加。当文涛与兄长文煕谈到戊戌变法失败,岁考未得,想到上海法租界卜邻里伯父李世荣那里暂居时,文煕痛快应允,并告诉文涛,为他依例捐监生,以便明年直接参加乡试。
择了吉日,文涛扶着母亲,带着俞氏,及文涛的奶妈刘妈,登上天津的邮轮坐头等舱出发去上海,盛夏之时,有海风吹拂,旅途中他们并未受天气酷热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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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租界法马路卜邻里是条南北对通的弄堂,石库门建筑分列弄堂两侧,文涛赁居于第三弄的石库门中。石库门石门高大,门内有两层西式楼房,院内有宽敞天井。上海的石库门沉淀着浓厚的人文历史。
上海这座当时亚洲最繁华的南方大都会,果然一派新气象,最让文涛吃惊的,是天高皇帝远,京津那种让人透不过气“不学墙面,莅事惟烦”的腐朽皇权的肃杀之气,在这里不见了踪影。这里环境相对自由,百姓敢在市井、文人敢在报刊对朝政说长道短,评头论足。
敢在戊戌变法时拥护康梁新政,将朝廷重犯康有为公开称为“我师”,并镌刻在寿山石上,又敢于喊出“老大帝国非变法无以图存”的“异端”李文涛到了宽松自由的上海,如鱼儿有了一片自由的大海,很快他就融入新的环境,对国家危亡的命运,表现得十分关切,放飞一种破除约束的解放精神。
其时,康梁的改良运动在上海得到很多人的赞同与支持,康有为的文学活动,主要在诗歌创作方面,主张“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反对吟风弄月的诗风,主张以诗反映社会生活。梁启超是改良运动的宣传家,光绪二十二年(1896)八月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以变法图存为宗旨。曾发行一万两千份,影响甚大。在文学方面,他提倡“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在上海掀起文学革命浪潮。上海的“城南文社”,就是一个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文化团体。
光绪二十四年(1898)十月,经友人介绍,文涛与上海名士许幻园等人相识。他还加入著名的“城南文社”并与诸学大会试。会试题为“朱子之学出于延平,主静之旨与延平异,又与濂溪异,试评其说”,副标题为“拟宋玉《小言赋》,以题为韵”。诸参试者之论文辞赋答卷,特由文社聘沪上理学名家孝廉张蒲友评卷,并列出名次。结果李文涛诗文俱佳拔得头筹。文社后来举行多次有奖征文活动,李文涛都积极响应,以诗文相投,多是名列文社榜首,他得以初露锋芒于上海文界。许幻园夫人沪上名媛才女宋梦仙曾有诗赞文涛: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思诗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城南文社”设于南大门青龙桥侧的“城南草堂”,此乃上海学界名人许幻园之居所,为适应沪上文界活动,许幻园在草堂办起“城南文社”,他又另创设了规模更大的文化团体——“沪学会”。
许幻园为饱学之士,广结文友,尤其欣赏才至沪上的文涛,特辟自家城南草堂一处醾纨阁,修葺之后,亲书“李庐”匾额,挂在门上,诚邀文涛居住。文涛仰慕许幻园之博大胸襟,引为挚友,但考虑自家携三十万巨资到上海,且上海又有自家的银号,随时可以东家的身份支取银两,何必麻烦人家。但最后在许幻园的诚邀下,还是携家带口搬进草堂,自称“李庐主人”。从此与许幻园常在一起研究诗文,情谊愈深。王氏与俞容儿有了舒适的、有花有草的庭院,也颇满意。
文涛在城南草堂与沪上名士多有来往,翌年便与许幻园、宝山袁浠濂、江湾蔡小香、江阴张小楼志趣相投互换名帖,世称“天涯五友”。结拜为兄弟的当日,五人同往照相馆留影。人称“天涯五友图”。
精神得到自由的文涛,面对镜头自有一种愉悦,只见他身材修长,身着时装,玉树临风,极为洒脱,极精致清秀的脸上二目炯炯。这张照片,给他的新生活留下了纪念。
他曾镌刻一方印,印文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覆我,出我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他要报答双亲,报效国家。
这方小篆大印,阳文碎边花,极显文涛篆刻之隽逸灵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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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五年(1899),文涛二十岁。
是年春,其在上海购得纪晓岚甘林瓦砚,视若珍宝。纪晓岚有《甘林瓦砚铭》,是他在嘉庆甲子五月十日记,时年八十一岁。文涛以醾纨阁主人之名,在《游戏报》上发布《启事》,以“甘林汉瓦”为题,向海内外各界名士征求题咏。我们可从他与天津老友徐耀廷的信札中见其事:
耀廷五哥仁大人足下:
……今冬仍拟出《瓦砚题辞》一书,印成当再奉鉴。印谱之事工程烦琐,今年想又不能凑成矣。然至迟约在明春,当定成书……
此次征求题咏,共得诗词文赋三十三大题三十九首。仅选两则:其一,为天津故人中营模范学校校长刘宝慈所作《甘林瓦砚歌》:
甘泉壮百俯云旸,故宫开拓秦林光。
两汉书家惜无考,渊源斯邈笔老苍。
汾阴鼎没铜仙泣,剩有残瓦经风霜。
后来篆法失古意,魏之铜雀齐香姜。
河南尚书妍苍雅,研坟索典凌班扬。
四库书成纂总目,三千年事蔚文章。
当日词坛炳麟凤,苏斋金石相颉颃,
芝英鹤头辨奇字,超轶魏晋追夏商。
诸城相国有同调,砚材不取端溪良。
想见名流风骨峻,扫除俗好如秕糠。
芳躅清风久阒寂,铭辞完整松煤香。
叔同先生矜创获,剡笺手拓锦绨装。
君丛莫徒珍倒薤,英雄唐尽心激昂。
他年待草讨夷檄,捷书一夜陈庙堂。
该诗说古论今,最后落在称赞李文涛的锦绣文章上。
其二,是许幻园夫人宋梦仙为李文涛摹画《汉甘林瓦砚图》。画上钤“叔同过眼”印鉴,乃篆体阳刻,并制瓦砚原件拓片一件,后由李文涛将诸友题辞上下两册刊印出版,由“天涯五友”之一袁浠濂签题《汉甘林瓦砚题咏》为封面,题签旁有“醿纨阁主李成蹊编辑”九字,扉页有宋贞题字,署“八红楼主”,内页署“己亥十月李庐校印”。
此书系李文涛到沪上后出版的第一部书。
是年夏,格致书院公布夏季课案,题为“三十年来,我华人崇尚各种西艺,近今更甚于前。有先学其语言文字以为进身阶梯者,有专赖翻译成华文之书籍以资考索者,或谓日本仿效西法,已尽得其奥窍,如先学日文,以为学西艺者先路之导师,则不啻事半而功倍也。其说然否?试比较其迟速、利弊、得失之所在而详言之”。
此课案的提出,反映出在改良运动兴起后,西方文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猛烈冲击,文界新兴力量开始对政治和文化进行思考、选择。此课案不知出自谁人手笔,其意义重大,可视为“新文化运动”之先声。
李叔同参加了此次征文。次年公布结果,其未获超等、特等,而得一等奖,第二十二名。未拔头筹,非文墨不逮而是在西学东渐的形势下,他的新文化尚不给力。仅以中国历史证之,格局未免太小。
李叔同的参赛之文,只有残存部分:
昔宋孝宗即位,诏中外臣庶,陈时政阙失。朱子封事,首言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是知格物致知之学,为帝王所不废。然世之欲致其知者,往往轻视夫格物之理,抑何谬也……所以泰山之高,非一石所能积。琅琊之东,渤澥稽天,非一水之钟。格物之理,微奥纷繁,非片端之能尽,此则人之欲致,夫知者所不可不辨也……语云:“通天地人谓之儒。”又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其此之谓欤。
是年年底,李叔同作《咏山茶花》诗:
瑟瑟寒风剪剪催,几枝花发水云隈。
淡妆写出无双品,芳信传来第二回。
春色鲜鲜胜似锦,粉痕艳艳瘦于梅。
本来桃李羞同调,故向百花头上开。
右余近作《山茶花》诗也。格效东瀛诗体,愧鲜形貌之似。近读东瀛山根立庵先生佳作,而拙作益觉如土饭尘羹矣。先生《咏山茶花》诗云“前身尝住建溪滨,国色由来出素贫。凌雪知非青女匹,耐寒或与水仙亲。丰腴坡老诗中相,明艳涪翁赋里人。莫被渡江梅枊妒,群芳凋日早回春”。己亥岁暮之月,息霜仙史成蹊。
读山根立庵诗后而作,自谦“拙作益觉如土饭尘羹”。实则其意境,诗句多有婉约清丽之音,有秦柳风调,远在山根立庵之上。
光绪二十六年(1900),李叔同二十一岁。
此年,意气风发的李叔同作《咏山茶花》,以和日本月友山根立庵之诗作。
二月春节,李叔同与母亲、俞容儿及王妈在草堂醿纨阁其乐融融地过节,年饭中有上海风味的菜肴,令吃惯北方饭菜的一家人感到惊喜。沪上文友登门拜贺,也让李叔同应接不暇。岁月之匆匆,生命之短暂,他感慨良多,遂作《二十自述诗序》,陈述自己二十年生命之状态,给人生做小结,文字间流淌着他的抑郁之情: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草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劖。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凡属知我,庶几谅予。
庚子正月
此诗于1912年4月15日发表于《太平洋报》,署名息霜。草长群莺乱飞的江南春天,值好友许幻园生日,李叔同即兴作《清平乐·赠许幻园》并有《题城南草堂联语》。
“天涯五友”皆是上海滩文界名人,个个风流倜傥,他们的文化沙龙地处法租界。他们在一起吟诗作画,食佳肴饮美酒,常招上海滩美媛名妓作陪,像上海名妓李苹香、交际花朱慧百、评剧名旦杨翠喜都曾为他们红袖添香。一些倾慕李叔同风度、才学的“青楼艳妓”,更是设法接近他们。当时的文社士子多流连于美人群里寻欢作乐。城南文社,虽有高水平的诗词唱和,但也有烟火气的东西,如交际花朱慧百有诗曰:
如君青眼几曾经,欲和佳章久未成。
回首儿家身世感,不堪樽酒话平生。
光绪二十五年(1899)十月,因李叔同赠诗沪上名妓朱慧百,朱又以一自绘山居扇面回赠李叔同,上并和原诗三绝句,并小序:“漱简先生,当湖名士,过读累日,知其抱负非常,感时愤诗,溢于言表。蒙贻佳什,并索画箑,勉依原韵,率成三绝,以答琼琚,敬请方家均政……”三绝中另一首:
斯人不出世嚣哗,谁慰苍生宿愿奢?
遮莫东山高养望,怡情泉石度年华。
从朱慧百三绝及小序中,得知李叔同与其熟稔,过从甚密。
我们从庚子年(1900)李叔同作的《老少年曲》,可以嗅到一些韶华匆匆,及时行乐的红尘味道:
梧桐雨,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
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
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
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一个人往来于名士、文坛、美人、香榻之间,寄情于“九秋香满镜台前”,少年意气退去,心就自觉渐苍老,于是选择及时行乐,沉湎于酒色,放浪形骸于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好在,李叔同尚存积极一面,不忘在学海泛舟。
是年四月,李叔同参与创办“书画公会”,设在四马路杨柳楼台,选“天涯五友”之一张小楼为会主。该会宗旨“提倡风雅,振兴文艺”。办《书画公会报》,李叔同的书画常在此刊载,如《醿纨阁李叔同润格》《李庐主人书法》等。
己亥之秋,将所收集的诗文编为《诗钟江编初集》出版,有序言叙述在城南文社之雅集之趣,曰:
己亥之秋,文社叠起。闻风所及,渐次继兴。义取盖簪,志收众艺。寸金只玉,斗角钩心。各擅胜场,无美弗备。鄙谬不自揣,手录一编,莛撞管窥。矢口惭纳,佚漏之弊,无不免焉。尤望大雅宏达,缀而益之,以匡鄙之不逮云。
当湖息霜仙史识
到庚子年初,李叔同再为之作《李庐诗钟自叙》: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丘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益,啼笑胥乖;乃以余闲,滥竽文社。辄取两事,纂为俪句。空梁落燕,庭草无人。只句珍异,有愧问哲。岁月即久,储积寝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用付剞劂。就正通人,技类雕虫,将毋齿冷?赐之斧削,有深企焉。
庚子嘉平月
是年,李叔同自作《李庐印谱》出版,自作《李庐印谱序》,为近现代印论之重要文献,至今无人能及。
其序曰:
繁自兽蹄鸟迹,权舆六书。模印一体,实祖缪篆。信缩戈戟,屈蟠龙蛇。范铜铸金,大体斯得,初无所谓奏刀法也。赵宋而后,兹事遂盛。晁王颜姜,谱派灼著。新理泉达,眇法葩呈。韵古体超;一空凡障,道乃烈矣。清代金石诸家,蒐辑探讨,突驾前贤。旁及篆刻,遂可法尚。丁黄唱始,奚蒋继声。异军特起,其章草焉。盖规模秦汉,取益临池,气采为尚,形质次之。而古法蓄积,显见之于挥洒,与譣之于刻画,殊路同归,义固然也。
不佞僻处海隅,昧道懵学。结习所在,古欢遂多。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辑。复以手作,置诸后编。颜曰《李庐印谱》。太仓一粒,无裨学业。而苦心所注,不欲自埋。海内博雅,不弃窳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后《李庐印谱》稿一度遗失,此序1912年6月4日刊于《太平洋报》。或许是李叔同供稿,或许是朋友抄录原稿供之。此无考证。
李叔同自幼习书法篆刻,桐达李家老账房先生徐耀廷知识渊博,书法篆刻艺术造诣极深,其长李叔同二十岁,是李叔同书法篆刻的启蒙老师,他倾尽心血,辅导李叔同书法篆刻,甚至读书论印外,连购买石料、治印刀具,都恭而有礼地替少东家代劳。后李叔同又师从国学名士唐静岩,得其篆刻艺术的精髓,从章法、布局、论印到赏印等方面悉心传授,李叔同治印有秦汉、魏晋、六朝的气度,且有自己的个性精神,为世人所称道。
《李庐印谱》乃集李家所藏旧印并李叔同大部分自治之印,共四册。从他于己亥年自上海致徐耀廷的信中可知,“印谱之事工程烦琐,今年想又不能凑成矣。然至迟约在明春,当定成书”。他请求老账房五哥在津代办出书事宜,“缘沪地实无其人”。后徐耀廷请友人在天津印制《李庐印谱》,系用上等簿棉连纸对折,双层内衬,开本长24.5厘米,宽13厘米,单面钤印。李叔同在编汇书稿时,使五百五十五方印章排列有序,疏密十分得当。每册封面左上端有浅黄色绫签条,书之首尾皆留空页,以备题跋之用。装帧十分精美古雅,实为一部珍贵历史文物。
《李庐印谱》四册,因战乱水火,踪迹全无,令人叹惋。
上苍眷顾,后来在天津著名学者龚望先生家意外发现一部。龚望老先生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其书法篆刻更是高古奇绝,为津门泰斗。龚望老先生次子龚绶,于1994年春,拟为其父出版《书法篆刻集》,整理老父的书画篆刻作品时,在老人的一个古旧书架顶端发现一个尘封甚久的泛黄纸包,上有毛笔书写“印稿”二字。起初龚绶以为是父亲的印稿,谁知,小心翼翼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竟是三册线装印谱,是原印钤印,印泥润厚。其中一册封面有《李叔同先生印存》的题签,下署“无竞”二字,为龚望先生别名。众人惊叫起来。
经龚望先生苦苦思索,终于恍然大悟,云:“此为20世纪40年代,我在天津旧书市上购得,共四册。”经反复考证,确为《李庐印谱》无疑。当时兴奋,便题签了两册。此乃重要历史文物,友人纷纷来赏。天津解放后,天津艺术博物馆馆长张老槐先生,多次恳请,弄去一册,收藏于该馆。
龚先生之子龚绶将家中三册与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册反复比对,发现四册用纸尺寸、装帧完全一致。又经津门多位学者鉴赏,又到北京请专家鉴定,确认此四册印谱就是李叔同之《李庐印谱》。
但历史还是留下不少谜团。李叔同于庚子年由上海返津,亲自将《李庐印谱》书稿带回天津,交由徐耀廷出版,为何最终没有出版,而书稿竟出现在旧书肆?1905年,李叔同母亲去世,李叔同回天津办丧事,为何不顺便询问该书出版之事?五年后,李叔同由日本留学返津,徐耀廷尚健在,李叔同也没过问《李庐印谱》出版及书稿之事?
可以肯定的是,《李庐印谱》书稿落在徐耀廷家无疑。
庚子年(1900)11月10日,李叔同长子准出生。
4
光绪二十七年(1901)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李叔同二十二岁至二十六岁。
辛丑年元宵节,诗友聚会于名妓李苹香的香馆,诗词唱和,醇酒美人,有了子嗣的李叔同,已经习惯沉醉于大上海的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里。
深夜回家,上得楼来,母亲在灯下为孙子缝制小衣衫,抬眼问道:“又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她的眼里有些愠怒。
李叔同在外面以富家才子傲然行走,但在母亲面前,总是恭顺听话的。他只好说实话,到李苹香那儿去了。他娘知道,凭李家的背景,李叔同在上海有几个相好的女子算不了什么,但她不愿儿子总往烟花巷里跑,太丢身份。她不想伤害儿子,只好说:“与红尘女子在一起填填词,唱唱曲儿,喝喝酒倒也算不得什么,但不能被她们的美色迷住,你得守住自己!”
李叔同:“娘,孩儿记住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俞容儿已拥着儿子睡了。他悄悄去了书房。南国美人李苹香那双脉脉含情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楚楚动人的姣好身材,热情而不失分寸的举止,真的让他迷醉,特别是她虽出身贫寒,认不得多少字,却能让饱读诗书的他,如逢知己,二人相处极为和谐。而且,他已深深感到,这个沪上名妓已真的恋上了他。英俊的容貌,才子的风雅,干净而单纯的灵魂让她真心仰慕爱恋。在风尘里遇到他怎能不让她如醉、如痴、如梦。
他痴痴地想着李苹香那双明亮的眼睛,忽记起许幻园在酒席上提醒他曾答应为许幻园的新作《城南草堂笔记》作跋,该交卷了。于是他研墨润笔,定神思索,然后铺纸挥笔写道:
云间许幻园姻谱兄,风流文采,倾动一时。庚子初夏余寄居城南草堂。由是促膝论文,迄无虚夕。今春养疴多暇,数日间著有笔记三卷,将付剞劂。窃考古人立言,与立德、立功并重。往往心有所得,辄札记简帙,并收并载。积日既久,遂成大观。如宋之《铁围山丛谈》、本朝《茶余客话》《柳南随笔》之类。今幻园以数日而成书三卷,其神勇尤前人所不及。他日润色鸿业,著作承明。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则幻园之学,岂遽限于是哉。
时在辛丑元宵后,余将有豫中之行。君持初稿嘱为题词。奈行李匆匆,竟未得从容构想。爰跋数语,以志钦佩。
当湖息霜仙史李成蹊漱简甫倚装谨识
“跋”中说的“余将有豫中之行”,很快就成行了。庚子之变,洋人凭洋枪洋炮克天津,破北京,慈禧狼狈逃离。家书中云,为安全起见文熙已率家眷躲到河南内黄避难。王氏与李叔同商议,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离乱中,亲人流落异乡,让人牵肠挂肚,决定让他去河南探望。
行前,李叔同向李苹香告别,虽是小别,却让她悲戚苦痛。她用诗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排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荫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当她将诗稿交给李叔同时,已流下两行清泪。
李苹香的诗很轻浅,但充满了爱,有生死离别的悲痛。
李叔同将新填的一阕海上留别词《南浦月》抄下给了李苹香,词曰: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
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
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
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名士之词,自然与香闺里的美人诗不同。美人惜情郎,只有浓浓爱恋,而名士之佳作,多有一腔家国情怀。请看李叔同离沪前写的《辛丑北征泪墨》: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徧。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
辛丑初夏,息霜识于海上李庐
《辛丑北征泪墨》较长,不宜全录,仅择片段和几首诗,便可见辛丑洋人祸我国、殃我民的滔天罪行。也可见李叔同那种“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的爱国士子之心。
其途经大沽口,见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遂吟诗一首: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至日暮,李叔同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经,房舍大半焚毁。抵津,城墙已拆除。大风怒吼,夜不能寐,作诗云: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天明,访恩师赵幼梅,友人大野舍吉君、王耀忱君、上冈君,后携四师友到育婴堂合影留念。抚事感时,心多悲怆。
居津时,闻河南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兵,也劫行人,“余自是无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旧棹海上”。后整装返沪,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填《西江月》一阕: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
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次日夕,登船,赋诗一首,尽写洋人入侵后,家国一派凋败,江河无尽的苦难: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回到上海,母亲妻子不胜欣喜。让母亲不解的是,他没有去看李苹香,而是闭门专注整理北归中撰写的诗词日记,题以《辛丑北征泪墨》,由赵幼梅(元礼)题词,五月出版,轰动黄浦两岸,沪上名士抢购。
辛丑年夏,李叔同以李广平之名报考南洋公学特班,被录取。南洋公学系西安交大和上海交大的前身,1896年由盛宣怀在上海创办,与北方的北洋大学堂皆为中国近代史上由中国人创办的高等学府。特班主任为清翰林、后任北京大学校长、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之一蔡元培。蔡元培对李叔同后来成为嘉德懿行的文学家、艺术家和教育家有重要影响。
南洋公学一周年,特班全体同学合影留念,蔡元培居中坐,李叔同站其后。可惜,此照今已不存。
受其父兄影响李叔同一直想在科举中求得功名。壬寅夏,李叔同以李广平之名参加庚子辛丑恩正并科浙江乡试,赴杭州。三场报罢未中,李叔同气馁回上海南洋公学。乡试虽名落孙山,但其兄为他捐了个监生。十月,格致书院公布十月课题,李叔同参考,年底公布课案,策论二十名,李叔名列第七。又两个月,格致书院课题,策论十二人,李叔同居第二。
癸卯年(1903),李叔同二十四岁。年初任上海圣约翰书院教职。春译《法学门经书》《国际私法》,出版皆署名李广平。
九月,心有不甘的李叔同又赴河南参加卯科乡试,苦心等待张榜,结果仍榜上无名,只得悻悻返沪。
科考不中,在沪格致书院几次课题策论也不理想。
甲辰年(1904),李叔同作《二月望日歌筳赋此叠韵》:
莽莽风尘窣地遮,乱头粗服走天涯。
樽前丝竹销魂曲,眼底欢嬉薄命花。
浊世半生人渐老,中原一发日西斜。
只今多少兴亡感,不独隋堤有暮鸦。
春杪,为友人铄镂十一郎所著《李苹香》一书作序。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叔同又结交了名妓谢秋云。但他对谢秋云的情感远不如对李苹香那样专一深厚。青楼里的风尘男女的情感并非没有真情实意,有的甚至“之死矢靡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所谓“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之说,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李叔同之与李苹香才子佳人,两情相依,诗词唱和,肌肤相亲,灵魂干净。李叔同并无逢场作戏之想,他之所以不敢继续下去,恰恰是因为李苹香对他用情太专一,而他又不能给她一个好的归宿。这种疏离也是七尺男儿的一种无奈。
七夕,他到了谢秋云家里,把酒言欢之后给她写了一首诗: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困。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这首诗很哀婉地写了一个“情”字,其间有疏远旧爱李苹香的无限伤感,又暗示他与谢秋云及其他几个相好的美人杨翠喜、金娃娃等的“爱”注定是一场悲剧。
过了几天,李叔同又找到风情万种的金娃娃,软软地拉住她纤长的手,将一首《金缕曲》交给她:“金郎,送你首词。”那金娃娃,懂诗词音律,边看边唱: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慢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金缕曲》中有李叔同的自省,自视清高、才高八斗的正人君子却混迹于烟花巷,这比起落入青楼以色相混饭吃的歌伎又能高贵多少?但他偏偏离不开美人的笑靥和香唇。
那是1903年秋,李叔同赴河南参加癸卯科乡试,路过天津小驻,一次到大观园戏楼看河北梆子《卖胭脂》,见花旦杨翠喜,不仅身姿如月,面容姣好,且唱做俱佳,遂与杨翠喜结识,二人迅速堕入情网。杨是北京通州人,生于1889年,小李叔同九岁。十四岁在天津侯家后协盛茶园初登舞台,其当时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崭露头角,身价甚高。
李叔同初见杨翠喜即动情,二人有过一段短暂而浓热烈的爱情,后因杨翠喜陷入清末政坛“丁未政潮”,一个坤伶,一位名流,人各殊途,李杨断了关系。但那段感情,已刻在二人心里,留在诗词中。
他在《菩萨蛮·忆杨翠喜》一词中,表达了同样的复杂矛盾心情。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词中,写杨翠喜“额发翠云铺”并称“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思念其额前“刘海儿”,手、颊、眉、弓鞋。更香艳的是“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词中充满仰慕之情和浪漫情怀,想来读此词后,害羞的不只是杨翠喜,还有那些成不了国家栋梁、沉醉于温柔乡里的读书人。到了浙江师范,年届三十七岁的李叔同,作歌《早秋》时,又忆起了杨翠喜。
5
母亲患了咳症,咳得李叔同心疼。每当他子夜前后从风月场中归来,上楼时总是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似乎是从他的身子里发出的,“可怜的娘啊!……”
乙巳年(1905)春节后,李叔同编新剧《文野婚姻》,在沪学会第一次大会即春节大会上演出。文界对此评价很高,但社会反响平平。
娘的咳病日渐加重,李叔同遍请名医,有名的中医、从日本来的大医院的西医,他都不惜重金请到家里给娘诊治。名贵的药品,比如人参、鹿茸、杜仲、阿胶、知母、郁金、柿霜……西药、针剂,等等,皆用过,娘的病并没有好转。李叔同坐在娘的床边,眼看着娘的脸日渐消瘦下去。娘偶尔睁开眼,凝视儿子片刻,便有两行浊泪淌出,那黯然的眼睛,满是疼爱,然后在一阵剧烈的咳声中又闭上了。
有一刻,娘的嘴似乎在动,他握着娘的手,俯下身去倾听,听见“《金刚经》……”声声如游丝。他明白,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请了大佛寺的僧侣在石磬和木鱼的伴奏中,齐诵《金刚经》。他立刻反复地诵起《金刚经》。娘的眼睛慢慢闭紧,手也越来越凉,他浑身一震,明白娘已灵魂出窍,他猛伏在娘身上,昏厥过去。
这一天是乙巳年(1905)农历二月初五,清晨寒冷,阴云密布。
经与天津的二哥文熙商量,母亲的灵柩要送回天津,安葬在天津东北郊,李氏祖茔。其过程并不顺利,他将信发出后,因邮路漫长,二十多天后才收到兄长的回信,文熙依旧俗,很婉转地表示:“在外地故世的家人遗体,依祖先旧规,不得安灵于家中正厅。最好另找一个地方安厝。然后觅地安葬。”接信后,李叔同复信强烈要求兄长顺应时代变化,尊敬亡者。提出“母亲的灵柩必须供于大厅”, “母亲是李氏家族最后一位尊长了,请兄长尊重死者的在天之灵吧”。
文熙通情达理,从善如流,即回信同意弟弟的建议。这也令李叔同对兄长的宽宏大量极为感激:“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按旧俗,李叔同丧母,要“守七”,即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他忆起娘二十六个年头的养育之恩,每日以泪洗面。他埋葬了李文涛、李成蹊等名,更名“李哀”。
在“守七”期间,李叔同编辑的《国学唱歌集》出版。其序曰:
《乐经》云亡,诗教式微。道德沦丧,精力熛摧。三稔以还,沈子心工、曾子志忞,绍介西乐于我学界,识者称道毋少衰。顾歌集甄录,佥出近人撰著,古义微言,匪所加意。余心恫焉。商量旧学,缀集兹册,上溯古毛诗,下逮昆山曲。靡不鳃理而荟萃之。或谱以新声,或仍其古调,颜曰《国学唱歌集》区类为五:
毛诗三百,古唱歌集。数典忘祖,可为于邑。《杨葩》第一。
风雅不作,齐竽竞嘈。高矩遗我,厥惟楚骚。《翼骚》第二。
五言七言,滥觞汉魏。瑰玮卓绝,正声罔愧。《修诗》第三。
词托比兴,权舆古诗。楚雨含情,大道在兹。《摛词》第四。
余生也晚,古乐靡闻。夫为大雅,卓比西昆。《登昆》第五。
且看《国学唱歌集》出版广告:
李叔同之新作《国学唱歌集》初编。
沪学会乐歌研究科教本,李叔同编,区类为五:曰《杨葩》、曰《翼骚》、曰《修诗》、曰《摛词》、曰《登昆》。摅怀旧之蓄念,振大汉之无声。诚师范学校、中学校最新之教本。初稿已出版,价洋二角。
原刊于《时报》1905年6月6日
《国学唱歌集》,有其《哀祖国》:
小雅尽废兮,出车采薇矣。豺狼当途兮,人类其非矣。凤鸟兮,河图兮,梦想为劳矣,冉冉老将至兮,甚矣吾衰矣。
后在《觉民》(1904)九、五合订本上,所发该歌,有所不同:
小雅尽废兮,出车采薇兮。戎有中国兮,人类其非兮。明主不兴兮,吾谁与归兮。抱春秋以没世兮,甚矣吾衰矣。
另收录《爱》:
爱河万年终不涸,来无源头去无谷。滔滔圣贤与英雄,天地毁时无终穷,愿我爱国家,愿国家爱我。愿国家爱我,灵魂不死者我。
此书与丙午年(1906)之《乐令比独芬(贝多芬)》《昨非录》《呜呼!词章》、歌曲《隋堤柳》《我的国》等,共同表达了李叔同关于音乐的独特见解,表现出了他在音乐方面的高超水平,给中国乐坛吹起一股新风。
李叔同母亲王氏的文明丧事,惊动了天津卫。《大公报》率先以《文明丧礼》报道此事:
河东李叔同——广平,新世界之杰士也。其母王太夫人月前病故。李君特订于(七)月二十九开追悼会,废除一切繁文缛节,别订仪式。
次日,《大公报》又发文《天津追悼会及哀歌》,将这次“新式丧礼”的内容公布于众。丧礼备有西餐以飨来宾,及附三则《哀启》;欢迎友人送诗文联句,花圈花牌,但勿馈呢缎轴幛、银钱洋圆;吊唁以致敬,行鞠躬礼;追悼仪式,丧家要献致辞,来宾献花等。同时,发表李叔同两道《追悼李节母之哀辞》:
松柏兮翠蕤,凉风生德闱。
母胡弃儿辈,长逝竟不归。
儿寒谁复恤,儿饥谁复思?
哀哀复哀哀,魂兮归乎来!
当日,来宾云集,有驻天津的各国使馆人员,天津教育界、文化界的名流,竟达四百人之多。在追悼会中,李叔同眼含热泪,袖戴黑巾独坐钢琴前,弹琴并唱悼歌,见闻者莫不垂泪。
李叔同为母亲操办的追悼会,在媒体的宣传下,开天津新潮丧葬仪式之先河,移风易俗,影响甚大。
办完母亲的葬礼,告别兄长亲友,李叔同携妻子又由塘沽买舟赴上海。凭栏远眺,海风吹拂,他的胸中思绪万千。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回沪,李叔同随严修等率领的天津高等工业学堂学生赴日本考察与实习之行,一起乘邮轮前往日本。行前作《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伤国家山河破碎,哀空谈文章误国,听祖国苍龙狂吼,期群生不惜牺牲,忠心报国,反映李叔同的拳拳爱国之情。诗人的情感复杂,就在此前不久,他作诗《为老妓高翠娥作》:
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这首诗为老妓的年老色衰而叹息感伤,一种悲悯之情,让人戚戚焉。两诗相互映衬,让人对家国、人生的不幸无限感慨。
到日本后李叔同住在留学生会馆并未直接申请入学,而是补习日语、学钢琴。结识进步留日学生江苏金山高剑公,为其创办的《醒狮》杂志绘制封面。并在该刊发表《图画修得法》《水彩画法说略》《美术界杂俎》《石膏模型用法》等文,可看出他对美术雕塑艺术的兴趣和造诣。同时作诗《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既竟,系之以诗》(四首),其间他还经常参加东京日本汉诗界人士组织的“诗鸥吟社”“联吟赋诗”等文化活动。
大约是冬季,李叔同制水彩画《沼津风光》明信片寄五哥徐耀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