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你遇见我:现当代诗歌的情思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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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情有独钟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卞之琳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卞之琳是中国现代诗史上著名的“拐点”诗人。他的诗歌冷色遣悲,峰回路转,匠意独具。他深受波德莱尔、艾略特、叶芝、里尔克、瓦雷里、奥登、阿拉贡和魏尔伦的影响。卞之琳追求:“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是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看得出,他的诗歌里更多地融化了温庭筠客观写情及李商隐、姜夔隐语间隔的传情策略。

之所以说他是“拐点”诗人,就在于他的诗时常横切一笔,意象悬空,语象在陡然之间异军突起,让你感到突兀,不知所措。你必须调整一个角度去接纳,否则,你将走进一个死胡同。他的诗就像一个沼泽,看上去与草地没有异样,但你一旦踏入,势必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早期的诗歌以一种主题意蕴的多重构建从不同的层面给人以各异的审美感受,这使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璀璨星空中一个持久的耀眼星座。卞之琳也由此成就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深度。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是现代情诗的名篇。诗仅有四句,但跳跃奔突,意象独特,引人深思,其主旨曾引发众多歧义的理解。据《鱼化石后记》的解释,第一行化用了保尔•艾吕亚的两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有人认为这与司马迁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相通;第二行蕴含的情景,从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纹溶溶,花纹溶溶,是一种因为缅怀而产生的美的向往。如马拉美《冬天的颤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镜子”的描述: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镀过金的岸;里头映着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也许我还可以看见一个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同诗歌是不宜过分解读的文本,但又一直在努力解读诗歌,试图直抵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人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独特的,有启发意义的。诗不宜过分解读,又不能不解读,如何把握其中的维度,的确很困难。但人们往往过于钻入诗的“精神”世界,如果感性一点去思考,也许能另辟一条直抵诗人心灵世界的蹊径。因此,在诗歌解读时,拨开字面上的诡异风云,删繁就简,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卞之琳受西方诗歌的影响很深,他的语式运用有很深的汉译诗语法的痕迹,意象的呈现脉络也是如此。明白了这些,再读他的诗就容易得多了。他喜欢进行主宾的切换,竭力实现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勾连。

卞之琳为人拘谨,特别是在爱情上。1933年秋天,23岁的卞之琳认识了张充和。熟悉张充和的人大概不多,但如果提及写了小说《边城》的沈从文,大家都耳熟能详。她的三姐张兆和就嫁给了沈从文。卞之琳在他的《〈雕虫纪历〉自序》中有所述及:“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卞之琳爱张充和,整整爱了60年。60年沧桑情事,可感可叹!但这爱,却被卞之琳先生深深藏了60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逝世后,很多人才从一些书里觅得蛛丝马迹。

根据卞之琳的性格,我们可以得知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抒情,是一种节制的抒情,就像罗兰•巴尔特提出的“零度写作”。作品的语言初看上去是不带有作者感情的客观文字,但这些文字组合以后就明显可以看出作者所站的立场,所持的观念。在此,他成功地传达了那种付出与收获的失衡,那种失落,那种挫折后的无可奈何。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怀抱是柔软和温暖的象征,线条暗喻美丽。这是对爱情的渴望表达。你的怀抱,柔软而饱满,充满无限的魅惑。我多么期望能够适合你的怀抱。这是一种祈求的心态,期盼着美人青睐,是单相思的内心情态。当时,张充和在北大读书。张充和家境好,年轻漂亮有文化,性格开朗,这些条件足以使许多男人夜不能寐,也容易让男人产生自卑。卞之琳就是处于渴望与惶恐、追求与羞涩、期冀与失落的矛盾情结中不能自拔的一个。

从情的缘发性上看,它是倾心的爱恋和失落的痛伤,内化为诗的宁静,仅呈一尾鱼的挣扎,昭示了爱的错位和无以交接,以节制现殇情,借轻浅诉长悲。外在的恬远之境引人想及姜白石“垂灯春浅”的清幽。整首诗流动着终生无以平抚的错憾沉郁,有着气敛神藏的腴厚,未涉情语却贮尽真情,内蕴极炽而表现极淡,有止水狂飙之美。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镜子是一个反照自己的平面,在镜子里,没有躲藏,没有掩饰。你会明白无误地爱我吗?从开始把爱情具化为“怀抱”,那种温馨而浪漫的想象,到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那种倾心于“你”的温柔似水。接下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既是一种表白,也是一声询问。“我”心里透过一阵怀疑,也充满着一片希望。最后一句点睛之笔,“你我都远了”,你我也没有希望了,你是你,我是我,以后各不相干。但成为的“鱼化石”,使“鱼非原来的鱼,石亦非原来的石”,你我都彼此改变了对方。鱼化石并不是鱼和石的最佳结合体。鱼在石中是禁锢的,二者是彼此分明的,并不是融为一体的。而最后,鱼化成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是“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从意象的选择上看,“鱼”“石”构成的对比正蕴含着一个脉脉深情、一个冷冷冰冰,我的热情如火,你的清冷若水。

在《鱼化石》中,作者一开始就注明是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可以理解为是作者在为自己掩饰。实际上,这是一个单相思男人的心灵独白。也确实如他所说,是他私下里做的好梦。卞之琳是一个痴情人,也是一个含蓄的人。因此,对于自己的爱,总是表现得很隐蔽,这也就使得被爱者可能难以觉察。把感情表达得如黄河般九曲十八弯,诗风复杂,细密繁复,是他的性格使然。

卞之琳日思夜想张充和,但他终于没有能洞开她的心扉。后来,张在一个美国青年的热情追逐下,被打动了心,嫁到了美国。卞之琳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确表达,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饰自己。

其后,张充和似乎在卞之琳的生命里消失了,卞之琳再也没有提起过她。但曾经深爱过,毕竟抹不去。那种爱和怀念,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是一种雅致的痛,一世一生!

鱼或者石头,一个流畅自如,一个沉稳如铁,两类不同质地的物质碰撞在一起,无法产生火花,也无法水乳交融。这是一种宿命。只有到了最后,岁月流逝,沧海桑田,鱼化成了石头,这两种本来无法在一起的物质终于相聚一团,这时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最后的相聚,也是最后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