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驭妖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5章 求画

黄昏。

太阳落到了桑珠拉孜堡西边的天空,拥簇环绕在下方的云朵,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夕阳的余晖,给雪峰染上一抹魔幻般的残红,举目望去,天空已然变成瑰丽奇幻,却又诡异的淡紫色。

过去李俶喜爱黄昏时分,他总是从容淡定地坐在暮风中,欣赏夕阳最后一刹那的辉煌绚烂,可是现在,他害怕太阳落山。

因为诡秘难测的黑暗正拉上夜幕。

拉孜寺的大殿中传出阵阵诵经声,僧人们正在大殿中祈福,为王将军祈福,也为堡主的小女儿,以及云觉寺的住持慧觉祈福。

李俶虔诚地跪在佛像脚下,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全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这种惶惶的时候,人们总是期盼着好人终有好报,神佛能够显灵。

慧觉是个老实和尚,拉孜卓玛是个迷人可爱的姑娘,他们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而王忠嗣是威震八方、深受将士们爱戴的将军。

他虽然没失踪,却正动也不动地躺在榻上,紧闭双目,面上神色呈现某种古怪的安详幸福,似是睡着了。

可他已经睡了三天三夜,而且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李俶抬眸注视着巍峨庄严的佛像,口中喃喃祈求着,冥冥当中,佛祖定会庇护芸芸众生。

“将军——”

一个声音已经到了耳畔,是勤务兵,“使团代表要见你。”

吐蕃人已是第三次前来交涉了,尽管他不想见,可还得倍加小心地应付着。

多吉是个又高又瘦的藏族男人,浓眉,锐目,鹰鼻,紫黑色的脸膛上,总是带着某种近乎冷酷的神情,看来就像刚从雪峰顶上落下来的秃鹫。

他立在血红的残晖下,背对着夕阳,披散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李俶只能看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他的嗓音也给人阴沉沉的感觉:“将军,使团要进京面圣,圣女希望能够早日见到陛下。”

李俶淡淡笑道:“王将军水土不服,不小心着了风寒,大夫已经看过了,明日就能康复,多将军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很着急。”

王忠嗣镇守安西和剑南多年,西域各部和吐蕃心悦诚服,定海神针如果塌了,西边的天也就塌了,西域各国和吐蕃定会蠢蠢欲动。

今天中午谢云霆已经抵达桑珠拉孜堡,调查自然从王将军开始。

李俶希望谢云霆能够尽快查出眉目来,他们在与时间赛跑,因为他知道,随着时光飞逝,所有有价值、能够提供帮助的蛛丝马迹,终会淹没在漫漫烟尘下。

多吉眉毛一挑,阴阳怪气地冷笑道:“王将军可是驰骋疆场、名震边关的宿将,五日前在堡主家饮宴时还精神抖擞,风寒?!怕是得了什么难解的异症吧?”

异症?

多吉诡秘的笑看上去让人发虚,李俶甚至怀疑是吐蕃人搞得鬼。

他苦笑道:“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头疼脑热的,还请多将军回去禀报圣女,明日就可以出发。”

只要见到谢云霆,李俶已觉心安,他也不打算在这个古怪的地方继续耗下去,留给谢云霆的时间仅仅一天不到,但李俶觉得谢云霆是那个能够带来奇迹的人。

苏心钰已在照看王忠嗣,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多吉咧嘴一笑,那笑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话,拱手道:“李将军,我们这就说定了,明日一早就出发,你们汉人自古可是有句老话。”

他还知道汉人的老话?!

“什么话?”

“君子一言,四匹马都追不回来。”

李俶哈哈笑道:“岂止四匹,一百匹马都追不回来。”

用一百匹马把多吉打发走,李俶信步走出拉孜寺,他只是想出去吹吹风,一个人静静地思索,忽然间,他感到脑子里面纷乱复杂,似乎许多事情都需要捋一捋。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喧嚣的闹市中,暮风从雪峰顶上吹来,带着冰雪特有的寒意,李俶忽然间特别清醒,他在想王忠嗣。

王忠嗣是孤儿,忠良之后,自小养在宫中,跟李俶朝夕相处,在他心目中,忠嗣亦兄亦友。

李俶在售卖酸酪的小摊前坐下,叫了一碗,又打包了两份,准备带回去给苏心钰和谢云霆尝尝藏地的特色。

他大口喝着爽滑的酸酪,抬起头来,目光却又落在山坡上矗立在夕阳余晖中的云觉寺。

酸酪在口中轻轻滑过,他的心忽然很难受,眼角已然湿润了。

那样一个淳朴善良、与世无争的小和尚,就在李俶刚刚抵达桑珠拉孜堡那日,他还高兴地邀请他过去看看。

当天晚上应堡主邀请,王将军,李俶,以及吐蕃使臣,参加了堡主的家宴。

家宴上,不但东西好吃,歌舞也甚是精彩。

他们见到了传说中雅州地界最美丽的姑娘——拉孜卓玛。

卓玛身着一袭绯红色的藏裙,发辫上佩戴着绿松石串成的花冠,愈发衬托出如同牛奶般白皙的肌肤,熠熠如同宝石般的眸子。

她首先唱了一首康巴情歌,歌声空灵清澈,宛若天籁之音,接着献上舞蹈,舞姿轻盈欢快,绰约多姿,顿时将整个夜宴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一曲终了,卓玛领着众舞姬,给当晚饮宴的宾客一一献上神圣雪白的哈达。

第二天,李俶用完早饭就去拜访慧觉,攀到云觉寺,慧觉和尚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

人们在山坡上找到了慧觉的衣袍,那件满缀补丁的灰白僧袍,当时李俶还有些不以为然,开玩笑说,“老实和尚碰到了漂亮女施主,女施主给他缝制了新袍,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到了次日清晨,堡主遣人传来消息——卓玛也失踪了。

就如同捅了马蜂窝,古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那一天,李俶一早起来锻炼,平日每天都要跟王忠嗣切磋比试一番,可那日早晨,王忠嗣却破天荒地没有爬起来。

梳洗完毕,李俶去看他,“怕是昨晚喝多了吧。”

也许他的确喝多了,李俶走进房间的时候,王忠嗣光着身膀,动也不动地伏在榻上。

榻上乱糟糟的,就连被褥都被踢到了塌下。

他睡得很沉,叫都叫不醒。李俶给他盖好被褥,退了出去。

更加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又过了一个晚上,勤务兵过来禀报,王将军的被褥又掉到了地上,而且似乎睡得愈发沉了,脸色变得苍白许多,身体变得软绵绵的。

李俶慌了,连忙找来了大夫。

大夫看了只说了一句话,“丢了魂,先服用一些安魂定魄的汤药试试。”

丢了魂?

为什么会丢魂?

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邪物?

这三个字把李俶惊出一身冷汗,随即他就把王忠嗣转移到了拉孜寺内,让僧人做水陆法会,驱邪消灾,为众生祈福。

这几日以来,李俶忧心忡忡,李林甫来信催促,圣人问过多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知道是那个老狐狸等得不耐烦。

关于圣女,他与父亲李享专门讨论过,他们清楚老狐狸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果老狐狸要跟杨家斗法,他们倒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李俶默默思索着,又想起了慧觉和卓玛,他们互相根本不认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曾经见过自己。

一时间,李俶不想再遇见谁,因为他暗暗觉得,无论谁遇到他,那人就会失踪,会倒霉的。

斜阳照在拉孜寺高大的白墙上,带来一个长长的影。

李俶提着两份酸酪在街上乱逛,没有找到谢云霆,却碰到不想看见的人。

如果是过去,在异乡遇到故人,他一定会迎上前去,彼此打声招呼,再找个地方高高兴兴地喝一杯。

可是他立刻装作没看到,扭头就想走,那人却在后面大声唤他,“殿下——”

皇甫轸曾是宫中画师,李俶认得他。

他转过身去,故意怔了怔,面上露出一抹惊喜,道:“皇甫先生怎会在这?”

皇甫轸居然在卖画?!

而且他的画在这里似乎难觅知音,画摊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

可是李俶马上就不想走了,甚至想买画,“皇甫先生怎么还有王将军的画像?”

李俶疑惑地打量着挂在正中央的画。

画上的王忠嗣,身披一袭金灿灿的明光甲,头戴金盔,盔顶饰五彩孔雀翎,手执八尺七寸的金陌刀,刀光透过纸面,寒气逼人。

皇甫轸笑了笑,道:“殿下慧眼,旁人买画都喜欢罗汉、仕女图,这副将军图挂了好几日了,一直都无人问津,看来它终于等到了懂得欣赏之人。”

“罗汉图?”

顺着皇甫轸手中画笔所指,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恰照在悬挂在半空中的罗汉上。

罗汉身披淡金色罗袍,足蹬轻云履,手执白玉笛,笛上点缀着璎珞流苏。

暮风轻拂起画纸,那人丝柔光滑的衣袍随风飘舞,整个人恍如踏波而来。

其人丰姿英伟,眉目轩昂,余晖斜斜照过去,双目竟似活人般朝他望了过来。

李俶登时怔住了,怔了半晌,喃喃道:“皇甫先生曾经见过慧觉和尚?”

“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

李俶诧然道:“何时?”

“五日前。”

李俶皱起了眉,疑惑道:“为何是五日前?”

“殿下何出此言?”

李俶浓眉一挑,忽然道:“先生的画如何卖?”

皇甫轸笑了笑,将手中的鎏金狼毫笔搁在象牙笔架上,悠然道:“无缘之人求画,七千两纹银一幅。”

在这偏僻之地,七千两纹银简直就是天文数学,难怪少有人问津。

“有缘之人呢?”

皇甫轸答道:“走一幅,留一幅。”

“何谓走一幅,留一幅?”

“我为求画之人绘像,求画之人的画像留下,这里的画像,殿下便可任取一幅,皇甫分文不取。”

“皇甫先生,王将军留下画像时,求走了什么图?”

“自然是仕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