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相
苏心钰并未径直过去。
她总觉得一帮大老爷们喝酒,她一个女子,戳在那里,不但她自己觉得别扭,大伙也会觉得别扭。
李俶治军严谨,平日里军卒们滴酒不沾,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有机会去附近的镇子放松。
明日就要拔营前往孜州,今晚有酒有肉,大伙儿的兴致很高。
夜宴设在营地正中央的空地上。
那里平日里用来进行军事训练,现在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
美食带来满足,美酒带来迷醉,夜晚带来憧憬。
一簇簇篝火熊熊燃烧,烈焰在夜色中跃动着,映红了架在火上的烤全羊,映红了围火而坐军卒们欢快的脸膛。
山风轻柔,营地上方弥漫着烤全羊的香味儿。
李俶的军帐位于营地地势较高处,军帐外摆放着一张高几,乃是供一军之将就坐的首席。
军中将领、谢云霆以及他的两位随从在两侧相对而设的次席上就坐。
苏心钰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身着一袭藏青色皂袍,头上挽髻,俨然一副普通军卒的打扮。
她跟关系稔熟的丁武打了个招呼,在他身旁落坐。
丁武平日里跟她称兄道弟,看到她很高兴,立刻起身,用刀割下一根烤羊腿递了过来,“清芜妹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紧吃。”
羊腿外焦里嫩,喷香扑鼻。
苏心钰嫣然称谢,接过羊腿,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吃肉喝酒的时候,她偶尔跟围坐周围的军卒们聊两句家常,不时抬头张望。
疏星淡淡,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挂在夜空中,月色清凉。
苏心钰坐的位置,距离首席不远也不近,当中隔着一簇篝火,不引人注目,却可以将设在帐外的首席和次席尽收眼底。
不经意间,她那闪亮的眸光悄悄越过腥红的火影,越过众人的肩膀,投向端坐首席的李俶。
李俶身着一袭赭赤色锦袍,束白玉镶金腰佩,头上佩戴紫金明玉冠。脸颊泾渭分明,紧致而又刚毅,月光下,多了些许清风霁月的风雅,俊伟非凡。
他与列坐次席的宾客喝得兴高采烈,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他们关注的事儿远至朝堂,近则是吴端之死。
围坐篝火旁的军士们不时三两成群,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有人低语道:“凶手究竟是谁啊?为何将尸体带到山脚下的破庙?”
有人细细分析道:“营地隐在半山腰的葫芦型山谷之中,方圆十里没有人家,出口处设有辕门,由军士日夜把守。山谷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如同刀劈斧削般险要,凶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是啊,吴副将身受一百杖责,回到营帐时已然奄奄一息。凶手想要杀人容易,可是如果要把尸体带出营地,却又不惊动守卫,这可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到的。”
“什么寻常人,就是你我都没有这般能耐!”
“我看是凶手买通了守卫?”
“昨晚是谁在值班?”
“不过听说天煞孤星一人屠三十六口,我看就是天煞孤星做下的!”
“吴端临终前指控苏心钰就是天煞孤星,第二天就惨死,难道苏大夫真就是天煞孤星苏宁悔?!”
苏心钰的耳力在不该好的时候也灵光得紧,别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
不用看,她都能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打量过来,如芒在背。
她感到很不自在,低下头去,默默地拿起烧火棍一下一下地捅着柴薪,好像这样可以让时间过得快点儿。
过了良久,她抬起头来,望向大救星谢云霆。
那个天下最奇怪的男人,一袭白衣如雪,手中却违和地抓着烤羊排,一口肉,和着一口酒,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这时丁武忽然凑近,宽慰她道:“清芜妹子,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相信你不是凶手。”
苏心钰敛去心头焦虑,转眸望向丁武,嫣然笑道:“真的?”
丁武郑重点头,“自从你来这儿,不但帮我们治病,还帮大家调理身子,大伙都很喜欢你。过去,我一到夏天就犯哮喘的老毛病,是你帮我治好的,无论别人如何说你,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好的大夫。”
苏心钰又笑了,因为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
“谢谢你,武哥哥,希望谢司直能够尽早抓到凶手。”
丁武又抿了一口酒水,霍霍火光映出他沉肃的面庞,问道:“凶手在白布上留下血字,就是想对你栽赃陷害,清芜妹子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仇家?”
“对,你好好想想。”
这也是苏心钰一直在寻思的事情。
今早在山坡上被大内禁卫围攻,吴端的死,昨晚二人的过节,她曾经说过的话......凡此种种都在暗示,有人似乎对她的行踪乃至一切都了若指掌。
也许那人就隐藏在身边。
她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莫名感到脑后有一双仇恨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可是谁会跟她有仇怨呢?
苏心钰想不出来。
她下山以后从未跟人结怨,难道又是林甫?
这是她能想到唯一的答案了。
这样说来,林甫并未离开,而是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对她再次下手?!
可是林甫跟她无仇无怨,在出山以前,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人,更何况,她在山路上对他施以援手,他们之间不但没有过节,还是挺聊的来的朋友。
回到军营后,苏心钰变得异常小心起来。
无论去哪里,即便是在营地,她也随身携带着各种防身法宝。
这时,苏心钰习惯性地想到李俶,如果仇家隐藏在军营中,李俶会不会有危险?如此大费周章,来人这次会不会是冲着皇长孙李俶来的?
此刻,作为主将,李俶正与大家畅谈天下大事,诸如吐蕃尺带珠丹野心勃勃,对大唐以及西洲虎视眈眈……
可他心里很好奇谢云霆这边进展如何。
该配合的他都配合了,甚至还亲自带头下了水。
除了喝酒,军人干啥事都风风火火的,特别快。
上午,近千人一窝蜂地涌进小河,赤条条的,大伙在水里互相追来逐去,一柱香功夫,洗得差不多了,又一窝蜂地回到了岸上。
洗澡的时候,谢云霆一直在他身边,还主动给他搓背。
“谢兄,”李俶玩笑道:“以后我如果告诉别人,我洗澡的时候,天下最奇怪的男人给我搓背,你说,我是不是很有面子。”
谢云霆脸凑得很近,搓得很认真,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如同仵作在小心翼翼地清扫尸体,他忽然笑道:“将军,以后我如果告诉别人,我洗澡的时候,是殿下给我搓背,你说,我是不是更有面子。”
李俶给他长了面子。
谢云霆在给他搓背的时候,还询问他,“为什么殿下手上、腿上都被擦伤了,这伤痕一看就很新鲜?”
李俶猜出了洗澡的用意。他诚实地告诉谢云霆,“昨晚在山坡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谢云霆立刻联想到苏心钰也在山坡上。“哦,将军昨晚也在山坡上?”
听到那个“也”字,李俶不得不点了点头,补充道:“苏大夫跑出去了,我担心她遇到意外,便出去找她。”
“将军找到苏大夫了吗?”
“找到了,”在这家伙面前,聪明人都会选择实话实说,“她独自在山坡上,心情不好,我跟她说了一会话,便陪着她一同回到了营地。”
夜色愈加浓了,雾更浓了,谜一般的雾气笼罩大地,疑惑随着酒水在人心中升腾。
众人微醺之际,谢云霆拿起手帕,揩尽手上油渍,忽然起身,走到首席前方的空地上,朝大家拱手行礼,朗声道:“大将军,众位弟兄,杀害吴副将的凶手已经找到。”
喧闹的人声顿时沉寂下来。
这一刻,苏心钰发现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如同一座被长久压抑的火山,对于旁人异样的眼光,她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对这一刻,她也等待了很久很久。
距离案发仅仅过去半天功夫,在她眼中,谢云霆不再是奇怪,而是神奇。
月光下,这个神奇的男人,白衣如雪,直身而立,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营地。“吴端乃是窒息而亡。”
“窒息?!”众人惊愕,那死人胸口上明明插着把匕首。
宴会中倏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是的,”谢云霆悠然道:“确切的说,杀死吴端的是他的头下之枕。”
众人捧腹哈哈大笑道:“枕头还能杀人?!”
李俶好奇道:“难道不是那把穿胸而过的匕首要了他的命吗?”
“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一石激起千层浪,大伙顿时来了兴趣。
有人高声问道:“营地里面可都是自家人,谢司直如何断出吴端死在自己的帐中,而不是山脚破庙?”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吴端身上虽然满布鞭痕,可是那株古树下却没有留下多少血迹?”
“嗯,的确是!”众人颔首。
“那是因为凶手鞭挞的只是吴端的尸体。”
“可是凶手为何要鞭打吴端的尸体呢?”
“因为凶手想要制造一个天煞孤星虐杀吴端的现场。”
“原来如此。谢司直,吴端又是如何被自己的枕头杀死的?”
还有人打趣道:“一日之期,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论呢!原来杀人凶手是个枕头啊?!”
李俶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宴会再次安静下来,“还请谢兄给大家好好说说,枕头是如何杀人的?”
谢云霆微微一笑,道:“吴副将受罚后,回到自己的营帐,趴在卧榻上,正当他痛苦不堪,心中忿忿不平之际,有人走了进来。”
有声音插口问道:“是谁?你已经找出那个凶手了吗?”
谢云霆却不动声色,继续道:“凶手便在你们当中。吴端遭受杖责之后,趴在榻上。来人与他相识,因此他未做防范,来人忽然上前,跃到吴端后背之上,摁住吴端的后脑,吴端被枕头闷住口鼻,他拼死挣扎,但无济于事,最终窒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