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天
七月初七,长安城。
暴雨如注。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半点停歇的样子,乌黑如墨的云层笼罩在长安城上空,压得很低很低,压得人心透不过气来。
大明宫紫宸殿,当今圣上的内廷,大唐帝国的权利中枢。
此刻,殿内鼎焚龙檀之香,悬灯万盏,珠玉生辉,圣人拥着千娇百媚的贵妃端坐在沉香雕花卧榻上。
大殿中央,一群衣着艳丽、身姿曼妙的波斯舞姬正踏着节奏明快的乐声翩翩起舞。
一应重臣在大殿两侧就坐,品尝着珍馐美味,不时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正值七夕节,好一派其乐融融,君臣同乐的欢快景象!
“报——,汉源三百里急报——”一道洪亮的呼喊声穿透殿外的茫茫雨幕,掩住靡靡艳乐,惊得圣人从贵妃雪白温软的怀抱中拧眉起身。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见状,知趣地躬身退下。
“陛下,”大理寺司直谢云霆着一袭墨绿色锦袍,踩着滴着水的靴子疾步走入殿内,跪地禀道:“前天夜里,雅州支度运粮史韩越家宅失火,一家主仆共计三十六口皆葬身火海。”
“韩越?三十六口?”官员家宅失火,按例并不需急报,圣人整日过着莺歌燕舞的生活,正觉得生活单调无趣,一听到这条劲爆新闻,马上就来了精神,“呈上来。”
接过高力士从谢云霆手中取来的折子,他细细看了一遍,浓眉挑起,“天煞孤星?”
随即将折子递给高力士,示意他传给李林甫。
皇帝口中的“天煞孤星”,让两侧列坐的臣子们也来了精神。
大唐盛世以来,总听到下面进献形形色色的祥瑞,妖孽可是稀缺货色。
殿内立刻陷入一片热烈的讨论中。
太子李享听闻韩越的死讯,心中高兴,面上却看不出喜怒。
平时他爱好读书,但作为当朝太子,时间宝贵,功夫得花在刀刃上。
他特地研究历朝历代太子先烈们的兴衰史,知古方能鉴今,捡着近的说,跟他沾亲带故的隋炀帝杨广那套管用。
见圣人精神抖擞,比见到倾国倾城的美人还带劲,他也露出附和的兴奋,马上又想到,韩越是老对头李林甫的心腹,还得加点同情、愤慨、追究到底的决心。
现今李林甫权倾朝野,附庸官员甚多,李党把持朝政,哪个官员敢稍有微辞,下场惨烈。
雅州支度运粮史从五品,级别不算高,可是雅州地处大唐通往吐蕃咽喉要道,其位掌握着驻边军民的钱粮供应,王忠嗣早就在抱怨韩越明的暗的克扣粮饷。
报应啊!
杨国忠素与李林甫斗得你死我活,思忖此处,他朝坐在对面的御史大夫杨国忠探望过去,却见圣人正朝着自己这边扫视过来,目光柔和间充斥着凌厉,心中一凛,好整以暇地收回探究的视线,转眸望向身旁的太子妃,从容淡定地与她闲聊起来。
折子在列位大臣手中转了一圈,回到皇帝手中。
圣人望向坐在李林甫身后的户部侍郎王鉷,鹰眸深邃锐利,问道:“王爱卿,奏报中所说的天煞孤星苏宁悔可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给大家说说。”
“陛下,”王鉷走到殿中央,小心应道:“我家夫人与韩越的原配夫人苏瑾是表姐妹,二人感情亲厚,十五年前,夫人见她怀有身孕,便说要亲上加亲,结成儿女亲家。后来,苏瑾难产而死,韩越娶了继室,两家的来往便渐渐断了。”
“断了?”圣人挑眉问道:“那王韩两家的婚约还作数吗?”
“当然,”王鉷道:“陛下,我们王家向来守约,上个月,夫人向我提及,当年苏瑾表妹生下一个女孩,跟母亲姓,出生没多久便被送到深山里的道观中抚养,韩越娶了继室后,对那孩子不闻不问,夫人一面说一面伤心落泪,央求我给韩越去信,安排孩子们的亲事。”
“可天煞孤星是怎么回事?”圣人望向谢云霆,眼前这位年轻官员,官阶虽不高,昂身玉立在这大殿之上,落落大方,颇有东晋名士谢安的风采,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又问道:“大理寺查到些什么?”
“陛下,”谢云霆朗声禀道:“当夜韩宅起火,火势凶猛,幸得上天庇佑,没过多久,电闪雷鸣,天降大雨。前去救火的衙役在后院祠堂耳房中,发现使女窕娘昏迷不醒,全家上下,只有这一活口。据窕娘供述,她与大小姐苏宁悔住在那里,当夜睡得特别沉,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后,苏宁悔却不在榻上。”
“哦?她在何处?”
“衙役在后院发现了她的尸体。”
“既然她已经死了,如何又成了凶手?”
“所幸大火被雨水浇灭,现场尚未尽数化为灰烬,尸体得以保全,经仵作勘验,韩大人及其家眷在起火前就已经被人杀死,凶器应该是尖锐的刀剑,一击致命,伤口均在咽喉处,凶手显然身怀武功。”
“可她不过是一位弱女子,又怎么可能以一人之力屠三十六口?”
“她死前身着黑袍,衣袍上染血,手中握长剑,经过勘验,那柄长剑便是杀人凶器。仵作在厨房饮水中发现迷药,她定是先将众人迷晕,再痛下杀手,最后纵火意图掩盖罪行。”
“动机呢?”
“据窕娘供述,苏宁悔对父亲韩越将她送走、十五年不闻不问耿耿于怀,又听说未来夫君王岱文武双全,一表人才,自己也动了心。结果,韩越在继母和妹妹韩蔓云的撺掇下,改了主意,打算让妹妹代替她嫁入王家。她怀恨在心,偷窃家中财物,被发现后做出弑父纵火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情来。”
“可尸体为何又失踪了?”
“陛下,臣在停放尸体附近发现苏宁悔的脚印,脚印出了院墙,逃进深山,目前,汉源捕快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正四处缉拿凶犯。”
“你是说此人死而复生?”
“陛下,听上去难以置信,但经过现场勘验,死而复生是唯一的解释。”
殿内再次陷入愈发热烈的讨论当中,众臣义愤填膺,议论纷纷,个个都成了神探。
谢云霆不动声色,平静地观察着朝中大神们的反应。
看上去皇帝毫不知情,可能够指挥丽竞门的人只能出自宫内。
就在这时,只见李林甫上前奏道:“陛下,韩支度为官以来,兢兢业业,百姓、僚属交口称赞,想不到却遭此横祸,此女罪大恶极,臣启奏,责令不良人协助大理寺缉拿,抓捕到案后,交由刑部审理。”
谢云霆诧然,按照大唐各部设置,大理寺具有案件第一审理权,刑部通常只需复核。
众人却附和点头。
“不——”圣人用深不可查的眸光投向殿内众臣,最后落在太子李享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捋着下颌的美髯,意味深长道:“着金吾卫派出大内高手,协助大理寺和不良人,一定要捉活的,送到紫宸殿来,朕倒要亲自见见她——天煞孤星,不知长了几个脑袋,朕要让她生不如死,让天下百姓皆引以为戒。”
收到旨意,谢云霆看看圣人,又看看太子,眼底闪过一抹疑惑,随即躬身退下。
到了酉时,宫宴结束,大臣们纷纷退下。
李林甫仍旧赖在桌旁,吃吃喝喝,听听小曲,看看美女,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皇帝的内廷仿佛他家的后花园一般。
直到贵妃先行回宫,他这才起身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报。”
“看,雨停了,”圣人收回追随贵妃的眸光,转眸对向他,会心一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坐的乏了,走,陪朕去太液池边走走,下过雨,湖边空气最好。”
皓月当空,天幕四垂,雨后的太液池波平如镜,幽暗的湖面上映照出一串火红色宫灯的影子。
君臣来到湖边,面对着幽暗苍茫的湖面,圣人微微一挥手,屏退太监和宫娥,仅留下高力士作陪,“爱卿有何事要奏?”
“陛下,”李林甫递上奏折,禀道:“鸿胪寺递上今年吐蕃岁贡的方物清单,请陛下过目。”
“哦,”圣人借着高力士举着的宫灯,看了一遍,眸光忽而定住,诧然道:“雪光圣女?尺带珠丹要给朕献上美人么?朕对那些个整日吃牛羊肉、浑身一股子骚臭味的藏女可没啥兴趣。”
“陛下,”李林甫那张老脸扬起灿烂的笑容,神秘兮兮道:“此女非同寻常,听吐蕃使臣介绍说,她生长在雪峰之巅,常年居住在万年寒冰深处,那里有一潭神泉——畔茶佉,天晴时,阳光从雪顶透入,泉水呈现七种颜色,如梦如幻。神泉周围,生长着世间罕有的神树——秘祖罗,那树的树叶形状似人的手掌,却是透明的,如同冰雕玉琢一般,更加奇异的是,在阳光下,也会变幻出七种颜色,顷刻间,神泉四周金光四溢,如同九天仙境一般。
见圣人来了兴趣,他谄媚笑道:“陛下,那神树上结有蓝色果实,味道鲜甜多汁,食之延年益寿。那雪光圣女住在泉边,终日以秘祖罗为食,以神泉沐浴,现年方十五,头发如同黑宝石般乌黑明亮,肌肤如同牛奶般光滑洁白,姿容倾城绝色,冰清玉洁不可方物,更重要的是,”
见皇帝喉结蠕动,双眼放光,一副急不可耐地模样,李林甫忽而打住。
“什么?快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玩吊胃口这一套了?”
“陛下,”李林甫话到嘴边却不吐出,扭头往四周看了看,一副鸡贼的模样,笑嘻嘻道:“我怕贵妃娘娘怪罪于我!”
“她敢,”皇帝眼睛瞪得溜圆,胸脯拍得啪啪响,“记住,我才是大唐的主人,现在是,将来是,一直都是,那女人不过是朕心爱的一件袍子罢了。”
说到这,皇帝故作倨傲地掸了掸玄色衣袍,面朝池中央的蓬莱仙岛方向,仿佛那氤氲缭绕的雾气间,藏着雪光圣女似的,沉声道:“说——”
“陛下可曾听说过,藏地僧人在修行时,有一种神奇的法门称为‘乐空双运’。”
“嗯,朕在一本杂书中看到过。”
“陛下真是博闻强识,”李林甫麻溜地抛出赞美之词,接着道:“尺带丹朱为了表达吐蕃对陛下的敬意,特地进献圣女,而且,此女已经习得乐空双运的三十六种法门,与之交欢,不但身心愉悦至极,还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呵呵......”皇帝咧嘴冷笑道:“尺带丹朱一直对河西、对大唐疆土虎视眈眈,他会希望朕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这,”李林甫以退为进凛然道:“陛下所虑甚周,我这就回绝吐蕃。”
“慢——”皇帝掩住心中火烧火燎的欲望,沉声道:“朕自登基以来,开创了开元盛世,百姓安居乐业,然吐蕃却一直野心勃勃,什么雪光圣女,秘祖罗,吹得天花乱坠,当年曾祖太宗吃了胡僧进献的丹药暴疾而亡,前车之鉴,我可不会上当,但——朕倒想瞧瞧那雪光圣女到底什么模样,是否名不副实,与之交欢便可永葆青春,嘿嘿,朕阅女无数,试一试亦无妨。”
“陛下,吐蕃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圣女声名远扬,难免会有人从旁觊觎,臣提议让王忠嗣率金吾卫前往雅州迎接使团。”
“准奏。对于汉源发生的事情,爱卿怎么看?”
“陛下,王鉷告诉老臣说,苏宁悔从小就在深山中长大,回到汉源不过数日,很难想象,年仅十五便做出如此恶行。韩越会不会是被仇家所杀,这孩子不过是被人嫁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