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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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写作的乐趣

执念。激情。我们很少听到这些词汇。更少有看到人们如此而活,或因此而生。然而如果要我说出作家创作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它们塑造了他的写作素材并驱使他沿着自己所想之路前进——我必须发出警告,当心自己的兴趣,看管好你的激情。

你有你喜欢的作家名单,我同样也有我的。狄更斯、马克·吐温、沃尔夫[1]、皮科克[2]、萧伯纳、莫里哀、琼森[3]、威彻利[4]、塞缪尔·约翰逊[5]。诗人: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6]、狄兰·托马斯[7]、蒲柏。画家:埃尔·格列柯[8]、丁托列托[9]。音乐家:莫扎特、海顿、莫里斯·拉威尔、约翰·施特劳斯。想想这些名字,虽然他们在你心里地位或高或低,但他们都有热情、欲求和强烈的渴望。想到莎士比亚和梅尔维尔,你便想到惊雷、闪电、狂风。他们熟知创作的全部乐趣,无论文章篇幅是长还是短,无论画布是宽广还是局促。他们如众神之子一般,知晓创作中的乐趣。无论创作之路有多艰难,无论生活如何被病魔与不幸侵袭,他们仍用双手与思想,将这满是野性与智慧的活力传递给我们。他们用爱,去表达憎恨与绝望。

看看埃尔·格列柯的雕塑然后告诉我,你能说他没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得乐趣?在丁托列托的《神创造宇宙万物》那最具野性和完整的画面中,你能假装所感受到的一切,有任何一样会比“乐趣”少吗?最好的爵士乐写道:“将要永生,绝不相信死亡”。那些最好的雕像,好比娜芙蒂蒂胸像[10],则一次次地重复着:“美曾在,存在,永在”。我所列举的每一个人,都抓住了生命中的那一点水银,在创造力的火焰中将其永远凝固转化,他们指着它哭喊道:“这难道不棒吗!”这棒极了。

然而这一切,对我们在创作短篇故事时又有什么启发和帮助呢?

只有一个帮助:如果你在写作时没有兴趣和激情,缺少爱,从中得不到乐趣,你只能算半个作家。这表示你只是紧跟商业市场的动向,或者你只是留心圈内的先锋派在做什么,而没有在做自己。你甚至不认识你自己。对于一个作家而言,首要的应该是兴奋。他应该对一件事保持热忱,拥有满腔激情。如果没有这种活力,可能去做摘桃或者挖路修渠这种体力活更好些,至少对健康有好处。

你上一次让内心真正的爱与恨跃然于纸上,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最后一次敢于发表深藏内心的偏见,让它像闪电般滑过纸面又是何时?你生命中最美好和最糟的事都是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低语倾诉或大声表达?

假设这样一个场景:你在牙科诊所翻完一本《时尚芭莎》[11],然后把它扔到一边,迅速拿起打字机,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抗议你所读到的愚蠢和势利。这难道不好玩吗?几年前,我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当时我偶然在《时尚芭莎》上看到一组摄影,带着不公平的态度,摄影师又一次把波多黎各穷街陋巷的土著当成了背景,在他们前面,那些看起来被饿瘦了的模特摆着各种姿势,好让这个国家顶级沙龙里瘦成半个人形的女人们开心。这些照片令我暴怒,驱使我跑向(不是走)我的打字机并写下了《太阳与阴影》[12],它讲述了一个老波多黎各土著趁摄影师不注意,偷摸溜进各种镜头里脱裤子,毁了一个《时尚芭莎》摄影师的下午的故事。

我敢说你们当中会有少数人愿意这么干。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非常欢乐;在一通咒骂、嘲笑、嘶鸣后,我整个人感觉焕然一新。也许《时尚芭莎》的编辑从没听到这些声音,但有一大群读者听见了,他们喊道:“干掉它,加油,布雷德伯里!”我声明自己没有获胜,但是当我把拳击手套收起来时,我发现上面出现了血迹。

你上一次倾泻满腔愤怒,写一篇这样的故事是什么时候?

你上一次因为喜欢在家附近散步或沉思而被警察拦住,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得有点太频繁,后来我终于被激怒了,写了篇叫《行人》(The Pedestrian)的故事,讲述了五十年前,一个男人因为坚持去看电视之外的现实世界,呼吸一下没被空调处理过的新鲜空气,结果被逮捕并被抓去做临床研究的故事。

让我们把义愤和生气放在一边。关于爱呢?这世上你最爱的东西是什么?我指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一辆有轨电车,一双网球鞋?这些东西在我们小时候,可是有着魔法般的吸引力。我去年出版了一篇小说[13],讲述了一个男孩搭上最后一趟有轨电车,车里充满经年暴风雨的气味,遍布冷绿色的天鹅绒座椅和流窜的蓝色电流。但最终这让人震撼的电车却注定要被更加平凡、更追求实际用途的公交车所取代。另一个故事则是关于一个男孩,他想要一双新网球鞋[14],这是一双能够让他跃过河流、房顶和街道,还有灌木丛、人行道和狗群的鞋。有了这双鞋,他便有了如非洲大草原夏季成群的羚羊与瞪羚的力量。鞋中蕴含着奔腾之河与能量;他渴望拥有它,胜过渴望拥有世上的任何东西。

简而言之,这就是我的方案。

你在这世界上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你爱什么?又恨什么?

找到一个人物,内心既有渴望也有抗拒,就比如说你吧。给他起跑的信号,放响一枪。然后用你最快的速度跟上去。这个人物心中的爱恨会引领你一路走向故事的结局。他的兴趣与激情存在于爱恨之中,足以点燃路边的风景,让你的打字机热得冒烟。

这一切,根本上是由具备手艺的作家引导的;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文法技巧和文学知识,当他想要纵情奔跑时,才不至于失足绊倒。不过这些建议对新手同样大有益处,尽管单纯因为技巧的关系,他的脚步会有些踉跄,即便如此,热情仍然能够挽救局面。

每一个故事的历史,读起来都应该像一档天气预报:今日高温,明日寒冷。下午,热浪烧毁房屋。明天,燃烧的煤炭之上落下倾盆冷水。将来有的是时间去思考、删减、重写。但今天,就让它爆炸——飞散——瓦解吧!既然接下来的六七次草稿只会折磨自己,何不享受这第一篇,期盼你的这份乐趣会在世界上的某处被寻找、发现,让那些读完你故事的人同样燃烧似火?

这并不一定是熊熊火焰。它也许是烛光,也许是星星之火;对神奇有轨电车的渴望,对一双能在清晨草地上跳跃的网球鞋的好奇。寻找这些微小的爱,发现并重塑那些微小的苦楚。于口中细细品尝,试着在打字机上重现。你上一次读诗或花一下午时间读一两篇随笔是什么时候?你可曾读过《老年人》(Geriatrics)上的任何一篇文章?这是一本关于美国老年社会的杂志,致力于“老龄化疾病与衰老过程的研究与临床调研”;你也许读过,或者见过《新鲜事》(What’s New),这是一份由美国雅培公司在洛杉矶出版发行的杂志,上面大多刊载一些诸如“氯化筒箭毒碱用于剖宫产”或“痢疾中的费洛蒙”这样的文章,但我们也能够在那儿读到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5]或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16]的诗歌,克利夫顿·费迪曼[17]或是利奥·罗斯腾[18]的小说,看到约翰·格罗斯[19]、亚伦·博罗德[20]、威廉·夏普[21]或是罗素·卡尔斯[22]绘制的封面和插画。奇怪吗?可能吧。但是创意无处不在,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若没有独具慧眼的陌生人经过时品尝这甜美的滋味,果实只能在地上腐烂,无论这究竟有多怪诞、可怕或装腔作势。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23]这样写道:

荣耀归于上帝,为斑驳之物——

为牝牛花斑的色彩苍穹;

  为游鳟之身的点点玫瑰之色;

生火炭落的栗果;金雀翱翔的翅膀;

片块的田地,山地,杂地,耕地;

  各色的器物——齿轮,滑车,农具;

所有相对,新颖,无用,奇异之物;

所有变化之物, (谁曾知晓)

  迅疾缓慢,甜蜜酸苦,炫目晦暗;

上帝创造万物,而美恒久不变;

  称颂上帝。

汤姆·沃尔夫吃下整个世界,吐出滚烫熔岩。狄更斯每过一小时就要换另一户人家享用佳肴。莫里哀品尝凡世,像蒲柏和萧伯纳一样用手术刀切开真实。在文学的世界中,在你目光所及之处,伟大的人物都专注于探索爱与恨。你是否已经在创作中将这重中之重摒弃?如果这样,你丢失的是数不尽的乐趣。这是愤怒或幻灭的乐趣,这是爱或被爱的乐趣,一起在从生至死跳舞不止的假面舞会中继续吧。人生苦短,死亡必至。但在这一路上,在你的作品中,为什么不捎上这两个贴了热情与激情标签的吹了气的猪膀胱[24]?拿着它们,开启通往坟墓的旅途,我打算在背后给蠢蛋[25]们几个耳光,轻抚漂亮女孩的头饰,向柿子树上的男孩挥一挥手。

你们有谁想加入我,柯克斯大军[26]里有的是位置等着你。

[1] 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Clayton Wolfe,1990—1938),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四部自传体长篇小说 《天使望故乡》(Look Homeward,Angel) 《时间和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 《蛛网和岩石》(The Web and the Rock)和《你再也不能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

[2] 托马斯·洛夫·皮科克(Thomas Love Peacock,1785—1866),英国小说家、诗人,作品以讽刺见长。本书作者对皮科克评价甚高,他的作品《黑德朗大厅》(Headlong Hall)备受雷拉德伯里青睐。

[3] 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诗人和演员,主要剧作有《狐狸》(Volpone)、 《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和《巴托罗缪市集》(Bartholomew Fair)。

[4] 威廉·威彻利(William Wycherley,1640—1716)英国戏剧作家。

[5]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批评家,因编撰《英语大字典》而闻名于世。

[6]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国诗人,以宗教诗《黑色十四行》(Dark Sonnets)而闻名。

[7]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英国作家、诗人,代表作《死亡并非战无不胜》(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等。

[8] 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绘画作品人物多扭曲,主要作品有《圣母子与圣马丁》《托莱多风景》《脱掉基督的外衣》,以及闻名于世的《拉奥孔》。

[9] 丁托列托(Tintoretto,1518—1594),威尼斯画家。

[10] 娜芙蒂蒂胸像,古埃及文物。

[11] 《时尚芭莎》(Harper’s Bazaar),美国时装杂志。

[12] 《太阳与阴影》(Sun and Shadow,1953),收录于作者短篇小说集《太阳的金苹果》(The Golden Apples of the Sun)。

[13] 《电车》(The Trolley)(1951),收录于作者短篇小说集《蒲公英酒》(Dandelion Wine)。

[14] 《空气中的夏天》(Summer in the Air),作者于1956年发表的短篇小说。

[15]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20世纪美国最负盛名的诗人之一,被誉为“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

[16] 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Archibald MacLeish,1892—1982),美国诗人,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史诗《征服者》《圣经:约伯书》等。

[17] 克利夫顿·费迪曼(Clifton Fadiman,1904—1999),美国作家、编辑、评论家、广播和电视节目主持人。

[18] 利奥·罗斯腾(Leo Rosten,1908—1997)美国作家,从事编剧、故事写作、新闻和词典编纂等工作。

[19] 约翰·格罗斯(John Groth),美国插画家,擅长绘制战争描写。

[20] 亚伦·博罗德(Aaron Bohrod),美国画家,擅长绘制视觉陷阱静物画。

[21] 威廉·夏普(William Sharp),美国插画家,擅长蚀刻。

[22] 罗素·卡尔斯(Russell Cowles),美国画家,擅长油画与水彩画。

[23]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牧师,英国诗人,作者引用的是他的作品《斑驳的美》(Pied Beauty)。

[24] 在一些欧洲传统节日中,例如在奥地利巴特奥塞的四旬斋狂欢节上,人们会手持并挥舞被吹气的猪膀胱。

[25] Dummox,古英语俚语。

[26] 柯克斯大军(Coxie’s Army),1894年俄亥俄州商人雅各·柯克斯发起了一场全美国“反失业”串联,失业汉从美国各州组织串联,一同朝华盛顿进发,抗议工人就业政策。参与的民众被称为“ Coxie’s Army”。Coxie’s Army 也解作乌合之众,无组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