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盘 复活关东煮
“你好。”
七点稍过,吉本千波神色黯淡地走进店里,声音有气无力。一看就知道今天的约会不顺利。
“欢迎光临。”
四谷新道街①角落里的这个小店名叫“美咕咪食堂”。店名是食堂,实际上是家关东煮店。客座只有吧台上的十个位子。老板娘叫惠,一人照管着店里。
“来杯啤酒。再来个特色菜,还有吗?”
千波胳膊肘支着吧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女孩,惠不禁佩服她的天真。
“瓶装和生啤,要哪种?”
“生啤。”
千波用手巾擦着手,迅速环顾左右,看看有没有熟人。
“左近和千千石还没来哦,还早着呢。”
没等千波问,惠便已回答,并将一小扎生啤递了过去。也许是口渴了,千波一口气喝下半扎,噗哈一声吐了口气。
“来啦,千波特色菜。”
惠在千波面前放了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一整个鸡架。
美咕咪食堂的关东煮高汤里,除了海带和木鱼花,还有鸡架。鸡架骨上带着肉,有时上面还会残留一点儿鸡肝,扔了可惜。有一次,惠熬完高汤,在鸡架上撒了点胡椒盐尝了尝,发现味道非常不错。起初她都留着自己吃,后来蓦然意识到这个味道是可以用来赚钱的。这道菜被冠以“特色菜”之名介绍给常客后大获好评。之后,“特色菜”吃上瘾、总来点单的客人络绎不绝,千波也是其中一位。
“白萝卜和魔芋。”
“葱段金枪鱼和牛筋各两串。”
“好嘞,谢谢。”
关东煮的点单接二连三,其间还有点酒的。应着此起彼伏的点单声,惠在吧台里走来走去,一刻也停不下来。她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刚开始那段日子,打烊后两腿酸痛,有时甚至半夜抽筋,疼得从床上跳起来。从安坐静候的工作转行到站立走动的工作,起初一切都不顺。
千波低着头,专心地剔着鸡架骨间的肉。啃鸡架如同吃螃蟹,一旦开始就会专心致志,对话便自然中断。终于,千波把骨头嘬得光光亮,吱溜一声把盘子里的汤喝了个精光。
“对了,今天怎么样啊?”
惠瞅准时机问道。她猜想千波一定憋得心里发痒,不想说的话,就不会到惠的店里来了。
“唉。”
千波皱着鼻尖摇摇头。
“来杯酒吗?”
“日本酒,樽酒②。”
惠把樽酒倒进烫酒用的酒壶里,连同杯子一起放到吧台上。千波喜欢带有杉木清香的樽酒,每次来必点。
“派对上见到的时候,不是感觉很好吗?”
“唉,一言难尽……”
千波把酒斟到杯子里,迅速喝了一口。
“那个,来份关东煮。白萝卜、魔芋丝、鱼丸、牛筋,还有葱段金枪鱼。”
牛筋和葱段金枪鱼同特色菜一样,也是惠的得意之作。牛筋是将牛膈膜焯水数次后炖软而成的,咬上一口,胶质糯糯地缠绕着舌头,让你享受到吃瘦肉品不到的美味。带有脂肪的中肥金枪鱼③和柔软甘甜的深谷大葱④交替串在一起的葱段金枪鱼,这道菜品也不是哪家关东煮店都能吃到的。浓郁与高雅自然融合,光这么一串葱段金枪鱼,就足以成为日式料理中的一道单品。来店的大部分客人都会点这道菜品,很有人气。
“没记错的话,那位是IT公司的老板来着?”
千波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真是的,这人不知道跟我说过多少遍了。什么参与一个超大项目运转几十亿的资金啦,坐着国外明星的私人飞机去了拉斯维加斯啦,受到中东王宫的招待啦。”
“哇,厉害了。”
“可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猜,他带我去了哪里?”
“米其林星级餐厅?”
“要排长队的拉面店哦!”
惠忍住没笑出来。
“怎么会这样?”
“对吧?”
千波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牛筋。
“丢死人了。我那么精心打扮一番,为什么非得在拉面店门口排队呢?”
千波身着柔和色调的套装,一头长发做了漂亮的卷烫,应该是花了不少工夫。
“所以你大跌眼镜,到了店门口就扭头走了?”
“要是真这样,那还好了呢。”
千波懊恼地撇了撇嘴。
“我寻思着,也许会有什么惊喜吧,然后就乖乖排队了。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拉面上来了,人家一本正经地吃了起来。我一看,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结果就是千波起身离开那家店,直奔惠的店来。
“所以我都快饿死了……现在总算缓过劲儿来了。”
千波一口气吃光盘子里的关东煮,又点了一些。
“再来杯樽酒吧。”
或许是因为空腹灌了酒后酒劲上来了,千波的双眼略带几分迷离地看着惠。
“哎,老板娘,你就事先没预见到有拉面的场景吗?”
千波突然将双手在胸前交叉成X形,问道。
“那可是你的老本行,月光小姐!”
惠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我现在是个普通的欧巴桑⑤。”
千波双肘支在吧台上,无力地垂下头。
“啊,亏了,气人……”
千波的怒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入会的婚姻介绍所,女性会费比男性高,但是男性入会资格仅限于医生、律师、注册会计师、议员、企业老板、一流企业员工等所谓的“成功人士”,这是这家介绍所的卖点。不夸张地说,女会员都是奔着与成功人士结婚的目的来的。支付昂贵的会费,到头来却被带到要排长队的拉面店,不失望才怪呢。
据千波的说法,“美女”是女性的入会资格。
“不过,那位会不会只是爱吃拉面而已,实际上很有钱呢?”
“不可能,不可能。他可是一踏进拉面店立马就露出了马脚。之前说的一切都是吹牛。”
千波呼呼地吹着加点的土豆答道。
“再说了,不管他多有钱,要是小气的话,那可就没辙了。反正也不给花,跟没钱一样。”
心直口快、毫不顾忌的千波其实是个离过一次婚后搬回了娘家的女人。她大学毕业后不久,就与供职于著名大学医院的优秀外科医生相亲结婚。然而,男方性格怪异,婚后一直家暴不断,半年后,千波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跟他离了婚。
即便如此,千波也能够加入仅限成功人士入会的婚姻介绍所。她本身容貌姣好自不必说,还因为她娘家经营着一家在全国拥有12个诊所的大型美容整形外科医院。电视上也常常高调地播放广告,看来挺赚钱的。据说第一次结婚,千波家开出的陪嫁条件是“提供创业资金”,现如今女儿离婚要再嫁的话,条件肯定更为优厚。她这条件,按理说很快就能找到理想的另一半。
吉本美容整形外科医院总部位于新宿区四谷本盐町,千波的豪宅地处千代田区六番町,离两边最近的地铁站都是四谷。千波之所以把美咕咪食堂当自家厨房来光顾,多半是出于交通方便。
“去什么婚姻介绍所啊,动用你父亲的关系找不是更好吗?”
惠觉得不可思议,曾经这么问过千波。千波立刻回答说:“跟父亲有关系的都是医生,我可不敢再找医生了。”
“上次只不过是不巧碰上了渣男嘛。医生又不是都会家暴。”
“基本上都一样。自私任性,自尊心又强。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是闯过考试难关才当上的医生,有这样的性格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要这么说的话,精英可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东大⑥毕业的人说起话来,一定会透露出‘东大’字眼。”
“让我受不了的是有些医生瞧不起美容整形外科的医生。他们认为美容整形外科根本就不是医学,自尊心不允许他们把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看作自己的同行。可是,这些人内心又对我们赚钱多这件事羡慕得不行。”
所以,要与著名的吉本美容整形外科医院院长的千金结婚,据说男方都会心情复杂,思虑重重。
“瞧不起我父亲,但又想得到钱。所以娶我为妻就相当于明摆着是为了陪嫁而屈节的。前夫冲我撒气,也有这层原因。否则的话,他充其量只会表面上装装样子,外头养个情人,或者通过酗酒赌博消愁解闷罢了。”
惠不由得心生敬佩。
千波搬回娘家后,一边在父亲医院的挂号处打工赚点零花钱,一边开展婚活⑦。在旁人看来,她家境好,想必就是个肤浅的啃老族,没想到竟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同时,她对著名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女儿这一身份,分析得极其客观。她的冷静,也着实让惠大为震惊。
惠打心眼里想为千波的婚活助上一臂之力,也是从那次交流开始的。
“晚上好!”
八点过后,千千石茅子进来了。
“啊,千波!”
“太好了,我正想回去呢。”
坐在千波旁边的两位客人向边上靠了靠,给茅子让出了一把椅子。
“谢谢,不好意思。”
茅子礼貌地道了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听我说啊,今天的约会可真是糟糕透了。”
没等茅子拿起手巾,千波就准备开始喋喋不休。惠微笑着制止了她,在茅子面前放了一碟小菜。
今天的小菜是鳕鱼子沙拉。土豆煮好后搅成泥状,加入去了皮的鳕鱼子,再用蛋黄酱和黑胡椒调拌即可。菜品简单,但很适合做下酒菜。关东煮汤底以酱油为主,为了不让小菜的味道与其重叠,惠会做一些用盐、味噌、沙司、蛋黄酱、番茄酱等酱油以外的调料的小菜。
“来点儿什么呢?”
“先来个生啤,然后……”
茅子看着关东煮锅,点了白萝卜、魔芋、海带、鱼丸、炸鱼肉饼、鸡蛋等常规的几样。
“哎哟,那可真倒霉啊。不是说在派对上这人看上去不错吗?”
茅子认真地倾听千波的牢骚,满怀同情地附和着。每次都这样,她脸上从未有过不耐烦。对千波来说,如果说享用惠的关东煮是对身体的保养,那么向茅子倾诉不满,便是对心灵的保养。
“千千石,再来杯什么酒?”
“嗯……跟千波一样,也来杯樽酒吧。”
茅子五十五岁左右,自称“四舍五入已花甲”,多年来一直是百货店的派遣店员,站女装柜台。除去地段因素,百货店的顾客一般以中老年女性居多,比起年轻女性,年龄相仿的店员与客人更谈得来,因此更受喜爱。丈夫死后,茅子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四舍五入”三十岁,却全然不见结婚的征兆,这是茅子的苦恼之源。
“没必要担心吧?也许很快她就会自己找到合意的男朋友……”
惠话音未落,茅子便愁得眉头紧锁。
“我女儿是邮购公司的话务员,公司里全是女的,工作中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异性。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跟顶头上司有个外遇什么的。”茅子愁容满面,继续说道,“她要是个公务员、专业技术人员,或者至少是正经公司的正式员工的话,我也就不操心了。就算一辈子单身,生活也能过得平平稳稳。可是,我家女儿啊……”
茅子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就职,可是由于过度劳累,又遭受精神暴力、职权骚扰等导致身体出了状况,工作两年就辞职了。虽说半年后回归了社会,但是很少有公司会从非应届毕业生中招募正式员工。后来,她在一家派遣公司登了记,便开始了话务员的工作。
“她要是一直做派遣员工的话,到了我这个年龄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我就浑身发冷。拿不到退休金,养老金也微乎其微。我担心得都没法放心去那边了。所以,我得趁自己还有气的时候,把女儿的将来托付给一个靠谱的人啊。”
茅子的忧虑合情合理,至少比千波的结婚意愿要迫切得多。尽管如此,茅子从未面露不耐烦,总是热心地倾听千波讲成功人士婚姻介绍所的故事。
“你不会是想让女儿也加入那个介绍所吧?”
千波不在的时候,惠曾经这样问过茅子。茅子对此一笑了之:“怎么会!我们家没那么多钱,就算有,俗话说得好,‘不般配是离婚的根源’,我不想让女儿攀高枝。不过……”
所谓的成功男士,他们对女方的要求实际上也是很多男人的共同追求:漂亮、温柔、可爱、性感、顺从、厨艺好、家庭型,绝不出风头但其实聪明过人。
“世上哪有这种女人。满足其中几个条件,对男人来说就是理想的女人了吧?哪怕跟实际情况有出入,也可以通过演技表现出理想的样子。别忘了,女人可都是演员。现如今,单单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个收获哦。”
“也就是‘女子力’⑧?”
“对,对。”
惠思索着男人心里的幻想和女人心里的现实。如果能干脆明确地把结婚当就职的话,那么演技自然是可以用的。
“不管怎么说,真希望她能遇到一个不错的人啊。”
惠被茅子的为母之心所感动,很想为茅子女儿的婚事助上一臂之力。
“晚上好!”
九点过后,左近由利走进店里。她因为工作太忙,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来店的客人。
“欢迎光临!辛苦了。”
“来杯樽酒,冰镇的。”
由利在一个空位上坐下。
“千波和千千石刚走,差了一步。”
“噢。”
由利用手巾擦着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好像还在想工作的事。
“有短爪章鱼吗?”
“不好意思,今天没进货,只有一般的章鱼。”
“那来一份吧。其他的……您随意搭配吧。”
“好嘞。”
由利上个月开始“控糖减肥”,已经指定过“不要薯类、竹轮麸⑨、炸鱼肉饼等鱼糕”。但是关东煮的材料就那么几种,所以每次她点的几乎都一样。
“那也比自己做强啊。”
由利是一家大型服装公司的采购员,据说在公司里数一数二的能干。她长得棱角分明,短发,身着单调的西装,配着名牌公文包,看上去与她的职场女性身份极其相称。
“不过,要控糖的话,日本酒不太好吧?来杯碳酸酒或者嗨棒⑩?”
“没事,酒另当别论,要是连这个也戒掉的话,一天的乐趣就没了。”
由利很珍惜地将嘴唇贴在了樽酒杯上。
“那个女孩又不长记性地在派对上捞了个渣男?”
那个女孩指的是千波。
“她很恼火呢。对方一开始大肆宣扬说自己是IT公司社长,能不动声色地运转十亿资金,可到了一起吃饭的时候,竟然把千波带到了一个排着长队的拉面店。”
由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没眼力。那种人,难道在派对上聊天的时候看不出来吗?”
由利开心地掰开一次性筷子。
“对方说话的时候仔细听的话,如果是装腔作势的家伙,肯定会在哪里露出马脚的。比如,不知道行情啦,搞错名字啦,把银塔餐厅的名菜当成是马克西姆⑪的啦。”
“很难啊。大家都拼命想找个好姻缘,被欲望迷了双眼。而且,像你这种要求严格的女孩,本来就不会去参加婚活派对之类的活动。”
虽说由利不看好千波埋头于婚活,但她对千波的为人很是欣赏。“是不是因为‘傻孩子招人爱’的那种心理啊?”她曾这样剖析自己。可能是千波傻乎乎地反复遇挫让她既觉得有趣,又心生些许羡慕吧。因为那些事情是机灵的由利绝对做不来的。
“千千石也还没放弃女儿的婚事吗?”
“没有,干劲十足呢。”
“别管就是了,她女儿根本没那个心思,当妈的再怎么催也没用……”
“不过,有些人要是身边没人帮忙张罗的话是结不了婚的。”
由利抬起眉毛,“不会吧?”几个字仿佛就在嘴边。但在惠看来,这确实是一个严酷的事实。
“自由恋爱结婚的普及,大概是从战后开始的。在那之前,适婚年龄一到,亲戚或者媒婆就会帮忙介绍合适的人选。”
“媒婆,这个词好让人怀念。”
“我觉得那种方式很适合日本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恋爱。所以,爱管闲事的欧巴桑一消失,结婚难民就暴增起来。”
现在,日本五十岁的男性未婚率达23%,女性是14%。也就是说,在五十岁之前,每5名男性和每7名女性中分别有一人从未踏入过婚姻。
“这么说来,我公司里的单身也越来越多了呢。”
由利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同事的身影。要是在三十年前,不管工作干得有多出色,像由利这样过了四十还单身的话,就会处于尴尬的境地。而现在,四十多岁的单身女性并不少见。
惠突然想起了感叹女儿话少内向的茅子。据说茅子的女儿去参加婚活派对,遇到自己中意的人也不敢打招呼,最终总是配对失败。
“千千石女儿那种文静内敛的性格,在以前是优点,可在现在的婚活上,却因为没法积极展示自己的魅力而成了缺点。”
“这一点,男人真是没眼力啊。”
由利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惠突然看到由利背后有个影子。
“?”
难道是看错了吗?惠眯着眼睛细看,发现那影子渐渐变出人的模样,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
“……?!”
由利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惠突然觉得背上冷汗直冒。一瞬间,惠从影子里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庞。
“由利,你最近见过的人里有没有长得像外国人的?”
“我上个月去巴黎和米兰出过差。”
那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了。
“回日本后没跟谁见过面吗?”
“这个嘛……公司里倒是有那么两三个人长得浓眉大眼的,但也不至于像外国人。”
难道是我弄错了吗?惠心里想。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不,没有。”
惠连忙摇头,由利好奇地向前探过身来。
“月光小姐的功力是不是回来了?”
“怎么会!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十年来,我一直就是个普通的欧巴桑。”
惠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
难道我又能预见到了吗……
玉坂惠今年五十岁,现在只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关东煮店“美咕咪食堂”的老板娘,可是十年前,她是媒体上大红大紫的人气占卜师。
当时,惠以“白魔法占卜·月光小姐”的身份在女性周刊杂志上开设了一个占卜专栏,还在电视节目里做过常驻嘉宾,她在“占卜馆”的预约都会排到半年以后。
“你好恶心。”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人这么说过惠。惠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跟别人一样,被同学这么说了以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怎么到了高中才发现呢?那是因为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惠从未交过朋友,同学们都对惠敬而远之,惠也不主动去接近他们。总之,大家都排斥惠,而对惠来说,被孤立却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她讨厌小孩。
上了高中以后,惠开始与别人有了些交流。
有一天,不知是出于什么由头,惠和同学开始玩起了一个游戏:一个人脑子里想1~5的任意数字,其他人来猜。惠每次都能猜对,因为她看得到那个数字就浮现在对方的双眉之间,想错都错不了。
“要不改成从1到10?”
因为惠一直猜得很准,于是有同学这么提议。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接着就有人开始说惠“恶心”。
惠并没感觉受到了什么伤害,相比之下,“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一事实更加令她震惊。
惠思前想后,最后做出了“不公开为好”的决定。同学的反应说明这个特异功能会给人负面的印象,既然这样,还是不在人前暴露出来为好。
可是,不管惠怎么隐藏,好像被什么吸引着一样,总有让她施展特异功能的事情找上门来。
从附属高中直升大学以后,惠跟周围的同学一样,为了赚点零花钱,开始找起了兼职。
惠在杂志上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女郎的广告,工作内容是为新开在原宿的一座商业大楼做宣传,要求身着统一服装在大街上做展示、散发纸巾。工作为期三天,日薪将近一万日元。大学期间的惠出落得清纯可爱,她顺手报了名就去参加面试了。
会场设在还未开业的新建大楼事务局,里面聚集了上百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每人在接待处领到一个排队号码后,在等候室里候着,然后一个一个地按顺序被叫进房间。惠正好是五十号。面试官有四人,两位身穿双排扣西装的中年男性,一位身着和服的六十多岁女性,还有一位戴着墨镜的青年男子。突然一瞬间,惠看到这几个男人身上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雾霭,同时,和服女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然后,青年男子极其机械式地通知惠:
“你面试通过了。星期五早上九点来这里集合,今天回去的时候去接待处登记一下衣服和鞋子尺寸。”
那座大楼是原宿常见的时装大楼,除了有经营年轻女性的服装鞋包和首饰的店铺,地下和最上层还有几家知名的餐饮店。七楼是占卜专用楼层,整个楼层被分割成十位占卜师的房间,生意非常红火。后来占卜师不断增加,甚至整座楼都被称为“占卜馆”了。
活动第三天,也就是打工的最后一天,惠被面试过她的那个和服女人叫住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来我这里兼职吧。”
“欸?”
“我的助手突然辞职了,我正在找接替她的人。”
惠从一起打工的同事那里听说过,这位女性是被称为“原宿之母”的人气占卜师。
“可是我对占卜一窍不通……”
“没事儿,你在我身后站着就可以了。”
这个兼职,有课的日子可以放学后来,周日和没课的日子就可以从上午开始一直待在占卜室。
“时薪一千五百日元,可以按日支付。”
“真的吗?!”
那个年代,学生打工时薪一般在七百日元左右,一千五百日元可是破格的待遇。显然,惠被这个兼职吸引住了。
“原宿之母”称自己名叫尾局与。这是本名还是艺名不得而知。跟与接触久了,不管内心愿意与否,惠与占卜的关系日渐密切了起来。
在十位占卜师中,与人气超群,知名度最高,占卜的命中率也高。所以,她分到的占卜室空间是其他占卜师的双倍,占卜室以外还另设了一间等候室。即使这样,也容纳不下所有的客人,有时队伍一直排到了走廊里。
虽说是助手,但惠的工作只有两个:打扮成神社巫女的模样喊“下一位”,把客人从等候室带到占卜室;然后按照与的吩咐,帮她拿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四柱推命⑫的书,这是命理学,这是看手相的书,这是姓名测试,这是凸镜,这是卜签。记住它们的名字,别弄错了。”
与的占卜是日式风格,她在占卜室里总是一副主祭的装扮。房间里除了桌椅,其他都是纯和风装饰。照明用的是纸罩蜡灯式台灯,墙壁前面是绘有水墨龙虎画的六曲一双屏风,桌子的两边摆放着贴有手相图和面相图的台子。
等客人(几乎全是年轻女性)从等候室走进占卜室,在桌前坐好后,与会询问其姓名和出生日期。这个时候,根据面相、四柱推命、姓名测试等知识,与便能在某种程度上说中对方的个人信息。客人都会大为震惊和佩服,从而对与产生信任。与看得差不多了,就会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烦恼呢?”
有时客人刚一进屋,与便一语道破:“恋爱不顺利吧?”
她从未有过失误。
“太厉害了!您怎么知道的?”惠吃惊地问。
与则若无其事地说:“年轻女孩的烦恼基本上都跟恋爱有关。”
另外,“我几岁能结婚”之类的问题也比较多。与看看手相,摇摇卜签,然后就会煞有介事地回答对方。
“场所不同,顾客阶层完全不一样。原宿以年轻女孩为主,神田和新桥工薪阶层多,浅草老年人多。”
据说,咨询内容也会从外遇、人际关系冲突上升到负债、遗产问题等,逐渐变得严重和露骨。
惠对与越来越佩服了。
认识与之前,惠对占卜师一直抱有成见,认为他们“通过对客人察言观色、巧妙提问,从而诱导出适当的回答”。但是,与绝不会说不负责任的话。惠看到客人的脸时感觉到的模糊的雾霭,与都能够更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形状。在这个基础上,与再向客人提出建议或忠告,而这些都是她的自然流露。
与并不是每天都在占卜馆,每周有两天要去客人家里占卜。
去家访占卜的时候,惠也一起跟着,一般都是黑色租赁专车接送。到访的地方以带庭院的宅邸或超高级公寓居多。
等待与的几乎都是老人,其中也有报纸或电视上见过的人物。他们的烦恼都是健康问题。是不是得了癌症?心脏是不是衰弱了?会不会引起脑梗死?他们为此烦恼而惶惶不可终日。有时惠也能隐约看出他们的恐惧不日将变成现实。
在这样的场合下,与的作用与其说是占卜,更像是安慰。她用心倾听老人们对衰老的不安和感叹,虔诚地为他们的健康祈祷。于是,老人们便恢复了些许气力。
令人吃惊的是,与的家访占卜费用比占卜馆一天的营业额还高。
“先生,比起占卜馆的工作,是不是增加些家访的次数更好呢?”
与冷笑一声,说道:“我倒是很想放弃家访,家访实在是压抑难耐啊。”
惠也有同感,死亡的阴影已悄然逼近老人们。和没有一点光明前途的人长时间待在一起,精神上应该会很痛苦吧。
“而且,我是占卜师,又不是祈祷师。对他们来说,可能哪个都一样。”
低声自言自语的与,看上去有一种不同往常的寂寞之感。
经历这些事之后,惠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先生,哪种占卜最准?”
与经常使用姓名测试、四柱推命、命理学、面相、手相等易学领域的各种方法论,涉及范围广。这些占卜方法中,命中率最高的是哪种呢?
与扑哧一笑,指着自己的额头道:“这里。”
“大脑吗?”
“不是的,我指的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样的东西。”
与停顿了一下,目光敏锐地看着惠。
“易学被认为属于统计学,占星术、四柱推命、姓名测试、面相、手相等看的都是概率问题,这我赞同。不过,统计学只能解决外围问题,指不出核心问题。”
与又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惠消化理解刚才提到的内容。
“有的占卜师算得准,有的不准,二者的差异在于是否具备对肉眼不可见事物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叫法多多,有神灵感应、千里眼、预知能力,等等。”
与的视线对着桌子上的易学书迅速扫了一下。
“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提高注意力的手段而已,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与露出讽刺的微笑。
“跟药一样,药效慢的副作用少,药效快的副作用大。”
然后,与朝惠的方向探了下身。
“你也能看到吧?”
惠害怕了起来。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与的手指指向惠的眉间。
“这里在发亮呢。有这种能力的人这里都会发亮,一目了然。”
与把手放在桌子上的书上。
“学学看,肯定对你有帮助。”
惠犹豫了,高中时代被同学骂“恶心”的情景记忆犹新。
“不勉强你。我只是觉得,难得的能力要是不磨砺一下的话很可惜,世界上可是只有一小撮人才拥有上天赐予的这个能力哦。不知道上天为什么选我们,但我总觉得,如果不珍惜这个偶然得来的恩赐,会遭报应。”
听了与的这番话,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是“上天的恩赐”。碰巧被选中的是自己,但其实别人也有可能被选中。要是自己浪费了这个能力,上天岂不会因为“选错人”而失望?那可是违背天意的事情。
与不优先考虑收入丰厚的家访,而是坚持在占卜馆给年轻女性占卜,也一定是因为她想将上天所赐的能力多用于服务社会。简单地说,就是帮助别人。
还没深入思考,话已经从惠的嘴里跑了出来:“先生,请收我做徒弟吧。”
“好啊。”
与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书要多少借给你多少,你自己读读,学些占卜的知识吧。还有,准不准是一回事,要是被别人指摘而露出破绽的话,那就对生意不利了。”
接下来到大学毕业的近四年间,惠一边给与做助手,一边勤奋学习易学和占星术。她对肉眼不可见事物的预知能力也一点点地增强了。这可能是因为她在跟与一起面对客人,集中精力去看清客人背后影子的过程中得到了锻炼。到了第四年,惠已经能够相当清晰地辨认出笼罩在客人周围的雾霭的形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读潜藏其中的迹象了。
“你该自立门户开始占卜了。”
大四那年冬天,与对惠说。
“这怎么行啊!我还……”
惠慌忙摇头。她给与做助手很愉快,但没有自信自负责任地占卜。
而且,与不仅占卜能力出色,她阅历丰富、通晓人情世故的人格魅力也有着超群的说服力。同样的话,从惠这样的女孩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就不可靠了。
“没问题的,具体怎么做交给真行寺吧。”
惠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真行寺巧是面试时那个戴墨镜的男子。后来惠才知道,他是这个“占卜馆”大楼的业主。听与说,他靠租赁大楼、给餐饮店做策划来谋生。才三十出头就能周转巨额资金,极其可疑。泡沫经济最鼎盛的时代,大街小巷充斥着“空间设计师”“××策划师”“××创意师”等一些奇怪头衔的生意人。
真行寺时常来看望与,顺便送些慰劳品,如千疋屋⑬的水果、虎屋⑭的羊羹、盒装松阪牛肉等。惠也经常会分到一些,她明知不该把他往坏里想,却怎么也抹不去心头的疑惑。
“先生难得有事找我商量啊。”
接到与的电话,真行寺满口答应,在银座的高级意大利餐厅SABATINI di Firenze招待了与和惠。
真行寺中等身材,穿着当时非常流行的阿玛尼宽肩西装,大晚上的,居然戴着墨镜。惠心里笑他傻,但当着与的面,她注意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点完菜,等服务员退下,与便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其实我是想请您把玉坂惠作为新人占卜师包装推销出去。她的实力我敢担保,早晚会超越我的。”
墨镜上方,探出了真行寺抬起的双眉。
“只是她还年轻,经验不足。靠您的策略帮忙弥补一下,肯定会成功的。”
“先生这么打包票的话,我没有异议。我会竭尽全力包装推销她。”
真行寺朝与行了一礼,然后把脸转向惠,一道凝视的目光从墨镜后面直射向惠。一分钟后,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又把脸转向与。
“我们倒不如反过来利用年轻这一点。她长得也不错,包装成童话风格肯定会吸引年轻女孩。”
“是啊。反正交给您了,请多费费心。”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定下来了。他们丝毫没考虑过惠的意向,不过,惠当时并未有什么不满。该如何作为占卜师生存下去?惠本人对此没有任何构想,况且,她也没有资格对筹备工作挑剔。
那时,真行寺的占卜馆大楼是占卜师成名的门径。整幢大楼共有五十多位占卜师设有摊位,运营模式与通过人气投票更换连载的漫画杂志相同,营业额低的占卜师将被中断合同,要将场地腾给新来的占卜师。
占卜馆大楼里的占卜师们,其手法各不相同。他们身着个性服装,除了手相、面相、占星术、塔罗牌这些常见的手法以外,还使用水晶球、电子琴、算盘、小烟花、艺术体操、肚皮舞等独特的道具和技艺,努力招揽客人。
“你⑮就用白魔法吧。”
第二天,惠来事务所的时候,收到了这个指示。
“白魔法吗?”
关于白魔法,惠只知道它是一种引导恋爱成功和发财致富的魔法。先不说这个,刚才突然听到真行寺用带有轻蔑语气的“你”称呼自己,惠大为恼火。
“我觉得这跟占卜没什么关系。”
“没事,那种东西,无所谓的。”
真行寺不耐烦地说,然后指了指桌子上一本厚厚的外文书。这本书封面是茶色皮革,字是金色的。
“这叫赫耳墨斯文书,但这本实际上是仿造品。无所谓了。据说这是一个叫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⑯的男人撰写的关于白魔法的书。你读懂这本文书,用白魔法召唤出精灵,再把精灵的启示传达给客人。我会给你造一个巨大的祭坛,你做好焚香烧火等各种花哨表演的准备。服装已经订购了,设计上既有神秘感又性感。你是与先生推荐的,所以特意为你多花了些钱,你要鼓足干劲好好赚钱啊。”
真行寺一口气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从墨镜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惠。
惠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后退了一步。
“那本书是拉丁文的吧?我不懂拉丁文。”
“那又怎么了?反正客人也看不懂,没问题。”
惠愣住了,竟无言以对。真行寺紧接着说道:
“你是白魔法仙子——月光小姐,从今往后,你的言行举止要按照这个标准来。”
就这样,惠以“白魔法占卜·月光小姐”的身份在占卜馆出道了。
这个策略虽然是真行寺强行推行的,但很成功。惠长相可爱,与“白魔法”正面而神秘的形象完美契合,博得了广泛好评。向客人传达占卜结果时的手势——双手在胸前交叉成X字形,也是这个时候设计的。
只有营业额排前十名的占卜师才能在占卜馆七楼开设摊位,惠出道后第二年,便搬到了七楼。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与惠完成交接一般,与突然去世,死因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太过突然了。收到噩耗,惠还是难以置信。与才六十九岁,还不到平均寿命,也没听说过有健康问题。
后来惠才了解到,不仅仅是占卜师,包括通灵者、预言家、超能力者在内,拥有神秘能力的人几乎都短命,活不过平均寿命。一般都是能力剧烈消耗后的自然死亡,还有的被卷进某起案件之中而死于非命。或许与是幸运的,她没有成为犯罪的牺牲品,而且因为得的是急病,死前也未遭受痛苦。
话虽如此,突然失去师长的打击是沉重的。而彻底将惠击垮的,则是自己丝毫没能觉察到逼近与的死亡征兆。
竟然连最重要的人的生死都预见不到……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惠对与的信赖胜过对自己的亲生父母。
父母不理解惠身上不可思议的能力,对惠做与的助手一事也不满意,他们认为占卜师是不正经的职业。当然,他们也反对过惠做占卜师,之所以最后未加制止,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个行业很赚钱。连续干上十年,收入比在一流企业工作到退休还要高。估计他们有这么计算过吧。
惠自出道做占卜师起,便从家里搬了出来,在青山的公寓里开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很少回父母家。
“我去先生的家里收拾收拾,你也来吗?”
惠收到真行寺的邀请,是在与头七结束后。
与生前过着独居生活。参加守夜和葬礼的人几乎都是像真行寺这样同与有工作交情的人,别说家人了,连个亲戚模样的人也没来过。
与在麹町的公寓虽说豪华,但收拾得太过整洁,缺乏生活的气息。先生是不是生前已经做好了随时离世的准备?惠突然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刺痛。
真行寺或许也有同样的想法,他抬起墨镜,用手帕擦拭着眼睛。那一瞬间,惠看到他右眼睑上有一个伤疤一样的疙瘩。
惠慌忙移开视线。她这才明白真行寺从来不摘墨镜的原因,真心觉得自己错了,误解了他。
“先生公证了遗书,指定我来执行。遗书上写着占卜的书都归玉坂惠,所以你全部拿走吧。”
惠默默地低下头,面向真行寺端正了一下坐姿,说道:
“我没能预知到先生的死,没有资格做占卜师。”
“没关系。”
真行寺把手帕放回口袋,一改以往的高压态度,说道:
“先生也曾说过,占卜师看不到自己身边的事情。爱、欲、贪恋等,情感越浓,就越容易妨碍视野。我想先生也是不知道自己寿命的。”
真行寺以更加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认为你没预测到先生的死,是因为你从心里尊敬先生。有你这样的徒弟,是先生晚年的福分,我替先生道个谢,感谢你对先生的陪伴。”
真行寺朝着惠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行寺的一番话让惠有些吃惊,而与逝去的真实感同时也向她袭来,她放声痛哭起来。
之后,惠的占卜师之路依然很顺利,工作扩展到了占卜馆以外。她开始为周刊杂志的占卜专栏撰稿,专栏大获好评后,又收到了来自电视台人气节目的演出邀请。刚开始是作为临时嘉宾,接着每周固定出演一次正式嘉宾,主持占卜版块。她的占卜命中率很高,再加上服饰、道具、表现,惠的电视形象深受观众的赏识。
通过电视成名以后,惠收到自己专栏所在周刊的出版社让她撰写单行本⑰的邀请。
“可是,我不会写书……”
惠犹豫了,但出版社没有就此放弃。
“没事的,您大致谈谈占卜就可以了,文章我们来汇总。最后您再帮忙检查下是否有误就行。”
惠被说服了,应承了下来。
撰写单行本的时候,对接的编辑与写周刊专栏时不一样,这次是一个叫中江旬的男人,比虚岁三十三、正值厄年⑱的惠小三岁。
写短篇栏目还行,要写完一本书,可是件苦差事。虽说实际撰写是撰稿人的工作,但书的内容要由惠来决定。
中江把惠要讲的内容制定成章节,并提出了一些详细的建议。整个过程,就如同惠按照中江的指示驾车一般。在中江的引导下,书写得很顺利,三个月的工夫,惠的第一部著作《幸福的白魔法》就完成了。
《幸福的白魔法》销量良好,很快,第二本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其间,惠又和中江一起去拜访书店,去外地参加售书宣传活动等,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会跟中江结婚呢?到现在惠也想不明白。他聪明,有涵养,长得也不错,而且为人挺好,细致体贴。但是,如果只看这些,还有其他符合条件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待在一起的缘故吧,并肩著书的过程中,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体感。书完成后,他们又出双入对地赴各地宣传。好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了亲密与信赖感。
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惠当时正处于厄年。一个人独自生活久了,便萌生了依恋他人的向往。唯一的依靠与先生也已离世,于是惠就中了那种男人的圈套。
二人的婚事并没有公开。除了因为真行寺强烈反对说“公开对人气不利”之外,惠自己也心怀畏惧,担心“结婚会导致能力衰退”。
婚后不久,中江从出版社辞职,做起了惠的经纪人,负责管理日程、交涉演出费。
同一时期,惠在真行寺的推荐下,雇了一个名叫舞原礼文的二十岁新人占卜师做助手。真行寺介绍说:“这个女孩没什么才能,但是长相可爱,可以活跃气氛。”惠工作越来越忙,于是便雇了她,让她帮忙处理杂务。
结婚后第七年出了问题。
某旅游胜地的一家酒店深夜起火,致使两名房客死亡。这两名房客正是中江和舞原。两人以夫妻名义同宿一室,酒醉酣睡,没来得及逃出去,被大火夺去了生命。遇难时,舞原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丈夫跟妻子的助手搞外遇,又死于非命。这种情况,通常人们会对妻子深表同情,然而惠却受到了人们的猛烈攻击。
“占卜师竟然连自己老公有外遇都看不出来?”
“占卜师连老公会遇火灾死掉的事情都不知道?”
“占卜师竟然没发现助手是小三?”
在惠来看,“正因为是占卜师,所以才发现不了”。但是人们不依不饶,结果,“那种垃圾占卜师说的话不靠谱”之类的意见占了绝大多数。
惠丢掉了电视台嘉宾节目和周刊杂志专栏的工作,甚至不得不从占卜馆搬了出去。
后来惠才知道,中江股票投资失败,损失惨重,连惠的公寓都拿去抵押了。惠信任中江,将资产管理运作的事全权委托给了他,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落到这般境地。
正所谓祸不单行、四面楚歌。那么多糟糕透顶的事情一下子蜂拥而至,沉重的打击让惠筋疲力尽、志气全无,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唯有真行寺巧没有站到攻击惠的那一边。
“先去国外躲躲吧。别担心,等事态平息下来,我会想别的推销办法。”
“我做不了占卜了。”
惠无力地垂下头。接到中江的讣闻后,上天所赐的能力便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她什么也看不到。
“我感觉那个能力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惠终于抬起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真行寺先生,我已经没用了。人气和信用全没了,占卜能力也消失了,利用价值为零。跟我有瓜葛的话,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哦。”
真行寺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尾局与先生生前非常关照我,我能有今天,都是幸亏有先生的帮助。可是,还没等我还回恩情的万分之一,先生就去世了。先生在遗书里写让我替她照顾玉坂惠,要是我现在不管你了,就违背了先生的遗志。我可绝对做不到。”
真行寺把手放在惠的双肩上。
“总之,你暂且静养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我一定会帮你重整旗鼓,别担心。我要说的就这些。”
真行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茶色信封放在惠面前,便起身离开了。信封里装着一百张一万日元的钞票。
惠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信封,朝着真行寺离去的门口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惠拿着真行寺给的钱,在国外待了一个月左右。只要物价低、气候温暖,去哪个国家都可以。
回到日本后,她便着手寻找新居。因为她被要求从现在的公寓搬出去。
在四谷看完房子回家的路上,惠走进了新道街。她在这儿又没有熟悉的店,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只能说是惠受到了召唤吧。
大街的尽头,有一家挂着“美咕咪食堂”招牌的小店。这也太巧了吧,这个店名竟然跟自己的名字读音一样⑲。惠这样想着,推开开关不严的店门,走了进去。L字形吧台里面,关东煮正冒着热气,一位矮小的老太太弓着腰寒暄道:
“欢迎光临!”
时间还早,只有惠一个客人。惠点了一壶烫酒、三样关东煮。
老太太的形象与关东煮店老板娘的身份十分相称,她身着朴素的和服,上面套着罩衫,一头漂亮的白发,笑容温柔可亲。
关东煮味道清淡,带有木鱼花高汤的味道。烫酒一路温暖着食道落到胃里,惠感觉整个身心都渐渐地暖和起来。
惠环顾店里,也许应该说是有许多年头了吧,这家店里的柱子和墙壁都很陈旧,但别有一番韵味。
“您的店真有历史感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东京奥运会的时候开店的⑳。”
“啊,开了好长时间啊。”
“不过,今天是最后一天。”
“欸?”
“没有人继承,我今年也八十八了……”
惠不知不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要卖掉吗?”
“嗯,我委托了中介。能找到买家就好了,可是这家店实在太旧了,也可能……”
“我买!”
老板娘吃了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
惠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没有经营餐饮店的经验,也从未想过做这一行。但是,话一旦说了出去,她不想撤回。
“请告诉我是哪家中介,明天我就去签约。”
走出店门,惠打电话向真行寺汇报。
“关东煮店?”
“是的,店名叫‘美咕咪食堂’。我想买下这家店,开关东煮店。”
“可以呀。”
真行寺一口答应了,他的反应让惠感觉有些意外。
“其实,与先生家是开关东煮店的。”
“啊?!”
惠完全是第一次听说。
“先生做占卜师之前一直在老家的店里帮忙。你说要开始开关东煮店,这肯定是什么缘分啊。”
放下电话听筒,惠感觉到身上涌起一股久违的紧张感。
“美咕咪食堂”……跟这家店邂逅,一定是先生的指引。
惠想起自己消失了的能力,那个能力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真那样的话,也没办法。必须开启新的生存方式,不能依赖上天赐予的特异功能,而要提升自己现有的能力,再次成为对别人有帮助的人。
那一天,白魔法占卜·月光小姐“死”了,重生为美咕咪食堂的老板娘。
“我以前就觉得不可思议,你为什么想开关东煮店?”
由利的话把惠从回忆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占卜师和关东煮店差太远了啊。有经验的话倒是能理解,可是餐饮行业你是第一次干吧?”
“我也不太明白。”
惠喜欢吃美食,但没有特别学过做菜,对她来说,关东煮店完全是从零开始的外行生意。
“只是,跨进这个店门的时候,让我有种怀念感。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家乡……”
“就像上天启示一样突然灵光闪现的感觉吧?”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
惠苦笑了一下。
“可能只是因为看到马上要迎来八十八岁寿辰的老太太一个人在做,觉得自己也能行。毕竟,那时我比现在年轻多了……跟由利差不多的年龄。”
“那也是很有勇气的啊。我现在这个年龄,根本没有勇气换工作。”
那时,惠失去了曾经构建起来的一切——金钱、地位、名声。也许正因为这样,惠才不受过去的束缚,来了个破釜沉舟的转变。
“不过,现在想想,开关东煮店真是开对了。要是其他店的话,像居酒屋、小饭馆、咖啡店之类的,估计都坚持不下来。”
关东煮基本上就是火锅料理,锅里加上高汤和材料,然后煮就行了。材料也都能在关东煮材料店买到,外行不用非得从头一一准备,用市面上买来的材料,足以做出像样的味道来。
“所以,刚开始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时令海鲜和蔬菜。小菜也不是自己做的,而是从批发超市买来的,真是太偷工减料了。”
“我怎么有点儿不相信呢。我一直以为老板娘本来做菜就很拿手呢。”
“完全是临时抱佛脚哦。店开业后学这学那的,还向客人请教了不少。关东煮的高汤里放鸡架,是从第二年才开始的。那也是我听了客人的建议后,感觉味道应该不错,就尝试着做了。”
“那样虚心采纳客人的意见不是挺好的嘛。现在店里的菜品味道很棒。”
“可能是得益于自己作为外行,没有什么奇怪的自尊心。相反,甚至有时候我还挺无所畏惧的。”
那段时间,惠常常想:
是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特异功能,上天就以这个美咕咪食堂取而代之了呢……
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更应该珍惜这家店了。就像自己曾经通过占卜帮助过别人一样,我也要诚心诚意地努力帮助来店的客人们。
①“四谷しんみち通り”与新宿大街(新宿通り)并行,是一条知名饮食街。细长的街道两旁,许多大众饮食店、居酒屋和世界各地料理店林立。
②指在木桶中存储过的清酒。
③金枪鱼肉主要分为赤身、中肥、大肥三种。赤身脂肪最少、颜色最深,广泛分布于金枪鱼体内,尤其集中在脊骨周围;中肥脂肪量适中,分布于金枪鱼腹部和背部;大肥脂肪最多、价格较昂贵,主要分布在金枪鱼的前腹部和中腹部。
④日本埼玉县深谷市所产大葱的总称。该市大葱产量位居日本第一,深谷大葱已成为日本国民品牌。一年四季均有生产,根据收获季节分为春葱、夏葱和秋冬葱,其主要特征是纤维细腻柔软、糖度高、葱白长。
⑤“欧巴桑”为日语“おばさん”的音译,指阿姨、大妈。
⑥指东京大学。
⑦“婚活”就是以结婚为目的而进行的一切活动,最早是由日本社会学家山田昌弘提出的名词。这些活动对内包括参加化妆、健身或沟通等课程,对外包括积极相亲、参加交友派对等。如今“婚活”的形式越来越丰富,可以说它表明了现代男女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像找工作积极推荐自己,主动创造收获稳定伴侣关系的良机。
⑧指女性能将自身的魅力展现出来的力量,也指自立自强的女性力量。
⑨竹轮麸是日本关东地区特有的食材,外形似车轮,由小麦粉加水、盐揉捏而成。
⑩Highball的音译,在日本泛指威士忌苏打水,就是将威士忌等用苏打水稀释加冰后的饮品。
⑪银塔餐厅与马克西姆餐厅都是法国巴黎拥有悠久历史、赫赫有名的餐厅。
⑫源于中国的传统命理学,根据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等理论推测吉凶祸福等。
⑬千疋屋被称作日本最贵的水果店,创业180年只开了11家店,仅贩卖品质超高的水果。
⑭虎屋是一家拥有500年历史的和果子制作店,16世纪初成立于京都,后为皇室御用糕点店。1869年日本迁都东京,虎屋保留京都店,并随天皇到东京开店至今。羊羹为其招牌商品。
⑮日语原文用的是“お前”一词,这个词一般用于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或关系亲密者的对话中,往往有“不恭”“轻蔑”之嫌。
⑯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意为“三倍伟大的赫耳墨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神祇赫耳墨斯和埃及神祇托特的综摄结合。在希腊化的埃及,希腊人将这两位神祇等同。从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元二世纪,一系列托名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作品被写就,内容包括神学、哲学与占星术、炼金术等一系列神秘主义仪式与法术,被视为西方神秘学的开端。三倍伟大的赫耳墨斯,因此成为西方神秘学所有流派的共通祖师。
⑰单行本,该说法最常用于日本漫画。指同一作品经过连载后,将内容从连载的刊物重印,成为一本单独印行的书籍。
⑱所谓厄年,指的是灾祸降临的那一年,源起于平安时代。目前日本人普遍认为,男性25岁、42岁和61岁时,女性19岁、33岁和37岁时是“厄年”,又称为“本厄”。“本厄”的前一年和后一年则分别称为“前厄”和“后厄”,统称为“厄三年”。其中男性在42岁、女性在33岁时的“厄年”被称为“大厄”,即人生中最不安定,最容易出现大灾祸的年份。
⑲日语店名为“めぐみ”,读作“megumi”,与“惠”的日语读音相同。
⑳指1964年举办的东京奥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