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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人说,小说已穷尽一切的可能性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在它四百年的历史里,小说漏失了诸多可能性:小说仍然留下许多我们不曾探索过的盛大场景、许多被我们遗忘的途径、许多人们未曾理解的召唤。
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正是一股遭人遗忘的重要推动力。小说的历史对塞缪尔·理查逊的写作模式所做的探索可说是淋漓尽致——在“书信体小说”的形式里,塞缪尔·理查逊发掘了小说艺术在心理层面的可能性。相对地,小说的历史对于斯特恩的创作所蕴含的观点,却仅赋予极少的注意。
《项狄传》是一部游戏小说。斯特恩在小说主人翁的胎儿期和诞生的这段日子驻足良久,为的是要肆无忌惮,并且近乎一劳永逸地抛开主角生活的故事;斯特恩和读者聊到天南地北,迷失在无穷无尽离题的话语里;斯特恩开始述说一段没完没了的插曲;斯特恩接着在小说的中间插入卷首的题献和序言;诸如此类。
总之,斯特恩并不在行动的一致性——就小说的概念本身而言,我们自然而然地将之视为小说固有的原则——之上构筑故事。小说作为一场充满虚构人物的精彩游戏,对斯特恩来说,是开拓形式的无限自由。
为了替劳伦斯·斯特恩辩护,一位美国的评论家写道:“Tristram Shandy,although it is a comedy,it is serious throughout.”(“虽然《项狄传》是出喜剧,但这出戏从头到尾都很严肃。”)天哪,请告诉我,一出严肃的喜剧是什么模样,而不严肃的喜剧又是如何?这位评论家的话是空洞无义的,然而这句话毫无保留地泄漏了充斥于文学评论的一种心态——那种面对一切非严肃事物所产生的恐慌。
不过我还是非说不可:从来没有哪一本称得上小说的作品,会把这个世界当回事。“把这个世界当回事”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正是说:信仰这个世界想要让我们相信的。而从《堂吉诃德》到《尤利西斯》,小说一直在做的,正是对这个世界要我们相信的事情提出质疑。
或许有人会这么说:小说可以一方面拒绝信仰这个世界要我们相信的事,同时却又保有对于它本身信奉的真理之信仰;小说可以既不把世界当回事,又严肃地看待自己。
究竟“严肃看待一件事”是什么意思?严肃就是信仰自己想让别人相信的事情吗?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项狄传》这本书要说的;这本书(容我再借用一下那位美国评论家用过的字眼),throughout,从头到尾,完全是非严肃的;它什么也没打算让我们相信——既没打算让我们相信其人物的真实性,也没打算让我们相信作者的真实性,遑论作为文学类型的小说的真实性——一切都被画上问号,一切都被质疑,一切都是游戏,一切都是消遣(并且不以消遣为耻),而这一切所衍生出来的,正是小说的形式。
斯特恩发现了小说无限游戏的可能性,也因此开辟了一条发展小说的新道路。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邀游》,没有人跟随他的脚步,没有人——只有狄德罗。
只有狄德罗一人独自感受到这新的召唤。当然,若以此为由而否定其原创性是非常荒谬的。没有人会因为卢梭、拉克洛、歌德(这些作者以及整个小说创作的发展史)受到老迈天真的理查逊诸多启发,而否定他们的原创性。斯特恩和狄德罗之间的相似性之所以如此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因为他们共同的事业在小说史上确实相当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