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诰

姬旦

《大诰》的作者是周公，见《尚书·序》：“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史记》中《周本纪》《鲁世家》说同。但从宋朝朱熹以下也有不少学者主张周公不应称王。《大诰》篇首的“王若曰”实是成王，本篇的作者为成王而非周公。

由于古器物出土日多，对西周初年史事的了解日益深入，我们今天可以信从《尚书·序》与《史记》的说法，《大诰》的作者确是周公无疑。

周公，姓姬，名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辅佐武王伐纣克殷，武王死后，一度践阼称王，平定武庚之乱，营建成周，封建亲戚，制礼作乐，摄政七年，还政于成王，奠定周朝八百年的基业。

背景

公元前1040年，周武王伐纣开国，两年以后病死。当时殷商在东方的势力仍然很大，纣子武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挟持管叔、蔡叔称兵作乱，意图复国。东南一带的淮夷也起兵响应，对周朝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当时周王室群龙无首，大家多半抱持姑息苟安的态度。只有周公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大声疾呼地主张立即东征。这篇《大诰》便是周公当时主张东征的历史文献。

周公像

周公对周朝的官员及盟邦君长倡议东征，其方法是说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之以理的凭借是占卜，周公列举文王、武王依据卜兆行事而成就大业的先例，指出这次用文王遗留下来的大宝龟占卜得到吉兆，东征武庚必能如当年伐纣一般获得胜利，最后归结到所谓“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至于动之以情，则因为当时在场者多属文、武时代的旧臣，周公希望以文王、武王成功的经验争取身历其事的元老旧臣的支持。所以周公强调：

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

这种唤起同情的手法是非常高明的。正是在周公热情、坚定的雄辩之下，周人开始第二次“克商”，奠定了中国历史上周朝八百年的基业。

影响

周公不但是睿智的政治家、英勇的大将军，更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我们试看周公在《大诰》中所作的譬喻：

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

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

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

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

以涉深水为喻、以耕种为喻、以父子亲情为喻、以农夫务本为喻，取譬生动亲切，意象鲜明，喻义深远，与《盘庚》的文笔可谓“异曲同工”，可以代表我国先秦散文的高度艺术成就。后来，西汉末年王莽曾经模拟写过一篇《莽诰》，南北朝北周苏绰也作了一篇《大诰》，这都是《大诰》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大诰》还有另一点值得注意，即“避讳”的观念。例如文中提到与武庚一同叛乱的管叔、蔡叔，由于他们是周朝的宗亲尊长，周公避免直呼其名，而代以“在王宫、邦君室”“大艰人”等比较间接婉转的称呼。至于首恶的纣子武庚，周公就老实不客气地置以“殷小腆”“殷逋播臣”等恶名，这种“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观念正是周文化所以“郁郁乎文哉”的基础，也是后代“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的春秋大义的滥觞。

原文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

“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73]。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

“殷小腆，诞敢纪其叙[74]。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

“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宁、武图功。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

“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播臣！’

“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75]？’

“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卬自恤。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76]。’

“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

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肆予大化诱我友邦君，天棐忱辞，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宁人图功攸终[77]！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宁人攸受休毕！”

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艰日思。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

王曰：“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

“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亦惟休于前宁人。

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

《尚书》

译文

王如此说：“啊，我慎重告诉你们各国君长，以及官员们：不幸得很，上天降下了灾害。我这个年轻人继承了广大的国土以及长久的历数。我不够明智，不能使人民安乐，怎么算得上知天命呢？

“唉！我如今就像要渡深水似的，我要努力寻求渡水的方法。我一定要勤勉，保住先王所授的天命，不能失掉先王的大功。

“上天所降下的威罚，我不敢置之不理。我用文王遗留给我的大宝龟去占知天命，卜辞告诉我说：‘西方会有大灾难，西方的人民也不得安乐。’现在，西方果然骚动起来。

“殷的小主人武庚竟敢称兵作乱。他趁着上天降下灾害，知道我们内部不和，民心不安，就说：‘我们复国时机到了。’想攻打我们周国。

“现在，他们已经动乱了，就在这消息传来的第二天，有贤臣十人来辅助我，要一同前去完成文王、武王所奠定的功业。我们出兵是吉利的，我占卜的结果都得吉兆。

“我现在告诉我们友邦的君长与官员：‘我占卜得到吉兆，我要率领你们讨伐殷国的亡命叛徒！’

“你们各国君长及官员却答复说：‘这事太艰巨了，民心也不安定，况且事情就发生在王宫及官员家里，造乱的又是族中长辈，是我们所尊敬的，不好轻易去讨伐。王啊，你何不违背这个卜兆呢？

“我这年轻人也仔细考虑过，这次任务的确很艰难。唉！一出兵就要惊动孤苦无依的人，可怜啊！但是我既受命为天子，上天交付重大的责任和艰难的事业给我，我也顾不得为自己打算了。你们各国君长与官员应该安慰我说：‘不要过分忧虑，你不可不完成你先人文王的大功。’

“唉！我这年轻人绝不敢违背上帝的命令。上天庇佑文王，振兴了我们小小的周国。文王当年都是遵从占卜办事的，所以他能承受天命而称王。现在上天是帮助我们、勉励我们的，何况我们也依照占卜去办事。唉！老天是显扬善人惩罚恶人的，它要帮助我完成这伟大的事业。”

王又说：“你们都是国家的旧人，你们何不回想一下，你们知道文王当年创业是如何勤劳吗？上天真诚地辅助我们成功，我不敢不尽心地完成文王所图谋的事业。现在我诚恳地告诉我们友邦的君长，天道未必可信，当考诸人事，我怎能不接受天命去完成它？上天是爱惜人民的，现在就像人民染疾似的，我怎么敢不医治疾病，保住先人所受的天命！”

王说：“正如往日伐纣一样，我一定要出兵征伐武庚。我天天在想怎样拯救灾难。好比父亲建造房子，已经测定了水平，儿子却不肯去建屋基，又怎肯架构房屋呢？又好比父亲新开一块地，儿子却不肯去播种，又怎肯去收割？这样父亲怎能说：‘我有后代，他不会废弃我的基业。’我怎敢不亲身来保住当年文王所受的天命？现在，竟有人来打击自家的孩子，当家长的怎可以旁观不救呢？”

王说：“唉！要努力啊！你们各国的君长以及官员们：开创国运要靠贤明的人，十位贤人是知道上帝意旨的！上天的意旨不可尽信，你们没有人敢轻慢天命，何况现在老天降灾害于我们周邦？造成大灾难的人勾结外人来攻打我们自己的家室，你们不知道天命是不能改变的呀！

“我深思熟虑着：老天是决定要灭亡殷国的。我们好像农夫在田里除草一样，我怎敢不完成自己的农事呢？上天降福给我们的祖先，我怎敢屡次占卜而不依从办事？又怎敢不继承祖先的事业来安定领土？况且我们所得的都是吉兆，因此我要率领你们去东征。天命是不会有差错的，卜兆所显示的就是这样啊！”

（周凤五/编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