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门外长谈
“邦特雷斯老师,给我们讲讲吧,那个织魂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织魂人为什么要带走新元飞霜呢?”
“织魂人怎么会骑一头荒野独角兽呢?”
“织魂人会不会跑到本土来啊?”
“都静一静!”邦特雷斯老师揉着额头,忍不住大嚷一声。
全班都静了下来。斯堪德从未见过邦特雷斯老师这样高声大气地说话。
“我今天已经上了四节课了,”她靠着白色书写板说道,“同样的话,就再跟你们说一遍吧。我不知道织魂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织魂人为什么要骑荒野独角兽。毋庸置疑,我也不知道新元飞霜到底在哪儿。”
混沌杯成了所有人谈论的焦点,这很正常,毕竟它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但反常的是,人们忧心忡忡的,尤其是斯堪德这个年纪的孩子们——他们转天就要参加孵化场选拔考试了。
“邦特雷斯老师——”玛丽亚举手说,“我父母不想让我参加考试了,他们说离岛可能不安全。”
不少学生都点了点头。
邦特雷斯老师直起身子,翻着眼睛,从草黄色的刘海底下环视全班。“首先,参加选拔考试,这是法律规定的。如果玛丽亚注定要与孵化场里的某一头独角兽结成同盟,而她却没有作出回应,会怎么样呢?谁能回答?”
全班人都能回答,不过萨米抢了先:“如果玛丽亚不去驯育那头独角兽,它就无法和骑手结成同盟,就只能在荒野成长。”
“对,”邦特雷斯老师说,“然后它就会变成可怕的怪物,就像你们在混沌杯转播中看到的那头那样。”
“我可没说我赞同爸妈的说法!”玛丽亚抗议道,“我还是会去——”
邦特雷斯老师没有理睬她,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十五年前,离岛骑手短缺,所以向本土求助。我理解,这件事让你们感到惶恐不安,其实我也一样。但我不允许我的学生逃避责任。如果你的生命中注定有独角兽的存在,那么照顾它出生、长大,训练它,就是你的责任。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织魂人作乱——担起这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今年就轮到你们了。”
“哼,我觉得整件事就是个大骗局,”坐在教室后排的欧文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荒野独角兽,只是演出来的罢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
“多谢你,欧文,”邦特雷斯老师打断了他,“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好了,现在开始做复习题吧,好吗?”
斯堪德紧皱眉头,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课本。不对,不可能是演出来的。如果真是什么人在闹着玩,岛上的人怎么会那么害怕?当时赛场上都是离岛最厉害的独角兽和骑手,那个黑衣骑手是怎么压制住他们,然后掳走新元飞霜的呢?织魂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
斯堪德真希望自己有个朋友,能躲在教室后面咬着耳朵聊一聊,交流一下想法。但现实是,他只能在练习本的空白处画上一头神秘的荒野独角兽。除了独角兽,画画是斯堪德唯一感兴趣的事了。他通过画画去想象自己登岛后的样子。他的速写本上涂满了独角兽——打斗的场面,或孵化中的卵;有时他也会画海景,或肯纳的肖像漫画;极少数的时候,他会画妈妈——照着老照片画。
他想象着妈妈会如何看待这一切。这样的想象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放学时,斯堪德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校门口等肯纳,一边等,一边翻看驯育课的笔记。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讨厌的声音:欧文的笑声。欧文总是喜欢压低声调,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成熟些——更像个男人。可斯堪德却觉得,那声音活像一头便秘的母牛在咳嗽。
“那是我刚买的!”另一个尖些的声音叫道,“我还要带回家分给弟弟呢,请别——”
“罗伊,拿过来!”欧文嚷嚷道。
罗伊是欧文的哥们儿。
欧文和罗伊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堵在了操场上的一截矮墙旁边。小男孩苍白的脸上挂着星点雀斑,头发是浅红色的,这让斯堪德想到了阿斯彭·麦格雷斯。
“嘿!”斯堪德跑了过去。他知道自己会为这次拔刀相助而后悔,说不定脸上还要挨上一拳,但他不能放任欧文欺负落单的小男孩。再说,欧文已经打过他好多次了,斯堪德都习惯了。
斯堪德赶到跟前才看清,罗伊从小男孩手里抢走的是一沓混沌卡牌。
“你冲我喊什么?”欧文朝斯堪德走了过来。
斯堪德示意红发男孩赶紧躲起来。小男孩立刻钻到矮墙后面去了。
“我,呃,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还借不借我的笔记?”斯堪德勇气尽失。没说“嘿”就能逃过一劫吗?想什么呢?
欧文哼了一声,从斯堪德手里扯过笔记,丢给罗伊。他的手一空出来就攥成拳头,冲着斯堪德肩膀招呼过去。
“都是些驯育课上的玩意儿。”罗伊翻了几页咕哝道。
“对,没错儿。那我走了。”斯堪德往旁边躲了躲,可欧文一把揪住了他的白衬衫。斯堪德闻到了发胶的气味。欧文抹了发胶,一头黑发反倒更乱了。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通过选拔考试吧?”欧文阴阳怪气地嘲笑道,“噢,你当然可以!真棒真可爱!”
罗伊傻乎乎地帮腔:“对啊,你瞧瞧这笔记写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欧文冲着斯堪德的脸说道,“你这种人当不了骑手。瞧你弱不禁风那样儿!老是一副可怜相!像独角兽那样危险的神物,你是控制不了的,还是回家养卷毛狗吧!哈,斯堪德,买条卷毛狗骑着玩吧!那多好笑啊!”
欧文正准备在走之前给斯堪德一拳,却有人从背后拽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拉。
重力似乎比斯堪德更讨厌欧文。他倒下去,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肯纳居高临下地看着欧文:“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叫你哭都哭不出来!”她棕色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斯堪德自豪极了:他有最好的姐姐。
欧文踉跄着站起来,转身就跑。罗伊也紧跟着溜了,可他手里还攥着斯堪德的笔记本。肯纳发现了。“喂!那是斯堪德的吗?给我放下!”她说着就往校门口追去。
斯堪德的心跳得很快,他探头对墙后面的小男孩说:“你可以出来了。”
红发男孩蹭到斯堪德身边坐下,看样子吓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斯堪德轻声问道。
“乔治·诺里斯。”小男孩吸了吸鼻子,抹着眼泪说,“他还是把我的卡牌拿走了。”他难过地冲着矮墙踢了两脚。
“乔治·诺里斯,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因为——”斯堪德把手伸进背包,掏出了自己的独角兽卡牌,“你可以任选五张,条件非常合算,那就是……没有条件。”
乔治喜出望外。
斯堪德把卡牌铺成扇形,放在乔治面前。“来,选吧。”卡牌上的独角兽描着金边,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亮。
乔治花了好长时间才选好。看着自己钟爱的收藏品进了小男孩的口袋,斯堪德努力地忍着才没有心疼得龇牙咧嘴。
“噢,对了,要是欧文再找你麻烦,”斯堪德站起来说,“你就告诉他,你认识我姐姐肯纳·史密斯。”
“就是刚才打倒他的那个姐姐吗?”乔治睁大了眼睛,“她真的很吓人啊。”
“只吓坏人!”肯纳突然从斯堪德背后冒了出来。
“嘛故意吓啊啦?”斯堪德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都语无伦次了。乔治笑了,摆摆手说:“再见,斯堪德!”
肯纳把笔记本递给斯堪德:“欧文又盯上你了?要是情况不妙,你一定得告诉我啊。他是不是还让你替他做作业?所以连笔记本都抢走了?”
肯纳不像爸爸那样被蒙在鼓里,她知道欧文一直欺负斯堪德。可斯堪德不愿意拿这些事去烦姐姐——她已经很难过了。
“我才不会替别人做作业呢,别担心啦。”
“可是……算了,回家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也知道,混沌杯之后,爸爸就像丢了魂似的,说什么织魂人毁了他一年里唯一开心的日子。虽然每年比赛之后他的情况都不好,但今年——”
“更糟了。”斯堪德替她说了出来。“我知道,小肯。”爸爸把混沌杯的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倒带,暂停,如痴如醉,然后就直接上床睡觉,不吃也不喝。
“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参加——”肯纳深吸一口气,才说出了那个词,“选拔考试。可世界不会因此就停下来,你明白吗?因为——”
“我明白。”斯堪德叹了口气。肯纳的意思是,他登岛的机会不大。他有点儿接受不了,尤其是欧文和罗伊刚说完类似的话。他之所以还能忍下去,就是因为还有改变和离开的机会——独角兽就是一切。肯纳已经失败了,可斯堪德还不想放弃这个梦,除非——
“你没事吧,小堪?”肯纳看他停在人行道中间,就问道,有个穿着带有独角兽图案T恤的小男孩被挡住了路,不得不从他身边绕过去。
斯堪德往前走去,但肯纳不肯罢休:“是因为人们都说岛上不安全吗?”
“什么都挡不住我。我一定要到孵化场门前试一试。”斯堪德坚定地说。
肯纳戳戳他说:“嘿,看看谁现在摆出了一副战士的模样?你在床上看见长脚蜘蛛时可没这么勇敢。”
“如果我能拥有一头独角兽,我一定要让它吃掉我讨厌的那些虫子。”斯堪德开玩笑地说道。
肯纳的脸色暗了下去。每当他们聊得忘形,将话题扩展到独角兽的范围时,她就会这样。
斯堪德仍然不愿相信姐姐已经失败了。姐弟俩本来的计划是一起努力:肯纳先登岛,一年后,斯堪德与她会合。子女登岛后,远在本土的家长会得到经济上的补偿,所以爸爸能拿到钱,还会为他们骄傲。他一定会因此好起来。
“今天我来做晚饭吧,怎么样?”斯堪德觉得很内疚。肯纳按了大楼的密码,两个人爬上楼梯。电梯坏了几个月也没人来修,肯纳至少投诉了十二次。
十楼到了,气味一如既往:陈年的烟味混合着醋的酸味。207室门口的条形灯嗡嗡作响。肯纳掏出钥匙,门却打不开。“老爸又反锁了!”
她给爸爸打了电话,打了几遍,可是没有人接。
她开始敲门,敲了又敲。斯堪德趴在地上,脸蹭着走廊上灰不溜秋的地毡,从下方的门缝处喊爸爸。仍然没有人应声。
“没用的。”肯纳背倚着门往下滑,最后瘫坐在地上,“我们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等他发现咱们不在家,这事就能解决了。以前也不是没出过类似的事。”
斯堪德爬起来,在姐姐旁边坐下。
“复习笔记呢?”肯纳说,“我考考你吧。”
斯堪德拧着眉毛说:“你确定真的要……”
肯纳把碎发捋到耳后,捋了好几次,好让头发固定住。她转向斯堪德,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登不了岛,我就成了人们眼里的垃圾。”
“你才不是——”斯堪德立刻反驳她。
“我是。”肯纳说,“我就是臭烘烘的垃圾桶,一坨臭便便,比下水道里最臭的便便还要臭。”
斯堪德忍不住笑出了声。
肯纳也抿着嘴笑了:“我之前那样,对你不公平,真的很不公平。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你一定会帮我做作业,会继续跟我聊独角兽的事。爸爸曾经说过,妈妈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果真如此的话,你其实比我更像妈妈。小堪,你比我更优秀。”
“才不是呢!”
“我很烂,像便便。嘿,还挺押韵!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啦?”她抢过斯堪德的书包,从里面翻出带有四元素标志的驯育课课本,然后随便翻开一页。“咱们就从简单的开始吧。为什么离岛要告诉本土独角兽是真实存在的?”
“小肯……行了,你认真问!”
“我是认真的,小堪。你以为自己全都会,但这个简单的问题,你却不一定能答对。打赌吗?”上方的条形灯依旧刺啦刺啦地响。肯纳提到离岛还能有这么好的心情,斯堪德真有点儿不习惯。他只好乖乖配合。
“好吧好吧,我来回答。注定能担负起驯育独角兽工作的十三岁岛民太少了,能打开孵化场大门的人数不足,这意味着没有与骑手结为同盟的独角兽只能野生,成为荒野独角兽。久而久之,离岛就面临荒野独角兽过多的危险。他们需要本土的孩子也去试一试,看有没有缘分打开孵化场的大门。”
“离岛告知本土此事的主要障碍是什么?”肯纳又翻了几页,问道。
“远在本土的首相及其顾问以为离岛在开玩笑。因为本土民众一直认为独角兽只存在于神话里,是人畜无害的、毛茸茸的——”
“还有呢?”肯纳追问。
“独角兽的便便是彩虹色的。”斯堪德和肯纳相视一笑。
和所有本土孩子一样,他们也听过那些神话故事,知道人们曾将独角兽奉为神灵。邦特雷斯老师曾说过,在过去,要是有谁宣称独角兽真实存在,那肯定会让人们笑掉大牙。在第一节驯育课上,她让大家传看了独角兽工艺品——粉色的独角兽毛绒玩具,睫毛很长,笑眯眯的,角是银色的,头上还扎着彩色丝巾。玩具上还附有一张生日卡,上面写着:忠于自我,除非你是独角兽;独角兽也要忠于自我。
然而,十五年前,一切都变了。本土的电视屏幕上滚动播放,新闻报道持续不断,画面中都是嗜血的荒野独角兽。从那之后,所有关于独角兽的商品都消失了。爸爸说,人们一想到那样可怕的野兽会成群结队地飞到本土,用尖角或巨蹄大开杀戒,就全都吓坏了。在恐惧之中,大家清点出家里所有跟独角兽有关的东西——图画书、毛绒玩具、钥匙扣、聚会装饰品,然后把它们送到公园里,扔在高高的火堆上,付之一炬。
不出所料,家长们并不愿意把孩子送到独角兽出没的地方。斯堪德曾在旧报纸上看到过关于伦敦抗议活动和议会辩论的报道。但这些怨言得到的回应只有一个:如果我们袖手旁观,荒野独角兽就会越来越多,最终谁也无法幸免于难。于是人们又提出与离岛宣战,干脆把所有独角兽全杀光。对此,首相的答复是:独角兽——有骑手的也罢,没骑手的也罢——都是枪打不死的。
他强调,如果本土愿意提供帮助,那么对所有人来说,结果都是双赢的。“有骑手的独角兽可不一样,”他试图安抚大众的不安,“想想那些神话故事,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英雄?”
爸爸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事情的热度降低了,人们也渐渐平静下来。本土和离岛之间乡愁弥漫,但并没有听说谁家的孩子不幸遇难,或是遭到荒野独角兽的袭击。本土骑手的家长们每年都有一次登岛探亲的机会,与孩子共度一天,可也没见哪个孩子提出要回家。跻身混沌杯的骑手能获得男女老少的崇拜,甚至比皇室成员还要受欢迎。大多数孩子在吹灭生日蜡烛时许下的愿望,都是“成为骑手”。慢慢地,独角兽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荒野独角兽了。
直到现在,直到织魂人出现。
“你说,会不会考到织魂人啊?”斯堪德问。肯纳已经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织魂人该不会是荒野独角兽的同盟吧?一定不可能,对不对?‘荒野独角兽’的定义就是,没能和命定的骑手结成同盟,于是不得不独自成长……”
肯纳停止踱步,她灰色的短袜映入斯堪德眼帘。“别担心了,肯定没事,你能行的。”她说。
“你真觉得我能成为骑手?”斯堪德的声音比耳语声大不了多少。肯纳其实并不知道他能否通过考试,能否顺利登岛,并打开孵化场的大门,但她仍然相信他能做到。这对斯堪德很重要。
“当然啦!”肯纳冲他笑了笑。可斯堪德的眼睛里突然涌满泪水,几乎就要流出来了。是他不相信姐姐。
斯堪德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膝盖:“我心里明白,我一点儿也不特别。和电视里那些骑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个个光彩照人、出类拔萃,可我呢——唉,我连头发的颜色都普普通通的!”
“别冒傻气,是棕色的,和我的一样啊。”
“是吗?”斯堪德灰心地哀叹,“不是土黄色吗?还有我的眼睛,又不蓝又不绿又不棕,灰不溜秋的。而且我的确怕长腿蜘蛛和黄蜂,有时还怕黑——只怕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也算怕。哪头独角兽愿意选我当骑手啊?”
“斯堪德。”肯纳像小时候他闹别扭安慰他时那样,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姐弟俩只差一岁,但肯纳显得成熟很多,直到去年考试失利,才露出些软弱的模样。当时她瑟缩着,哭着入睡,一连几个月。斯堪德不得不坚强起来。现在,她仍然会在夜里啜泣,他听得到。对他来说,这比一千头嗜血独角兽的嘶鸣声还要可怕。
“斯堪德,”肯纳说,“人人都有可能成为骑手!这不就是孵化独角兽的奇异之处吗!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的父母有多差劲儿,不管你有几个朋友,不管你怕些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呀。如果岛上的独角兽召唤你,你接受就是了。你孵化的是一个新的机会,是全新的生活。”
“你这么说话很像邦特雷斯老师。”斯堪德咕哝着,冲她笑了一下。
然而,当二人看着走廊尽头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斯堪德还是忍不住想:明天的这个时候,考试已经结束了,他的未来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