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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钱交给医院,汪槐的担架被撂到走廊上。汪长尺忽然想起一个同学。他说爹你忍一忍,我去借钱。汪槐点了点头。
汪长尺来到小河街,找到同样落榜的黄葵同学。黄葵一听说要借五千块,扭头看着他爹。他爹是摆摊卖日用百货的,问黄葵这个同学平时对你怎样?黄葵说经常给我抄作业。黄葵爹问五千块你还得起吗?汪长尺说能还,家里有两头牛、两头猪。黄葵爹说那你写个借条吧。汪长尺写了一张借条。黄葵爹说还得去趟银行。
三人来到银行门前。黄葵爹突然停住,掏出一支烟来抽。他抽得很有力,即使是大白天,也看得见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他抽得也很专注,火烧到手指了他才把烟头扔掉,用脚狠狠一踩,地板上留下一个逗号。他说我不该抽这支烟。汪长尺预感不妙。果然,黄葵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老人头递过来,说汪同学,这两百块送你,钱我就不借了。虽有心理准备,但汪长尺还是惊呆了。黄葵说两百块救不了他爹的命。黄葵爹说我刚想起存折里没钱,你妈拿去买店铺了。汪长尺鞠了一躬,转身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撕借条。黄葵爹把那两百元塞到黄葵的衣袋里,说农村人挺可怜的,你去帮他爹买点吃的吧。黄葵转身追上汪长尺,说我审问我爹了,存折里确实没钱,请你理解。汪长尺说拉不出屎别怪地硬,要怪就怪自己。他抛出手里的纸屑,碎片纷纷扬扬,像纸钱撒在路上。
黄葵买了一箱瓶装水、一袋馒头和一袋卷筒纸放到汪槐的担架边。汪槐不时地咬咬牙,拧紧眉头,似乎在用最大的毅力压制自己的疼痛。他的嘴唇发白发干。汪长尺拧开瓶装水,小心地喂他。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忽然,他眼睛一闭头一歪。汪长尺以为他死了,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有。他打了一桶热水,把毛巾浸湿拧干,然后为汪槐擦脸。毛巾慢慢地往下擦,从脸擦到脖子擦到胸膛。当毛巾擦到腰部时,汪槐忍不住发出一串惨叫。汪长尺手里的毛巾绕开腰部,继续往下擦。坐在一旁的黄葵问没有钱,你怎么打算?汪长尺说抢银行呗。忽然,汪槐的右手微微抬起,吃力地抓住汪长尺的两根手指。汪长尺说爹,你什么意思?汪槐把手捏得更紧。汪长尺说你是不是怕我抢劫?放心,我不会真抢,刚才讲的是气话。汪槐的手一松,滑落到地板上。
汪长尺为汪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又买了一顶圆形蚊帐把他罩住。他说爹,你能忍两天吗?汪槐微微点头。汪长尺拜托黄葵照看汪槐,自己坐上了回乡的晚班车。
汪长尺回到家已是半夜十二点钟。全村的灯都熄了。他没有马上敲门,而是站在门口想台词。黄狗围着他转来转去,嘴里发出欢快的“呜呜”。黄狗的声音把刘双菊唤醒,她打开灯,拉开门,看见汪长尺站在门外,张口就问是不是出事了?今天下大雨的时候,我胸口突然像被刀戳了几下。汪长尺本想骗她,但没有演技,泪水涌了出来。刘双菊说你爹那个牛脾气,我就知道要出事。说着,她好像胃痛那样弯下腰,身体顺着门框下滑,一直滑坐到门槛上。她叹着长气,右手不停地拍打胸口。汪长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她问命还在吗?汪长尺说还在。她“呜”地哭了,像是欣喜又似悲伤,声音由低向高,由短到长,盘旋而去,引起一片狗叫。
第二天,他们把一公一母两头牛卖给二叔。二叔来到牛栏边打开牛栏,先牵公牛。公牛的四蹄顶住地面,身子后倾,始终不愿出来。二叔不耐烦了,用力地拉牛绳,像是在跟公牛搞拔河比赛。但无论二叔怎么使劲,公牛就是不动,最后它的鼻孔都被绳子拉出血来。汪长尺钻进牛栏,用肩膀扛住公牛的屁股往外推。一个拉一个推,公牛还是不动。二叔丢进一截木棒,说长尺,用这个抽它。汪长尺拿起木棒轻轻地抽了一下。二叔说太轻了,下手狠点。汪长尺举起木棒又抽,还是没用力。二叔说你读书都读成什么样子了?连抽牛都像抓痒。汪长尺闭上眼睛,举起木棒狠抽,棒子落到公牛臀部,发出闷响,可公牛仍然没动。刘双菊说二牯子,你走吧,我们没能力养你了。你爹受伤,需要钱治病,你就行行好帮帮忙到二叔家去。好在二叔不是外人,他也姓汪,你到了他家还是汪家的牛。公牛像是听懂了人话,四蹄一松,走出牛栏,它的眼里含满泪水。刘双菊说还有三姑娘,你跟二牯子一起走吧。三姑娘的眼里也有泪,它犹豫了一下,钻出牛栏,跟着二牯子走。汪长尺说二叔,你千万别把它们卖给杀牛的,等我赚了钱就把它们买回来。二叔说知道了。刘双菊只有汪长尺一个孩子,她一直把公牛当老二,把母牛当老三。
卖完牛,他们又把两头猪卖给邻村的光胜。光胜带着两个猪笼,请了四个人来帮忙。两头猪一路嚎叫,被光胜他们抬过山坳。中午,刘双菊望着碗里的饭发呆。汪长尺说那么远,你不吃几口怎么走得到公路边?刘双菊把饭倒进狗碗,问黄狗呢?汪长尺唤了几声阿黄,没见它的身影。刘双菊说它看见我们又卖牛又卖猪,一定是害怕我们把它也卖了。汪长尺说它们比人还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