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首战
1
正月十六,一年复始。一场久违的大雪簌簌而下,是个好年景。
身材魁梧的欧阳云开走进会场,稍一驻足,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
惠安宾馆三楼会议厅内,座无虚席,气氛热烈,设立崇山大学惠安分校的签约仪式正在这里进行。台上,主持人热情介绍着重要来宾名单。前排中央,崇山大学党委书记齐九天和惠安市长孙岱相邻而坐,交谈正欢。
欧阳云开身着深蓝色休闲西装,在清一色正装的与会人员当中,并不引人注目。清秀俊朗的杨帆手提公文包,紧随其后,两人悄然走到后排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按带人方案,今天要控制的一号,正是齐九天。按说,他们完全可以在会场上把人带走,但欧阳云开却想,无论如何,齐九天是党组织多年培养起来的学者型干部,对教育事业发展,是有贡献的,不当众带人,给他保留些体面和尊严,有利于做好后续工作,促使他积极配合调查,更能体现人文关怀,体现政治文明。再有,今天签约仪式,可谓广大惠安学子一大喜讯。自己老同学孙岱,为此多方奔走,才让项目落地,一定要等签约完成后,再带齐九天。最好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欧阳云开正想着,这边签约仪式已进入高潮。齐九天和孙岱登上前台,对视一笑,同时伸出手来,按向面前的镭射球。光球闪亮,铿锵激越的音乐骤然响起,大屏幕上欢快地蹦出一行红字——“热烈祝贺崇山大学惠安分校签约圆满成功!”随后,两人并肩走向一边的签字桌。
台上二人特点鲜明。齐九天中等偏上身材,气度不凡,孙岱个头偏矮,头发稀疏,一脸随和。二人交换过合作协议书,紧紧握手,然后一起回过身来,微笑着面对台下,与媒体记者紧密配合,整个过程,完美流畅。一时间,台下长枪短炮,对准他们,咔嚓咔嚓,好一番围攻。这样的场景,齐九天十分享受,人生如斯,夫复何求?
“二号到了。”杨帆看过手机,突然低声对欧阳云开耳语,“车上还有另外三人。”
除了二号,又增加了三个?欧阳云开眉头微皱。楼下现在只有江镇澜一人,他自己应付二号已有难度,再以一敌四,这可不行。他低声对杨帆说:“你快下去,帮帮镇澜,这里结束还得一会儿。我会想法把一号引到他房间,进了门,便立即告诉你房号。等下边一有头绪,你一定尽快过来接应我。”杨帆一个转身,快步离去。
签约仪式结束,会场中洋溢着喜庆气氛,出席仪式人员陆续退场。欧阳云开心说,该我上了,便站起身,向人群中的齐、孙走过去。
此时两人还在热烈交谈着。孙岱激动地说:“今后惠安学子无须远行,在家门口,便可享受到一流大学丰厚的教育资源,真是一大幸事啊。我代表在外地的王伟书记,也代表惠安百姓,感谢你啊齐书记!”
“建分校,才是第一步,”齐九天意气风发,“今后,我们要走的路更长,前景更广阔。市长放心,分校落地后,我会把主校区一批骨干教师拉过来。我做事就这风格,要做,定做成最好!”
与齐九天交谈的孙岱,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等后背突然被人捅了一下,忙回头看时,才发现竟是欧阳云开。
“别说我是谁,只告诉齐九天,我是你老同学,求他办点儿事,其他的,你就别管了。”欧阳云开不等孙岱开口,凑到他耳边悄声说。
孙岱眉头一挑,难掩惊愕。
眼望大厅的齐九天对此并无察觉,看一眼手腕上的表:“用餐时间到了。”
“齐书记,这我老同学,想托你办点儿事。”孙岱凑近他,压低声音。
“喔,啥事?说吧。”齐九天面带微笑,扫欧阳云开一眼。找他办事的人太多,如不是孙岱为他说话,他才懒得停下脚步。
“齐书记,这事儿我得单独向您汇报。”欧阳云开满脸堆笑,“能不能去大厅外边儿?”
齐九天稍皱眉头,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人,确实不熟悉:“那你快点,我正忙着。”齐九天勉强向大厅外走去。欧阳云开瞥一眼孙岱,随齐九天出门。
齐九天要出事?一定!孙岱暗自惊叹,不早不晚,刚刚签约,人便被领走,肯定不是巧合。看来,老同学在带人时机的把握上,也是用心了,不然,将来再签字,还不知生出多少变数呢。想到这里,不由得瞅一眼跟随齐九天的欧阳云开,见他一改往日神态,看上去低头哈腰的,一时感到震惊又好笑。孙岱趁隙悄然抹一把额头,竟湿漉漉的。
“坐这里说吧。”走出会议厅,齐九天一指走廊内的沙发。
欧阳云开快速看了一眼四周,正是自己担心的。假如楼下控制二号一行四人的行动稍有闪失,齐九天将瞬间得到信息,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最要命的,他如果一头从楼上扎下去,怎么办?“齐书记,一句两句说不清啊。这里人多,要不,去您房间里说?”
“你没看多少人在等我?”齐九天紧皱眉头,一指大厅。确实,会议厅内,孙岱以及他的随行人员,还有崇山大学来的人,都在等他用餐。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欧阳云开搓着双手,一副万事求人难的可怜相,又低下声音,“在这里,真是不大方便。”
看得出来,齐九天显得不耐烦,欧阳云开却是笑脸相迎,心里断定,毕竟崇大书记,即便内心再不情愿,也定然不会当场发作,再说,还有孙岱的面子。果然,齐九天瞪他一眼,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就走。欧阳云开紧紧跟随,侧身见孙岱跟过来,遂暗暗摆手,孙岱会意,停下了脚步。一路上,欧阳云开边走边打量,留意过会儿带人时要走的路线是否安全。待齐九天走到自己房间开门时,欧阳云开悄悄把房间号发给了杨帆。
齐九天进屋,径直走向里边沙发,顺势坐下,身子半躺在靠背上。欧阳云开关闭房门,看似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窗户、卫生间等处。
“这行了吧?有啥事快说吧。”
“哎哟齐书记,这半天,光顾着找您,快渴死了。要不,麻烦您给倒杯水喝?”
齐九天一愣,慢慢把身子一挺,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欧阳云开,也不说话。意思再清楚不过,呵,你倒真好意思啊?
欧阳云开不顾这些,一屁股坐在另一侧沙发上,顺手抓起茶几果盘中的一个苹果,冲齐九天比画了一下:“没水喝,吃个苹果也行。”
齐九天一下坐直身子,两眼瞟着欧阳云开。来求他办事的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谁敢在自己跟前如此放肆?这倒让齐九天好奇起来。他这一生,啥样人物没见过?既然是孙岱的老同学,面对他又如此镇定,不像不懂规矩,那他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装傻卖呆,恐怕不会那么简单。齐九天脑子快速转着。近些年,崇山大学斥资五十多个亿搞基础建设。说不定,来跟我要工程的?或者推销教学器材的?要这样被他缠住,一时半会儿可脱不开身。
“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齐九天站起身来。
欧阳云开没有跟齐九天对视,脑子里只绷紧一根弦,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让他离开房间。他低着头,慢腾腾地啃着苹果,嘴里嘟囔一句:“苹果可真红,真甜!”
怪的是,齐九天听了欧阳云开这话,一时竟愣在那里,脑海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放在他办公室抽屉内的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长相跟齐九天酷似,顽皮可爱,也同样在甜甜地啃着红红的苹果。想到这里,齐九天心底生起一股暖意,余愿已了,足慰平生!
“嗯,”等把苹果啃完,欧阳云开又向水果盘里看了一眼,“我再吃根香蕉哈,太饿了。”不等齐九天说话,他又抓起一根香蕉,仔细地扒开皮,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齐九天的手伸向了裤兜,要掏手机,突然想起不在身上。他是下意识地想喊个人来,应付一下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想为这种人耽搁时间,因为他的结拜兄弟张大志正赶往惠安,定好了会后与自己在宾馆见面,说不定已在楼下等候了。可他哪里知道,张大志已被列为二号,省纪委常委江镇澜在楼下悄然等候的,正是他。但眼前这个人还在细嚼慢咽,又不说来意,可恨!“出去!”齐九天怒火中烧,语气逐渐严厉起来。再有涵养的人,也受不了这个。
欧阳云开好像被噎住,他伸伸脖子,才把气喘匀:“齐书记,我跟孙岱,真是老同学,确实有事儿求您。您等我把这根香蕉吃完哈。”
“我不管你是谁!出去,出去!”
“别发火呀!”欧阳云开站起身,靠近齐九天,“给孙市长点面子嘛。”
“出去,你给我出去!”齐九天指着他的脑门,“我齐九天,还从没见过你这号没脸没皮的人!”
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笃笃笃,砰砰砰!一次三声,两次六声,前三声低沉缓慢,后三声强劲急促,节奏感甚是奇特。是了,杨帆指法。欧阳云开长舒一口气,将手中半根香蕉,啪一下扔进垃圾桶,两手啪啪啪对拍几下,抽张纸巾擦了擦嘴,也扔进垃圾桶,顿时把脸绷了起来。
“你干什么?”齐九天吃了一惊,眼前这家伙,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齐九天同志!”欧阳云开语调严肃,神情庄重,“我进房间这么久了,你不停地埋汰我,怎么就不问问我是谁呢?”
“同志”一词,一下子刺激到齐九天的敏感神经。从政的人,太熟悉其中含意了!平日里喊书记、院长什么的,可到了正式场合,到了真正较劲的紧要关头,一声“同志”,便暗含巨大力量!齐九天瞬间感受到一股深沉而又无形的压力。
“你谁?”
“说起来我们有缘啊。我跟孙岱市长毕业于安海大学。你后来还在那里担任过副校长呢。”
“你也在政治系?”
“是。”
“那你……你在哪里工作?”
“省纪委。”
三个字,欧阳云开风轻云淡,但对齐九天来说,却似平地一声惊雷。他摇晃一下身子,伸手扶住沙发靠背,嘴唇抖动:“欧阳云开?你……您是欧阳云开!”他一下回过味来,额头登时冒出细密的汗珠。
欧阳云开,安海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委副主任,分管案件调查工作十余年。十八大以来,几乎所有涉及省管干部的重大案件,他都参与或组织过查办。
“您……您找我,有……有什么事?”此刻,齐九天多么想保持省内一流高校党委书记、物理学家的气度,可做不到。他身体发软,像被抽掉筋骨,霎时瘫软在沙发上。
欧阳云开盯着他看,一言不发,眼睛里透出凌厉的光。
“云开书记,我……我刚才,太冒犯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欧阳云开大笑起来,笑得洒脱,笑得底气十足,一身正气。他缓缓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你们进来吧。”
杨帆一步跨进,机敏地走到齐九天和房间窗户之间,垂手而立,悄然间堵上通往窗口的路线。紧随其后,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口。欧阳云开看着两人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知道是惠安市纪委的同志,常抽调省纪委帮助工作的。
“九天同志,省委陈放书记请你去趟文昌,有事需要你说清楚。”欧阳云开边说,边冲杨帆示意。
两人一起工作已久,无须多言,一个眼神足够。杨帆立即打开公文包,将工作证递向齐九天:“齐书记,我是省纪委第十审查调查室副主任杨帆。这是省监委对你采取留置措施的决定书。”
齐九天面色蜡黄,颤抖着接过来,上下仔细看过,轻轻摇了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悄然流下。
“齐书记,请把手机交给我吧。”杨帆一伸手,“这是规矩。”
“我忘家里了。”
听齐九天说没带手机,欧阳云开便想到今早在崇山扑空的情形,点点头,然后给孙岱打电话:“孙市长,齐书记请你转告他的同事,他有急事,需要立即赶到省城,不能与你们共进午餐了。”然后转回身来,“九天同志,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我……我能去一下洗手间吗?”齐九天犹豫一下,压低声音。
“当然可以。”欧阳云开看杨帆一眼。杨帆立马靠过来,拉着齐九天的手,先他一步,走进卫生间,四下打量一番。另两个小伙子也靠过来,紧跟齐九天身后,在卫生间门口站立。
齐九天站在坐便器前,一动不动。
“齐书记,你解手就是。”杨帆柔和地说,“我在这里,是保证你安全的。”
“唉!”齐九天仰天长叹一声,轻轻摇一摇头,这才慢慢去解腰带。可当他见杨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解开腰带,脸色却变得很不自然。杨帆见他磨磨蹭蹭,警惕起来,低头一瞧,只见齐九天的白色内裤、秋裤湿了一片,立即明白过来,肯定是齐九天吓得一时失禁,尿了裤子。杨帆办案无数,对此不以为奇,伸手扯过一摞卫生纸递过去:“齐书记,等解完手,垫到里边吧,路远。到文昌后再给你换新内衣。”
“谢谢。”好半天,齐九天挤出两个字来。
正是午餐时间,走廊内空无一人。杨帆在前,手拉齐九天行李箱。两个小伙子居中,一左一右,紧贴齐九天。欧阳云开跟在他们身后,密切注视周边。
齐九天早就知道欧阳云开,一直想以探望安大校友名义,过去认识一下,可阴差阳错地没去成。谁知第一次见面,竟是这种场合。“云开书记,刚才我态度不好,请您原谅。”齐九天低声道歉。
“九天同志,”欧阳云开一脸诚恳,“刚才你确实不怎么高兴。我让你回房间,是想避开那一屋子人,进来又拖这么长时间,也是不想当众带你,给你留点面子。可你,脾气真大。”
五人从酒店侧门走出,四辆车已等在那里。前面两辆银灰色商务车,后面两辆黑色轿车。挽着齐九天胳膊的小伙子,正要把他推上第一辆商务车,不料,齐九天身体绷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九天同志?”欧阳云开走过来。
“云开书记,请稍等。”他仰望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而下,不由长叹一声,“唉,没想到,我齐九天竟会栽在惠安!”
什么栽在惠安?本想春节前就要动手,在崇山拿下你的。考虑再三,毕竟你为党做了些工作,又是个孝子,才让你陪着老母亲安安稳稳过完年的。欧阳云开正想着,司机小马给他送来呢子外衣。他看着两眼含泪的齐九天,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们走吧。”
齐九天上车后,身边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后排中间,杨帆坐副驾驶座位。第三辆车内,坐着医务人员,以防路上出现意外。
个头不高却很健壮的江镇澜先前仔细检查了第二辆商务车,等齐九天上了第一辆商务车,又仔细察看一番,这才进了最后一辆红旗轿车,与欧阳云开一左一右,并排而坐:“二号张大志在第二辆车。另外仨,市纪委同志带到他们惠安的留置点了。”
欧阳云开轻轻一拍他的右腿,会意一笑。江镇澜曾任安海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办案能力、指挥能力超强。
车子缓缓启动。欧阳云开看着窗外,面色凝重,心情复杂。整个过程算是有惊无险,带人任务圆满完成,但齐九天接受审查调查,又让他倍感惋惜,“悲剧啊,家庭怎么办?他年迈的母亲怎么办?小小的私生子怎么办?”他像是自言自语。
“自己作死,怨谁?”江镇澜嘴里迸出一句。
欧阳云开也不争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于是转了话题,转头看他笑:“镇澜,你这名字好啊!像是注定了,一辈子要干这行似的。”
“镇不住,镇住了还能出这么多贪官?”江镇澜摇摇头。
“江湖安澜,海晏河清,扫除腐败,政治清明。这恐怕便是镇澜之意吧?”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十室主任倪景行光头一闪,回头笑道。
大雪纷飞。四辆车朝省城文昌方向,徐徐而去。
2
崇山大学党委书记齐九天是个大腐败分子,叫校领导餐厅十八岁的服务员栾笑为他生儿子,寄养在亲戚家。
一个多月前,省纪委收到这封举报信。内容极短,加上举报人姓名、写信日期,一共没多少个字。关于举报人,案管室核实过,崇山大学确实有位离休老干部叫时启明。
江镇澜盯着那封信细看半天,对每一个字都琢磨了再琢磨:“有戏。”他不由得点点头,随即走进欧阳云开办公室。
欧阳云开的办公室在二楼,内饰色调略显冷峻,书橱、办公桌椅,包括木地板,都是胡桃木色。一眼看过去,哪怕角角落落,纹丝不乱,干干净净。那封举报信,他已经细细看过,此时起身站到窗前,眼望窗外晴空,沉思良久。举报信是他交给江镇澜的,字数虽少,可信息量极大。“我意见,可以启动初核程序了。如属实,这应该是安海省高校党委书记第一案。可以让倪景行靠上,杨帆和朱克坚配合,加强初核力量。你觉得怎样?”欧阳云开回身说。
“行,我安排。”江镇澜回到自己办公室,便电话叫倪景行过来。话不多,却直奔要害,“孩子要是真的,养活这个孩子的经济来源,便不会正当,齐九天背后的事儿就大了。云开书记嘱咐,顺瓜摸藤。”
“这倒是应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走,先摸瓜去。”倪景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轻轻拍一拍装满诗文辞赋的光亮脑袋,微微一笑。
他带上杨帆、朱克坚,立即驱车赶往崇山。到的时候,已是午后三点多。三人在崇山大学附近一家宾馆住下,夜色初上,方才起身,先去水果店买了两兜苹果、香蕉,遂打车向时启明住处赶去。
时家住址,是倪景行一个老同学提供的。这是崇山大学旧宿舍区。一楼,带个小院。借着路旁灯光,见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为防冻,几棵花用搭起的塑料布盖住。见院门半掩,三人于是推门走进去,来到房前,轻敲防盗门。不一会儿,屋檐下的灯亮起,门缓缓打开。
“你们找谁呀?”是位老太太,看上去有八十多岁,背有点驼。
“大娘您好,我们是文昌来的,过来看望时老。”杨帆笑着答道。
话音未落,老太太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出现,“找我?啥事儿?”老人脸上写着警惕。
朱克坚忙递上工作证:“时老,我们是省纪委的,想跟您了解一封举报信的事儿。”
老人接过工作证,借着灯光,眯着眼睛端详好一会儿,又抬头扫一眼三人,突然冷冰冰地说:“找错人了。”
倪景行和杨帆迅速对视一眼,朱克坚忙问:“您不是时启明同志吗?”
“我是,可与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举报信,没关系。”说完,老人一伸手,把门咣当关上。
倪景行和杨帆面面相觑,朱克坚更一头雾水。倪景行低头想了想,冲门外轻轻摆摆手,三人便悄悄离开。
“咋回事儿?为啥老同志不配合呢?”朱克坚摸了摸额头。
“易中秘密穷天地,造化天机泄未然!”倪景行玄天玄地来了一句。他国学造诣颇深,言谈常引经据典。同志们根据他名字谐音,管他叫“你真行”。
“倪主任,都这时候了,说点儿叫人能听明白的。”朱克坚有点急。
“来,我看看你工作证。”倪景行站住。
朱克坚把工作证递给他:“能看出啥?”
倪景行仔细翻看:“原来如此。走,回去!”
门再次打开。这一回,是时启明开的门,脸上依旧冰冷。
“时老,我是省纪委第十审查调查室主任倪景行。这我工作证。”
时启明稍作迟疑,伸手接过工作证,细细端详,抬头瞧瞧倪景行,又探头向门外两边看一眼,这才露出微笑:“快进来吧!”他一边蹒跚走着,一边热情地吩咐,“老婆子,赶紧,给省里来的三位同志上茶!”
杨帆、朱克坚都不明就里,怎么回事儿?
杨帆忙把手中水果放到茶几上,帮老太太端过茶杯。时启明微微一笑:“对不起了倪主任,这是在崇山大学校区里面,小心点好啊。”
“哪里啊时老,是我们粗心。”倪景行忙说。
“这要是战争年代,那要出大事的!”
见时启明这般说,朱克坚仍蒙在鼓里,杨帆倒是估计工作证出了问题。
“我以一名老党员、老革命军人的身份,向你们保证:齐九天让栾笑生孩子这事儿,假不了!”
时启明直接切入正题,告诉他们,有一天,齐九天的司机喝醉了酒,无意中说出了栾笑为齐九天生孩子的事,说这孩子现在由齐九天妹妹抚养。栾笑与时启明的孙女年龄相近,十分投缘,所以也常来时家玩。栾笑从小没了爹娘,跟着爷爷奶奶,半路辍学,来崇大领导餐厅里当了服务员。时启明听了这事,赶忙打电话问,见栾笑回答支支吾吾的,也不否认,问她现在哪里也不说,老人就觉得这事假不了。
“他齐九天,有文化,有地位,知识分子啊,却搞腐败!党性原则丢哪里去了?别人知道了也不敢说,我时启明,跟共产党打天下,枪林弹雨走过来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时启明越说越气愤,呼地一下站起来。
“慢慢儿讲嘛。”老太太一边给倪景行面前的杯子里加水,一边瞧了一眼时启明。
“我慢不下来,搂不住火!那张大志,跟齐九天之间背后都啥猫腻?教职工都议论纷纷的,不正常嘛。”
“时老,这张大志,又是什么情况?”一条新线索出现,倪景行便向杨帆、朱克坚看了一眼。
“一个建筑公司老板,跟齐九天天天黏糊一起,听说齐九天在青平教育学院时,便把许多工程给了张大志。他来到崇山大学后,这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又都是姓张的干的,听说惠安建分校,这姓张的又要插手。国家投那么多钱,他齐九天,竟然把工程都给了张大志,你信他齐九天没得好处?”
与时启明聊至夜深,大致轮廓已然呈现。
“再次向三位道歉啊。”三人准备告辞,时启明对杨帆说,“一开始,我对你们态度不大好,请理解。”
“哪里啊时老,得感谢您才对。您对党的感情,对腐败的痛恨,让我们很受教育。这案子,离不开您的支持啊,只是——”杨帆稍作停顿,看一眼朱克坚,“请问,我们工作证有啥问题吗?”
倪景行一边微笑不语。
“倪主任的工作证是对的,”时启明指指朱克坚,“你那证过期了!上面只有省纪委,没有省监委。我记得,省监委是去年二月份挂牌的,工作证一定得换新的才对。”
“我这工作证确是监委成立前的。因为一直在外头跑案子,还没顾上去换领新证。”朱克坚恍然大悟。
“省纪委省监委,大机关啊,代表着党的权威,内部管理一定十分严格规范,工作作风也一定严谨,怎么会使用过期的工作证呢?”
“时老您批评得对,回去后我马上去申领新证。”
与时老告别后,三人走出一段路,杨帆和朱克坚不停地感慨:“时老真是严谨啊。”
倪景行告诉他俩,自己做过了解,时老是三级伤残军人,曾参加过苏中战役、孟良崮战役。老人家左胳膊不灵便,那是在孟良崮战役中受的伤。解放后,担任过崇山大学的前身崇山师专副书记。老人虽年迈,但头脑清晰,原则性强,容不得任何歪门邪道。所以齐九天从心底怵他,也防着他。
次日一早,倪景行打电话安排内勤,到省委组织部调取了齐九天档案,得知齐九天妹妹叫齐亚楠,任职于青平教育学院。于是,三人马不停蹄,直奔青平。在当地纪委协助下,一个叫齐宗远的四岁小男孩信息显露出来,户口本上显示,齐亚楠跟齐宗远的关系是“姑侄”。向江镇澜汇报后,倪景行决定近距离接触下这个孩子,只带杨帆去教育学院踩点,让朱克坚留下,整理在崇山摸到的情况。
齐宗远随姑姑住在青平教育学院,还没上小学,平日里,由一个保姆照看。倪景行和杨帆查清齐亚楠住址,次日上午,见天气晴好,便驾车去她楼外的花园旁边。杨帆看到楼前停着几辆私家车,通过查询电话,问清齐亚楠的车号。说来也巧,没过多久,只见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被人搀扶着下了楼,扶上齐亚楠的轿车。
“看来齐亚楠身体不太好啊。”杨帆说,倪景行点点头。
车离开不久,小保姆一人带着孩子走出家门,进了小花园玩耍。
“要不,我去正面接触下?”杨帆问。
“带上这东西。”倪景行稍作思考,顺手递过一张纸。在宾馆前上车时,发现有人把这张英语培训班的广告压在雨刮器下,倪景行一把抽下来,顺手塞进兜里,还没扔掉,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去吧,你挺文静的,装扮个撒小广告的合适。我满脸褶子,头也忒亮。”倪景行笑了。
杨帆瞧他一眼,拉开车门,拐个弯儿,离花园稍远才又折回头,走到小保姆和小男孩身边,举着那张小广告,连比画带笑。有时还蹲下身子,仰着头跟男孩子聊几句。小保姆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不一会儿,杨帆转回来,上车后便说:“这孩子真精神,好可爱。刚才拉出一条重要线索,孩子早晚要去东岛上小学。”
东岛是海滨城市,距青平市大约二百公里。
倪景行立即电话向江镇澜汇报。
“上学,必定有房子。再挖!”江镇澜说。
他们带上行李,立即驱车奔往东岛。果然,顺着“瓜”,便拽出了“藤”来。这个小名果果、大名齐宗远的四岁男孩儿,居然名下有两套东岛的房产,属同一单元,对门,位于寸土寸金的东岛广场附近,而且还是学区房。更有价值的是,两套房子总价三百六十多万,出资方均是安海盛达建设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正是张大志。
向江镇澜汇报后,倪景行立即安排杨帆、朱克坚主攻,拿死能动齐九天的关键线索。室内骨干配合策应,调取资料。在初核战果鼓舞下,大家一鼓作气,多地奔走,深挖细查,更多证据一一清晰浮出水面——
安海省近年来加大教育基础设施投入,崇山大学党委书记齐九天,更是彰显出实干家的魄力,瞄准时机,提出“外扩规模,内强素质”的响亮口号,紧锣密鼓,改造升级校园内基础设施,实施规模扩张,大力投资建设分院、研究院,目前已斥资五六十个亿。
张大志与齐九天关系密切。十多年间,齐九天从任青平教育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到崇山大学党委书记,官当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连非婚生子如此隐秘的事,齐九天都交由他张罗,足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如时启明所言,一些重要基建项目,尽管采取招投标方式,但最终中标者,均是盛达公司。通过调取银行数据和有关票据,张大志向齐九天利益输出的部分证据很快被掌握。齐九天获利数额特别巨大,仅张大志一人,便为齐九天购买房产四处。送栾笑一处,齐宗远名下两处,另有门头房一处,金额达八百余万元,另向齐九天亲属账户中,分批汇入资金六百余万。涉案总价值,超过一千四百万。
一号,齐九天。二号,张大志。三号,栾笑。三个关键人物,已形成一个完整链条。成案,确定无疑!
“我看,瓜也摸到,藤也拽出来,火候差不多了吧?”欧阳云开双手扣着,放在办公桌上,对坐在对面的江镇澜说。
“对,收网,挖根儿!”江镇澜很清楚,欧阳云开决心已经下定。
欧阳云开在和江镇澜议透后,便向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省监委主任路达之办公室走去。路达之办公室也在二楼,秘书蓝天的办公室门开着。
“云开书记,达之书记正在接电话,请稍等。”见欧阳云开过来,蓝天赶紧起身。
欧阳云开刚在蓝天办公室坐下,路达之已打开门:“云开啊,我听你说话声了,进来吧。”他中等偏上个头,儒雅中透着英气,略带江浙口音,“刚才接中纪委钟声主任电话呢,是说落实监督执纪工作《规则》的事。”
欧阳云开低头看时,见桌上摆着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的《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
路达之翻开文件,推到他眼前:“你看,这第四条。”
欧阳云开定神看去:
坚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把纪律挺在前面,精准有效运用监督执纪“四种形态”,把思想政治工作贯穿监督执纪全过程,严管和厚爱结合,激励和约束并重,注重教育转化,促使党员自觉防止和纠正违纪行为,惩治极少数,教育大多数,实现政治效果、纪法效果和社会效果相统一。
欧阳云开不住点头:“文件我看过了,这条太重要了!”
“钟主任要求我们全面贯彻落实好文件,尤其要注意第四条。这一条,对做好执纪审查工作具有重要指导意义。他还特别强调,安海过去在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方面,曾做过许多有益尝试,希望咱们再接再厉,创造出新的经验来。怎么落实好钟主任的意见,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好,我会认真考虑的。”欧阳云开态度认真。
“只顾说话了,坐吧,有事找我?”路达之说。
“对齐九天的初核,有眉目了。”
路达之早就注意到,这些年高校投资很大,在管理监督上也可能存在一些漏洞,信访举报反映的这方面情况不少,很需要抓个反面典型,引起教育系统的警示。想到这里,他眉头轻轻一扬,看着欧阳云开:“到啥程度了?”
欧阳云开简要汇报了初核的主要情况。听罢,路达之沉思片刻:“这些证据,都拿死了?向省委报告,能写到什么程度?”
“三套房子、一处临街店铺的证据都已拿到,八百多万吧。当然还有其他线索,因为没动人,证据还不能完全坐实。”欧阳云开接着说,“建议你一起听听江镇澜、倪景行他们的具体汇报。”
“好吧。你们抓紧向省委起草报告,我一会儿到省委,向陈放书记当面汇报。”
3
省纪委监委的留置场所清水园,位于文昌东部山区。整个园区三面环山,树木繁茂,异常幽静。北山最高,东山稍低,南山最矮。西面一片平坦,是山坳出口,也是出入园区的正门。园内东南角几座楼,是工作人员住宿区。东北角,是武警楼。礼堂位于全园中心,楼前是不大的广场,广场前是半个足球场大的清水湖。院子西北角,是七号楼,为廉政谈话场所。西南方,是八号楼,为留置场所。
清水园山水相依。一股清泉,从北山山腰涌出,长年不断,环东山、南山,顺流而下,形成几股涓涓溪流,弯弯曲曲汇入清水湖,再经清澈狭窄的清水河,西出园区,南去注入浩浩文昌河。
这个看似幽静的方寸之地,却威震安海!
一行车队在大门口停下,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保安,手臂一甩,做出“请进”的标准姿势。进了大门,正面是座不高的假山,山后清水湖面已结冰。车子在湖前右拐,停在了八号楼前。这是留置楼,是对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者采取留置措施的场所。
江镇澜迅速下车,指挥倪景行、杨帆等人,让坐在第一辆车上的齐九天先下车。坐在第二辆车里的张大志,一眼看到齐九天背影,暗暗吃了一惊:“啊?怎么会是大哥?”
随后,将齐九天送入八号楼一○九号室。张大志被安排在一一二号室。
留置室内安放着长条桌,负责谈话的工作人员坐在后边,留置对象坐在对面,面前也有一张桌子。所有内饰、桌椅,全部软包装。
待齐九天坐下,案管室工作人员为他换上柔软舒适的加厚圆领绒衣,办案人员宣布纪律要求。
会议室内,大屏幕上切入几个小画面,从不同角度,显示出齐九天、张大志、栾笑在留置室内的情景。
欧阳云开、江镇澜走进二楼会议室,注视着屏幕上的影像。齐九天貌似镇定,努力保持崇山大学党委书记的沉稳。但欧阳云开、江镇澜这些经历无数硬仗的老办案人,早已练就犀利无比、直达内心的眼力。被留置人员任何一个细微动作,哪怕仅仅是飘忽而过的一个眼神,都会被他们敏锐捕捉到。只见齐九天偶尔两手一搓,或者,伸一只手无意间挠挠头。喝水时,双手紧捧纸杯,欲饮又止。这些细节,再清晰不过地显示出他内心的忐忑。欧阳云开说过,办案人是专业的,作案人是业余的。专业对业余,未等交手,胜负已定。
“突破齐九天,不难!”江镇澜向欧阳云开点一下头。
“进来就好办了。让伙计们慢慢谈就是。”欧阳云开直起身子,“可今天带他们的过程,还真不轻松啊!”
“一波三折!”江镇澜说。
欧阳云开哈哈一笑:“你以一敌四,尽显大将军气度!”
对于这位助手,欧阳云开打心里头认可。江镇澜原本就是检察系统办案高手,从省检察院转隶一年多来,对党纪条规掌握很快,能力更进一步。他精通法律,思维缜密,看似沉默寡言,实则言出必中。平日里总是面如冰霜,年轻人都不大敢跟他开玩笑。欧阳云开见他处事沉稳,指挥若定,便称他“大将军”,重要事情也多交他处理。
二人正说着,倪景行身后跟着处级干部张浩,科级干部朱克坚、孙小雯和十几名借调办案的同志,依次走进来。不一会儿,两名负责后勤保障的同志送来一桶热气腾腾的姜糖茶水。大伙儿围绕一圈坐下,几个小伙子忙着给大家倒姜糖茶水。此刻,参与此案的工作人员全都聚齐。看上去,个个都精神饱满。一、二、三号均已带到,仗打得漂亮,得让大家高兴一下。于是,欧阳云开举起一杯姜糖茶,高声说道:“安海高校一把手第一案,首战告捷!来吧,伙计们,让我们举杯庆贺!”
会议室内,响起一片欢腾声。
喝了几口姜糖茶,欧阳云开觉得身上暖和不少,更让他感到浓浓暖意的,是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庞。沉稳如岩的“大将军”,满腹经纶的“你真行”,还有机敏文雅的杨帆,阳光直爽的朱克坚,俏皮可爱的孙小雯,个顶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办案好手。即便一听说案子便发怵的张浩,这次也主动请缨,去带三号栾笑。“现在你们倒兴奋啦,带人的时候可不容易,刚才镇澜常委说一波三折,概括准确!”
“云开书记,”江镇澜一脸严肃,“我办案多年,带人从没这么复杂过。”
确实复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碰头会就此开始,几路人马分别汇报带人过程。
按带人预案,专案组兵分三路,同时展开行动。两路在崇山,一路在文昌。第一路,由江镇澜带杨帆等四人去崇大,带一号齐九天。因是全省高校党委书记第一案,欧阳云开决定亲自前往。第二路,倪景行带朱克坚等五人前往崇山贸易大厦,控二号张大志。第三路,原定由省监委委员叶音带孙小雯等五人,去文昌道德路步行街店铺,控三号栾笑。可叶音临时接到紧急通知,赴京参加培训。人手紧张,张浩主动提出参与行动。
“控人过程,手机通话时只称代号,不得提姓名。先拿一号,再拿二号、三号。一号未动,千万不可惊动了二号、三号,以免打草惊蛇。”出发前,江镇澜发战前令。
欧阳云开、江镇澜、杨帆傍晚到达崇山,立即安排人员到齐九天居住的崇山大学别墅区蹲点。第二天早上六点,待他们进入别墅区时,蹲点的办案人员却报告说,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一直没见一号进出。
“根据手机定位,应该在家啊?”杨帆说。
“得慎重,会不会人机分离?”江镇澜提醒。
欧阳云开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电话安排党风室主任,让他通知崇山大学纪委书记,说省纪委党风室正在崇山调研,准备上午去崇山大学,与学校党委书记、校长、纪委书记座谈,问三人能否参加。很快,消息反馈回来:齐九天昨天下午已去惠安了,今天还在那里,具体干什么不清楚。
了解到这个情况,欧阳云开决定立即带江镇澜、杨帆直奔惠安。为稳妥起见,安排蹲点的两人继续盯守。
“到那边人手不够吧?”杨帆担心。
“去了便有办法,人好说。”欧阳云开回答。
“一号住哪儿?我们到哪儿找他?”杨帆问。
欧阳云开笑而不答。刚离开崇山大学别墅区不远,他便在车上拨通孙岱的手机,尚未开口,脸上已堆满笑容,“孙大市长啊,昨天晚上你忙啥呀?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少来这一套。你个大忙人,还顾得上给我电话?”
“不信你查查通话记录嘛。”欧阳云开继续诈他。
“齐九天这家伙,为建分校,昨天下午就来惠安了。市委王书记去省里开会,我这市长能不出面接待啊?人家齐书记给我们帮这么大个忙,我从家里带了酒,一高兴,晚上喝高了!”
“哦,建分校办成了?”
“唉,老同学啊,你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你说,我当个市长容易吗?找项目,抓进度,还得盯质量。这不,跑断腿,磨破嘴,好不容易才把分校这事儿促成。谢天谢地,今儿上午终于要签约了。”
“厉害呀,签约大事儿,得找个气派地方,整个大场面吧?”
“那当然,安排在惠安宾馆。”
“文昌这边,雪挺大,惠安也小不了。为了你们,齐九天还得顶风冒雪,跑去会场跟你签约,容易吗!”
“跑个屁!他就住在惠安宾馆。”孙岱像是刚反应过来,“云开,有啥吩咐你直说,没事儿你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这会儿还真没事儿。”欧阳云开认真起来,“我是见雪生情呗。还记得那年冬天,外面大雪纷飞,咱俩在你住的小屋子里,大白菜加豆腐,炖五花肉,一人干掉一瓶白酒。”
“那时年轻,现在老啦!”孙岱哈哈一笑。
坐在旁边的江镇澜,冲着欧阳云开悄悄竖起大拇指。不过三言两语,欧阳云开已将齐九天去惠安的意图、住地和行动路线,摸了个倍儿清。
刚上通往惠安的高速,倪景行便打来电话:“书记,这边儿情况有变,二号从崇山贸易大厦下来,直接钻进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一号没动,我这里干着急。眼瞅着他们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往高速路口去。”
“盯紧喽!”欧阳云开要求,“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别让他发觉。”
不到半个小时,倪景行再次来电话:“二号坐的车,好像是朝机场方向去。他会不会听到什么风声,往境外跑呢?”
欧阳云开想了想,说:“注意观察!”
“边控?”江镇澜在一边提醒。
欧阳云开点头,马上给省边检总站杨政委电话:“老伙计啊,你在公安厅时就总麻烦你,眼下遇到一个急事还得请你帮忙。我这边有个涉案人员,突然向机场方向跑,我担心他要外逃。请协调一下立即实施边控,手续马上派人送到。”
二号张大志外逃的路堵上了。不料,张大志乘车下高速出口之后,并未去机场,而是又驶上了另一条高速路。
“书记,二号又朝惠安方向去了。”倪景行电话里舒了口气。
“这就对了。”欧阳云开微微一笑,“他准是去惠安见一号,奔惠安分校基建项目去的。镇澜,看来咱们得两组合一组了,人手还是少了点,得请惠安市纪委配合了。”
“我联系。”江镇澜打开了手机。
刚部署完毕,欧阳云开一行已赶到惠安宾馆。
站在一楼大厅,已能听到三楼会议厅掌声响起,签约仪式已经开始。欧阳云开安排,江镇澜留在楼下,等待惠安纪委援军到来,并指挥后面即将下高速的倪景行等人,控制二号张大志。随后,他跟杨帆悄无声息进入会场。
于是,出现开头一幕。
谁知,张大志快进宾馆时,倪景行却给江镇澜来电话,急促地告诉他,因为雪大路滑,他们的车一下高速便滑入路边沟里,正等市纪委派车去接。
江镇澜听了,稍稍一顿,只说了声:“别着急。先告诉我二号的车号,你们尽快过来接应我就行。”江镇澜历经无数硬仗,乱局之中,愈加沉稳。即使倪景行车辆抛锚,惠安市纪委援军未到,他依然成竹在胸。
黑色豪华奔驰商务车,车号“安FA888A”,缓缓驶进大门。江镇澜刚要迈步,不由得内心一沉,只见一侧车门打开,竟一下子下来四个人!原来,倪景行他们看着张大志上车时,也并不知道车上还坐着三人。更严重的是,楼上一号还没动静,这里仍不能动手,他要以一敌四!
江镇澜自有应付乱局之策。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走在前边、微胖和蔼的一人举止从容,其余三人不停地点头迎合。前边那一定是张大志了。
“张总好!”江镇澜迎上前去,“我是崇大党办的,齐书记让我先接待您。签约仪式很快结束,咱们在茶室里稍等一会儿。”
“您贵姓呀,怎么看着不熟?”江镇澜没想到,这张大志面带微笑,略带佛相,谈吐文雅。
“我姓江。张总,咱们在学校见过面的。我到崇大也不长时间。”
“这三位,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张大志转身介绍。
寒暄片刻,江镇澜引着四人向茶室走去。把四人安排坐好,江镇澜招呼服务员上了茶。
“谢谢,添麻烦了。”张大志一脸客气。
“哎,这个小杨,齐书记上边签约仪式怎么样了,也不说一声。”江镇澜埋怨了一句,便拿出手机,给杨帆发信息,告诉杨帆,下边只有他一人对付二号等四人!
“江老师,你们好忙啊。”张大志眯眼一笑。
“关键是省教育厅那边,连发三个通知,把我们忙得喘不过气来!”见张大志问学校工作,江镇澜担心露了馅,便根据前段时间自己参加省教育厅党风廉政建设会议掌握的情况,编排着说了起来。
正在这时,杨帆从电梯里疾步走来。
“小杨,你乱跑啥?张总都等这么长时间了,仪式结束没?”江镇澜佯带怒气,边说边把杨帆拉到一旁,对他耳语一番,完了大声嘱咐,“告诉齐书记,仪式一结束,我马上陪张总他们过去!”
杨帆答应着离去。刚出大门,便给倪景行打电话,知道他们已被市纪委派人接上,正往宾馆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正在这时,欧阳云开发来了房间号!
这如何是好?这边江镇澜常委以一敌四,自己不敢离开,那边云开书记等待自己上去!正急得原地打转,倪景行来了电话:“市纪委两部车已到宾馆门口,赶快去接一下。”
援兵终于到来!杨帆立即赶到门口,三言两语交代完任务。正说着,又见一辆车开进来,倪景行、朱克坚从车上下来。杨帆忙迎上去,对倪景行说:“现在,楼上只有云开书记和一号周旋,他发给我房间号有一会儿了,我得赶紧带市纪委两个人上去。你和克坚快进大厅吧,茶室里,镇澜常委一个盯着四个呢。他意见,我上去,控制一号后,立即告诉你们,你们看镇澜常委眼色行事,立即控制二号等四人。”说完,杨帆立即招呼惠安纪委的两位同志跟自己走,他们赶到电梯口,偏偏电梯迟迟下不来,杨帆一挥手,“来不及了,快,上楼梯!”
三人直奔欧阳云开所说的房间,连敲六次房门。此时的屋内,欧阳云开正和齐九天进行着一场双人版的“智斗”。
过了一会儿,见门打开,杨帆立即站到齐九天身后,悄无声息将信息发给江镇澜、倪景行:“一号已到手!”
这边,倪景行让朱克坚在门口组织市纪委同志,自己慢悠悠走进茶社,见江镇澜正跟张大志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八卦着安海大事,谈兴正浓。
“江主任——”倪景行面对江镇澜,叫了一声。
“齐书记让你来的?”江镇澜怕倪景行说错了,便有言在先。倪景行哈哈一笑:“是啊主任,齐书记让张总过去,商量个事儿。”
张大志起身,对江镇澜和其他三位一拱手:“你们稍等,我去一下。”
倪景行和张大志握握手,陪着走出大厅。刚下台阶,朱克坚立即带市纪委的两名同志围拢过来,把张大志领到一辆商务车上。张大志觉得不对头,正犹豫呢,朱克坚向他出示工作证:“张大志,我是省纪委第十审查调查室朱克坚,这是省监委对你的留置决定书,请你配合!”
倪景行让朱克坚向张大志问清同来的其他三人情况,安排市纪委同志立即组织车辆人员,自己转身再入大厅。
茶室里,江镇澜与其他三人依然聊得有滋有味。“张总见齐书记了?”江镇澜问倪景行。
“齐书记说,和张总谈完,再见这三位。”见倪景行这般说,江镇澜说声好,心里更加踏实。不一会儿,朱克坚又进来,说车辆已安排好,请钱总过去。
“只叫我一个人?”钱总一愣。
“你去吧,别客气。”江镇澜一挥手。
很快,朱克坚又走进来,依样画葫芦,把剩余两人分别领走。
“妥了,走吧。”江镇澜一脸轻松,饮了口茶,慢慢站起身来,让倪景行和朱克坚先看好车上的张大志,对其余三人,则交代惠安市纪委同志:“把他们先带到市里谈话点,等我通知,告诉你们怎么处理。需要的话,会给你们发指定管辖函的。”
在惠安宾馆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不到半小时,返回头梳理起来,却是环环紧扣,惊心动魄!
几个人兴致勃勃,讲述在惠安带人经历,处级干部张浩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看上去有点儿沮丧。
“怎么了张浩,顺利把人带回来,咋看上去不高兴呢?”欧阳云开问。
张浩性格内向,平时主要做外围取证工作,几乎没参与过带人。但欧阳云开知道,他十分渴望磨炼一下,便想给他争取锻炼机会。欧阳云开常说,办案经验、办案技巧,都是从实战中来,谁一开始也不是行家里手。十次培训,不如一次实战。屋子里这几位得力干将,哪个不是久经沙场?张浩同样得多加摔打。因此,当张浩主动请缨带三号栾笑,倪景行难免顾虑,欧阳云开则看得开,“让他去就是,何况有机灵的孙小雯配合。”不料,还真出了岔子。
一大早,张浩、孙小雯便带着几名同志,根据手机定位,赶到文昌市道德路步行街栾笑的店铺。因为一号未控制,他们只能按兵不动,在附近隐蔽。快到中午时分,倪景行打来电话,称一号、二号被拿下。孙小雯一边在僻静处接着电话,一边向离店铺不远处的张浩发出“OK”的手形。
张浩立即带着几个人,冲进店铺!见里边只有一个女人,张浩便直接走上前去:“我们是省纪委工作人员,请你跟我们走!”说着,一摆手,亮出工作证,叫另几个人过来带人。原来,带人这么简单,他暗自高兴。
“你们干什么呀?”女人问。
“别问了,跟我们走!”张浩边说,边掏出手机打给江镇澜,“三号到手,请领导放心!”
“我为啥要跟你们走?我又没干坏事儿。”女人“嗷”的一声,快要哭起来。
正在这时,中等个细长条、扎着马尾辫的孙小雯走进来,只打量女人一眼,赶紧把张浩扯一边儿,悄声说:“这不是栾笑!”
张浩猛地回过神来,这女人看上去已经四十七八岁,嘴唇抹得血红,厚厚的一层粉却难掩脸上的皱纹,哪是二十出头的栾笑?
“去,你们几个大男人到门口去,看把大姐给吓的。”孙小雯凤眼儿一转,走近那女人。她知道,一旦带错人,那可是一个大麻烦。“大姐,你跟栾笑很熟吧?”孙小雯单刀直入,让女人的思维一下子就转到了栾笑身上。
“是啊,”女人见孙小雯说话温和,很快就平静下来,“你们找她有事啊?”
“有点小事儿。她去哪儿啦?”
“去后院库房了。”
按照女人指点,他们很快将栾笑控制,带回清水园。
一听张浩错把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女人当成栾笑,会议室里顿时发出一阵笑声,也不知谁在旁边喊了一句:“快五十的女人了,还能替齐九天生孩子?”
听着一屋子的笑声,张浩红着脸,双手不停地搓着,头狠劲朝下低去。
“不管怎样,人带回来就是成功!”欧阳云开担心给张浩增加压力,赶紧把话题岔开,“首战告捷,功在大家。这叫风雪传捷报,三路奏凯歌。呦嗬,我这顺口溜啊,景行,你整两句。”
倪景行站起身来,手摸光亮的脑袋,摇晃着,做出诗朗诵的样子:“这叫作,飞雪平三路,轻骑踏九天!”
会议室一阵掌声,一片欢腾。
“言归正传。”欧阳云开扭头看着大屏幕,“大家今天都很累,早晨饭、中午饭都没吃好。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过会儿好好吃顿晚饭,再去分头谈话。记住,今天别谈太晚,尽量十一点之前结束。这仨人,一定也很疲劳,不要让他们太累。咱们初核工作砸得很死,不怕突破不了,不急。”
见大伙儿要起身,欧阳云开叫住江镇澜,让他把齐九天立案情况向高校工委、省委组织部通报,并通知惠安市纪委,让与张大志一同来的那三个人先回去,如果需要的话,再找他们。又安排倪景行通知齐九天、张大志、栾笑的亲属和单位。
安排妥当,所有人都站起来,兴奋地议论着,走出会议室。
欧阳云开站在大屏幕前,又逐一观察一遍三个人。齐九天发呆,张大志沉思,栾笑则坐在地上,腿脚乱蹬。“先让子弹在空中飞一会儿吧。”欧阳云开自言自语。他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便离开清水园,赶往省纪委机关。此刻,路达之一定还在办公室等他。
风雪已停,夕阳西下,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文昌的夜幕缓缓降临。
“飞雪平三路,轻骑踏九天。”欧阳云开不禁笑着重复,“倪景行,你真行,确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