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充军
民国初年的新式学校都是寄宿制的,培华女子学校也不例外,只有到了周末才允许学生回家。林徽因和每一个上学的孩子一样,每天都盼望着周末。不过她不仅仅是为了玩,更重要的是在周末就可以见到梁思成。
梁思成,梁启超长子,比林徽因大3岁,当时正在清华学堂留美预科班读书。清华学堂就是如今清华大学的前身。八国联军侵华之后,清政府和列强签订了《辛丑条约》,按照入侵者的军队数量进行了赔偿,美国也有一份。由于这一年是庚子年,因此这笔赔款称为“庚子款”。美国在拿到这笔钱之后,又把钱退了回来,用以建设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清华学堂。
清华学堂留美预科班的学制是八年,梁思成即将毕业,跟他的同学梁实秋、吴文藻等人前往美国留学。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是维新派首领,在社会上赫赫有名;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立宪派人士,又是司法总长。两人同是社会贤达,儒雅名流,关系也非常要好。在两家交往的过程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儿女,也都很中意。于是就安排了梁思成和林徽因这门亲事。论名望、门第、出身,两人都很般配。且从小儿就认识,因此很快就相爱了。
林徽因的家在北京景山后街雪池,这里离北海很近,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北海公园里那座著名的白塔。梁思成经常来这里找林徽因,两人在一起叽叽咕咕聊个没完。
林徽因很喜欢梁思成,他们俩的教养、兴趣点等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两人在聊天的时候,经常能极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意。彼此之间心心相印,十分默契。很多时候,林徽因都会惊讶,这不是自己心里所想的吗?怎么从梁思成嘴里说出来了?
梁思成学业成绩优异,且课外有非常广泛的兴趣爱好。他是清华学堂校美术社的骨干成员,校美术刊物的编辑。他的钢笔画简洁清新,一目了然。他音乐天赋了得,会小提琴和钢琴,是校管乐队队长。他还是清华学堂有名的足球健将,曾在运动会上取得跳高冠军。可谓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清华学堂由于是美国出资建造的,再加上当时的风气使然,学校里所传授的知识多是以西学为主。梁启超担心梁思成只学习西方文化会丢掉传统东方文化,就在假期对子女进行了国学教育。他给梁思成兄妹们讲授“国学源流”,讲解《论语》《孟子》等。在父亲的影响下,梁思成养成了严谨的治学态度,为后来做学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梁思成是青年才俊,林徽因是知性女子,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双方的家人看他们如此恩爱,也非常高兴,就等着梁思成从清华学堂毕业,安排他俩一起去美国深造。梁思成和林徽因就会经常聊到未来的专业选择和发展方向。
有一天,林徽因告诉梁思成,她打算学建筑学。
梁思成大感意外,他无法把毫无生气高大冰凉的建筑物跟眼前这个活泼可爱清秀美丽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林徽因看出梁思成的不理解,就向他解释什么是建筑学。她眉飞色舞地跟梁思成讲了半天欧洲大陆那些“凝固的音乐”“石头的史诗”。
梁思成当时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看着林徽因那兴奋的表情,就不假思索地决定了,自己也要学建筑学,哪怕对它一无所知也要学。只是为了心爱的姑娘。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看似冲动的决定,却决定了自己几十年后学术的成就和地位。让自己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从未听过的专业,并且做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贡献。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日子慢慢进入夏季。梁思成满怀憧憬地等待着清华学堂举办毕业典礼,然后自己就可以和林徽因一起去美国了。一向稳重的他,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按捺不住。临近毕业的这段日子里,他多次对几个月之后的美国生活产生遐想。
林徽因也一样。一见到梁思成,就跟他谈起去美国后的种种打算。两人想到要离开家庭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心情的激动和兴奋难以言表。
不料,乐极生悲。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1923年5月7日,是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这一天,梁思成和弟弟梁思永骑着摩托车从家里前往长安街参加北京学生的游行示威活动。谁知刚出门不久,就被一辆汽车撞倒。梁思成被压在摩托车下,不省人事。弟弟梁思永赶紧跑回家去,喊家人把梁思成送到了医院。
当时的西医还不够发达,医院给梁思成做了全面检查,说是没事,不需要动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梁思成本人却感觉自己下身不听使唤。后来找到了好的医生,又做了检查,这才确认,梁思成腰部是没问题的,但是左腿骨折,需要动手术。
此时,梁思成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动手术之后,他的左腿就比右腿短了一厘米,由此落下了脊柱与脚踝的终生残疾。
梁思成遭遇车祸,对于林徽因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赶到医院,在梁思成的病床前,潸然泪下。
梁思成忍着痛笑道,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林徽因便依偎在他胸前,两人十指相扣。
自那天起,林徽因每天都来医院看望梁思成。来的时候,通常会带上当天的报纸,还有梁思成爱吃的零食。梁思成背疼腿痛,林徽因就给他擦汗,给他讲弟妹间的趣闻,给他读唐诗宋词。
有了林徽因的陪伴,梁思成觉得卧病在床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反倒有几丝甜蜜在心头。林徽因也没有因为梁思成的残疾而弃之而去,反而庆幸梁思成与死神擦肩而过,给了他们相爱终生的机会。
在梁思成能够拄拐下地行走的时候,林徽因从培华女子学校毕业了。她考取了半公费留美的资格。她剪掉长辫子,留了齐耳短发,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许成熟。她欢快地跑到梁思成的病房里,给梁思成展示她的新发型。只等梁思成的腿痊愈后,两人就去美国。
当时的北京文艺界,有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了聚会方便,在北京西单石虎胡同七号租了一个院子,成立了一个社,叫“新月社”,并且创办了《新月》杂志。成员主要是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人。“新月”这个名字是来源于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本诗集——《新月集》。泰戈尔,印度“诗哲”,1924年4月受梁启超和蔡元培的邀请来华访问演讲。他是印度百科全书式的哲人,在印度很受尊敬,来到中国也受到很高的礼遇。前去车站迎接他的就有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辜鸿铭、梁漱溟、蒋梦麟、熊希龄等一大批名流。泰戈尔在北京的所有公开活动,都有林徽因和徐志摩陪同。林徽因一时名声大噪,报纸上到处都是对她的赞扬之辞。
林徽因从此踏入文艺界,开始频繁从事文艺活动。并且与新月社诸人交好。
这一年6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办妥了赴美手续,做好了一切准备,启程来到了美国康奈尔大学。之所以来这么早,是想利用暑假的这几个月时间,适应新的环境,预习新的课程。等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就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注册。但是等开学后,他们前去建筑系报到时,却得到消息:建筑系不招收女生。因为建筑系的学生经常要在深夜里画图纸,而一个女生深夜待在画室里是很不合适的。林徽因就和梁思成商量了一下,两人都改报美术系,而把建筑系的课程当成选修课。
梁思成以前在清华学堂就是美术编辑,有深厚的底子,因此很快就适应了学习环境。而他对建筑学的课程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整日钻进图书馆里不出来,分析研究西方的建筑。他记录下这些建筑的数据参数和相关评论,并用自己擅长的钢笔画绘制出来,看着既美观,又分明。在治学这方面,梁思成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梁启超的衣钵,严谨、一丝不苟、忘我。经常泡在图书馆就忘了吃饭。
而林徽因却不是这样。学习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像这种学科的基本功,打造的过程犹如打铁,一次一次的重复,很是乏味。林徽因就有点坐不住,每当周末,她看到美国的同学回各自的家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念大洋彼岸的家乡。她只有不停地给父亲和胡适、徐志摩这些新月社同人写信,以解忧思。
在这些信里,她称自己在美国的生活是“精神充军”。
梁思成是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里。他虽然照常关心林徽因,也体察到了林徽因的寂寞,但是并不打算抽出时间来陪她玩耍。班里同学邀请林徽因一同去野餐,林徽因就来找梁思成,结果劝了半天,梁思成坐在绘画板前面岿然不动,只顾专心绘制建筑图纸。林徽因便只好自己去玩了。
梁思成刚来美国不久,就接到父亲的信,说是母亲患了乳腺癌晚期,已然不治。梁启超原本打算让梁思成回来尽孝道,但没想到李慧仙很快病逝,梁思成自美国回北京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根本来不及。因此就拍了个电报,让他不必回来奔丧,在外好好进修便是尽了孝心。梁思成只好大哭一场作罢。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林徽因和梁思成为梁母的逝世而感到悲痛的时候,噩耗再次传来,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也去世了。林长民时任东北军第三军副军长郭松龄的幕僚。郭松龄是老革命了,早年就参加过同盟会,投身过辛亥革命,后来在东北军里面很有威望。1925年5月,郭松龄率十万东北军倒戈,反对张作霖专权,以求结束军阀混战的局面,实现民主政治。结果队伍在巨流河遭到了张学良所率部队的伏击。林长民当时正随军,中流弹身亡。
消息第一次传出的时候,大家都希望这是误传。梁启超多方打听,得到确信之后,给林徽因发电报。林徽因得到消息,本来执意要回国,被梁启超一封接着一封的电报给阻挡住了。想到父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林徽因就痛苦万分。她茶不思饭不想,闭上眼就是父亲旧时的音容笑貌。她想起父亲曾经写信告诉她,他已厌倦了政治上的尔虞我诈,准备从明年起就不再涉足政坛,从此关起门来教育子弟,闲来侍弄花草,练习书法。可怜一生儒雅风流的父亲,如今弃尸荒野,撒手人寰,扔下这么大一个家庭,十几口人。母亲和姨娘都不会谋生计,如何安身?年幼的弟妹能依靠谁?每想到这里,林徽因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的痛。她一下子从幸福的云端跌到了尘埃里。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认识到现实的残酷。经此巨变,一向活泼的林徽因也变得沉默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和人生的变幻莫测使她对人生、对生命、对爱情都产生了新的看法。她深刻意识到,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可能转瞬即逝,要想长久地拥有它们,就要让自己变强大,去守护它们。
此后,林徽因也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当中,其刻苦程度甚至不亚于梁思成。在这一段时间里,梁思成尽一切努力去陪伴她,减轻她的痛苦。但是他知道,心结是需要她自己去解的。任何人的帮助也只是起到安慰作用,哪怕亲密如他。如今看到林徽因的蜕变,梁思成总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