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黄
此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主角是两只狗,其中一只是老邦家的阿黄。
老邦是二淘的本家爷爷,他的外孙女婿是二淘的中学同学,许多事情,二淘都是从老同学嘴里听来的。
村里人都说,老邦的女人和外孙患上黑热病,全是阿黄的癞疮传染的。这话其实不准确,阿黄之外还有他狗。
既然说的是狗事,若能让狗来讲述多好。狗叙狗事,狗抒狗情,狗说狗理,狗发狗论,狗世的喜怒哀乐,狗间的爱恨情仇,听狗评说,也许会更真实、更自然、更亲切、更公平,当然对人类也是一个参考。在世界人权亟待完善的时代,给狗一个机会,也算人类向生态平衡迈进了一步。鉴于此,这里就将故事的讲述权交给老邦家的阿黄了。
一
我是阿黄,就是常在村西菜田里窜来跳去的那只黄狗。
你们大搞公社化时,生产队都有菜地,派专人管理,我的主人老邦就是一个。
老邦五十八岁,早年中风,嘴㖞了,眼斜了,说话还结巴,但是人勤快,又厚道。队长让他管菜,放心。他每天在地里拔草、浇水,难得有个伴。累了,就坐在河沿石岸上,磕鞋里的积土,然后望着远方的山崖发呆。心情好时,他也说话。和谁说?和我说。人都说老邦讲话结巴,但在我听来句句顺溜。我趴在他脚边,竖着耳朵,仰脸看着他,听他言说。当然,你会嗤之以鼻:狗模狗样,也懂人语?其实,别人的话我不敢打保票,老邦的话我绝对能听懂。我跟随他二十四年,可以这么讲,他眼珠转一转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何况他讲出来的话!
二十四个春秋,对你们人类而言,弹指一挥间。你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二十四岁的人能长多大?就是初涉世事的毛头一个!对我们狗类而言却已日薄西山,是老掉牙的年纪了。就拿我的同类藏獒来说,算是高寿家族,顶多活二十岁。北京犬也算寿星犬了,听说最长者也没超过十八岁。像美国的可卡犬、欧洲的牧羊犬、日本的秋田犬能活十三岁就是高寿了,法国斗牛犬、阿富汗猎犬、爱尔兰雪达犬都没超过十二岁。我算什么,只是林虑山一只不知爹妈是谁的土狗,能和它们比吗?但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可见我的长寿,简直可以创你们的吉尼斯纪录了。五年前,我的磨牙没了;两年前,我的尖牙没了。剩下的牙齿大都松动,也不剩几个了。“犬牙交错”的情景早已化作遥远的记忆,如今连硬窝窝头都不敢咬,更别提啃鸡骨头了。但我的头脑尚好,岁月沧桑、世事变幻已使我对世界洞若观火。人们常讲“世事洞明皆学问”,对我们狗类何尝不是如此?人们赞美我们时总说“这是一只精明的狗”“懂事的狗”“善解人意的狗”,其实说到底,那都是我们洞明人间炎凉、狗间世事的结果。听前辈讲,很久以前有一支歌谣:
豢狗莫养猫,猫狗不同趣。
猫饱不捉鼠,人富它来聚。
狗饿还守家,主贫驱不去。
不客气地说,把那嫌贫爱富没有骨气的猫和我们狗类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对我们狗格的一种侮辱。
听说人类几百年前就在讲人权,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为自由而战”“为人权而战”,可是你们想过我们狗权吗?你们还讲什么“言论自由”“人身自由”,据说都写进宪法了,我们狗类呢,你去看看那些狗肉店吧,那就是我们生存境遇的写照。报道说,广西某地举办什么“狗肉节”,真是惨绝狗寰!还有你们人类强加于狗的种种污名,什么“狗戴官帽——仗势欺人”“狗不吃屎——糊弄人”“狗戴礼帽——装大人物”“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狗头军师——尽出歪主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得我们一无是处,连我们的大便也成了世界上最臭的“臭狗屎”!其实,什么屎最臭?人屎最臭!据说丹麦的考古学家在一个小岛发现两个十四世纪的厕所,装满粪便的粪桶保存了七百年,不但完好无损,还发出令人掩鼻的臭味,真是遗臭万年。但欲加之罪哪容争辩?也难怪,我们连生存权都没有,哪里还有争辩权!
衷心感谢仁慈的作者,是他老人家给我们狗类辟出一席之地,让我这只即将走向死亡的老狗说几句心里话,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激动又多么难过。我的心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为什么?因为在周围,正有几根长矛和短棒包围着,我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只能在被押赴坟场前,面对熟悉的山梁、丛林和村边小路,做最后一次演说了。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那个炎热的上午说起。
防疫站站长老张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来找老邦,调查老邦女人和他外孙染病的事。那段时间,不知为啥,村里流行一种怪病,患病者多数是小孩,个个面如锅底,黑如焦炭,肚子肿大,高烧不止,有的不断流鼻血,有的牙根腐烂,连蒸熟的红薯都咬不动。人们说这叫“大肚脾”,村医千柱说它的学名叫杜氏利什曼病,又叫“黑热病”,其实还不如“大肚脾”听起来好懂。很不幸,老邦的女人和外孙得的就是这种病,如今一老一少四肢如柴、肚大如鼓,要不是听他们说话,连我这只经验丰富的老狗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话说那几人急匆匆走进家门,我们家院子不大,窗前的石榴树还未开花,但满树繁枝绿叶,将小院罩得一片阴凉。我的居处就在屋门一侧窗外的香台底下,四根石柱支撑着一块方石板,通风而敞亮。当然,东边的柴棚也随我出入,老邦对我是蛮开明的。此时,我正在香台下趴着歇凉。虽然来者陌生,但是看老邦的眼神,便知是熟人。我不像某些狗,有点风吹草动就狂咬乱叫、张牙舞爪,故意表演给主人看,我不会。那种大惊小怪的举动只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拿你们的话说,就是没素质。说句实话,没素质的狗和没素质的人一样,烦死狗了。老张等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眼皮眨了一下继续打盹。这时隐约听到有人语:
“快看这只狗,身上全是癞,怪不得你家有两人得病,全是它惹的祸。”
我一惊,耳朵不由竖起来。
“不是因为什么虫吗,怎么说是阿黄?”
“是杜氏利什曼原虫,狗如果染上这种病菌,就会生癞,它一旦咬人就会传染。”
“阿黄通人性,从不咬人。”
“但叮过它的白蛉子会叮咬人。”
老邦无语。
“老邦,你知道阿黄身上的癞是从哪里来的?”
“听千柱说是别的狗传染的,可是我们村没见过生癞的狗。”
千柱是村里的医生,我认识。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的唇须颤抖着,原来主人的病由我而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有种祸从天降的感觉,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懒懒溜出院门,走向窄窄的青石小巷。
村里的小巷大都没有名字,巷道的宽窄、墙壁的凹凸、门楼的高低都不相同,它们却像图片一样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脚下的石头冷冷地铺向巷口,巷内空空荡荡,像一个巨大的洞要将我吞噬。那就把我吞掉吧!我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等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条小巷里,我奔跑过,漫步过,狂叫过,低吟过,撤过欢,跳过舞,打过滚,做过爱,它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我的爪印、牙痕和体温,每一个石缝里都隐藏着我的毛发、尿液和气味,如今,它们竟变得如此陌生,我感到一片茫然。两侧的土坯墙如两道悬崖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郁闷万分,为什么人间灾病竟由我而起?我已老态如此,老邦会怎样处置我?自己明天的命运会是什么?
第二天,老张带着那几个白大褂又来了。他们径直走进堂屋,说要与老邦“商量商量”,我趴在香台下,竖起耳朵。我知道,他们的谈话肯定与我有关。
“你家的狗能传染黑热病,必须除掉。”
“不中,说啥也不中,我可以花钱给它看病,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谁敢给它打针?万一咬到人,就出人命了,你赔得起?像去年,黑狼咬人事件,咬伤的八个人有一个活下来的吗?”
“黑狼是野狗、疯狗,阿黄不是。”
“狗又不是人,你敢保证没有万一?人命关天,你担当得起吗?”
“你们不知道,阿黄对我家有恩啊。”
“什么恩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
“刚解放时,东河漕一带狼多,我儿子两岁时,大白天给狼叼走了。从那时起,我养了阿黄。当时,连年大旱,母猪河都断流了,全村人要到八里外的洹河滩去挖沙淘水,水少人多,我便半夜起来去淘。阿黄才一岁,却很懂事。我只要手一碰钩担,它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会马上跑到前面引路。有它做伴,我就不怕碰见狼了。你们说,要是没有阿黄,我们全家当时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我能忍心把它灭了吗?”
听着主人的话,我心里像撞倒了五味瓶,老邦不愧是知我爱我的主人!你们人类常讲什么“公仆意识”,你们知道仆人应该做什么吗?主人对仆人的信任是怎么换来的吗?那要靠心灵感应,要靠具体的行动啊。老邦,我真是没有白跟你呢!
主人又说:
“你们不知道,民国三十七年,咱石板头半年没有下一滴雨,那真是无麦无秋。瓜秧吃光了,豆蔓吃光了,草根挖光了,树皮剥光了,连蛤蟆岗的白矸土都挖尽了。全村几十头牲口全都饿死宰杀了。眼看没法活下去,我逃荒到了山西霍州,那里地广人稀,到处狼虫出没,我们住在窑洞里,夜里经常听到狼在洞口嚎叫。亏得阿黄守着,才平安无事。一次阿黄和两只狼干上了,它的腿被咬伤,依然拼死搏斗,到现在那条腿还有点儿瘸。你们说,我能让阿黄去死吗?”
仁义啊,老邦!来世作狗,我阿黄还跟你!
“听你的话,还真是条好狗。我们也不勉强你,你先用敌百虫喷洒一下狗窝,灭杀白蛉。好好想想,黑热病这么猖獗,是先顾人,还是先顾狗?”
说到这儿,老张等人出了屋子,我头低垂着静静地看他们走出大门。临离开时,老张回头盯了我一眼,从他那诡异的眼神里,我感觉,老邦怕是保不住我了。
那天夜里,老邦端来一碗粥,倒在我的饭盆里。我哪儿有心思吃东西,老邦催促说“吃”,我勉强舔一口;他再说一遍“吃”,我再舔一口;舔过后仰脸看他,他竟默默流下了眼泪,什么也不说,坐在石墩上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然后看天,再看我一会儿,再叹口气,再看天。就这样,他呆坐在我面前,一直到天亮。
我知道,老邦的心动了。
三天后,老张带着几个年轻人又出现了。我感到不妙,悄悄溜进柴棚。只听老邦和老张在说话,老邦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很激动:“你们把它牵走吧,别让我看到!”
“放心。”
“把它埋在俺家坟地的柏树下,将来我死了还能看到它。”
“行。”
就这样,我的脖子被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套着,跟着老张一伙走出家门,走过我熟悉的那条小街,出了村子。路旁的村民纷纷议论:
“原来是老邦家的狗在作怪啊。”
“要是早把它打死就没事了。”
“这狗挺通人性的,从没咬过人。”
“听说老邦找了公社领导,谁敢动他家的狗?”
“那是老邦讲仁义。”
听着听着,我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作为老邦家的狗,我不能为主人脸上抹黑啊。
春天的田野空气格外清新,微风拂面,挟带着几丝寒意。麦苗尺把高,天地一片葱茏。畦垄里的打碗花绽放了,挂满了喇叭形的花冠,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像是成百上千支小号角,合奏着一首送别的乐曲。还有蒲公英,叶片葱绿,花瓣金黄,用不了多久就会吐出白色的绒球,随着细风,绒球上白色的毛絮便飘满了世界。刺角菜,花色浅红,吃到嘴里有股淡淡的甜味,但过不了多少时日,那叶上的尖刺便硬得难以下嘴了。要是在平时,我会追逐着飘飞的小茸球疯跑,麦苗摩擦肚皮的感觉是很舒服的,野花绽放时的艳丽色彩会令我心花怒放,禁不住跳跃撒欢,飞一样窜过块块麦田,跃过道道沟渠,跨过母猪河上的石桥,片刻之间,窜至蛤蟆岗的山顶,蹲坐在高高的石台上,一边伸长舌头喘气,一边望着脚下的房屋、道路、田野、河流,感觉自己就是这一带山水的主人。
但此时此刻,我丝毫没有往日那种喜悦与欢畅。我知道,这是我狗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二
防疫站的老张说,我身上的癞病“原因不明”。其实,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因为另外一只狗——阿黑。
千柱医生说我身上的癞是别的狗传染的。他的话真对。
阿黑是一只流浪的母狗,它全身黑毛,除了那双闪着铜一样光芒的瞳仁外,整个身体就像一块黑炭、一团乌云。尤其在漆黑的夜里,它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感到神秘而恐怖。多少年来,它出没在母猪河岸的树林里、草丛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是一只狼,故村民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黑狼”。
“黑狼”是你们人类的叫法,我们狗族,称它阿黑。它和我们同族,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家。虽然到处流浪,却是我们狗族的骄傲。尤其值得敬佩的是,它剽悍异常,力量胜过任何家养的公狗。如今的狗族受人类影响,审美标准严重异化,许多公狗早已失去雄性的威严,变得娘娘腔、奶声奶气,还穿上人类的围裙、肚兜、短裤,带上领结、头花、眼镜,甚至涂上彩甲,描眉画眼,摇头摆尾,起立蹲下,敬礼握手,搔首弄姿,来博取主人的香肠与亲吻,真令狗作呕。据说城里许多宠物狗,不但丧失了看家驱贼的本领,甚至连猫类鼠类都敢骑到它们头上拉屎撒尿。悲哀啊,狗已不狗,简直是我们狗类的堕落,狗间的悲剧,狗国的耻辱。据说我们的祖先是狼,机智、勇敢、忠贞、团结,这种优良品行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阿黑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一员。这只无家可归的母狗,处世放荡不羁,毫无家狗身上常见的奴颜婢膝,其英姿与妩媚,特立与独行,令狗向往。尤其令我心动的是,它拥有粗犷豪放的歌喉,能发出感狗心魄的歌声。在寒冷的冬季,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我们会经常听到它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的吟唱:
林深径远,山高水长。
午夜漫漫,家居何方?
叩星星闪,问月月藏,
天地悠悠,我心苍茫。
如此空谷回音,实乃狗世绝响,只有饱经流浪之苦的阿黑才能唱出。在青纱帐遮天盖地的秋天,阿黑的歌声在白天也能听到:
没有摇尾
没有媚眼
有的是矫健的四肢 锋利的钢牙
没有棚舍
没有屋檐
高山深谷就是我的家
广袤原野 任我驰骋
独来独往 了无牵挂
我是黑狼
我就是我
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犬
歌声来自高粱地,来自玉茭林,来自遥远的密林深处,在秋风里,在夕阳下,在嶙峋的蛤蟆岗上,在幽深的石板沟谷底,在高高的白云山巅,在无边的旷野中,传至天际,让孤寂的狗们感到新奇诡异又神秘美妙,我们的心灵似乎沉浸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当然,村里的人听不懂,还大喊什么“瘆人”“恐怖”“不祥”,说黑狼又在山里怪叫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方圆数十里,有上百只狗的心都在被阿黑的歌声感动得流泪呢。
阿黑是个才华横溢的歌手,也是位勇敢无畏的猎手。它从何处来,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它靠自己的本领在野外生活,母猪河边窟窿崖上的石洞就是它的家。为了保护自己,它从不在石洞附近活动。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那是前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在绿草如茵的河梁相遇。从它下颌门齿磨损的倾斜程度,可以知道它至少八岁了。当时,它的身体很糟糕,身上患有严重的癞疮,皮毛秃秃片片。据它讲,那是在与狼搏斗中落下的病根。我用尖爪梳理它毛发中的草屑,用舌头拂去它脸上的灰尘,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着、鼓励着,它被感动了,开始和我有了交往、有了交流。我们相爱了。
作为一只公狗,那是我狗生中最甜蜜最美妙的时光。在高高的山顶上,在淙淙的小溪旁,在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坡坳间,在凉爽的清风里、雨后的阳光下,我们欢快地奔跑,纵情地歌唱,我们呐喊,我们亲昵,我们做爱,我们畅想,阿黑快乐地躺在洁净的草地上,袒露着黑毛稀落的肚皮,眯着双眼,静静地感受着我的温存和爱抚。此时此刻,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存在。为了陪伴阿黑,我有三次夜不归宿的记录。寂静的晚上,它伏卧于我身旁,头伏在两只前爪之间,一耳贴地,一耳朝上,全身惬意地舒展着,享受着我的依偎,很快进入梦乡。梦呓中,我能听到它的轻吠、它的呢喃、它牙齿的摩擦声,看到它四肢轻轻地抽搐、耳朵微微地抖动,那种信任、依赖和温顺让我终生难忘。当然,回村后遭老邦一阵呵斥是少不了的,我只能保持沉默。为了阿黑,犯了家规,就是挨打也心甘情愿。主人做梦也想不到,让人们谈狼色变的黑狼,已经是我阿黄的心上狗了。
你们人类有句俗话叫“好狗记得千年屎”,似乎是借我们狗来贬损那些好忆往事的人,但这话本意并不错,我们狗类的确有着超强的记忆。与阿黑相伴的日子,它讲述了过去的流浪生活,也讲述了许多我从不知晓的人间奇闻。
它问我:
“你知道田锁吗?”
“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放羊老倌?他的飞石功夫比我主人还厉害,村里的狗都不敢靠近他!”
“他也有怕头。”
“怕谁?”
“老方。”
“就是那个见谁都赔笑脸的崔方?村里最胆小的狗也敢朝他示威呢!”
“那是你不了解他。田锁称老方是‘大侠’‘恩人’呢。”
“大侠?恩人?难道老方救过田锁的命?”
“当年田锁与一个逃跑的国民党兵在太行山里作强盗,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有一天,老方一伙在他们的黑店打尖,被下了蒙汗药。谁知正待动手,老方等人三下五去二,将田锁两人绑了个王八看瓜。众人商量如何处置,有人说告官吧,老方说‘不行,路太远,耽误行程’;有人说放了吧,老方说‘更不行,会留祸根’。众人说那怎么办,老方说扔沟里。于是大家一齐动手,将两人抬到悬崖边。正待往下推,老方多个心眼,问田锁:‘死鬼,家在哪里?’田锁说:‘石板头。’老方听罢,当即命令松绑,说:‘我也是石板头人,是崔祥的儿子。’田锁说:‘听说过此人,但我穿开裆裤时他就外出劁猪走江湖去了,他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老方说:‘你看不到他的样子了,他已躺在棺材里了。看在同乡的分儿上,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要保证,今后永不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田锁叩头谢恩,与崔方一道回了村。许多人不明白,田锁打小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抢男霸女什么坏事都干,怎么十多年不见,会变得如此老实。其实,那是因为有崔方在泰山压顶呢!”
“原来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赶巧了,有天晚上我到蛤蟆岗溜达,发现崔祥的墓旁有两人在拉话,就凑了过去,原来是他们俩。出于好奇,我悄悄靠上去,才知道了这些秘密。”
“还真是个秘密。平时看他们不动声色的,谁会想到会有这一出。要是没有崔方,真不知田锁会怎样作乱呢!看他那恶狠狠的目光,就知道不是善茬。”
“人心叵测啊!”
阿黑又提到了千柱:
“你知道千柱吗?”
“他给我疗过腿伤,有名的老中医。”
“他的过去呢?”
“听说在汉口行医,后来回了家。”
“那是说给政府听的,他可是国民党队伍里赫赫有名的军医呢。”
“这有什么不同吗?”
“说不清楚。我认识国民党的一条老军犬,白云山战役时流落于山野。听它讲,千柱曾是李铁头部队里的医生,当时,日本人和李铁头的一〇六师在白云山大战七天七夜,双方死伤惨重。”
“是南边那个白云山吗?”
“是的。千柱负责后方救护,伤员太多哪里救治得过来,只好简单包扎一下就抬往大后方去。许多伤员,路上疼死了。”
“好惨!”
“李铁头最后撤退时,千柱说自己家在附近,现有八十岁老娘无人照顾,希望能留下尽孝。这李铁头也不含糊,念他跟随部队多年,送他一些银两,就带着队伍朝东开拔了。”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
“不知道。在咱当地,只有那只军犬认识他。一次千柱上山采药被军犬发现,想跟他回家,但千柱怕暴露身份,装作不认识,拿起石头把它给撵跑了。”
“唉,人间的事情真是复杂。那只军犬还在吗?”
“死了。被你们村的罗锅李小五用猎枪打死了。”
“作恶啊!”
讲起李小五,阿黑又说起另一件事:
“你知道李小五的女儿吗?”
“红秧儿,刚上初中。”
“那是二妞,还有个大妞。”
“是李丑妞?好像几年前上吊死了。”
“为啥上吊?”
“不知道。”
“那是因为李小五。”
“怎么回事?”
“李丑妞给家人讲自己在县城打工,谁知道她竟是个暗娼。李小五这人不正经,到县城找小姐,没想到找的正好是自己女儿。丑妞没脸见家人,就在窑子里自尽了。”
“有这么巧的事?”
“千真万确。去年春节李小五给丑妞上坟,边烧纸边哭诉,我就在他身后不远,一切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李小五真是作孽!”
“老鸨见出了人命,怕政府追查,与李小五私了,赔了他许多钱。不然,小罗锅怎么会大兴土木,又修房子又盖门楼的。”
“那是他女儿用命换来的啊。”
就这样,我从阿黑嘴里了解了村里许多人间世事,可谓大开眼界。爱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分崇拜。
三
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言“乐极生悲”,狗界也不例外。就在我与阿黑如胶似漆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向我示爱时咬伤了我的脖子。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久,我的脚趾、肚皮和下巴便感到莫名瘙痒。遇到石棱墙角、桌椅板凳,总想靠上去蹭一蹭。蹭几下,身上的皮毛就会掉下几缕,后来变得一团团往下滚,再后来竟然一抖身就会落下一大块,终于露出一片片粉色的皮肉来,皮肤上结着圆形白色的鳞斑,别提多难看多恶心了。更讨厌的是,那种吸血的白蛉也开始向我围攻。往往是黎明时分——我睡意正浓的时候,它们从墙缝钻出,从屋角钻出,从草丛钻出,从阴沟钻出,从牛舍驴舍猪舍鸡舍等各类畜圈钻出,疯狂向我扑来。虽然它们体小如豆,但叮咬起来比蚊子厉害百倍。我痛痒难忍,在香台的棱角上蹭来蹭去,整宿整宿难以入眠。有一次,一只白蛉趴上眼皮,我终于看到了它的真面目,原来是种棕黄色的驼背飞虫。它们的叮咬一直持续到太阳跃出东山,才像听到命令似的轰然散去。这种骚扰闹得我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有末日来临之感。过去,我早晨醒来总是精神抖擞,到胡同里撒欢打滚,绕村庄跑几个来回;自打身上有了这种该死的癞疮,有了这些吸血的白蛉,我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每天无精打采,躲在老邦家的香台下面,连大门都懒得迈出一步了。
老邦带我去找千柱:
“你看阿黄全身脱毛,到底得了什么病?”
千柱戴上老花镜,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拨拉着我的毛皮说:
“这种癞肉顽皮,属于犬螨病,又叫癞疮、癞癣,病原体是犬小孢子菌和石膏样小孢子菌。十有八九是别的狗传染过来的,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
“我不懂什么菌,不过没听说谁家的狗有这种病啊。”老邦很纳闷。
“保不准是别村的狗呢,要么是野狗。”千柱说。
“你是说黑狼?阿黄不会跟那种狗在一起。”
“那也难说。我这里有个土方,你先试试。”
千柱让老邦用洋油给我抹抹。
洋油用了两大瓶,我的癞疮依然没好。
就在此时,阿黑怀上了我的种。
我心里高兴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当然,这事不能让老邦知道,也不能让村人知道。约会都只能在晚上进行。
阿黑生产了。
三个孩子,黑毛黄斑,煞是可爱。
谁知,就在小崽刚满月那天,一场大祸降临头顶。
那是去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村里的李小五要将窟窿崖下河滩的树林卖掉,一千多棵桐树外加百十棵柳树、榆树和槐树。据说他和村主任喝了几次酒,村里便以三千元的低价将林地承包给了他,让他搞什么药材基地。那天,来买树的都是他的酒肉哥们儿,有本村的马五生,西园村的石郭子、路八金,北河沿的雷正法。四个买主随着李小五来到林地,几十个民工跟在后面,不到半天就把林区砍伐了一半。这时,他们把目光投向崖上的石洞:三只小狗听到人声,趴在洞口正朝崖下吠叫。李小五听到头上有狗叫,大声说:“哥们儿,老天爷给我们送下酒菜来了,上去把野狗窝戳了,兄弟今晚备有好酒。”于是,几个人带着棍棒攀上悬崖,钻进石洞。只听一阵惨叫,三只小狗的尸体被抛下石崖。
此时,我与阿黑正在山上戏耍,突然间,隐约有狗的叫声传来,阿黑像预感到什么,扭身朝山崖处跑去,我紧随其后。在山崖的壑口处,我们共同目睹了那最悲惨的一幕。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阿黑惊叫一声,从石岩上坠落,摔在一块尖石上,昏了过去。
我悲伤、愤怒、绝望,守着阿黑直至日落。
那是我狗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夜晚,孩子们的惨叫,李小五们的狂笑,阿黑的哀伤,往日的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像过电影般在眼前展现,令我彻夜难眠。我想到了复仇,对,要为孩子们报仇,等阿黑身体好转,就付诸行动,朝凶手讨还血债,李小五是逃不了的,还有谁?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一声声怪叫,一个个身影,我心乱如麻。
次日清晨,老邦与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待他从茅厕出来,拉开门闩,我便叼起一块黑面窝窝,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老邦连喝三声“阿黄回来”,我置若罔闻,一溜烟朝村东跑去。
在山腰的一棵老槐树下,阿黑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我轻声哼叫着安慰它,看它慢慢咀嚼窝头,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仰首望,太阳已跃过东方的山尖,高挂于碧蓝的天空,又是一个艳阳天。此时,阿黑朝远处洞口吠了一声,要在过去,三只小狗会齐刷刷探出头来,吱吱欢叫着,欢迎母亲归来。如今,满眼空空荡荡,死一般寂静。阿黑的两只耳朵耷拉着,毫无生气。突然,它抬起头,发出一阵低吼,接着放声大叫起来,那声音歇斯底里,响遏行云,像是在向苍天控诉,向世界哭诉。片刻间,它的嘴角溢出白沫,舌头鲜红如血,牙齿尖锐如锥,金黄的瞳仁变得滚圆而晶亮,黄圈内的黑圈圈如同弹珠,眸中的白点像一只高倍数的射灯,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我吓得浑身哆嗦,轻声呼唤它。它毫不在意地斜视我一眼,对着前面一棵桐树的根部狠狠咬去,树根噼啪一声断了。它似乎在发泄难以压抑的愤怒,回头又咬起自己的长尾巴来,嘴里含着一绺黑毛,精神恍惚、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跑去。坏了,阿黑疯了!我在后面追赶着,大声呼唤着。它似乎什么也听不到,径直朝村里奔跑。
阿黑绕过村南的岔道,毫不犹豫地拐入西边一条窄窄的小巷。我马上意识到,它是要去村南李小五的家。我们晚上约会时经常来村里散步,对每家每户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要复仇,为我们的孩子复仇。刚至巷口,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学生装,挎个双肩包,是红秧儿,李小五的二女,她在县里上初中,刚刚放麦假。阿黑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瞬刻之间,又嗖一声冲了上去,随着红秧儿“妈呀”一声惨叫,嫩嫩的小手被咬伤一大块,鲜血淋漓,滴洒在青石街上,像洒了一地的红药水。有人闻声赶来,正是李小五,阿黑看到他,立即改变方向怒吼一声扑了过去。李小五顿时倒地,捂着隆起的肩背嗷嗷大叫。此时,李小五的老婆正在晒棚上晾麦子,见此情景,吓得拍着膝盖大喊:“快来人呀,黑狼咬人了。”阿黑掉转头,退出小巷,朝北向的大街奔去。
大街上人不多,几个眼花耳背的老头老太太坐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听到喊声,见有狗跑来,一个个吓得“娘啊爷啊”乱叫,连滚带爬钻进了附近的门洞。几个年轻人听到动静,拖着铁锨木棒从家里跳出来,阿黑已不见了踪影。
石板头村的街道就数中央的南北街最长,贯穿了整个村庄。时值半上午,满大街铺着炽热的白光。阿黑头也不回地顺着东墙根一溜烟朝前飞奔,我在后面追赶着,高叫着,街上的人都以为我在帮他们追黑狼,哪里知道,我是在呼唤阿黑赶快躲藏。此时的阿黑已彻底失去往日的温柔,对我的呼叫置之不理。它喘着粗气,飞跃着,蹦跳着,直到村北路口马五生家门楼前才停下脚步。看到铁门紧闭,阿黑似乎没了主意,停留片刻,改朝北河沿方向冲去。说来也巧,就在刚要出村的当口,马五生拎着一根扁担从远处跑来。他听说有疯狗在村里咬人,匆匆赶回来打狗呢,没承想与阿黑撞个正着。马五生人高马大、膀粗腰圆,抡着扁担朝阿黑猛扫过来。只见阿黑轻身一跃,像黑色幽灵瞬间闪到他的背后,没待他回头,已咬住他的脚踝,马五生疼得飞起一脚,把阿黑蹬出一丈多远。阿黑打了个滚,出溜一下爬起来,再要攻击,发现一群人掂着家伙围将过来,高喊着“打死它”。于是,丢下马五生,跳入路边的槐树林,转眼之间不见了。
马五生坐在地上,抱着一只脚直喊“唉哟”,几个人围着林子乱投石块,想把阿黑轰出来。我蹲在一旁冷笑,阿黑能有那么笨?早没影了!跑哪儿去了?应该是北河沿。这里离北河沿最近,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雷正法。
果然不出所料。阿黑钻入槐林,顺着林后的沟渠朝北奔去。北河沿是离石板头最近的自然村,曾与石板头村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后来两村闹纠纷,又分了家。没有几分钟,阿黑便进了北河沿的石街,直奔雷正法的家。雷正法是县货运站的司机,三天两头在外面跑运输,碰巧今天没出车。他和老婆推着水车正要去拉水,刚出家门,阿黑出现了。雷正法见势不妙,对老婆喊:“黑狼来了,快回家!”说时迟,那时快,大铁门刚要关上,阿黑已挤进院子,它先是朝雷正法扑去,雷伸出胳膊来挡,小臂被撕下一块肉来。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女人拎起塑料桶来砸,手背也被咬出个口子。此时,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几个光脊梁的男人掂着粪叉铁锹喊叫着拥进院子,把阿黑团团围住。阿黑狂吠着,扑跳着,趁人躲闪时,纵身一跃,逃走了。
咬伤了雷正法两口子,阿黑跑出村外,连想都没想,径直朝西园村方向奔去。它翻过山冈,越过田野,不到十分钟便来到西园村村口。这里,树荫下到处是三三两两歇凉的人。阿黑疯了,它是一只因悲伤过度愤怒难抑而失去理智的疯狗。但它好像又没疯,它对那些歇凉的男女老幼视若未见,径直朝村北奔去。那里,住着杀害它孩子的仇人,石郭子和路八金。此时,两人就坐在大槐树下的麻将桌前,玩得正在兴头上,四周围着一圈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手中的牌,谁也没有注意到阿黑,阿黑也没在意这群人。它经过牌摊不远,忽听一声大喊:“和了!”跟着一声叫骂:“他娘的!”这两句话像磁铁一般把阿黑吸住了:石郭子!路八金!它掉转头大吼一声朝牌摊冲来,观牌的人吓得齐刷刷闪出一条道来,阿黑一个飞跃上了牌桌,立足未稳,牙齿已咬住四根正在搓牌的手指,三根是石郭子的,一根是路八金的。随着一阵惨叫,牌桌上血星四溅。路八金的儿子路小富也在观牌,见老爹遇难,急忙来救,一拳打在阿黑腰上。阿黑应声倒地,路小富也因用力过猛趴在了地上,阿黑顺势一口朝路小富的脚咬去,牙齿穿透了塑料凉鞋,路小富的脚趾渗出了鲜血。周围人群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阵喊打,乱脚齐下,阿黑顿时口鼻出血,汪汪的狂叫渐渐化作吱吱呜呜的呻吟。片刻之后,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我在村口望着,心如刀割,不禁呼喊起来:
“阿黑呀阿黑,英雄啊!”
疯狗被打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石板头周围的村庄。惊魂未定的人们,长长出了一口气。
唉,是阿黑的性格决定了它的命运,它要报复,要复仇,但它哪里会想到,在它的口下,丢掉的是一条条人命啊。
话说李小五和他的女儿被咬伤后,按民间传说中的偏方,钻进了自家的地窖里。他们必须在下面躲避一百天,不能听到任何响声。白天下去,晚上出来。红秧儿下去不到三天就死了。女儿出殡时,什么响器都没敢用,就怕李小五听到声音。李小五在地窖里足足待了三个多月,看看没事了,才胆战心惊地爬出来。又过了数月,没犯病,看来真的没事了。第二年开春,李小五去自己的药材基地干活。那天说来也怪,出门时还是晴天,红彤彤的太阳高照着,刚到窟窿崖下,突然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只见一团黑色旋风裹着沙土迎面卷来。他听说吐唾沫可以驱邪,刚要张嘴,头顶咔啪一声炸雷,崖上那棵百年老椿树被拦腰劈断,呼啦啦连枝带叶砸了下来,李小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躺在自家床上。起初低烧发困,有气无力,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接着头痛、全身痛,呕吐不止。他老婆以为是重感冒,给他吃药丸、灌姜汤,但全无效果。只见他双眼充满惊惧之色,神情恍惚,烦躁不安。见有人来,便疑神疑鬼,睡着后梦呓不断。他对老婆说:“我冷。”老婆给他盖上棉被,他又说,“我痒,身上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老婆突然想到该不是狂犬病犯了吧,慌忙去喊千柱。千柱看到,李小五把窗户遮得严严的,还不许别人大声说话,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脸前飞来一只蝇子,老婆挥手驱赶,他立即喝止,说是怕手扇风。千柱问:“小五,想不想喝水?”他点点头。于是端来半碗温开水送到他面前,他盯着那碗,一动不动,停了足有一分钟,突然抱碗猛吞一口,却咽不下去。千柱走出屋门,对李小五的老婆说:
“狂犬病,怕治不了,准备后事吧!”
两天后,李小五牙关紧咬,断了气。
再说马五生。那天,他凭着身强体壮,回家后用肥皂水将脚后跟的伤口冲洗了一遍,照样收麦子。没几日脚踝上结了硬硬的痂。这时,县防疫站听说疯狗咬人事件后,很快购进一批狂犬疫苗,派医生来村里坐诊。红秧儿已死,李小五躲在地窖里死活不出来,马五生则像没事人似的,对医生说:“邯郸有卖疯狗药的,一吃就好,谁愿意花钱挨针受痛?”其他患者也附和着,结果不了了之。谁知没过一个月,马五生犯了病,只见他躺在床上,两眼通红,大汗淋漓,脑袋不停地晃来晃去,惊恐地喊着“黑狼黑狼”。他声音嘶哑,口水不断,全身抽动,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有人走近他,他吓得躲在床角哆嗦,龇牙咧嘴做出撕咬状。千柱喊来崔方和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用纱布将他双手双腿绑在床沿上,然后给他熬制从邯郸取回的汤药,每次一碗,一天两服。但没过三天,马五生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还有北河沿的雷正法。事发半月后,他频发高烧,变得神志不清,醒来后情绪高度兴奋,终日烦躁不安,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怕风,怕雨,有一日竟在喝水时突然咬伤了老婆,两日后死去。没过一个月,其老婆被咬伤处亦疼痛难忍,忽而火烧火燎,忽而如针刺锥扎,忽而四肢麻木,忽而浑身瘙痒,她不停地在身上抓挠,乃至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病发后的第三天也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孩子,女孩五岁,男孩三岁。
西园村的石郭子在事发后三个月病发,同前几个人一样,头疼、恶心、呕吐,不敢洗脸,不愿刷牙,人变得狂躁不安,未及半月也入了土。
路八金父子几乎同时犯病,送到县医院,打过几针后便能喝米汤吃鸡蛋了,家人认为病有好转,花不起过多的治疗费,便用板车将他俩拉回了家。当天夜里,两人双眼发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家人给他俩喊魂喊到天亮,最后还是结伴奔上了黄泉路。
悲剧啊!
四
阿黑去了,窟窿崖上的石洞空了,洞下那片茂密的树林也消失了。李小五的药材基地散了摊子,村主任转包给一个挖矿的,在那里盖起了金属镁厂。高高的烟囱每天喷吐着黑色的烟雾,家家户户的屋顶落满了厚厚的煤灰。母猪河流淌着厂里排放出的废水,浑浊黏稠,腥臭难闻。村主任只管收矿主的管理费,哪里管得了许多。
老邦家的坟地到了,我的讲述也要结束了。我看到了坟丘后面那棵苍翠的柏树,树周围的连翘花开了,围成一个巨大的黄色花环;也看到了树下那堆新土,土堆旁有个深坑,那就是我的归宿了。唉!阿黑去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你也许不记得我,我是老邦家的阿黄,一只活了二十四年的老狗。
身后,几个男人在耳语:
“要说这狗蛮仁义的,难怪老邦不舍得。”
“不舍得也不行,全村人都要没命了。”
“让他给老邦守墓吧,将来老邦死了,有只狗陪着也是福气。”
说得是,老邦,我阿黄在地下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