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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羊与羊倌

在石板头,让二淘最感温馨的是西天寨南侧背风处那片长满白草和黄贝的缓坡。坡半腰,有个青石垒起的羊圈,依着一道丈余高的岩壁,如扇面般圈着一百多只绵羊。羊圈不大,边长百十步,圈内地面石板凹凸不平,墙外是通向谷地的坡道,走过路过,老远便能听到圈里传出的“咩咩咩”的声音,此起彼落,像是羊儿们在举行唱歌比赛,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膻气和草粪味,热闹而亲切。

公社化时代,在村里人眼中,那羊圈就是一个肉柜子啊!它圈着全村人的欢乐和希望。越到临近年关,那石圈越是吸引村民的眼球。每逢上工时刻,社员们走过圈旁的石板路,嗅着从石墙内飘出的羊膻味,脚步格外踏实。透过胳膊粗的木栅栏,他们兴奋地指点着圈里簇拥的羔羊,哪一只正在怀崽,哪一只正当壮年,哪一只毛重多少,哪一只很快要成为口中美味了,指点一番,评论一番,滋油的肥肉似乎就在嘴边,诱人的肉香似乎已冲进鼻孔。啧啧之中,哈哈之中,咽口唾沫,荷锄挑担心满意足地朝田埂走去。此时,天也高了,地也阔了,路也平了,连挑着账本的罗锅陈六儿走路都变得矫健了许多。

一过霜降,冬天就近了。当人们把整车整担的红薯全部藏入地窖里,当人们把小山般的农家肥通通运到田间地头,阳历年到了。这时,任队长的三叔会指派几个青壮后生去抓羊。他们在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的簇拥下,顶着呼号的寒风,从西坡口出村,雄赳赳气昂昂,穿过白矸池,绕过西天寨,来到“肉柜子”旁,打开木栅栏,从中拖出几只肥壮的,用绳子牵拽着,高声吆喝着,前拉后拥,打道回府。那羊们似乎已知末日来临,咩咩咩哀鸣着,缩着头撅着腚,四蹄蹬地,死也不肯配合。只能在小伙子们捆拉抓抬的呼喊声里,被押至队部。在掌刀人吹胡子瞪眼的夸张动作里,在孩子们遮眼睛捂耳朵张嘴巴的尖叫声里,活蹦乱跳的绵羊片刻间变成了红鲜鲜的肉挂。此时,所有在场的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大人们拎着分到手的鲜肉回家包饺子去了,小孩子们则兴奋地抢夺着尚有余温的羊尿脬,鼓起腮帮将它吹得又大又圆。

三十年后,二淘做了教授,在宽敞明亮的大学课堂里讲授美学,讲到“美”字的含义,往往会引用《说文解字》里的话:“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羊大则美,故从大。”讲到这里,他会停留片刻,明亮的秃脑门向上仰着,仰着,作沉思状。台下的小毛头们不知,此时此刻,二淘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石板头羊圈里活蹦乱跳的绵羊,那吹羊尿脬鼓得溜圆的腮帮,涨得通红的脸蛋,鼻孔里冒出的白气,门头上挂着的鲜肉,以及男女老少的笑声。

二淘记得,羊圈旁有个供牧羊人避雨过夜的石庵。庵顶长满野艾和米蒿,像是牧羊人毛茸茸的大毡帽。庵内空间不大,方四五步,高六七尺,有石床、石龛、石墩、石桌、石灶。看起来年头很长,究竟何时何人所建,连最长寿的三老奶奶也不记得了。三老奶奶活了一百零五岁,但在她嘴里,自从九十九岁以后,这个数字就静止不动了。她说这座石庵是当年老祖先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来时的居所,她嫁来时石庵旁还有一个更大的石屋,后来被洪水冲塌了。现存的石庵中,除了几个被屁股蹭得锃光发亮的青石凳,并无什么有关岁月记载的痕迹。秋冬时节,羊群上山,羊栏空空,石庵无人,二淘和伙伴们到地里劈柴、拾秋,会偷偷打开柴门钻进庵内玩耍,在石板炕上打扑克、下军棋,喝老羊倌锅里剩留的面汤,有时也把偷刨来的红薯烧烤着吃。几个孩子围着火堆,一边添柴加草,一边趴到地上吹火,熏得眼泪汪汪。他们剥开烤黑了皮的红薯,生一口熟一口,吃得无比香甜。散开时,有的头发烤焦一半,有的眉毛烘缺一角,每一张小嘴都是黑乎乎一片,像戏台上的张飞。在二淘记忆里,青石庵就是他们的“地下联络站”。

当然,他们不会忘记青石庵的主人,老羊倌田锁。

在二淘记忆里,田锁似乎永远定格在六十多岁,矮壮身材,方脸浓眉,头发粗短直立,满脸花白的络腮胡子,说话总是骂骂咧咧,有时还转几句晋中腔。他的眼睛总是阴阴的,秃雕似的冒着凶光,尤其是盯着你时,像是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透。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惧怕他。听说解放前他在山西开过“杀锅”,就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专宰过路的外地客。他讲过如何将人用迷药放倒,然后剥衣脱鞋送入滚烫大锅取肉抽骨的过程,听者毛骨悚然。田锁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平日很少回村住,青石庵就是他的家。他有一个习惯,喜欢在冬天腌咸肉吃。猪肉羊肉各腌一大罐子。盛咸肉的陶罐放置床头,夜里肚子饿了,伸手一抓就可充饥。

有年夏天,正是麦穗泛黄的时候,田锁不知从何处领回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个子矮小,瘦兮兮的,说话叽里呱啦,谁也听不懂,有人说是广西人,有人说是云南人,也有人说是越南人。那女人沉默寡言,却良善得很。因为不是在册社员,不需要参加队里的劳动,就专职在家给田锁拾掇家务。那段时间是田锁一生中最滋润的日子。那年冬天,他的棉鞋换成了新的,身上腥臭的羊皮袄不见了,穿起一件新的土布黑棉袄。他眼中的凶光消失了,见人打招呼总是嘿嘿地笑,赶羊下山总是把鞭子甩得啪啪响,隔着几道山梁都能听到。将羊饮过水,入了圈,便急匆匆往村里赶。青石庵自然是不住了,村里有他的三间土坯房,房里有他的女人,有女人熬好的米粥和蒸好的糠窝窝,还有他大半辈子从未感受过的女人气息。他和别的有家口的男人一样了,也有温暖的家了。

田锁的幸福时光大约持续了六个多月。春节将至,正是祭灶的日子,那女人突然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三叔派几个民兵沿着石板头的栈道,一路寻到县城的汽车站,没打探到任何消息。田锁又成了光棍一条。春去秋来,青石庵又成了他独处的地方。他似乎很怀念那个女人,默默地躲在石庵里抽着旱烟,一袋接一袋,野菊研磨的烟末儿麻辣地刺激着他的肺叶,那女人缝制的烟荷包在竹烟杆下静静垂着,像千斤秤砣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听着石墙外凄厉的北风,盯着满屋缭绕的烟雾,他整夜整夜发呆,袅袅烟圈裹挟着他的痛苦、思念和不解,爬上额头,爬满石壁,钻入石墙的每一处缝隙。前思后想,他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会跟上自己,更不理解她为什么又要离开。他听不懂女人的话,他的话女人却句句都懂。他回忆着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蹲在柴灶前烧饭时的专注,她将饭碗端上来时的谦恭,她给他补裤子时的轻柔,她那纤细的手、瘦弱的腰、抿嘴的笑,她睡在身边时整齐的头发、安静的面孔、均匀的呼吸……似乎就在昨天,就在眼前。他像做了一场人间大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恍恍惚惚迷迷瞪瞪。他变得懒散了,腰像虾米般一天天弯下去,平日对羊的吆喝似乎也没了底气,眼光变得呆滞了,行动变得迟缓了。有人说,田锁命贱,有福享不住,恐怕要折寿。

这年收秋时,田锁果然死了。

田锁没有儿女,入土后,一个远房侄子接替了他的活计。羊群似乎变小了,那石庵也再没人住,从此荒废了。年纪大的人每每走过石圈,望着庵顶密密疯长的野草,依然会想起往事,说当年的羊群如何如何,当年的田锁如何如何,那个南方女人又如何如何,说罢必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