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头的赞美诗
当巨石阵的第一块砂岩漂砾石竖起来的时候,英格兰这片土地已经相当古老了。近年来,在诺福克郡的哈皮斯堡附近出土了78件燧石制品,它们是在近90万年前散落在这里的。漫长的历史由此拉开了序幕。
至少有九批各不相同、互不统属的民族,借助长达数千年之久的温暖的间冰期,从南欧来到了英格兰。这些民族没有留下历史记载,只留下石头和骨头,成为他们进退的证据。在高尔半岛的一座山洞里,墙壁上倚着一具男尸,他是在29 000年前被葬在这里的。他的骨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色,要么是有人曾在他的骨头上撒了红色的赭石粉,要么是他的深色寿衣所致。他脚上还穿着鞋子。尸身周围是各式随葬品,包括象牙手镯和打孔的贝壳。他的脑袋不在了,他的躯体却与一头猛犸象的颅骨连成一线。
此人岁数不大,大概不超过二十一岁。不过,在远古时代,人们活得都不长。他显然是氏族首领或部落酋长之类的人物。人类世界形成之初,就有了社会等级,上下尊卑的标志非常明显。有好几代人曾经来过这个洞穴,但其中的秘密无人参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已经不复存在了。
只有最后一批到达英格兰的古人存活了下来。他们在15 000年前抵达,散居在今天的诺丁汉郡、诺福克郡和德文郡等地。在诺丁汉郡的一座山洞里,有人于13 000年前在质地松软的石灰岩上刻画了一些飞禽走兽的图案;在这些动物中,有牡鹿、黑熊和野牛。
一代又一代人故去了,他们几乎没有留下能够表明时代变迁的证据。他们世代传承,繁衍延续。我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语言,也不了解他们的教仪和崇拜对象。但他们不是哑巴;他们的思考能力与我们不相上下。他们也哭,也笑,也祈祷。他们是谁?他们是英格兰人的祖先,现在很多英格兰人都是他们的直系后代。在今天的生者与远古的死者之间,的确存在着一种力量强大的基因图谱,将二者联系起来。在切德峡谷的一座山洞里,安葬着一具9 000年前的男尸。1995年,两位古生物学家从其尸身上取下材料进行研究。结果发现,此人的基因图谱与当今附近居民的十分接近。他们拥有共同的母系祖先。这些古人繁衍至今。这些英格兰人既不是早先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也不是“凯尔特人”;他们是岛上的史前民族。
若想研究史前状况,必须先研究地理。15 000年前,当定居者到达英格兰的时候,北海还是一片大平原,四处分布着湖泊和森林。如今,大平原已沉入海底,带走了大量的证据,让我们无从了解当时的情况。然而,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再现当时的场景。这里有橡树林,有芦苇遍布的沼泽,还有视野开阔的草地。这是一个温暖潮湿的世界。这里有红色的牡鹿和田鼠,还有大象和猕猴。成群结队的人类游荡其中,每个原始人群落的人数都在25人以上。他们四处追逐猎物,利用石制箭镞射杀野兽,用驯鹿角做斧子;他们手里拿的是木制长矛。我们不清楚他们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我们发现了“屠宰区”,也就是他们制造工具和准备食物的地方,这里是与主要居住区分开的,由此可见当时社会的管理已初具雏形。
如今的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这些人朝向我们走来的脚步。在英格兰西北沿海地区福姆比角的沙滩上,有一串长达32英尺(约9.75米)的脚印,其中还有很多孩子的脚印。这些男性的身高约为5英尺5英寸(约1.65米),女性约比男性矮8英寸(约20厘米)。当时,他们在这里寻找虾类和竹蛏为食。在英格兰的其他地区,也发现了史前人类的脚印。有些脚印出现在塞汶河河口的前滩上;7 000年前,干燥的土地变成沼泽,这些脚印便慢慢地没入了海水里。如今海水一涨潮,它们又隐没不见了。
这些脚印就是所谓中石器时代的人们留下来的印记。中石器时代这个术语就像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一样,都是不太严谨的说法,人们只是为了贪图方便才使用它。这些人放火烧荒,砍伐森林,清理林中空地,以便定居或更有利于狩猎。他们烧掉了松树,种上榛子树,每年秋天出产的榛子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食物来源;他们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资源。早期的英格兰人被称为“狩猎采集者”,他们用狗打猎,但过的可不是游牧生活;他们在固定的区域内活动。他们分布在彼此毗邻的人群活动区域,喜欢住在海岸或河滨。
大约在11 000年前,位于现在的约克郡的皮克林山谷还是一座大湖,岸上有一个桦木高台,可能是为了方便打鱼而修建的,但它更有可能是一个举行仪式典礼的地方;人们佩戴琥珀串珠,留下了猪、红鹿、鹤以及鸭的骨头。这里还出土了一座圆形房屋,直径长达11.5英尺(约3.5米),大概是公元前9000年建造的;它建在18根笔直的木柱上,寝室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和芦苇。
这座房屋的居民使用锋利的鹿角、煫石刀和刮刀;他们用坚硬的黄铁矿石取火。房子里好像还有炉子。独木舟是湖上通行的交通工具;这里还发现过一支船桨,却没有找到任何小型船只。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已经风化、分解了。但古人还是留下了一些遗迹。有人在斯塔卡尔发现了21件鹿颅骨碎片,有些头骨上还带着角。它们莫非是狩猎用的伪装道具?它们更有可能是萨满巫师的通灵道具。这很可能是一种早期的莫里斯舞,只是人们对神既敬畏又向往的复杂情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了。
在伯克郡的萨彻姆发现了中石器时代英格兰人的村落。今天,这座现代城镇就建在它的原址上。某种慎终追远的冲动使居民一直生活在原地。10 000年前,人们居住在湖岸上。这里发现了焚烧过的骨头、烧焦的榛子和烧火用的炭块;换句话说,这里出土了人们日常家庭生活的全部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空地就是小屋的地面。最早的英格兰房屋是用枝条柔软的小树搭建的,人们将小树折弯之后,再蒙上兽皮。它们的占地面积约为20英尺×16英尺(约6.1米×4.9米)。
在那个时代的英格兰,像这样的村落还有好几百个。其中很多位于沿海地区,现已沉入海底。当年,这些沿海地区要比现在高出70至100英尺(约21至30米),由于海平面上升,这些居民点都被海水淹没了。关于中石器时代的英格兰人,我们所能了解的也就仅限于此,因为他们的遗迹都已葬身于万顷波涛之下。当一位潜水员恰巧在怀特岛附近看了一眼由四处游荡的龙鳌虾刨出的地洞时,他竟发现了一座水下村庄;而当时这些甲壳类生物正从中抛出一块块经过加工的燧石。当年这里居住着手工艺者和生产者,还有猎人和渔民。潜水员从水下捞上来一根镶着石刀的木杆。他们还发现了一条独木舟,它是从一段圆木上凿出来的。诸如房屋这样的建筑遗迹在水下清晰可见。这些居民既是木工,也是石工。这就是失落在水下的英格兰世界的一部分。
冰河时代形成的大片冰川开始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水四溢,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群岛由此形成。8 000年前,英格兰和欧洲大陆之间遍布着森林和沼泽,现已消失在北海南部的海域中。虽说地震可能引发海水暴涨,但这种情况不可能是海啸造成的。它很可能是在2 000年之中逐渐发生的,陆地先变成沼泽,然后又变成湖泊。在地球形成之初,发生过两次大洪水,由此形成了英格兰和法兰西之间的海峡。随着海水的涌入,群岛(为了简洁起见,我们称之为岛屿)形成了;其中陆地表面的60%形成了现在的英格兰大地。
正因为这个原因,这片土地成为地形学家研究的对象。例如,英格兰的中心到底在哪里?沃里克郡的梅里登村有一座十字架,人们用它来标示英格兰的中心。“Meriden”(梅里登)与“meridian”(正午)的发音惊人地相似,因此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在这里竖起十字架。事实上,英格兰真正的中心位于莱斯特郡的林德利·霍尔农场。最近它被一对姓法莫的夫妇买下了。
这种新获的隔绝状态所造成的结果,最终体现在英格兰人制造的工具上。英格兰的工具小于欧洲大陆打造的工具,事实上,某些种类的细石器为英格兰所独有。然而,这个岛屿对旅行者有着莫大的魅力。他们乘坐木舟,或者驾着由柳条编织、覆以兽皮的船只,涉水而至。这些人来自欧洲的西北部。这种情况说明,盎格鲁撒克逊人和维京人的“入侵”,只不过是在延续远古时代的做法而已。
旅行者也来自西班牙和法国西南部的大西洋沿岸,但是这种迁徙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现象。在整个中石器时代,大西洋的旅行者就已经在英格兰西南部殖民了,所以说,到了本岛形成时期,英格兰西部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独树一帜的文明。西班牙来的旅行者在爱尔兰定居;“伊比利亚”(Iberia)和“希波尼亚”(Hibernia,即爱尔兰)的亲缘关系就来源于此。在铁器时代,定居在威尔士南部的志留人已经相信,他们的祖先在遥远的过去从西班牙迁居至此;塔西佗曾指出,这些部落的人有着深色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他们就是后人所说的“凯尔特人”。
所以说,早在8 000年前,英格兰就已经存在地区差异了。例如,英格兰的燧石工具可分为五种不同类别。西南地区的手工产品在外表上迥异于东南地区的产品,从而促进了各地区之间互通商贸。各个地区也受到各地的地理和地质属性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不管怎么说,建立在白垩和石灰岩土质上的文化注定不同于建立在花岗岩土质上的文化。
英格兰内部存在着分化,两大地区之间迥然有别。其中低地地区包括中部、伦敦周围各郡、东盎格里亚、亨伯赛德郡以及南部的中央平原,其土质为松软的石灰岩、白垩和砂岩。这个地方遍布着丘陵、平原和河谷。这里是权力集中和人口聚居的地区。这里的土质松软,易于耕种。位于北部和西部的高地地区包括奔宁山脉、坎布里亚、北约克郡、德比郡峰区、德文郡和康沃尔郡,主要土质为花岗岩、页岩和远古时代形成的坚硬的石灰岩。这里是高山、山丘和高地分布的地区。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是散居的部落和家族,他们彼此独立,互不统属。这里的土地坚硬,含砂,结晶成块。两大地区之间缺少交往;人们都向外发展,面向海外,那里是他们的老家。我们可以看到土质自身的变化。在威塞克斯,某一个定居区的“考古发现”只要越过了白垩与基默里奇黏土带的交界处便无从寻觅了。这些人不肯向西部迁徙。所以地区差异就这样开始扩大了。
口音与方言的差异可能早已存在。东南部地区最初的语言在现代语汇中就留有痕迹——诸如“伦敦”、“泰晤士”和“肯特”等词迄今为止还没有在日耳曼语或凯尔特语中发现词根。非常有可能的是,东盎格里亚和东南部人所说的语言后来发展成为日耳曼语族的一支,而西南部人所说的语言,后来成为凯尔特语。这种日耳曼语先是变成中古英语,后来又继续发展成为标准英语;凯尔特语中又分化出了威尔士语、康沃尔语和盖尔语等分支。故而考古学家在康沃尔郡和威尔士发现了罗马时代镌刻在石头上的凯尔特语铭文,而在英格兰的南部却找不到。塔西佗的书中记载,在罗马殖民时代,东南部的英格兰人说的语言与波罗的海部落的语言不无相似之处。但这个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一切都笼罩在迷雾和曙光当中。
当迷雾升起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在威尔特郡埃夫伯里附近的一个坟堆下面,发现了3 500年前的一层地表土壤;这是在建造古坟的过程中保存下来的。这个古老坟堆的意义在于,人们在其中发现了彼此相邻、呈直角交叉的细长沟槽,呈现出一种由犁挖开的纵横交错的图案。早期的木犁就是一段叉形树枝,上面安放了一块尖石,用公牛拉它耕地。它是英格兰存在农田的最早证据。它体现了农业的开端。我们已经进入了新石器时代的英格兰。这一小块土地是古人在伐掉茂密的森林之后清理出来的;它先是用犁开垦,后来成为放牧牛羊的牧场;土地上竖起了围栏或树篱作为分界;大约1 500年后,人们建造了这座古坟。从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我们看到了史前发生的缓慢变化。
从狩猎到农耕的转变本身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真正意义上的农业革命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习惯性行为在千百年间日积月累的结果。风俗习惯是生活的基础。在这个漫长的时期内,石制工具被镰刀和磨制的斧子所取代;制陶业也被引入英格兰;新的集体仪式出现了。但是,在每一代人生活的时间里——我们估计是20到30年——生活似乎是静止不变的。当我们使用“中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这样的术语时,我们千万不要忘了埋在历史深处的延续性,它是英格兰自身属性的体现。
在公元前4000年,农业开始缓慢扩张。树林和森林被清理出来,先是被断断续续地清理,然后是被大片大片地砍伐;英格兰北方和西南部的高地,以及东盎格里亚的荒原,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人类活动的产物。人们在这片新开辟的土地上种植小麦和大麦。家畜包括猪、牛、绵羊和山羊。绵羊的原产地不在英格兰。这些牲畜都是用船从岛外运来的,岛上原本没有这些生灵,这就凸显出海上来客对这片热土的贡献。
在这个时代,气温持续上升。在炽热阳光的照射下,人口大幅度增长;在整个新石器时代,从大约公元前4700年到前2000年,英格兰人口增加了两倍;据估计,当时人口达到了30万。人口的压力有利于加速深耕,到了公元前3000年,耕地都被划分成了长方形的小块农田。哪里有农田,哪里就会有篱笆和沟渠,哪里就会有石头墙。如今在史前的坟堆下还发现了篱笆,由此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古坟是死者在自然环境中的安居之所,它们的存在进一步表明,拥有祭祀仪式和崇拜形式的定居社会已经出现了。有证据显示,当时人们已经开始建造房屋,也开始建造星罗棋布、沟渠环绕的农舍,还出现了用于放牧牛群、交易产品或举行会议的围场。其中一座围场位于康沃尔郡,建于公元前3000年之前,周围是一圈巨大的石头墙;这里还发现了房屋的遗迹,它们总共可容纳200人左右。所以说,英格兰的村庄或者说城镇始于新石器时代。
村落与村落之间修建了马路和古道。伊科尼德大道从白金汉郡一直通到诺福克。农舍之间有胡同。朝圣大道通往大的宗教中心坎特伯雷和温切斯特。就某种程度而言,埃尔迈恩大街就是如今我们所熟知的北方大道的一部分。朱拉希克大道从牛津郡通往林肯郡。瓦特灵街沟通坎特伯雷和圣阿尔本斯,途经史前伦敦的所在地。在萨默塞特土质松软的沼泽地带,人们为了便于穿行修建了堤道。这些堤道都是木头做的,所用的树木都是在公元前3000年放倒的;建造堤道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木材,从白蜡树和欧椴,到榛子树和冬青树应有尽有,这表明它们就是为了这种目的而种植的。新石器时代的英格兰人使用了木材的具体哪些属性,现已不为人知。他们的技术已经失传了。
许多被泛称为“罗马大道”的道路其实远比罗马古老;罗马人只不过利用了史前的道路而已。现代的道路就是沿着这些古道修建的,所以说我们在行走时依然踏着祖先的脚印。他们开创了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通往英格兰各地。这是一个人口稠密、经济繁荣的文明,比起过去人们普遍认为的要复杂得多。在这些路线上运输的货物包括:供农民使用或造房子用的斧刃、各种陶器以及皮革制品。燧石采自深达50英尺(15.2米)的地下巷道,然后再运往全国各地。
然而,岛屿两侧的大分化变得越来越显著。在大西洋这一侧,有人用巨石建起了石门墓和石道墓,而东盎格里亚、中部和东南部却没有出现这类东西。这些献给死者的石头赞美诗出现于公元前3800年,挺立了600年之久,散发出来自西南欧地区的独特文化气息。同样的坟墓也出现在葡萄牙和布列塔尼、苏格兰和奥克尼群岛,这种情况表明这些石头上镌刻的是一种共有的欧洲宗教。
同一时期兴建的堤道围场主要出现在不列颠的南部和东部;这些椭圆形或圆形的空间被四周环绕的沟渠分割成若干部分,它们是祭祀的场所,但这里的信仰和习俗制度不同于西南部。虽然石门墓的墓门十分巨大,但是这里的空间比较开放,体现了一种更加平等或者说集体性更强的信仰。
在同一时期,还出现了长长的直线型沟渠,它们被称为cursus (石碑道);它们穿过如今已不复存在的乡村,长达6英里(9.6千米)。它们是祭祀场所的一部分,其意义至今不明。然而我们都知道,在这一时期的英格兰,大地是神圣的;石头和土地也是神圣的。新石器时代初期的英格兰人与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物可以直接沟通,这一点超乎现代人的想象。
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巨石阵,在所有的圣所当中,巨石阵的规模是最大的。最初,它是一个由56根木头围成的圆圈,这些木头大约竖立于公元前2800年,此时这个举办宗教仪式的场所已然存在了500年。它的北边建有一条1.5英里(2.4千米)长的石碑道。这里还发现了一些水晶岩,它们一定是从阿尔卑斯山地区运过来的。当时的索尔兹伯里平原是英格兰的宗教中心。不列颠低地地区的白垩和石灰岩山脉就是从这一地区辐射出去的。山脊路和商路在这里交会成网。这里是面积最大的可居住地区。这里通水路,犹如一个容纳着激昂奋进的人类精神和目的的坩埚。
在公元前2200年左右,第一座圆形巨石阵形成了。从木质材料到石头材料的变化关乎一场深刻的文化运动,受它的影响,其他地方也兴建了纪念性的围场,导致祖先崇拜走向没落,导致对立的集团为利益而战。在彼得博罗的一座古墓中,发现了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孩一同被葬在这里;男子死于背后的箭伤。在多塞特,有人发现有好几具尸体埋在同一个沟渠中,上面压着防御土墙;其中一人是被箭射死的。
兴建巨石阵是英格兰历史上规模最大、耗时最久的公共工程。在公元前2200年,最早的一批蓝砂岩石块竖立起来了;这些石头大部分是火成岩,被认为拥有治疗疾病的功效。大约一百年后,蓝砂岩被撤走,换上了30块砂岩漂砾石;周围还建了一些巨石牌坊,按照马蹄形排列,围成一圈。大约在同一时期,在距离这里不到半英里(800米)的地方,又建起了一座圆形的木制建筑,或者说一座圆形纪念碑,由24个方形碑状物组成;它很可能是一座坟场或者是举行其他宗教仪式的地方。
另外一座圆形石头结构的建筑物名叫蓝砂岩石阵,建立在艾汶河畔东南1英里(约1.6千米)的地方。在距此不到2英里(约3.2千米)的地方还有一座村庄,后人对它的解释不一而足,有人说这里是朝圣者的居所,有人说它是宗教仪式的中心,有人说这里是治病的地方,还有人说它是给那些竖立砂岩漂砾巨石的人准备的家园。无论怎么解释,索尔兹伯里平原都是大型集体村落和精神家园的所在地。过去,人们原以为这里是一大片空地,但现在发现,它曾是一片人烟稠密的土地。
后来这里出土过一具古尸,就属于这一时期。后人对他的称呼可谓五花八门,有人称他为“埃姆斯伯里的长弓手”,还有人称他为“巨石阵之王”。他的墓中有一百多件随葬的手工艺品,其中包括金头饰、铜刀和野猪的獠牙。他的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着,上面散落着燧石箭头。这是一个部落酋长的安息之地。氧的同位素分析显示,他成长于较寒冷的北欧地区。一位外国的国王跑到索尔兹伯里平原来干什么?他是来朝圣的吗?有证据显示,他得了脓肿病,还得了令人痛苦万分的骨头感染症。他是渡海来治病的吗?他是这片地区的统治者吗?在一个没有国家也没有民族的时代,部落首领的活动范围通常不局限于单个地区。
在最后的建造阶段(大约在公元前1600年),人们挖了两个大坑,准备竖立两圈巨石,但再也没有填上。所以说,在1 200年间,巨石阵的形状,可能还有性质都发生了变化,如果没有这类改变的话,那可就是咄咄怪事了。我们距离撒克逊人时代的时间也是这么长。有人认为,这片巨石阵是墓地、朝圣中心、宗教仪式治疗中心、天文观测台和天体钟,也是举办公共典礼和宗教仪式的地方。它们很可能在各个历史时期履行了上述所有功能以及其他职能。在这些大石头竖起来的时候,从地面上看,它们宏伟壮观、坚不可摧;而如今,纵观它4 000年的历程,我们似乎看到它们在按照某种模式舞动跳跃、不断变化。
不过,在所有这些历史时期,这些石头都证明有一股控制性力量能够组织庞大的人群去完成这项集体性工程。这是一个等级制社会,它有部落精英或神职精英,他们强制或诱导数以千计的人员去满足自己大搞祭祀仪式的意愿。毋庸讳言,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居民受到了富有土地和牛群的首领的引导和保护;我们越是理解新石器时代文化的物质遗迹,我们就越是震撼于它的分布之广和威力之大。在巨石阵所在的地区,锡尔伯里山的兴建可能需要1 000个人一天不落地工作五年。兴建巨石阵本身就需要几百万小时的工时。它使用的蓝砂岩是从200英里(约322千米)以外、位于威尔士东南部的普莱斯利山运来的。早在罗马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到来之前,英格兰的大部分地区就已经受到有组织的行政力量的控制了;土地、劳动力和物质资源受到某种中央控制力量的支配。
由此可见,在巨石阵的形成过程中,集体性的墓葬正在被个体性的墓葬所取代。“巨石阵之王”就是一个例证。在某些坟墓当中,酋长的尸体旁边摆放着随葬武器;在另一些坟墓中,尸体旁边则放着各类物品。这些坟墓的主人都是部落首领和神职人员,他们经常和直系亲属安葬在一起。此时的英格兰已不再是一个原始部落社会,而是一个贵族社会了。
按照标准的史前年表,新石器时代之后就是青铜时代。青铜时代的概貌今天还随处可见。这些东西已经存在将近4 000年,只要采取特定视角就能被我们捕捉到。在太阳落山前的一个小时,阳光普照英格兰田野,旧有的地貌映入眼帘,大地似乎恢复了它原有的样子。几百块长方形的小块田地的堤岸和沟渠历历在目。这些田地的磅礴气势和广泛分布果真不同凡响;只有从空中看,才能看得真切。1929年,史学家G. M.特里维廉首次看到这些田地的航拍照片时深受震动,遂宣称:“从后来历代农业制度的层层累积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古老的凯尔特人的田地。这是自从克里特岛大发现以来最有浪漫气息的一次发现,它激发了我们的历史想象力。”
一个失落的世界就这样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不列颠南部的山地和低地地区到处都是田地,它们周围的树篱和石头墙绵延长达数英里;在这些沟渠环绕的长方形田地中,还可以看到牲畜通道和水池。它的组织业绩不逊于兴建巨石阵,带有强劲有力的集中规划的全部标志。非常有可能的是,这片数千英亩的土地就是因为有人下了一道或数道敕令而开始规划的。这种土地规划的例子在英格兰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英格兰的自然风光就产生在这个过程中。
这种精耕细作的方式最能证明人口的逐步上升。到了公元前1900年,英格兰人口已达100万,等到公元前55年恺撒入侵的时候,人口已经超过了200万。当然,它是一个存在地域差异的农业社会。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开垦出来,使得肥沃的良田源源不绝。林地被清理出来了。牧草也有了。当时人们养的羊比16世纪的还要多。人们没有兴趣(或许是没有闲暇)去兴建纪念性的建筑;种地才是头等大事。
定居村落随处可见,其中大部分远离祭祀场所。独门独户和小村庄大量存在。围场的四周是栅栏或沟渠。“圆屋”其实就是一座圆形、圆顶的石头屋,在这里,烧泥煤的味道与农家场院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如果说每一个村落都是一束光的话,那么,整个英格兰就已然是一片火海了。岛民们已经开始定居在达特穆尔、湖区和北约克的高原上了。
他们将死者葬在家族墓地,尸体火化之后,骨灰就放在带有花纹的瓮瓶中。所以在始于约公元前1300年的青铜时代晚期,公墓已经被称为“瓮地”了。这些公墓在17世纪中期开始出土,这一发现启发了古物收藏家托马斯·布朗爵士,促使他编写了一本名为《诺福克墓瓮记》的书。他激动地宣称:“骨灰瓮中的这些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幽冥世界,与王公卿相为伍,可能还有广阔的解释空间。但是,这些骨灰是谁的?这些骨灰是从谁的尸体火化而来的?却是古物研究者无法解决的问题;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神仙也难解决。”在这里,他看到了死者距今遥远的特征。对于他们的宗教仪式和风俗习惯,我们可能真的无从了解。
然而在某些方面,他们并不像这位哲人所暗示的那样遥不可及。男性身穿短袖束腰外衣,也叫短外衣,外披毛料斗篷;这种短外衣在16世纪还有人穿。女性身穿短袖束腰外衣和短上衣,外罩毛料斗篷。鞋子是兽皮做的,男性戴着毛料做的帽子。地位较高的女性戴着精美的煤玉项链,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那样。有一座墓地提供的证据显示,有位女性头上还戴着“发垫”,撑起她的头发。阶级地位较高的男男女女戴着惹人注目的黄金和青铜首饰,还有从埃及进口的蓝色珠子。琥珀首饰是从波罗的海地区进口的,验证了青铜时代英格兰国家贸易范围之广泛。布朗爵士并不知道,在这个远古时代,人们喝汤,吃炖食,他们吃的肉里还加了作料;他们吃一种由小麦、大麦和燕麦做成的面糊。啤酒、葡萄酒和其他酒精类饮料是日常饮食中不可或缺的饮品。人们还食用各式各样的莓果、榛子、草本植物和海带。
布朗在专论中继续指出:“遗忘的罪孽盲目地播撒她的罂粟,将平庸之辈打造成功勋卓著、流芳百世之人。”至少在谈及他们的信仰方面,布朗所论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些人的虔诚态度令人费解,只能予以大致猜测。仪式和崇拜的重心由天空转移到大地;青铜时代的农民对土地的逐步利用强化了丰产仪式的意义。尤其是,人们更为显著地关心水和有水的地方,包括泉水、河流、沼泽以及湿地。例如,泰晤士河就成为青铜时代的武器和其他手工艺制品的储藏之地。在泰晤士河下,武器、骨头和装饰物各有专藏之所,彼此互不混淆;伊顿出土了许多颅骨,其中却无金属。工具都放在干爽的地方,而武器则放在潮湿的地方。这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崇拜分类系统,今人已经无法理解。河边建起了木制平台和堤道,河流成为神职人员安身立命的神圣空间的一部分。
在整个史前时期,水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坟场和巨型石制(木制)建筑物都在水边选址。例如,有人在泰晤士河中发现了368把新石器时代的斧子。据推测,在青铜时代,水中沉物是抚慰死者的祭仪的一部分,因此它也是一种祖先崇拜。河流通过无数条通道,可以直达阴间;如果先人认为死者可以在阴阳两个世界穿梭,他们就会对水怀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因为有了源头活水,泉水可以永远新鲜,不断更新。对于水所引发的热情,还有另外一种比较乏味的解释。空气中有水。在青铜时代晚期,天气变得越来越凉爽和潮湿。
这样一来,我们就对青铜时代的英格兰人略知一二了。当时的坟墓出土过一具马镫。有些种子被放在了碗底。某个村落的垃圾坑里挖出绵羊的骨头。各处都能发掘出兵器——矛头、带孔穴的斧子、双刃长剑以及稍后出现的刀剑。考古中有着马具以及马身上青铜饰物的证据,还发现了有关战车的证据。在彼得博罗,人们发现了车辙的痕迹,从中可以看出,车的宽度为3.5英尺(约1米)。
根据这些痕迹和符号象征,我们可以推断,当时已然出现了武士贵族阶层。他们生活在从多塞特郡延伸到苏塞克斯郡的某个王国中,也可能生活在一系列的国中之国里。青铜时代中、晚期的文化与荷马所描述的特洛伊文化大致属于同一时期,它也钟情于国王、武士、宴饮和连绵不断的战争。这是一个武士社会,统治阶级内部时不时地发生小规模武装冲突,首领们经常互赠礼物,臣民们经常纳粮上贡。这就是人们大规模耕种土地的一个原因。
彼时到处都是设防的村落和附带建筑物的围场。它们是铁器时代英格兰南部特有的山寨的原型。例如在多塞特,人们用大树干建造了一道围栏——这些树干坐落在大约10英尺(约3米)深的壕沟中——围出了一块11英亩(约4.5公顷)大小的地方。
鲜明的地区特色已经出现,地区差异也已然形成。例如,从泰晤士河谷地区可以直达欧洲大陆,这里的商贸优势让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农业财富相形见绌。北方致力于家畜饲养,南方则专注于谷物种植。商贸活动促进了地区之间的相互依存。
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时期,各种商业活动日渐频繁。商贸是文明成长的关键。商贸是战争的发动机。商贸培育了科技。商贸产生了城镇。法国西部制造的某些类型的刀剑,卖到了英格兰东部诸郡。在西班牙流行的装饰豪华的烤肉叉,出口到了英格兰。这里还发现了迈锡尼古城生产的金属制品。黄金首饰来自爱尔兰。亚麻布和羊毛布料,还有奴隶和猎犬则出口到欧洲。康沃尔的锡矿中使用童工,他们用骨棒和骨锤挖出珍贵的矿石;这种金属矿石被运到沿海港口,准备船运出海。
当然,往金属锡里加上滚烫的铜水,就炼成了这个时代的名字。青铜工具改变了一切,从伐木到建房,无不如此。它们提高了战斗的效率。青铜装饰、青铜矛、青铜盾牌、青铜水桶、青铜凿子、青铜棍和青铜刀,均有大量供应;青铜时代的英格兰人甚至使用青铜剃刀刮胡子,他们还使用油做润滑剂。
有一种理论认为,一旦人们发现了某种新的工艺,并加以运用,它就会出现在其他地方。一旦某种东西为人们所掌握,它就会被带到整个人类世界。这足以解释青铜的制造过程,因为青铜制造不可能只有一个发源地。从瑞典到泰国,青铜都是在同一时期出现的。所以说,文化大致相近的人们能够进行平等的交流。我们可以想象到,地位较高的外来客造访英格兰;这些人中可能就有特洛伊的使者或埃及法老阿克那顿的使者。
青铜时代并未结束;从青铜时代迈向铁器时代,反映了科技的变迁,而科技的变迁又推动文化缓慢地发生变化,这个过程用了数百年的时间。在此期间,青铜器与铁器是同时得到使用的。当然,在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亲历者的脑海中,这些“时代”都是不存在的。新石器时代的英格兰居民就住在中石器时代人们的生活旧址上。青铜时代的农田和墓地与新石器时代的农田和墓地位于同一个地方;青铜时代的村落在铁器时代继续使用。铁器时代的人们始终不渝地尊重先前时代的人们留下的坟场和边界。他们尊重周围景观的布局。
从铁器时代初期(大约在公元前700年)开始,领土权概念就支配了土地与人之间的关系。它在过去的数千年间已然积蓄了力量。首领和部落与某些地盘紧密明确地联系在一起。关于这一点,我们从边界的设置和村落的选址就可以看出来。然而,在整个铁器时代,这个自然发展过程得到了强化。恩格斯曾说:“纵观历史,在所有发挥过革命作用的原材料中,[铁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新的联盟形式和新的商贸网络逐渐建立起来。祭祀和典礼用品经常是用这种新金属制造的。铁器贸易有助于塑造英格兰的最终形态,各地区的组织程度逐渐加深,管控力度逐渐强化。
等级制度的突出标志是,部落里存在着大小酋长、武士、神职人员、农夫、手工业者、工人和奴隶。圣阿尔本斯的某处遗址出土了奴隶戴的镣铐。在安格尔西岛发现了连串枷锁。上层人士的葬仪变得越来越复杂精细。在铁器时代的一个部落酋长的墓地中,尸体的周围摆放着银子、金线衣、象牙、几副铁链锁子甲、珍贵的杯盏和饭碗。就时间而言,它们比萨顿胡的财富早1 000年。在一座墓室的底层发现了泥土被践踏的痕迹,这说明当年有人曾经在这里跳舞。上层阶级女性的坟墓葬有许多装饰性物品,其中包括镜子、胸针、手镯、串珠、镊子和碗。在某座坟墓中,女主人的脸上放了一只青铜大碗。
地域特征体现得相当明显。在东部地区,出现了不带围墙的定居点,它们很像村庄,坐落在开阔的田地之中。在西南部,一小撮人住在带院子的家宅中,远处就是建有围墙的村落;有人说,这就是部落首领和他们的治下之民之间的分化。在东北部,会发现带围墙的家宅,而西北部一直有建造圆屋的传统,这种房子被称为圆顶蜂巢式小屋。索尔兹伯里平原的文化有时也被称为“威塞克斯文化”,它催生了一种以山寨为基础的大规模群居模式。当然,所有这些主题都会发生变异,从汉普郡的窑洞,到萨默塞特的湖上村庄,无不如此;窑洞是从白垩岩中凿出来的,湖上村庄就是在原木造的浮岛上修建的圆形小屋。
山寨本身就是社会阶层分化日益明显的标志。它们似乎发源于科茨沃尔德山区附近,后来遍布整个英格兰的中南部。山寨是土地和资源主宰权的证明,因此它是产权的标志。在各个山寨控制的地盘之间,通常以直线型土木工事为分界线。在铁器时代,山寨是重兵把守的地方,有的时候它一被占领就是数百年。它们既像城镇,又像要塞,里面有成排的房屋、街道、庙宇、仓库和各个行业的“专营区”。房屋是圆形的,由一根根立柱支撑起来,立柱之间用篱笆条和榛木枝条连在一起;它们有门,也有门廊,门口朝东,屋顶上经常苫着芦苇和茅草,上面再抹上牲畜的粪便、黏土和茅草的混合物加以固定;由于烧泥煤形成的煤烟是宝贵的肥料,因此沾满煤烟的屋顶每年都可能被替换。考古学家复原了这些房屋的内部设施,发现这里还有储存武器的小壁柜。尽管人口只有20到200人,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到英格兰城市生活的开端。作者认为,伦敦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山寨,但是相关的证据已经埋藏在这座大都市的地下了。不过,所有证据表明,许多小部落与对手相互防范,这是它们的生活常态。
袭击牛群事件时有发生,武士之间也时有冲突,还有大规模的战争。有些山寨被攻破了,遭到焚毁。在寨墙下曾经发掘出一些尸体,骨头上还留有伤痕。可以想见,英雄颂歌和英雄传说的传统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们赞美的是武士或首领的业绩。在早期的爱尔兰史诗中可以发现这些内容,它们很可能从爱尔兰部落的史前时代吸收了故事和老调。在这里,我们可以拿荷马的《伊利亚特》进行类比。事实上,有人曾经说过,其实这部史诗注意到了英格兰发生的事情,后来,讲述这些事件的神话和传说被吟游诗人向东带到了安纳托利亚。
然而,各个部落或地区性聚落的确因为互相联盟和亲族纽带而走到一起;否则的话,诸如盐、铁之类的商品贸易怎么可能在全国各地欣欣向荣呢?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很多小的氏族被收编了,并且可能是在其他氏族的威胁之下,最后遭到吞并。这就是罗马人在缓慢取得优势的过程中所面对的英格兰部落。到了铁器时代的末期,某些山寨已经变得举足轻重,充当了各地首府的角色。随着人口数量的逐步增长,农业精耕细作的程度进一步加强。林地和森林的清理工作还在不间断地进行。农民们开始使用沉重的轮式耕犁,在厚厚的黏土层上认认真真地耕作。这就为2 500年后英格兰农业经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萨默塞特种植小麦,威尔特郡种植大麦;直到现在,情况依然大致如此。
有位海外来客到访英格兰。这位名叫皮西亚斯的希腊商人和冒险家在公元前325年登陆英伦。他称这个岛屿为“普莱塔尼克”(Prettanike),或“不列颠尼亚”(Brettaniai)。这就是不列颠这个名称的起源。皮克特人的国土被简称为“普里迪恩”(Prydyn)。皮西亚斯造访了康沃尔,观看了那里的居民采矿和精炼金属的过程。在旅行的下一个阶段,他听当地人说,阿波罗的母亲莱托就出生在这座岛上,“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对阿波罗的尊崇超过其他神祇;这里的居民被视为阿波罗的祭司”。
他在书中还记载,他见过“一个供奉阿波罗的漂亮院落,还有一座贡品丰富的神庙”;它的“形状是圆的”,旁边就是“供奉这位神祇”的城市,该城的历任国王都叫作“鲍里德斯”(Boreades),这个词源于北风之神鲍里亚斯(Boreas)的名字。关于院落、神庙和城市的确切位置,历来是有争议的。有人说,皮西亚斯描述的是巨石阵和锡尔伯里山的祭祀场所;还有人认为,它指的是一座阿波罗神庙,它位于今天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所在地,附近的那座“城市”就是伦敦。
不过显而易见,皮西亚斯记载的是一个沉迷于仪式崇拜的民族的主张,他所使用的阿波罗和鲍里德斯等名字,只不过是神性的象征。帕提侬神庙已在雅典建成,希腊人在看待外国神祇的时候,用的是自家神祇的名字。不过,铁器时代的宗教,一直和德鲁伊教崇拜联系在一起。
这一点在铁器时代的艺术(有人依然粗略地称之为凯尔特艺术)中有所体现,我们从富有宗教内涵的图案中,可以约略看出这一点。这种古老的视觉艺术暗含深刻的寓意。它勾画出的生动线条自有其活力和用意;螺线和万字形、曲线和圆圈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形态和图案。它一点也不原始,也不野蛮;相反,它复杂精巧,体现了艺术家高超的构图手法和处理线条的能力。这些错综复杂的图案显然与几千年前雕刻在中石器时代的石道墓上的螺旋状图案、螺线图案以及向心圆图案有关;它们表明,整个史前时期的信仰和崇拜具有广泛的延续性。
在铁器时代,英格兰始终存在着本土信仰,它们构成了宗教信仰的核心内容。某些宗教场所对它们礼敬有加。山洞通常是神圣的地方。众所周知,德鲁伊教徒聚集在神圣的森林中,那里的古树林就是他们举行仪式的场地。威力巨大的神祇必须被安抚。在约克郡的一座青铜时代初期的古墓中,出土了某些鼓状的偶像,它们是用白垩雕刻出来的,上面还刻着与人的眉毛和鼻子相似的线条。2 000年后,一位名叫吉尔达斯的英格兰作家,一见到它们便愤怒地谴责“这些恶魔似的偶像……在荒废的古庙内外,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这类东西逐渐崩塌,它们通常长着僵硬、畸形的面孔”。所以说,英格兰有着悠久的崇拜传统,它最早可能发源于新石器时期。在赛伦塞斯特,出土了头上长角的神祇塞努诺斯的雕像。在威尔特郡和埃塞克斯,发掘出了马神艾颇纳的雕像。在诺丁汉郡的东科克,出土了锤神苏塞罗斯的雕像。神秘莫测的神祇拉德(或怒德)依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伦敦的拉德盖特山和拉德盖特凹地的名字就是为了纪念“拉德”这个神祇而取的。
各地都建有宗教圣所,可以说,即便是最小的村落也有一个神社(神龛)。现已发现,它们就兴建在山寨之中、沟渠环绕的围场中、边界上以及古墓上。后来的罗马人神庙或早期的基督教堂就建在它们的遗址之上。某些地方注定会得到神佑。英格兰的许多教堂就兴建于史前神社的原址上。在铁器时代的英格兰,人们认为公鸡可以抵挡雷雨;这就是教堂尖塔上出现公鸡形象的原因。它们后来才变成了风信鸡。
人牲有助于神化土地。在柴郡的沼泽中出土了一具男尸;他的脑袋被大棒打破,喉咙也被割断,尸体被抛入湿地中。在英格兰南部的坑底中发现了许多骨架。他们的尸体屈曲,姿势不自然。史前人类喜欢断头,这是很有名的。据认为,这是灵魂或精神所在之地。成排的颅骨出土了。战败的敌人通常被斩首,尸体被葬在或放在流水当中。在泰晤士河发现了300具颅骨,都出自新石器时代到铁器时代。这条河便是英格兰的骷髅地。
恺撒曾在书中讲过德鲁伊教的高级祭司,注意到他们制造人牲的习俗。他们用柳条编成人形大筐,“把活人塞进去,架到火上,活活烧死”。在他的记载中,德鲁伊教的祭司也是这片土地上的立法者,奖惩由他们决定,地界纠纷和财产纠纷也由他们解决。
罗马作家老普林尼在书中记载,他们“认为槲寄生属植物是最神圣的生灵”;高级祭司“选好橡木树枝,在所有祭祀场所均使用槲寄生属植物的叶子”。用于献祭的人牲被绑在橡树树干上,动手杀他的祭司头戴橡树叶做成的花冠。他们搞占卜、弄巫术、玩占星术;他们认为灵魂不灭,会经过好几道轮回。罗马作家认为,这种灵魂不灭说是英格兰土著不畏死亡的原因;在后来的几百年中,英格兰人一向以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而知名。
德鲁伊教徒还崇拜太阳和月亮,不过,即使祭司阶层早已成为历史,太阳崇拜还继续存在。1452年,有人告发赫特福德郡的一个屠夫,因为他曾宣称世上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别无神灵。在《德伯家的苔丝》的第二章中,托马斯·哈代评论说,“旧风俗”在黏土地带存续的时间更长。德鲁伊教徒的权力被盎格鲁撒克逊教会的主教们传承下来了。早期基督教僧侣的削发仪式也同样反映了德鲁伊教的习俗。
最晚到公元前100年,罗马人开始注意到,英格兰是一块攫取财富和开展商贸的好地方。他们看上了什么?他们看到的是,在这片土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王国,各个王国之间还是以过去的部落边界为分野。杜姆诺尼人居住在西南半岛,而杜罗特里吉人就是多塞特人;肯特的坎提有四个互不统属的王国;爱西尼人就是诺福克人。布里根特人的小王国控制了从爱尔兰海到北海的整片北方地区;他们占领了奔宁山脉地区,这个部落的名字意为“高地人”或“高贵的人”。
英格兰总共有15个大部落,如今在部落首领的掌控之下,他们被称为国王。在罗马皇帝克劳狄大举入侵之前,卡图维勒尼的首领被苏托尼乌斯称为库诺贝里努斯,意为“不列颠之王”。他把首府设在了现在的圣阿尔本斯,控制了泰晤士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其中包括剑桥郡、贝德福德郡和牛津郡。他后来成为英格兰的神话人物,即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辛白林。彼时的他已经处在一种成熟的精英文化氛围下,武士和祭司是其中的要角,其传统可以追溯到青铜时代的初期。有一两拨比较晚近的部落移民的身份得到了确认。来自高卢北部的一个部落——巴黎西人——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的某个时段定居在约克郡,他们成为考古学上一个独特的社群。更为晚近的来客到了肯特;在前1世纪,一个名叫比利其的部落发动小规模入侵,最后定居于汉普郡、埃塞克斯和肯特。罗马人称温切斯特为Venta Belgarum (意为“比利其人的市场”)。
在铁器时代晚期,英格兰的人口估计将近200万,到了罗马人统治末期,上升到了300万。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它都是一个富裕繁荣的国家。这就是罗马人入侵的原因。他们希望夺取那里剩余的谷物。在东南部和中部地区,村落尤其多,那些地方有大量的农田、神社、公墓、手工业、市场、小镇和村庄。恺撒在《高卢战记》中评论说:“人口众多,家宅密布,很像高卢的景象,牛的数量也很多。至于货币,他们使用的要么是青铜硬币,要么是金币,要么是重量固定的铁条。”尤其是硬币,大大地促进了部落间的商贸交往,这些硬币上面还铸有大权在握的首领的印章。然而,旅行者越是往北走,越难发现这些物质利益方面的证据。
这是因为,早在恺撒入侵之前,南方的部落就已经和罗马以及罗马化的高卢大做生意了。由于对某些食品和奢侈品情有独钟,他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罗马化了。然而,如果你能够透过事物的表面看待问题,你就会明白古代部落的做派。例如,部落战争绵延不绝,各家首领均向罗马求援,在部落边境上兴建大型工事。武士们乘坐战车奔赴战场,裸露的身体上涂上靛蓝,刺着文身。恺撒写道:“他们留着长发,除了头发和小胡子以外,其余的体毛一概刮掉。”他们还没有真正走出史前阶段。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史前的遗产依然伴随着我们。史前农民的开荒工作有助于创造英格兰的风景。在很多地方,各片土地之间还在沿用史前的地界。在英格兰南部,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田地制度贯穿并且维系了现代农耕的布局。现代的道路就是沿着古代的小路和野径修建的。许多教区的分界沿用的还是古代村落的模式,它们不规则的外形圈进了足够多的土地,足以维系一个小型的农业社区;在这类教区的边界,经常可以发现古代的墓葬,甚至教堂的朝向都有可能遵循古制。教堂和修道院的选址靠近巨石建筑物的遗址、圣泉以及青铜时代初期的神社。在东约克郡,拉兹顿教区教堂的庭院中竖立着一块石头;这是新石器时代英格兰最高的一块立石。在中世纪,通往肯特的朝圣路线与史前时代通往圣井和神社的道路是一致的。我们依然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下。
现代的许多村庄和城镇就建在史前村庄和城镇的原址之上。仅举数例,莱斯特和林肯、剑桥和科尔切斯特、罗切斯特和坎特伯雷,在铁器时代或更早的时候就有人居住了。众多村庄的社群繁衍至今,有些留下了历史记载,有些则泯灭于历史的长河。最开始的时候,它们只不过是简单的住所,周围建有神社,后来就自然而然地扩展开来,但我们现在无法对其进行考古发掘,重现大部分村庄在史前时代的模样。这是因为,它们现在还住满了人。许多铁器时代的村落变成了21世纪的市镇,那里一直在交易劳动的剩余产品。
现在的某些风俗和节日实际上也发源于史前时代。铁器时代的节庆进入基督教的教历,为其所吸收,死人节摇身一变,成了万圣节,仲冬则被当作圣诞节。往新挖的墓穴里撒白色石英,这本是青铜时代的风俗,到了20世纪初,威尔士人还奉行如仪。在19世纪的苏格兰,许多人依然生活在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圆顶石屋”中,海姆斯泰德草地附近著名的公共建筑杰克·斯特劳城堡,就是在古代工事的基础上兴建的。历史上的古物和史前的遗迹并驾齐驱。北约克郡的卡特里克一如既往,依然是军事基地,早在6世纪末,当戈多丁痛饮蜂蜜酒的武士攻打这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军事要塞了。在英格兰,几乎没有哪个地方不曾有古代的纪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