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少女思春,河边一梦。雨滴敲窗,敲瓦,密密匝匝,桨声灯影,旁逸斜出。水蒸云梦,恣肆漫漶,舟楫棹歌,渔栅幢幢。
夜里三点半,夜苏班轮船 (指苏杭之间的轮船,开一夜,早上到苏州)开过长桥桥洞,是啥光景?梦里有,一两句弹词开篇散开。河边,平添一桩春愁。
少女对夜航船有一种执迷。小辰光经常骑在父亲脖子上,漫游过栖镇每一条街道和弄堂,每天晚上就在轮船汽笛声中入睡。深夜,夜航船川流不息,在运河上亮起点点渔火。河上幽微,有光闪烁。晴朗之日,天上繁星,几颗特别亮的,就落进河里。小辰光她在这样的时候会觉得孤单,就时常缠着父亲讲古代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个梦之前,少女经常做的梦,是父亲背着小人儿的她在河边老街荡发荡发,她正从父亲的肩膀上滑下去,快要落到地上,梦就醒了。不料这次,梦里有个新的小人出现了。
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笑意盈盈,眼神清澈,温柔敦厚。夜里河港上汽笛声响起,恼人的聒噪,惊得她很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她翻个身,听声音数着夜半河上驶过的轮船,须臾数了十来只。
醒来后就再也没睡着。少女怔怔寻思这怪梦,此后每晚睡觉前都会浮现少年的影子,又是无声的,绝不泄露一点声音出来。她有自己的秘密通道走过去,与住在那里的他说话。又觉得那是很羞耻的事情。又好像身体有了重量,从此不再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
起初,他们一起出现在桥边的照相馆。一九八〇年代初,长桥脚下的照相馆,生意忽然热闹起来了。
栖镇不大,镇上本地人沾亲带故,拐弯抹角的,十有八九相识。一九八一年,大年初一上午,四家栖镇人家不约而同,新衣裳新裤子,到照相馆拍全家福。照相馆张师傅一家家摆弄,拍照,等待照相的几户人家,互相都熟悉,在一边聊得起劲。男人家互相敬烟,女人家掏出糖果,分给四个小人,讲一句,甜一甜。听说四个小人都是中心小学的同学,张师傅就讲,我来给你们小人也拍一张合影。
三男一女,陈易知和戴正小学同班,靳天和何易从在隔壁班。陈易知家的西横头老屋,一边面朝运河,一边的侧门就在弄堂口子上。戴正家在弄堂的另一端,无论上小学还是上初中,戴正都要经过陈易知家门口。
四个小人,扭捏着,稀里糊涂被拉到一起。靳天阳光,戴正憨笑,何易从略显严肃,陈易知有点骄矜,张师傅躲在黑色幕布后面,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照相拍好,过两日来取。这张小人们的合影照相,是奉送的。
十二岁那年,四个小人定格在同一张合影上。张师傅喜欢这张合影,精心放大了一张,挂在栖镇照相馆橱窗。洗出来的相片,交给各家大人时,张师傅都说,这几个小人,今后都会有出息的,我看好的。大年初一的吉利话,大家都听了欢喜。
有段时间,四小人的合影,跟在 《杜十娘》中演丫鬟的杜秋依的照片挂在一起,秋依也是他们的同学。路过照相馆的人,时常驻足看橱窗,评头论足。
她路过,定睛看一眼照片上的自己,觉得自己长得还算好看,但是秋依比自己更好看,就走开了。
她在夏天开始发育。屋里是楼上楼下的老房子,有一具木楼梯连着,楼梯底下有小天井。发育第一天,奔下楼梯,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去,楼下的父亲听到咕噜咕噜滚落的声音吓呆了,以为这次伊要死了,伊一骨碌爬起,只是蹭破一点皮。第三十天,在屋里汰浴,从此不让人看到,父亲每次把洗澡水和大木盆抬上楼梯,去楼上的房间,伊汰浴,在窗边吹风,跟瓦檐上的猫聊天,看河上风景,父亲又把大木盆抬下楼梯,从不嫌辛苦。第三百天,月事一来,汹涌泛滥如海潮,母亲一脚盆一脚盆地汰衣裳。
第五百天,她觉得自己长丑了,脸变得圆嘟嘟的,样子蠢笨了,没有从前清秀好看,总之对自己的相貌,十二分不满意。还有初潮的麻烦。学堂里,他就坐在她后面,她很怕他知道自己某些日子的尴尬。
他们是运河主干道上的小镇少年。那时候的镇还是很热闹的码头,正历经一段繁荣岁月的尾声。清早环卫工人吆喝倒马桶和河边洗刷刷的声音,都是热闹市井生活的味道。外乡新娘子的嫁妆运来夫家,走的也是河道。在岸上看热闹人们的围观下,喜船敲锣打鼓靠了岸,嫁妆上装饰着大红花绣球。红漆雕花的新马桶里,有花生红枣桂圆,寓意 “早生贵子”。
他们都是枕水而居。他家在东边,她家在西边。她从小爱看热闹。有时候,她会赶去他家的东边看个热闹。他们把看热闹叫作看西洋镜。据说,她家西边,河里有水鬼,他家东边,河里也有水鬼。水鬼讲多了,小人们你吓我,我吓你,小镇之夜就变得惊悚,惊悚里又飞扬着欢乐。放学之后,他们的心都野在外面,在河岸边玩耍,或者在各种空白地游荡,上蹿下跳。那时候小镇还有很多的白地,是野孩子们的天堂。
跟镇上那些野孩子比,她发现他其实挺斯文的,有种早慧的书卷气,他似乎不屑于一些同龄男孩热衷的调皮捣蛋游戏,也不打架耍污。这样一来,他在男孩们中间就显得特立独行,有时又显得落落寡合。
中学在东边,离他家很近。她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他家。后来又铺好了一条新水泥马路,有更近的路可走去学校,但从那个梦后,她总是走那条能经过他家的路。不管他在或不在,门是否关着,都会往那里匆匆地瞥上一眼,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去县城上高中。那三年,每周五傍晚她回到小镇,从车站下了车,都会走从他家门前经过的路,行注目礼。他在家吗?他在忙什么呢?约摸晚饭时光,他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间吃饭。每周日傍晚,她赶去汽车站,也会经过他家。她是吃了早夜饭去车站的。夏天天黑得迟,有时她能看到晚霞映照在河面上,他家的老屋就映照在霞光中,跟她家老屋长得一式一样。冬天天黑得早,她经过他家时,他家厅堂的灯已经亮起。也是快要吃饭的时候,她坐上黄昏六点左右的公交车,去县城上学。
她很多次看到他坐在屋里,静静地写作业,走动,或做着别的什么事。她看到他家灯光就高兴。
从前从他家走到她家,落雨天不用打伞。成排的黑瓦屋檐下,镇上人荡发荡发,来来往往悲悲喜喜地营生。
除了学校,小镇最重要的地点是轮船码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镇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轮船。轮船码头就在她家西面,西面尽头不到的地方。再往西,还有一座大丝厂,那时男男女女的青工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烟囱起劲地冒着热烟,大浴室里一大堆裸体在云蒸霞蔚中走来走去。医务室里定期给已婚职工发避孕套。丝厂再往西,就是一大片田地了,夏天有很多蛙虫鸣叫。
他去轮船码头隔壁针织厂玩耍,需经过她家门口。有几年,他母亲在针织厂上班。他会坐船去哪里?上海、苏州、无锡、湖州、德清、新市、震泽、嘉兴、平湖、练市。河道向东北方向流出小镇,不多久,有一个十分宽的河面,河道就分了汊,一条水道去苏州无锡,另一条水道是去湖州的。他坐轮船去过不少地方,最远坐船去过上海。
白日,她一个人搬把小竹椅,闲坐在街边屋檐下,看的不是镇上人荡发荡发,而是看船。船真是好看。一个船队由领头的船牵着,长长的十几条拖船,头船快要钻过大桥洞了,尾船看过去还是小小的一粒。看多了船,她的心思也摇荡起来,跟着船走。
下午四点光景,镇上两岸人家能望见河上炊烟。这是船上人家的生活。妇道人家穿着花色特别鲜艳的衣裳,在船的后部做饭,背上还背着个小把戏,身边环绕几个大一点的小把戏。男人家在船头撑篙、摇橹卖力气,抽烟吐痰,小人朝河里撒尿。驶过的船上,时常有一只珍贵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声音,下午五点光景,飘来 “金玉良缘将我骗”的越剧徐派唱腔,连河水也流得铿锵起来。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彼此对望几眼,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看穿了似的。寂寞时,船上的单身汉们冲着岸边洗衣的丰满女子指指点点,或吹一两声口哨,这来自水上的大胆调戏,岸边洗衣女子明明听到了,心里也不恼,只假装没看见,偶尔遇上个泼辣女人家,就对着行进中的船叫骂几声:枪毙鬼、杀头鬼、下作胚。
她听父亲讲过,陈家最早,爹爹孃孃摇个小船,从德清水路摇到栖镇靠岸谋生。年轻夫妻生殖力旺盛,船上住了几年,一连生了三男二女,一家七口,才搬到岸上。船上生的这五个小人皮实,一个都没夭折,倒是后来河边房子里生的娃,出天花一连夭折了好几个。
当时栖镇商业繁荣,是大码头,聪明能干的人就有发财机会。爹爹屋里男小人多,到陈家当了入赘女婿,本姓周,周致福,婚后随妻家姓,改姓陈。后来混过上海滩的致福老板做水产生意,大起大落。有年夏天,买来的鱼苗得了病大批死亡,亏本得伤筋动骨,再折腾终究时运不济,渐渐败落了。从穿绸到穿布,大鱼大肉到粗茶淡饭,长相漂亮的这对年轻夫妻,一路走到了中年,总共生了五男三女,夭折了两男一女,留下五个儿女长大成人。屋里穷了,夫妻就天天吵架,女的拼命守财,藏着掖着,男的大手大脚惯了,依然是散财相公,对谁都慷慨大方,不晓得收手。每次朋友聚餐,都抢先跟跑堂说,今朝算致福老板的。陈家最盛时,买了栖镇西横头的老房子,一幢前后三进的两层小楼,就在米行隔壁,另有几艘运输船跑生意,屋里伙计两个,学徒两个。生意败落后,只得把私房卖了还债,租镇政府的公房住,公房房租便宜,离原来的私房小楼就一百米,隔了七八户人家。从前致福老板混上海滩的日子就像前世梦里。
爹爹孃孃就没有和睦过,一直为钱吵架,孃孃一哭二闹三上吊。孃孃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前世作孽啦。后面拖个 “啦”字,带颤抖的花腔。伊将仅有的几只金戒指缝在一件贴身衣裳的小口袋里,樟木箱里藏好,每次迫不得已交出去一只金戒指换钞票买米买油,都要说几遍:前世作孽啦。
镇上人说的爹爹,是祖父的意思,孃孃就是祖母。父亲叫阿爸,母亲叫姆妈。后来少女听发小秋依叫她父母为爸爸妈妈,觉得叫得真洋气。
父亲跟伊讲过小辰光。正是解放前些年,陈家条件优渥过一阵子,伊梳小分头,穿黑色小皮鞋,跟大人去大上海白相,到豫园吃蟹粉小笼,大世界看西洋镜,外滩看大轮船,还住过和平饭店。屋里败落后,爹爹曾被日本鬼子在长桥上抓走过,孃孃后来背越来越驼,还得归功于日本人的那一记飞毛腿。日本人的兵舰开进了运河,就泊在长桥下,离他家门口几步路。小人们见到稀奇大兵舰,纷纷涌到船上,嬉笑玩耍,船上的日本兵给小人们一大罐头的日本糖,小人们欢呼着下了船,像西方小孩遇上了圣诞老人一样开心。也许过些天,给糖吃的日本兵会捅某个栖镇孕妇的肚子,小人们是不会知道的。
伊童年时,天真烂漫到无法无天,完全不像伊斯文有礼的母亲。直到一夜之间,伊忽然成了整个西横头最斯文的少女,母亲才放了心。
他们一天天长大了。少女觉得小镇太小了,想走出去。
上大学后,起初,还坐着轮船来回。杭班船舱里乌烟瘴气,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咳嗽的,抽烟的,打牌的,嗑瓜子的,放屁的,脱了鞋袜臭气熏天的,高声谈笑的,也有在这种熟悉的污浊气味中只顾自己睡觉的,这些都是她能够忍受的。这样在水上两个半钟头,靠岸,登岸,回来或者离开。
他们上大学,同一个城市,两所大学都在市中心,相距不远。同样在小镇与省城之间来来回回,无论是坐长途汽车还是轮船,一样的路线,差不多的时间。
她做过一百多个梦,他在梦里。他是唯一,是原初,她喜欢他的语调、头发、脸的形状,有点倔强孤独的颧骨,他沉静走路的样子,他有男小人的骄傲与自卑,偶尔因某种热情闪烁的眼睛,在情窦初开的黎明前不自知的仇女行为。她梦见她家的花猫漫游过从西到东的河边老房子瓦屋顶,去了他家。花猫在他面朝河港的花窗前叫了几声,他就给它开了窗。她的猫跳上他的膝盖陪他写作业。后来她经过他家时看到他手里确实抱了一只猫。她又梦见他从一张长条凳上跳下来,一不小心把脚下的一只幼齿小黄猫踩死了。他用一条小被子包裹了可怜的小猫,哭哭啼啼在河滩边的一棵香泡树下埋了它,裹猫的小被子是她的,小被子是小时候天打雷时她蒙头专用的。她梦见自己责备他,你怎么不小心把小猫咪踩死了呢?他一脸委屈,泪眼婆娑。
秋天,母亲教她背了一首诗,名 《塘西夜泊》。母亲那天翻一个老旧的笔记本,讲,是我做姑娘时我阿姐教我的,诗是明朝一个叫刘璟的人写的,后来母亲姐妹就离开家乡,一路从台州流落到杭州,母亲又到了这个江南小镇。母亲说,当时相信诗里写的,一定是个特别美的地方。诗是这样的——
客舟夜泊塘西浦,灯火几家犹未眠。
姹女纳凉谁氏宅,小儿唱歌何处船。
疏星影落湖波静,凉月光生竹露鲜。
蚊蚋无声清梦足,一团神气似飞仙。
她假想诗中的 “姹女”是自己,“小儿”是他。随便河埠头找一条小船,他只要划拉几下,再划拉几下,很快就可以摇到她家门前了。他们小辰光,对这样的小船都不陌生,也都玩过,两三个小人就可以把小船划动起来,只是不敢划到河中央去,毕竟河里每年都淹死人的。
很多个梦之后,伤心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好像也没有下雨,也不是特别热,毕业照已经拍完了。最后的一个回校日,少年们曲终人散。她是等他走了之后,才一步步离开教室离开学校的,腿好像灌了铅。她想看着他走。教室边二楼的那条不长的走廊上,他穿着白衬衫,和两三个男生说笑着走出教室,她目送他下楼,转眼就不见了。她就竖着耳朵听他的脚步声,好像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弥漫在走廊。一堆杂乱的脚步声中,不知哪个是他的,又被后来的脚步声覆没了。他们连个 “再见”也没有说,没有告别,那一年他们十五岁。
到了一九八九年的时候,她拍出一份加急电报,上面只写——
何易从,我孤独得要死了,人生好迷惘啊,我要你来看我,不然此生不见。
她并没有拍出这份电报,只是脑子里无数遍重复自己拍了这份电报,一个字八分钱,连同标点,这份电报值二块六毛四,邮局就在大学对面,五分钟的路程。
多年以后,他回到小镇。他们在一个梅园里晒太阳。
他说话的腔调还是少年时那样,仿佛不容置疑,语速很快。他坐在一棵梅树下,好像宣布一件重要事情:我们这些人,其实是共同经历了一百年的巨变。从倒马桶的时代,到如今互联网的时代,我们都经历了。
一瓣白梅花瓣落进他的茶杯。梅枝的花影斜过他的额头。他又像在宣布重要事情: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他们一起坐在一张长条凳上,吃一碗镬糍汤。他说,大概放了两勺白糖,有点甜。她说,还是甜一点好吃呀。
他们说起夜航船。他说,我的睡觉功夫蛮好的,小辰光总是能枕着夜轮船的汽笛声入睡。她说,我也是这样。她欢喜夜轮船驶过河流的声音。呜呜呜,这声音下沉入水,天下太平。
长长斯远以后,她向他描述长条凳的故事。她讲,好像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别的同学都放学了,我们的语文老师让少数几个同学到学校,一起商量个事情,我已经记不得具体商量什么了,可能是我们毕业班的一个节目,反正是跟毕业有关的。我和你在一间教室,那间教室有些不一样,没有很多课桌椅,我们几个想坐下来讨论,你忽然出去了,回来后,你拎一张长条凳给我,挺热情地让我坐下。
他说,长条凳,小辰光屋里都有的,还有骨牌凳。
她说,那个下午,你居然有一点绅士风度了,好像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他说,我不记得了。
她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梦境,因为隔太久了,记不清了。她说了一半,他说,你不要说了,让我想想。
他们河边枕水而居的老房子早已不在,轮船也绝迹了。真正的水乡故里早已被摧毁,那时毁得可真痛快。他们小辰光踏过的桥,游泳过的小河,全变成了水泥马路。河边的老房子不见了,她小辰光玩耍的河滩、洗过衣裳的河埠头,都不在了。
从前的小孩子,现在变成中年人了。从前的中年人,现在变成老人了。从前的老人,荡发荡发,去另一个世界了。
这条河还在,衰老的,快流不动的样子,但还没彻底干涸,时常还要卖弄几下老艺伎一般的风情,给外来的游客看看。
此年冬至,他在桥上拍了一张相片,郊寒岛瘦。他飞出去那么远,乡音比她说得更地道,像从未离开过似的。他说得自然而然,这平和的语调在她心目中是高级的。要是换了别人说,她可能会觉得这乡音土得掉渣,是端不到台面上的。
他们荡发荡发,荡到河边水北街东首,一家老朴素的茶馆。下午三四点钟,又是平常日子,茶馆外的水北街上冷冷清清,雨一直下。再往东走几米路,是姚宅,两百多年历史,清朝时,姚家门庭显赫,也是镇上大户之家。如今大门紧闭,门前杂草丛生。透过门隙,看到里厢雕花牛腿,花门花窗。他说,姚永兴酱园东家的房子,据传是俞曲园的丈母娘家。
茶馆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坐着。她就跟他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他安静听完,叹口气,若有所思。
此时又有一对男女顾客进来,雨落得更大了,两个人不说话,歪着头望着窗外,看天落雨。
雨快停了。走出店后,他们走去早已废弃的顺德码头,以前的登船处,有个男人家坐在小椅子上钓鱼,像尊石雕那样,对着运河一动不动。
再往东走,想走去从前的丝厂旧址,居然已是尽头。一大片铁皮围栏将向东的路阻断了。她看见一架简易梯子搭在围栏处,似乎有人翻越梯子进进出出。
她好奇,让他替她扶住梯子,爬了上去。
你穿着裙子还乱爬,小心钩住了。他说。
放心,我从小是爬梯子高手,猴子一样。她登梯四顾,只见前方的此路不通处,已是一片巨大的废墟。她下梯,又换他爬上梯子张望,巨大的废墟。
这时一个脏兮兮的捡破烂的流浪汉走过,冲他们傻笑,口中念念有词:来白相,来白相。流浪汉在废墟旁的墙角撒了一泡尿,朝她的方向,一脸欲仙欲死地说了句土话。
他赶紧拉着她快步走开,往河边的水文站走去。他说,还好我们小时候的水文站还在。
她说,现在是枯水期,运河的水也很浅。
一边走,她边悄声说,这个人长得好像从前我们街上天天碰到的毒鬼金发啊。他说,我也觉得像。她笑道,毒鬼倒是哪个朝代都不缺的。
他们在边上老顺德码头的水泥石阶上坐了会儿,这时细雨像河上起了一层雾。静默。
他叹息,真静啊。没有船了,感觉河都成了死水。
坐了一会儿,水泥板的寒湿气慢慢溢上来,她感觉屁股发凉。他们站起来,离开老码头。穿过一排老码头的花窗,看了一眼那个还在钓鱼的人,钓鱼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有没有钓到鱼,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真有点像姜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