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长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每一处角落,令人不安,但又不得不满怀希望。在医院里待久了,消毒水好像都沁入了皮肉之中,这种气味每时每刻将人笼罩在其中,宣示着主权。
隔壁的病床又搬来了一位新病人,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希望,唇角总是上扬着,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光芒,吸引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向她靠近。她的身上没有沾染上分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床头柜上总有一束盛放的鲜花,就像她一样,明艳娇媚。
岑葳坐在病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迷人的花了?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还能有多少时间再看到呢?她也不知道。不过好在,疾病没有夺去她的嗅觉,她还是能闻到花香的,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那个女孩在这家医院里面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张扬乐观,积极配合治疗,让人能够从她的身上看到希望——好像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是她尤其突出。原来,我才是那个另类!岑葳自嘲地笑笑,抬头看着床上挂着的吊瓶,看着药水一直滴啊,滴啊,一直看到脖子酸了,眼睛累了才作罢。
今天是她去化验的日子。看着吊瓶里的药水所剩无几,她按响了床头铃,一个护士很快走了进来。“七号床,七号床……”岑葳看了看来人,指了指吊瓶,那护士拿起床头柜上的登记表,快速地扫了一眼,随后用笔在表上写了些什么,放下,再着手来拔那吊针。岑葳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刚刚拔针的已经肿起来了,泛着浅浅的青色。
“我四点钟的时候要去化验。”岑葳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四点钟是吧……”年轻护士扭头看了一眼时间,“那我们现在就去?”又微微俯下身子,带着询问的意味。
岑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掀开被子下床,弯腰在抽屉中翻找,取出了一本病历,快步向外走。化验室外排队的人不多,岑葳默默地坐在一旁等候的椅子上,发呆似的看着对面站作一团的其他病人,他们相互之间嬉笑着,气氛融洽。好像只有自己是孤家寡人。
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岑葳低头,不再到处观望。她自己一个人排着队,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化验项目。这次的化验项目较为简单,所以结果很快会出来,岑葳干脆就坐在等候区,反正回去也是等着,隔一段时间还是要出来拿化验结果,还不如节省一些精力。
金属制的椅子冰凉,向岑葳传递着自己的体温,并从她身上获取热量,岑葳甚至有些荒谬地欣慰,觉得自己自从生了这个病,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些用处。
她就这样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个带她来这里的年轻护士再次走到她的面前。
“岑小姐?”年轻护士的声音在安静的等候区中回荡,唤回了岑葳的天马行空的思绪,“岑小姐,您的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扶你回去吧。”
护士扬了扬一只手中的几张化验单,另外一只空出来的手伸到岑葳面前,作势要扶她起来。
没想到岑葳摇手拒绝了。“我现在又不是病入膏肓,就不用扶了。我还想趁着自己能自理的这段时间好好享受享受自由可自我支配的美好滋味。”年轻护士似乎是第一次听到岑葳一次性讲这么长的一句话,呆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
她急忙向岑葳道歉,“不好意思啊岑小姐,我平时做这样的工作习惯了,所以……”
“又没什么,”岑葳倒不是很在意,“对了,我看看化验结果?”
年轻护士依言,将化验单递了过去。
岑葳接过,随意看了几下,虽然细致的一些项目她看不懂那些数据,但是诊断结果倒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她的病情在治疗之后成功延缓了发作的时间,但就连医院里专家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了,她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或许是明年,可能是在睡梦中,可能是在治疗过程中……谁也说不准。
“岑小姐……”身旁的护士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显然,她也知道了岑葳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
岑葳挤出了一个笑容,但可能是因为生病时间太久,她大多数时间都是面无表情的,所以,那个笑容看起来很僵硬,岑葳扯着嘴角,似乎也察觉到了,还是收起了脸上的笑。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了。对了,我喜欢你叫我岑小姐。”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七号床,但是岑葳是唯一的,她喜欢当那个唯一。
磨磨蹭蹭进了病房,她的病友很罕见的没有在房间里面,“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按时打开电视看爱情剧的啊,怎么今天不在?”岑葳心里念叨着,绕过两张床之间隔着的帘子。她看到了两位不速之客。因为每个房间只备有两张椅子,所以女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擦眼泪,男人站在女人旁边,轻轻地安抚自己的妻子。
女人这边看到岑葳进来,反应很是激动,她直接站了起来,“葳葳……”话还没开始说,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男人见了,上前一步扶住女人,“阿姚,你先冷静下来,叫岑葳坐下来先。”
岑葳没有理会面前的两人,先回头对年轻护士说:“你先回去吧,嗯,再看看我的主治医生有没有空,跟他说我爸妈来了。”护士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岑葳才看向面前的两人,“爸,妈,你们来了。”语气不能说是热切,甚至还有些冷漠。
但是岑母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擦了擦眼泪,“葳葳,妈妈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完了就来看你了,最近治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我刚刚已经叫护士去通知我的主治医师了,我目前的情况怎样,相信他会比我更清楚。他应该快来了。”在岑葳说完这句话之后,岑母又开始抹眼泪,“好孩子,你受苦了啊!”
受苦?如果这算是苦的话,那她在此之前经历的是什么?
她从小时起就知道,自己的存在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哥哥。哥哥在两周岁时被确诊患了一种罕见的病症,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唯一能够救命的,就只有脐带血。而哥哥出生在的那家医院迁址,他的脐带血在运输过程中因保存不当遭到了感染,如果要脐带血的话,只能再生下一个孩子。岑父岑母跑遍了当地的所有大型医院,得到的都是同样一个结果。
之后才有了岑葳。
岑父在岑葳出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儿子的主治医生开始手术,然后,在确认儿子的手术成功之后,岑父才想起了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带她做了一遍全身检查,确认没患有什么疾病之后,嘱咐护士好好安置,就又往儿子的病房去了。
岑葳出生后第一次上手术台是在她五个月大的时候,小小的人儿躺在手术台上,在没打麻药的情况下抽了骨髓,哭得撕心裂肺,父母却不在身边。岑葳的家长会,父母从来都没有到场过,他们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学校举办的亲子活动,导致她在学校被不少同学孤立。
但这些岑葳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父母诉说过,因为就算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他们也分不出精力去管,只会放任事情继续发展。
这些年来,除了工作时间,岑父岑母基本上都呆在医院照看患病的儿子。他们与岑葳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坐下来聊天了。
后来,在岑葳二十二岁这年,她从大学毕业,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工作,哥哥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不用再需要岑葳时不时地去医院了。岑葳也顺利地从家中搬离,住进了公司统一分配的宿舍,那里,有她新认识的伙伴,她们相处得极好。
故事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岑葳的生活一点一点稳定下来的时候,意外偏偏发生了,她被查出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被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并且有向急性白血病转变的趋势。
岑葳就这样被病魔无情地从自己的正常生活中抽离,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噩梦开始的地方,并且,将在这里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