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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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

自退休那天起,他就开始思考“老去”的含义。其实,很久以来,“老去”这个事实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无可置疑地发生着——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了秃头,性欲减退,眼睛也老花了。但对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他罔顾秃了的头和老花了的眼睛。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细节只是“老去”的外衣,顶多算是表层的感觉材料,而“老去”应该是某种更具本质性的突变,生命由此会有一个质的翻转——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

这种偏执的思维方式也许来自他的职业。退休前,他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尽管他教授的是地理这样一门看似刻板的学科,但并不妨碍他养成那种善于抽象性的思维习惯。他习惯将大千世界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

退休意味着老年的正式降临,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紧迫感随之而来。他认为自己必须面对这个重大的问题,想清楚它,从而全面、客观地把握它。如此一来,就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人,自己却对水温毫无体察,他已然身陷在老年的岁月里,却孜孜以求着老去的含义。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他绞尽脑汁地想。这成了他退休后的一门功课,每个夜晚入睡前,每个清晨醒来后,他都会在心里向自己发问。有时候,内心的诘问不自觉脱口而出,还会令他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喃喃自语起来。这样的时候,他不免要梳理一番自己的生活,但生活本身却并不足以给出他所认可的答案,那无外乎就是由“秃了头、老花了眼睛”这样的碎片般的材料构成的浅显的表象。而他,需要的则是一个本质性的结论。

日复一日,十几年过去,中风袭击了他。好在救治得及时,并没有给他落下格外影响生活的后遗症。在床上瘫痪了一段日子后,他只是变得有些老年痴呆了。最初他记不清亲人的名字,后来干脆时时需要反复回忆才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十几年来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却历久弥新,始终盘桓在他的脑袋里,以至有时他会突然口齿不清地向着虚无发问: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中风清空了他的脑子,只留下了这个唯一的问题折磨着他。原本可堪承受的冥想变成了备受煎熬的考问;然而事物总是有两面性,这个问题同时又激发了他几近告罄的记忆力,让他以此为基点,有限地恢复了一些脑力。

春天里的一天,就像醍醐灌顶了一般,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同事。他们都是“困难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就读于同一所著名的大学,不同的只是一个学了地理,一个学了哲学。毕业后他们被分配到了同一所学府,后来一度又结伴被“下放”到边远地区。共同的履历让他们成了心有戚戚的朋友,尽管平时交往不多,但彼此之间却都怀着一份默契。他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联系过这位老同事了。如今,对于具体的生活,他顶多只保留两天左右的记忆,两天前的事情对他的记忆来讲都是遥不可及的。但他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终于想起这位教授哲学的老同事了,由此唤醒的记忆接着提示他,这位老同事睿智、深刻,差不多就是那个问题完美的回答者。他决定去向这位老同事请教。他让儿子送他去这位老同事家。其实他们住得很近,都在学院的家属区里。具体方位他当然是记不得了,好在他的儿子对一切都还算熟悉。在儿子的陪同下,他登门拜访了这位老同事。

老同事鹤发童颜,腰背挺拔,但精神却有些萎靡。对于造访者的到来,老同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甚至还流露出了某种令人难堪的冷淡。老同事甚至都没有给造访者让座。

他自己落座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儿子为此显得有些尴尬,站在父亲身边向主人问好。

“我一点儿都不好,”老同事居然生硬地回答,“你不要跟我说普通话,你的普通话说得一点儿都不标准。”

“伯伯您真幽默。”他的儿子只好讪笑着给自己找台阶。

老同事不再理睬他的儿子,转而看向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擦口水了吗?”老同事就这么刻薄地向他发问。

他下意识地揩了一下嘴角,果然有口水抹在了手指上。他感到有些羞愧,同时也生出了一股冲动。“退休这么久了……”他说,“有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他的口气好像是在为嘴角溢出的口水辩护。

可是,老同事一点儿也不接受他这样的辩护。“你从来就没有搞明白过什么,”老同事不屑地说,“你只知道经度和纬度这些没用的知识。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你何时搞明白过呢?”

关于“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下放时期”他们有过激烈的争论。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在繁重的劳动和“触及心灵的检讨”之余,私下里一个以地理学为武器,一个以哲学为武器,各自立论,相互辩难,以此支撑着他们的精神生活。从那时候起,哲学便对地理学充满了蔑视。但他从未因此恼火过,这不仅仅因为那是一个哲学强势的年代,还因为从年轻时候起,他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的这种性格,维系了两个人之间的友谊。而且,那时期他们所蒙受的一切困厄,用哲学来分析似乎更能够给予他们撑下去的理由。哲学是那么有效!为此,他在心底是对这位老同事怀有敬意的。

“你说得没错。”他像个小学生那样态度端正,“但现在我对一切问题都不关心了,我只关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老同事似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人在四十岁就应该不惑了,你都老成了这样,差不多活了两个四十岁了,居然还有问题!”

他看出了老同事的兴趣,却不急着说了,顽皮地揩着自己的嘴角。

“我对你的问题毫无兴趣!”老同事干脆任性地说。

“好吧,”他用妥协的口气说,“我的这个问题就是有关老年的——”

老同事翻着眼睛。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他顿了顿,严肃地说出了他的问题。

“这会是一个问题吗?”老同事的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曾经无数次在这句话的提领之下开始对话。他想,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老同事下面大约又会说起康德或者海德格尔的名字。记忆像沙尘一般涌进他已经萎缩了的大脑,每一个能够被他记起的瞬间都像一颗颗粗糙的砂砾。但是,老同事接下去的话却令他感到了意外。“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老同事出其不意地问道,“——你早晨还会勃起吗?”

“勃起?”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二十岁每月六次,三十岁每月七次,五十岁五次,七十岁两次。”老同事屈指对他数算道,“明白了吗?老去就是这么回事儿!”

“哪里有这么简单!”他激动起来了,觉得这笔账跟“秃了头、老花了眼睛”一样,都是些障人眼目的把戏。

老同事兴致勃勃地继续着他的计算,劈头向他问道:“你现在一年还有几次欲望?”

“没有,我已经很久不做这种事情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开始拼命回忆自己上一次自慰是在什么时候。

“那你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同事大声训斥道,“老去就是这么回事!”说完他扭身离开了客厅,好像已经愤慨到不能自已。

这组如同方程式一般玄奥的数字令人眩晕,主人已经离去的客厅里依然回旋和充斥着数字的风暴。他莫名惊诧,感到匪夷所思。用数字来说明问题,从来就不是这位老同事的风格啊,这更像是他所擅长的项目。他不知道教授哲学的这位老同事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数据,仅仅这份记忆力就令他自愧不如;同时,“很久不做这种事情了”的认识,也令他突然感到了隐隐的伤心。这个认识以前他也有过,和“秃了头、老花了眼睛”这样的现状一同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但那时他的心是麻木的,并不会为之所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会因为这个事实而伤心,他想:也许这组数据从一个学哲学的人嘴里说出,才格外地令人惘然吧!老了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一个哲学家开始历数勃起和射精的次数,以此来雄辩地说明问题。

“爸爸,我们走吧!”主人一去不回,他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聆听了这样一席话后,他的儿子显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还陷在沉思里,嘴角的口水一直滴到了胸前。这时候老同事再次回到了客厅,脸色依然有些激动之后的潮红。老同事直接向他走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老同事说,“我说话有些粗鲁。那组数据是以美国人为对象做的统计,可能和我们会有些差异。我也是刚刚在一本画报上看到的——就在你们进门前。”

他没有接话,他觉得对方还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这都不重要。”果然,老同事声音低下去说道,“我太太上周刚去世,我情绪很不好。”

“哦,”他由衷地说,“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老同事站在他的身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太难了,我们在一起生活快五十年了,我根本没办法适应没有她的生活。”老同事脸颊搐动,忍不住抽泣起来,“没有她,我连自慰的兴趣都不会有了!”

他看到自己的这位老同事哭了。这个桀骜的哲学家,这个从来蔑视经度和纬度的人,在丧妻的悲痛里哭了。这好像让他此行得到了一个答案。老了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但他还不能完全被说服,他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烛照般的光亮。他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老同事的悲伤,他觉得这一切还是和他有些隔膜。因为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了,他无从以丧妻这样的处境来参照“老去”的真谛。

当天晚上,他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依然是那个问题;第二天清晨,他依然被那个问题唤醒。甚至和老同事见过一面后,他想要解答这个问题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了。老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居然可以将一个学哲学的家伙改造得那么脆弱和失魂落魄!

昨天的拜访给了他灵感,他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前妻。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和自己的前妻却三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了。尽管人海茫茫,尽管世事无常,但身在同一座城市却彼此经历这么漫长的间离,不能不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三十多年,几乎是将他的岁数对折了一下,前妻如今在他的记忆里完全算得上前世一般的存在。那么,他想去造访自己的“前世”,以此来观照垂暮之年的自己。没准儿,对于那个问题的回答,就藏在他与昔日妻子的重逢里呢。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前妻,看一看那个女人老去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儿子依然和自己的母亲保持着联系。当他将他的愿望讲给儿子时,儿子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诧异。他的儿子是位公务员,已经有了一定的级别,身上有着一种他和他前妻都没有的冷漠气质。

“好吧,我来安排。”他的儿子说,“你们是该见见面了。”他的儿子为什么这样说呢?潜台词无外乎是——既然你们所剩的时间都不多了。“下周日吧,其他时间我没空的。”他的儿子说。

其实他恨不得立刻就与前妻见面,他认为,这次见面,没有儿子在场可能效果会更好。但是目前他离了儿子就寸步难行。如今,除了在小保姆的陪同下偶尔出去散散步外,他已经很久不曾出过远门了。这里所说的“远门”,不过是指学校家属区大门以外的所有地方。中风以后,他不但腿脚迟钝,连大脑都是迟钝着的,只身一人,他会走不动,会记不得路,会迷失在无尽的“远门”里。他只有按捺住自己急迫的心情,等待“下周日”的到来。对于自己如今的状态,之前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即使中风康复期瘫痪在床上的那些日子,他也不曾为自己行动的不便而沮丧。他不觉得一张病榻和一个世界有多大的差别。他是教授地理学的,世界的物质形态早已经令他厌倦。但是这一周的等待却令他生出了绝望感。他终于认识到,随着年华的老去,他正在逐渐丧失着独立自主的人格。他只能仰仗他人,必须仰仗他人,被搀扶,被引领,否则,他压根无法自由地去回溯他的从前。

儿子将他的这次回溯安排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里。当天他特意换了一身西装,打了红色的领带,还刮了胡子。兴奋的心情让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思维和行动都敏捷了不少。他乘着儿子的车来到了约会的地点。前妻却姗姗来迟。等待的过程中儿子不断接听着电话,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有事的话你就走吧,到时候来接我就行。”他对儿子说。

他的儿子狐疑地看着他。“也好。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儿子调侃着说,“万一你们打起来怎么办?”

“怎么会。”他难为情地笑了。

“现在你可不一定能打得过她了,她很健康,天天跳广场舞呢。”他的儿子说。

“怎么会。”他再一次温和地说。的确不会,他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即便当年闹到离婚的地步,他也没有对自己的前妻动过一根手指头。

儿子得到保证后像是松了口气。“那好,两小时后我来接你。两小时够吗?”儿子问。

他矜重地点点头。

儿子刚刚离开,前妻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的出现令他眼前一亮。这也许和她的着装有关,她穿了一件亮度很高的明黄色的风衣。看上去,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还有着一种毫不勉强的风韵。尽管这种风韵是一种老年女性的风韵,但性别的因素依然在她身上熠熠闪光。她没有像大多数老人那样,活成了平庸而中性的人。并且,在他眼里,前妻的风韵中还有着一种别样的威仪。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使在他脑力丰沛的时候,对于这个女人,也从未有过“威仪”的感观。前妻的职业是舞蹈演员,年轻的时候,性格就像她的腰身一般柔软,“威仪”压根儿就和她扯不上关系。

直到前妻在他面前落座后,他才找到了这股“威仪”之感的来源。他的前妻随手拎着一把雨伞。坐下后,这把雨伞自然地搭靠在她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上。这是一把老式的雨伞,黑色,紧紧地卷着,收进细长的套子里,笔直而又饱满,无端地令人确信它展开时一定浑圆开阔,足以遮挡所有的风雨。是这把雨伞,赋予了一个老年女性以“威仪”之感,它就像一把随身携带的、彰显身份的佩剑,充满了自尊的意味。前妻和一把雨伞同时款款地呈现在他眼前,背景是咖啡店落地玻璃窗外明媚的街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春日里,她干吗要带着一把雨伞呢?他想。

时隔三十多年,曾经的一对夫妻开始对话,而话题却从一把雨伞开始。

“干吗要带着雨伞呢?”他率先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显得多么熟稔,仿佛白驹过隙,分离的时光只应该从昨天算起。

“人老了,总会懂得未雨绸缪吧。”他的前妻微笑着说。

话题如此直截了当地进入了他所期许的范畴,让他感到微微的头晕。“是啊是啊,我们都老了!可是——”他紧张地说。

“可是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前妻打断了他的话,“我刚刚走在街上,心情就像我们离婚的那天一样。我是说,那种感觉就好像不久前才经历过。”

“哦……”他只好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本来他已经决定开门见山地向前妻发问:老去是怎么回事呢?它当然不是“懂得未雨绸缪”这么简单吧?

“那一天,我从家里离开,外面下着小雨,除了随身的背包,我什么也没拿,是你追出来给了我一把雨伞。”他的前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靠在玻璃窗上的雨伞,“这些,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他诚实地说,“你知道,我中过一次风,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想上好半天。”他这么说并不是想替自己辩解,他只是不愿让前妻太失望。这时候,他才发觉“老去”原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在一切问题上用以给自己开脱。

“没关系,”他的前妻大度地说,“我们都老了,即使不中风,有些事情记起来也会吃力。要不是那天发生了后来的事情,我可能也不会记得这个细节了。”

“后来的事情?对不起,我还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内疚地说。

“当然,你当然不会记得,这又不是你的错,那件事情你又没有经历。”前妻的语气里含有怜悯的嗔怪。“我走到街上后,遇到了一起抢劫事件。”她煞有介事地说。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街角拐弯的地方,那个男人迎面向我走来。我都感觉到了,他像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恶犬一样蓄势待发。女人是有第六感的,我当时紧张极了。”他的前妻继续说,昔日的余悸浮上了她的脸颊,“他肯定也很紧张,始终盯着我,但奇怪的是,就在我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突然放弃了伤害我的念头。他和我擦肩而过。潜意识里的恐惧已经吓软了我的腿,我根本走不动路了。当我回头去看他时,就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他劈手抢走了我身后一位女士的手包,同时伸手在她的脸上抹了一下。然后他就飞快地跑掉了。时间完全静止了,过了半天,我才惊叫起来。没错,不是那位女士惊叫,是我在惊叫。因为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脸上绽开了一条猩红的口子,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哦!”他呻吟了一声。

“真的很恐怖,要知道,这一切本该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本来应该更加倒霉,在那一天,离了婚,还要被劫匪割伤脸!”他的前妻吁了口气,仿佛溺水者从水底探出了头,“我确信,最初他是准备对我下手的,但一个细节令他转移了目标。”

“是什么?”他完全被前妻的叙述攫紧了。

“雨伞,我手中的雨伞,它就像一个护身符一样保护了我。那个男人企图对我的伤害止步在那把雨伞前。可能他心里做出了权衡,攻击一个手握雨伞的女人,风险会变大。”他的前妻莞尔一笑,“那天的雨很小,我的心情又很糟糕,所以我并没有撑开那把雨伞,只是像拎一柄剑一样拎在手里——而这把雨伞,是你追出来塞给我的。”

他分明从中听出了某种感激之情,但这种感激之情是他愧于领受的。“我并没有想到它会帮你这么大的忙。如果知道你离开家后会遭遇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你走的!”他动情地说。是的,他动情了,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感到许多回忆被某种深邃的情感所唤醒。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妻子,看到了她曼妙的舞姿。那时候,她常常在舞台上穿着宽大的束腰长裙……

“我也知道你是无心之下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他的前妻怅然若失地说,“但是老了之后,我却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和宿命,我觉得,这一生,你总是会在严峻的时刻挽救我。这么一想,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就都冰释了。从此每次出门我都会带着一把雨伞,我把这当成一个纪念或者仪式,就像自己每次走上舞台时先要起一个范儿——”她的手腕优雅地挥动了一下,说道:“我不再恨你。”

“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他嗫嚅着说。

“人老了,就是这么回事——会变得宽容,会从自己的经历中发现神的旨意。”不期然,他的前妻说出了这样的话。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吗?他不知道。此刻,他只是被奔涌而来的情感撞击得胸口发痛。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雨伞上的时候,他痛切地觉得,要说那是带鞘的刀剑或者上帝的权杖都完全可以成立。

痛切的感受贯穿了这个周日余下的时刻。

他的儿子准时来接走了他,驱车将他送了回去。父子俩在楼下的电梯口分了手。

小保姆不在家,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这种状况最近时有发生,已经引起了他儿子的强烈的不满。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了床上,过去的时光依然在脑中萦回:“困难时期”的爱情,“下放时期”的诺言,“开放时期”的婚变……他被某种懊悔之情所笼罩。他想,同样是老了,为什么他就没有学会宽宥一切?既然他和他的前妻此生是被宿命捆绑在一起的,既然他们共同吃了那么多苦,度过了那么多非常的“时期”,那么为什么还要分离,为什么还要各自孤独地老去……他在这种情绪中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黄昏。小保姆依然不见人影,而他却感到了饥饿。他从冰箱里翻出了一袋冷冻水饺,开火煮了吃。然后他又回到了床上。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儿子忧心忡忡的脸。

起初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儿子对小保姆的训斥声中,他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煮过饺子后,又一次忘记了关闭煤气阀门。溢出的水浇灭了火苗,煤气却源源不断地泄漏着。幸好儿子适时而来——分开后儿子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于是决定来看看。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次是小保姆回来得及时。这种事情太危险了,平时他还是汲取了教训的,甚至趁小保姆不在的时候有意训练过自己——开了火,然后回客厅转一圈,赶紧再转回厨房,看看阀门关上没有,一看,哦,关上了,可是出了厨房又不放心了,又转回来看一眼;如是来来回回地看,可心里就是不踏实,即便在梦里都觉着能闻到一屋子的煤气味儿。警惕性他是有的。但是今天他又一次犯下了同样的错误。老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盛怒之下,儿子赶走了小保姆——看起来,这个冷漠的公务员似乎有了新的决定。这也怪不得他的儿子,今天儿子若是晚来片刻,悲剧就酿成了。门窗洞开着,他的儿子在客厅和人通着电话,具体的内容躺在卧室里的他无从知晓,他只是能够隐约感受到儿子发出的官腔。他有些灰心丧气。空气中依然弥留着淡淡的煤气味,甜丝丝的,有种致幻的味道。

当天晚上,儿子破天荒地留下来陪他过夜。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有些担忧和焦灼,觉得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第二天一早,儿子为他做好了早餐。他一边默默地吃着,一边看着儿子将他的两身换洗衣裳装进了一只纸袋里。随后,儿子驱车将他送到了市郊的那个大院。

他知道这是所养老院,是老人住的地方——他又不瞎,满院子的老头老太太,他还想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他不愿意待在这里,心里抵触极了。但是他却突然变得非常消极,以一种漠然处之的态度看着儿子向一些陌生人移交着自己。他的鼻息里似乎还残留着煤气那甜丝丝的、致幻的气味。他的脑子像一台老朽的发动机,怎么使劲,也难以发动起来。愤怒和不满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已经无力调动和感知那些激烈的情绪。这一刻,他很气馁,脆弱极了,仿佛是一个对着世界无能为力的儿童,面对加害,只能坐以待毙。他天真地想:也许儿子只是将他暂时寄存在这儿的,过几天就会接他回家,就像过去他忙不过来时,也会暂时把年幼的儿子放在邻居家一样。

儿子把他安顿好,转身走的时候,他很想大声哭出来。可他看上去却非常平静。这不是因为自尊,他只是不敢放声哭泣。旁边围着一堆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的胆子一下子变得很小了。

这样,他就开始了养老院的生活。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他。尽管现在他满眼都是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养老院里集中呈现着老年人的衰老:痴呆、病态,疯疯癫癫和邋里邋遢。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去不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不好吗?也不是不好,可他觉得他害怕这地方。里面的人对他也不错,见面就冲他笑,伙食也不差,可是他心里就是害怕。有时候院领导视察,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去看望老人,每次他的心里都直打哆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害怕。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儿童们都排斥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的阿姨不好,是儿童们心里害怕。那种集体的、整齐划一的、四列纵队式的生活方式,天然就有着一种粗暴和残酷,完全有悖于人的天性。和他同屋的一个老头,常年卧床。老头睡在墙根,他的铺位在门口。这个老头早糊涂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睡着了说梦话,声音粗得吓死人,而且声色俱厉,看得出是在梦里和人凶狠地吵架;醒着的时候老头就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喉咙里呼噜呼噜的都是痰声,在他听来像是一声一声的恫吓。他都不敢看这个老头,每次偷偷看一眼就赶快把头扭到一边儿去。

难道“恐惧”就是老去的真义?可现实又唤醒了他“下放时期”的那些记忆。那时候他多么年轻啊,可当时的恐惧,又同如今的恐惧何其相似——世界对于一个恐惧者而言,如出一辙,都是一个神秘莫测的迷局。这样的类比令他生出了逃逸的心。重温昔日的恐惧实在太令他绝望了。

出逃的前一刻,他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不过是可以塞进纸袋里的两身内衣。养老院还给他发了一身里面老人都穿的那种衣服,红颜色的,质量还好。他想了半天,该带走还是不该带走?他知道这衣服一定是儿子付了钱的,不是白给他的,那么他就该带上走;可他转念又害怕自己会因此背上偷窃的罪名。为此,他踟蹰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不带走。这个决定有悖于他一贯的节俭作风。他的心里还是害怕。紧绷的神经唤回了他的生命经验,他惨痛地记起,这世界总是会不由分说地给人栽赃。

天气晴朗。他在午休的时候踅到了养老院的大门口。门卫从窗户探出头来,问他干什么去,他镇定地撒了个谎,说儿子一会儿要来,他在门口迎一下儿子。说完他并不敢拔脚就走,他害怕对方看出破绽。他在门口站着,尽量不露声色地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挪着脚跟。他偷眼观察,直到超出了门卫的视线,这才放开胆子快步疾走起来。

关于他这一天的行动,日后他的儿子百思不得其解。养老院在城西,他的家在城东,之间横亘着一座庞大的城市,几十公里的路程呢。他的儿子无法想象,一个随时会忘记关掉煤气阀门的老人,是如何穿城而过,回到了自己的老窝。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活动半径基本就在距自家一里地的范围内;如今城市日新月异地发展,变化之大,有时候连年轻人都找不着北。他的儿子想不通,他是怎么摸索着走上了归家的路。要知道,他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时常想不起来了,他居住的地方,也早已经换了新的路名;他肯定不会打出租车,这已经超出了他如今的智力水平;从养老院出来,最近的公交车站也在几里地之外……但他就是凭着两条腿,凭着几乎是某种神秘的直觉和突然焕发出的如同年轻人一般的体力,误差不大地反复换乘着公交车,用了大半天时间,成功地完成了他的逃离。

那一天,他一路蹒跚着,碰见公交车就上车。他身无分文,但是没有一个司机向他索要过车票。他苍老的面容就是一张通行无阻的证件。一趟车不走了,他就换下一趟车,每次上车后,都会有人热情地给他让座。其间有一阵,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飘进车窗,他不免想到了雨伞和手握雨伞的前妻。小雨很快就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潮湿的路面闪着微光,世界显得格外明亮。他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误入歧途。他的心里非常笃定。他好像能闻见自己家里的气味——那股甜丝丝的、致幻的味儿。这种气味由远及近,越来越浓,不过是按图索骥,他就知道没错了。就这样,他在这一天顺畅地奔向了自己的终点。

去养老院的时候,儿子开着车,他被不好的预感笼罩着,没有顾上看看车外的景致。这一天,深居简出多年的他,终于有了打量这座城市的机会。在他眼里,这座城市当然已经完全变样了,到处是林立的高楼,公交车一会儿就上了桥,在桥上转个弯,又上了另一座桥。他在这种陌生的、周而复始的运行中犹如滑入了母亲的产道,他觉得,一次重生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这种感觉不禁令他百感交集,眼里不时地盈满热泪。

他在黄昏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客厅的窗帘没有合拢,落日的余晖铺在木地板上,防盗窗的栅栏在木地板上投下栅格状的影子——多像一只鸟巢啊!他欣慰地想。他就像一只归巢的倦鸟一般,跌坐在沙发里,手捧着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这样静静地枯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后,他才起身进到厨房,动手为自己做了一顿晚餐。他的确是饿极了。冰箱里只有半袋速冻饺子,但他已经记不得这正是自己上次吃剩下的了。

吃饺子的时候,他的心里浮上了某种强烈的不安,但他无法找到自己这种不安的根源。吃完后,他很认真地在厨房里冲洗了碗筷。他回到了客厅,打算看一会儿电视,但是他立刻恍悟到了什么,疾步折回厨房。他看到水龙头是关紧着的,但他还是伸手仔细地又拧了拧。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过短短离开了几天,却已经有蜘蛛在水槽的边上织了网。这给他的眼前平添了一种废墟的气息,同时也中断了他内心悬着的那股不安。再一次打量了一番关紧的水龙头后,他如释重负地重新回到了客厅,心里有种对某件事情奇怪的不可避免感。

电视还没有打开,茶几上的那部电话却响了起来。

“爷爷,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在家!”话筒里传来孙女惊喜的声音。

他的孙女正在读高中,夏天就要高考了。这孩子很懂事,经常会在晚上给他打电话,陪他聊几句。他很看重这样的通话,但他知道孙女晚上的学习负担很重,他不能耽误她太多的时间。此刻,他并不能领会孙女的惊喜。“你吃饭了吗?”他问道。

“哎呀,你还顾得上问我吃饭没有!我爸找你都找疯了,养老院的人已经报警啦!”孙女快活地嚷嚷着,“可我总觉得你不会跑丢,我猜你一定是回家了!”

“是的是的,我回家了!”他说。

“你是怎么找回去的啊?爷爷我真佩服你,你这是飞越老人院!”孙女一惊一乍地说,“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别在街上瞎找了。”

“不要,你让他再找一会儿吧!”他也被孙女的快乐感染了,“谁让他把我扔到那里的呢?”

挂了电话后,他在一种松弛的情绪下回味着孙女所说的话——你这是飞越老人院!他注意到,孙女使用了“飞越”这个词。他觉得孙女说得真好,他可不就是像一只候鸟一样,自己“飞越”着回来了吗?他感到这个想法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他如同感受到了山重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

此刻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变得轻盈,僵硬已久的躯体也开始变得柔和,而头颅中却有沉沉的睡意袭来。他仰身躺进了沙发里,闭上眼睛,好让自己更加充分地体会此刻——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将是重要的一刻。他恍惚地想,这一生,自己都力图与大地站成一个标准的直角,如今是时候换一个姿势了,不如索性躺下去吧,与地面保持平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躺在云端上飘浮着似的,有种“已经没什么可再失去”的释然之情盈满了胸腔。他在上升,而一个答案在徐徐降临,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维度,两者完美地对接了。他的鼻息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致幻的气味,好像这气味是从他身体里释放出来弥漫到了空气里的。他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多年来,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有了一个答案。

他高兴地想,原来老去是这么回事:如果幸运的话,你终将变成一只候鸟,与大地平行——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