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代北京話文獻對語言研究的價值
(一)爲考察某些詞語的音義來源和消亡提供綫索
以語音爲例。《長安里語》稱呼語有:“稱妻曰媳上聲婦子。”徐昌祚在“媳”字下注“上聲”。明代北京話入聲逐漸消失,徐昌祚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並特别注明,説明他有一定的語言敏感性。劉援朝統計,在《中原音韻》的音系中,清入派上聲比例相當大,從元代到明代,比例逐漸下降到80%,從上聲分流到陽平和去聲的比例在逐漸增加,到了清代北京人李汝珍的《李氏音鑒》時期,上聲字只剩9%[17]。所以我們看到現代北京話中,這個上聲“媳”已由上聲變成陽平,但在一些老派北京人或者京郊人口中還是讀作上聲的。
再以程度副詞“太”和“忒”爲例。“太”是上古就已産生的程度副詞。《古代漢語虚詞詞典》:“太,義同‘泰’。先秦兩漢多用‘泰’,後世多用‘太’。”[18]《説文》心部:“忒,更也。”段注:“忒之引甲爲已甚,俗語用之。或曰大,他佐切,或曰太,或曰忒。俗語曰忒殺。”太田辰夫不認可“忒”的程度副詞義是從“更改”之本義引申的説法,認爲可能是“太”音轉而成的,也可能是從“特”發展而來的(參《中國語歷史文法》第251頁)。湯京普等(2008年)指出自宋以來,程度副詞“忒”的使用頻率顯著增高。宋元時期“忒”修飾形容詞並無積極消極之分,如《朱子語類》第三十五卷“而今都回互箇聖人,説得忒好,也不得”。這種用法一直延續到明代,如:
(1)這橋梁橋柱,比在前忒牢壯,這的捱十年也壞不得。(《老乞大諺解》上)
這裏的“牢壯”和上文的“好”都是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忒、太”用法無異。但是清代以後,“太”修飾的形容詞無消極、積極之分,而“忒”就只用於消極意義。美國傳教士狄考文《官話類編》(1892)第二十四課有“你的衣服忒骯髒(癩歹)”,就特别注釋:“忒,too, excessive; an exaggeration of太; -mostly used of things that are in some way displeasing.”(大部分用於不開心的事情)
再如副詞“底似”。《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一)收有“抵死”:“猶云分外也;急急或竭力也;亦猶云終究或老是也。”《漢語大詞典》也指出“抵死”是“分外、格外”之義,宋代俗語。王安石《與微之同賦梅花》詩之三:“向人自有無言意,傾國天教抵死香。”金秦略《賦樂真竹拂子》詩:“覓個龜毛抵死難,直教擊碎釣魚竿。” “底似、抵死”是一個詞語的異寫形式。元代《古本老乞大》作“底似”:“休要底似肥的,帶肋條肉買者。”
《老乞大諺解》多改作“十分”:
(2)休要十分肥的,帶肋條的肉買着。(《老乞大諺解》上)
再如《古本老乞大》“你底似的休早行”,諺解本作:
(3)你十分休要早行,我聽得前頭路濇。(《老乞大諺解》上)
古本“怕底似的賤時,且停些時”,諺解本作:
(4)有價錢時賣了着,怕十分的賤時,且停些時。(《老乞大諺解》上)
古本“伴當每,恁底似的休多索”,諺解本作:
(5)客人們,你不要十分多討。(《老乞大諺解》下)
古本“底似的漢兒言語説不得的上頭,不敢言語”,諺解本作:
(6)他漢兒言語説不得的,因此上不敢説語。(《老乞大諺解》上)
在《朴通事諺解》中,可見1處“底似”殘留:
(7)紐子不要底似大,恰好着,大時看的蠢坌了。(《朴通事諺解》中)
可知,在明代“底似”作程度副詞的用法就衰落了。
(二)較爲真實地記録明代北京的方言俚語
《宛署雜記》《長安里語》記録了一些明代北京稱謂語,其中都有一條:“呼舅母曰妗子。”“舅母”一詞在南北朝文獻中就可見。《辭源》“舅母親”條云:“母的兄弟的妻,即舅母。北齊顔之推《顔氏家訓·風操》:‘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吴郡張建女也。’思魯,子推子。”[19]“妗子”一詞出現較晚,始見於宋代,《集韻》沁韻:“俗謂舅母曰妗。”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一有:“今七夕節在近,錢三貫與娘娘充作劇錢,千五與皇后,七百與妗子充節料。”章炳麟《新方言·釋親屬》:“幽侵對轉,舅妗雙聲。故山東謂舅妻爲妗。”這裏的意思是“舅、妗”二字存在音近通假的關係,林根(1991年)也認爲,“舅”對應“妗”,“舅”的韻尾u受後續音節“母”之聲母的同化而變爲雙脣鼻音m,即giəm məu,於是形成了“妗母”。由於其語義重心在“妗”,故“母”的讀音由弱化而失落,“妗”便形成爲獨立的語素。我們認爲“妗”是“舅母”的縮音,也就是“母”的韻母u脱落,只剩下聲母m,與“舅”構成了kiəu-m,繼而合成音節kiəum,並假借了《説文》中表示“善笑貌”的“妗”來記録。隨着北方話中-m、-n韻尾合流,見組字(尤其是細音)顎化,形成了如今tɕiən的讀音。其實合音説早在宋代張耒《明道雜志》就已經指出:“王聖美嘗言經傳中無‘嬸’與‘妗’字。考其説,‘嬸’字乃‘世母’字二合呼也,‘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也(二合如真言中合兩字音爲一)。”[20]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録》也肯定並引述了張耒的觀點。
元明的北京話中都有“妗子、妗妗”的説法。元關漢卿《金綫池》第三折:“妾身張嬷嬷,這是李妗妗。”《古本老乞大》有:“今日備辦了些個茶飯,請咱每衆親眷閑坐的翁翁、婆婆、父親、母親、伯伯、叔叔、哥哥、兄弟、姐姐、姊妹、外甥、姪兒、姪女、舅舅、女婿、妗子。”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録有《元宵曲》:“姨兒妗子此門誰,問着前門佯不知。籠手觸門心暗喜,郎邊不説得釘兒。”
不過清代北京話作品中可見“舅母、舅媽、妗子”三説。《紅樓夢》只用“舅母”。《兒女英雄傳》有“舅母”84例,“舅媽”2例,“妗子”1例。“舅母”是安公子稱呼舅太太的:
(8)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説道:“好舅母别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裏已經急得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着面才好。再要攔着我不叫去,我必急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没説完,就放聲大哭起來。把個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説道:“好孩子,好娃娃!你别着急,别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兒女英雄傳》3回)
2例“大舅媽”和1例“大妗子”指的是一個人,都是進京打工卻不幸早亡的詹典的孀妻。
(9)怎麽没人兒會呀?你親家母就會,他詹家大妗子也會,你只問閨女,他説得不會呀?(《兒女英雄傳》33回)
(10)卻説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大舅媽,拿開壺來!”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同上37回)
清代梁章鉅撰《稱謂録》卷三“母之兄弟之妻”有:“妗,《集韻》巨禁切,音𦧈,俗謂舅母曰妗。”美國傳教士富善(Chauncey Goodrich)1898年編寫的大型北京官話工具書《官話萃珍》説:“(北京話)俗稱舅母曰妗母,大妗子小妗子,鄉語。”《兒女英雄傳》中的“詹大妗子”正好印證了上述説法,詹典早亡後,其妻在張家當傭,因是張太太老家人,被人面稱“舅媽”,背稱“大妗子”,敘述文字稱“詹嫂”。“妗子”是用於口語的,或者針對地位較低的普通人,現在京郊平谷馬坊話仍有“妗子”的説法。《紅樓夢》林黛玉稱王夫人、尤夫人這種貴人,自然是稱“舅母”。“舅媽”又比“舅母”口語化了一些。現代北京話情況又發生了變化,老舍作品只有早期2例“舅母”,其他均用“舅媽”,達三十餘處,未見“妗子”。這2例“舅母”情況也很特殊,其中1例引自《兒女英雄傳》22回:
(11)即如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
老舍1928年4月創作的長篇小説《趙子曰》是這樣説的:
(12)不是還有别的路徑哪嗎!不必非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啊!
《兒女英雄傳》中的確是有何玉鳳管舅太太叫“舅母”的描寫,以至於在後來的北京話裏“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就成了一個熟語,甚至有歇後語:“拉着何仙姑叫舅母——沾點兒仙氣。”
老舍在1962年創作的《正紅旗下》中有20例“舅媽”。載1951年5月15日《北京文藝》第2卷第3期《怎麽寫通俗文藝》:
(13)其實呢,莎士比亞的偉大,並不是我們自己的偉大,我們大可不必拉着何仙姑叫舅媽。
有意思的是,根據《京郊方言》《平谷縣志》《門頭溝文化遺産精粹——京西齋堂話》《密雲縣志》《懷柔縣志》的記載,平谷、門頭溝、房山、平谷等京郊地區現在都稱“舅媽”爲“妗子”。可見“妗、妗子”在元明清北京話中都使用,只是相對於“舅母、舅媽”而言,“妗”更爲俚俗,偏於“鄉語”。應該説《宛署雜記》《長安里語》用簡短的文字記録了最真實的市井用語。
(三)爲考察明代與元代及清代漢語的關係提供承上啟下的珍貴資料
“很/狠/哏”的程度副詞用法在元代能見到,主要作狀語。太田辰夫(1958/2003年,第251頁)、楊榮祥(第346頁)等都已經明確指出,也成爲學界的共識。元代一般作“哏”。
(14)漢兒小廝每哏頑,高麗小廝每較爭些個。(《古本老乞大》)
(15)待不要罪過呵,哏分外的一般有。(《元典章·刑部》)
(16)那幾個守户閑官老秀才,他每都哏利害,把老夫監押的去遊街。(《元刊雜劇三十種·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太田先生(1958/2003年,第251頁)説,由於“哏”只在某些文獻中出現,“可以想像是和蒙古人接觸較多的北方人之間使用的俗語。在元曲中也只是偶爾一用,恐怕漢人是不太使用的”。
明代的“很”則更多地出現於具有南方方言背景的文獻中,且主要作補語。如《西遊記》中4例“A得很/狠”,如:
(17)這家子遠得狠哩。(22回)
(18)他這等熱得狠,你這糕粉自何而來。(59回)
《金瓶梅詞話》53回有1例:
(19)適值小玉出來請李桂姐吃夜飯,説道:“大娘在那裏冷清清,和大姐、劉婆三個坐着講閒話。這裏來這樣熱鬧得狠!”
正如周振鶴、游汝杰(第204頁)所講,一般認爲《金瓶梅》有山東方言背景,但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清代阮葵生《茶餘客話》就指出《金瓶梅》第53~57回有吴語成分,殷曉傑、任丹(2015年)從詞彙角度再次證實這5回是南方人所補。
明清吴語民歌《掛枝兒》多處可見“很”作補語的:
(20)同般樣的相思也,(我)相思又害得狠。(《明清民歌時調集·掛枝兒·想部三·相思》)
明代北京話中“很”不多見,太田辰夫、楊榮祥等均指出《長安里語》中1例:
(21)婦女淫曰浪起來,極曰很浪,又曰怪浪。
這個例子説明明代北京口語延續了元代“很”作狀語的用法。
但其實《長安里語》還有1例。《宛署雜記·方言》有“事物不潔曰贓”一句,到了《長安里語》中,補充爲:
(22)事物不潔曰臧、臧極曰臧根(狠)。
太田辰夫(1994年)認爲“根”是“狠”字之誤。汪維輝、許峻瑋(2018年)表示“其説可從”。但本人認爲這種現象可能是受了作者徐昌祚母方言的影響。徐昌祚爲吴語區人,根據曹志耘《漢語方言地圖集》,程度補語“X很、X極、X險”是吴語區的程度補語表達方式。一方面北京話至今未見“A很”的表達,另一方面“……得很”的結構未必在明代北京話中就出現了。大多數程度副詞具有唯狀性,張誼生(2000年)認爲部分程度副詞具有可補性,另有部分具有唯補性。從上文可以看出,元代的“很”具有唯狀性,可修飾動詞、形容詞及謂詞性短語。從明代《長安里語》看,明代北京口語中保留了狀語用法,補語的用法是否存在是存疑的,“臧狠”這種説法在北京話中自始至終没有存在過。而明代南方方言的“很”則具有唯補性,這從《西遊記》《金瓶梅》(53回)、《掛枝兒》等可以看出,“很”用於補充形容詞所表達的狀態程度。
直到清代北京話“X得很”表達方式才較多地出現。表二是清代“很”作狀語和補語的情況統計:
表二 清代“很”語法功能
補語“X得很”表达方式在北京話和北方官話系統中是存在的。不過越是典型的北京口語,“很”的唯狀性表現得越明顯,《小額》中就只有作狀語的,没有作補語的用例。因此太田辰夫認爲“很”作狀語是清代北京話的7個語法特徵之一。而“很”在南方方言中的使用不甚普遍,相較而言,補語要略多於狀語的用例,《風流悟》《何典》中甚至没有“很”。據《漢語方言地圖集·語法卷》,除“A得很”外,各地方言另有21種程度補語表達法,其中吴語的用法最多,占近四分之一,如“熱得緊、熱得猛、熱得極、熱得險、熱得踏、A得野、A得勢”等。唐賢清等(2014年)指出從地緣的角度來看,北方的阿爾泰語系及漢語北方方言的程度補語系統不發達,南方的壯侗語與南方方言的程度補語系統發達,這是比較明顯的分布差異。當然,南方方言和北方方言互相影響,所以清代狀語“很”也見於南方方言文獻中,但不普遍,補語“很”也見於北方方言文獻中,也不是主流。
明代北京話中作狀語的程度副詞“很”的使用似乎在衰落,狀語用法在《長安里語》中有記載,補語用法只出現在南方方言中。但這種衰落可能是假象,也許明代這個帶有地域色彩的詞只是没有進入文人階層的話語體系,但應該已經活躍於北京人的口語中。這種珍貴的蛛絲馬跡的記録,爲“很”在元至清代北京話一直保持使用提供了難得的證據,也爲清代北京話中“很”的復興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四)揭示元代到明代甚至清代北京話的繼承與發展關係
我們發現明清北京話的詞彙和語法系統和元代相比有繼承,也有發展。以副詞後綴“兒”爲例。一般認爲“兒”作爲構詞要素是從唐代産生的,如太田辰夫(1958/2003年,第88頁)認爲唐代“兒”用在動物名稱後,表示小或可愛,如“貓兒、狗兒”,但他認爲語音上發生兒化是在清初。李思敬(2000年)則認爲漢語北方話的兒化音是明代中期産生,到明代後期的隆慶、萬歷年間(也就是16世紀)成熟的。以副詞爲例,元代大都話已經産生兒化,但不普遍。元代兒化副詞只有一個“一霎兒”。明代則數量增多,有“連聲兒、悄聲兒、偷眼兒、一頓兒、故意兒、一霎兒、半霎兒、一會兒、險些兒、一點兒、有些兒”,到了清代北京話帶有兒綴的副詞則有“低聲兒、一疊(迭)連聲兒、一溜兒、一順兒、就事兒、就勢兒、挨排兒、挨次兒、挨門兒、巴巴兒、活脱兒、迭忙兒、偷偷兒、一邊兒、一頓兒、齊打夯兒、齊打夥兒、趁勢兒、就手兒、一死兒、白白兒、巴巴兒、故意兒、動不動兒、遭遭兒、幌幌兒、時不常兒、乍乍兒、剛剛兒、一例兒、普裏普兒、綽總兒、抄總兒、差一點兒、可哥兒、險些兒、咋兒、差不多兒、多(一)半兒、地根兒、底根兒、歸根兒、到了兒、一準兒、巴不得兒、巴不能夠兒、有些兒”。
明代的《三言》具有鮮明的吴方言色彩,從張振羽(第285頁)對其中副詞的統計來看,693個副詞只有“險些兒”唯一一個兒化副詞。相較而言,元明清時期北京話副詞可加兒綴是共同的特徵。但是,從元代到清代,兒化顯然是越來越豐富的。
從副詞的兒綴可以看出,明代北京話對元、清的北京話有承上啟下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