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一)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孟子:时人对孟轲的尊称。本书为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所作,孟子的话记为“孟子曰”“孟子对曰”等,有别于《论语》的“子曰”。《论语》为孔子生前“弟子各有所记”,逝世后弟子们“相与辑而论纂”而成,遂以“子”专指孔子。
梁惠王:即魏惠王,名,“惠”为谥号,魏国都城由安邑(今山西夏县)迁往大梁(今河南开封),所以又叫梁惠王,前369至前319年在位。周朝天子才能称“王”,至战国,诸侯先后称“王”。魏国是战国七雄中最早称霸的国家,魏惠王即位后的一个时期,仍然保持了强国的势头,但在孟子到来时早已经走了下坡路。此前,“惠王数被于军旅”,即本篇第五章自言“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孟子至梁之年,当在梁惠王后元十五年(前320年)。
叟:老先生。赵岐:“叟,长老之称也,犹父也。”此时孟子年约五十二岁。古时年过五十即可称老。
不远千里:即不以千里为远的意思。可与《公孙丑章句下》第十二章“千里而见王”对看。孟子至梁,乃从齐国而来(参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孟子在齐威王时先已游齐考》)。
亦将有以利吾国乎:亦,也。时惠王招贤,此前当已接见其他人并咨询过同样的问题。将有以,《史记·魏世家》和《论衡·刺孟》俱作“将何以”。有、何,互文义同,有什么。利,与“害”相对,赵岐注谓“兴利除害”;朱熹注为“盖富国强兵之类”,焦循疏同。国,指诸侯国。古代天子分封诸侯叫“建国”,诸侯在国内分封大夫叫“建家”。诸侯和大夫各有自己直属的封号、土地、军队等。诸侯和大夫分别对天子和诸侯有从属关系和一定的义务(至战国时代,诸侯对天子的这种关系和义务不存在了)。所以“国”与“家”是不同的,不能如后世般连用。吕思勉:“今之所谓国家,古无此语。必欲求其相近者,则为社稷二字或邦字。”(《吕著中国通史》第三章)
仁义:孔子未将二者连用,孟子则或合或分,合则连成一词。孔子以义、利对举:“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篇》)但对举不是对立。孔子的话重点在“喻”,也并非说君子只有义,小人只有利,如他讲“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篇》)。孟子这里以仁义与利对举。对举也不是对立,从后文“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寺不饜”可以看出,孟子主张“先义后利”。对于梁惠王标榜“利”,后世往往以“好利”解读,但“好利”也不应指唯利是图。许谦:“凡言好利者,皆是欲得其分外。若唯取什一之赋,则非好利矣。”(《读孟子丛说》卷上)十一之赋,是孟子所主张的仁政的基本政策之一。
士庶人:士,掌握知识或一技之长而以做官为职业的阶层或群体。《滕文公章句下》第三章:“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时有“礼贤下士”之风,士是各国国君或有权势的大臣罗致的对象。孟子即属于士中一员。庶人,指平民。士无官可做或丧失官职时,与庶民无异,故这里平列。
上下交征:交,相互。征,争夺。朱熹:“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
万乘之国:乘,音胜(shèng),用四匹马拉的兵车一辆叫一乘。大约言之,地方千里,拥车万乘,为战国时的大国,韩、赵、魏、燕、齐、楚、秦等所谓七雄者都是。春秋时的大国为千乘之国。《论语》中便只言及千乘之国,大于千乘之国者或有之,如《先进篇》“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但还没有言及万乘之国。
弑:《说文》:“弑,臣杀君也。”段玉裁注:“述其实则曰杀君,正其名则曰弑君。”《孟子》中“弑”,当为正名之义,本篇下第八章孟子回答齐宣王关于“臣弑其君”的问题时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引申之,以下杀上、以卑杀尊、儿女杀父母,皆曰弑。
千乘之家:家,指执政大夫的封邑。能拥有兵车千乘,可见封邑之大。
千乘之国:大约言之,地方百里,拥车千乘,战国时只能算是中等国家,宋、卫、中山以及西周、东周是。像滕、邹等小国,方圆几十里而已。
百乘之家:指千乘之国的执政大夫,其封邑可拥有一百辆兵车。
万取千焉,千取百焉:焦循:“经文承上万乘、千乘、百乘,则万、千、百仍指乘言。是诸侯于天子,万乘中取其千;大夫于诸侯,千乘中取其百。”按:这里的万乘也是指诸侯国。
不夺不餍:夺,夺取,剥夺。餍,音厌(yàn),饱,满足。这里有一直夺取直到获得满足的意思。承上文,则是千乘之家必得最终夺取万乘之国,百乘之家必得最终夺取千乘之国才会罢手。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仁,孟子从孔子思想继承下来的核心概念。亲,指父母。《论语·颜渊篇》:“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人,首先是指爱自己的父母,即《告子章句下》第三章“亲亲仁也”之义,然后才是推己及人,甚至及物,即《尽心章句上》第四十五章“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义。这是对所有的人而言。对统治者来说,不随便杀人,甚至“不嗜杀人”,就是仁。本篇第六章孟子对梁襄王说:“今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尽心章句上》第三十三章:“杀一无罪,非仁也。”义,也是孟子从孔子思想那里继承下来的核心概念。在孟子思想中,其重要性仅次于“仁”。《论语·为政篇》:“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何晏注引孔安国曰:“义者,所宜为也。而不能为,是无勇也。”《离娄章句上》第七章“居仁由义”四字,最能说明两者的关系:仁是每个人必须坚守的根本原则,人的行为是宜还是不宜,要以仁为根据;义是每个人必须遵循的正确道路,仁是否能够实现,需要有适宜包括时宜的方式,也就是孟子所言:“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如同“仁”由爱自己的父母开始,“义”则由尊敬自己的兄长开始,即《尽心章句上》第十五章“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后,与“遗”相应,也有弃之不顾的意思。
〔译文〕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您辛辛苦苦跑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也该有什么可以为我的国家带来利益的么?”
孟子回答说:“王为什么一开口就要讲利益?只要讲仁义就行了。如果国君开口就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国家,大夫开口就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封地,士人和平民开口就说怎样才有利于我们自己,这样上上下下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它的国君的,必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它的国君的,必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一万中占有一千,一千中占有一百,份额不能不说是很多的了。若是把道义抛在一边而以利字当头,那大夫不把国君的一切都夺去,是不会满足的。从没有有仁德的人遗弃他的父母的,也从没有讲道义的人对他的国君不管不顾的。王只讲仁义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益?”
(二)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立于沼上:立,站立。沼,池塘。上,从下文看,指在池塘边的某种亭台上。
顾鸿雁麋鹿:顾,看,这里有远眺的意思。立于沼上,下则为鱼鳖,远则可眺天上的鸿雁和地上的麋鹿。鸿雁,大雁,一种候鸟,这里代表飞禽。麋鹿,《说文》:“麋,鹿属,冬至解角。”盖即俗称“四不像”者,这里代表走兽。
贤者:德才出众的人。有时两者兼指,有时偏于指德或才。从梁惠王的语气看,这里偏于指德。本书一律译作“贤人”。言外之意,似乎贤人不会赞成这类游玩的事情。
经始灵台:此句至“於牣鱼跃”,为《诗经·大雅·灵台》头两章,每章六句。经始,开始。灵台,似后世瞭望台。本指祭祀神灵的高台。毛传:“神之精明者称灵,四方而高者曰台。”孟子认为用“灵”字,称呼“灵台”“灵囿”,有老百姓肯定和歌颂的意思。经,指测量地基。营,指建立标记。攻,建造。不日,不限定工期。不限定工期而完成,说明进展很快。亟,同“急”。“经始勿亟”是周文王说的话。子来,像儿子为父亲做事一样来建造灵台。杨伯峻意译为“更卖力”。囿,蓄养动物以供游览、田猎的园林。麀鹿,麀音优(yōu),母鹿。攸,语助词。濯濯,濯音浊(zhuó),肥美的样子。鹤鹤,洁白有光泽的样子。於,音乌(wū),词的前缀,无实义。牣,音韧(rèn),满。
鱼鳖:鱼,未指明是哪一种鱼。鳖,甲鱼。这里分别代表淡水鱼和类似甲鱼,背部、腹部着甲壳的爬行类动物。
《汤誓》:《尚书》篇名,内容为商汤攻伐夏桀时的誓师之词。
时日害丧句:时,此。害,同“曷”,何,这里是何时的意思。焦循引江声《尚书古文集注音疏》:“桀自比于日,民即假日以谕桀,言是日何时丧乎,我将与汝皆亡,甚欲桀之亡也。”
女:通“汝”,你。
〔译文〕孟子去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池塘边的亭台上,一边观赏飞禽走兽,一边说:“你们贤人也享受这种乐趣吗?”
孟子回答说:“恰恰是贤人才能享受到这种快乐,不是贤人还无法享受。《诗经》关于周文王的诗说得好:‘开始筑灵台,设计样样来。百姓齐上阵,不久工告竣。王说不要急,百姓更卖力。王在园中游,母鹿好安逸。母鹿肥又亮,白鸟毛色光。王到灵沼旁,满池鱼欢跳。’文王虽然役使老百姓兴建高台深池,可是老百姓十分乐意去效力,他们管那台子叫灵台,管那池子叫灵沼,十分乐意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麋鹿和鱼鳖。《汤誓》却记载着老百姓怨恨夏桀的歌:‘这个太阳何时灭亡,我要和你一起死掉。’一个王,老百姓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即便拥有高台深池、珍禽异兽,又如何能独自享受呢?”
(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寡人:朱熹:“诸侯自称,言寡德之人也。”
焉耳:赵岐:“恳至之辞。”
河内凶:河内,今河南省境内黄河以北济源县一带。凶,荒年。从后文孟子的话来看,似乎粮食歉收不是因为自然灾害,而是由于统治者干了有违农时的事情。
河东:今山西省西南部夏县一带。
粟:谷物的颗粒,可能就是指小米,当时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出产的最主要粮食作物。这里指粮食。移民、移粟,赵岐注谓为凶年救荒的办法;朱熹则具体化为“移民以就食,移粟以给其老稚之不能移者”,焦循疏同。后文“涂有饿莩而不知发”,朱熹据此谓“所移特民间之粟而已”。
加少:加,更。少,减少。加少、加多,农业社会,简单再生产,劳动力、兵力,都有赖于人口规模,人口多者,往往为大国、强国,人口少者,一般为小国、弱国。
填然鼓之:填然,鼓声隆隆。鼓,击鼓。之,语助词。赵岐:“兵以鼓进,以金退。”金,形状似钟的铜制打击乐器。《尉缭子·勒卒令篇》:“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
弃甲曳兵而走:甲,军士穿的防护甲衣。曳,音夜(yè),拖,拉。兵,兵器。上文言“兵刃”,则此兵当指戈、矛等有刃口者。焦循:“秦汉以下,始谓执兵之人为兵,五经无此语也。以执兵之人为兵,犹之以被甲之人为甲。”走,跑,这里指逃跑。现在所谓“走”,古代叫做“行”,慢走叫“步”,快走叫“趋”。
或:有的。
直:只不过。
是:此,这。指五十步而后止之人。
无:毋,不要。魏国之政与邻国之政,正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
不违农时:违,违背。朱熹:“农时,谓春耕、夏耘、秋收之时。凡有兴作,不违此时,至冬乃役之也。”
胜:旧音升(shēng),尽。朱熹:“不可胜食,言多也。”不可胜食,下文“不可胜用”,指食、用足够。
数罟不入洿池:数,音促(cù),细密。罟,音古(gǔ),网。赵岐:“数罟,密网也。密细之网,所以捕小鱼鳖者也,故禁之不得用。鱼不满尺不得食。”洿,音乌(wū),不流动的水。洿池,池塘。
斧斤以时入山林:斧斤,《说文》:“斤,斫木斧也。”段玉裁注:“凡用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则曰斤。”赵岐:“时谓草木零落之时。使林木茂畅,故有余。”
养生丧死无憾:养生,供养活着的人。丧死,为死了的人办丧事。憾,恨。
树之以桑:树,种植。桑,桑树,其叶可养蚕,蚕能吐丝结茧,蚕茧可缫丝,丝能织帛成衣。
衣帛:衣,读去声(yì),穿。帛,以蚕丝织成的衣服。
百亩之田:杨宽:“古时的‘亩’,是指高畦,所谓‘垄上曰亩,垄中曰甽’。古时‘六尺为步,步百为亩’,是指一条六尺宽、六百尺长的高畦;‘百亩之田’,就是把一百条高畦并列着,正好是整整四方的一块田。根据洛阳金村出土战国铜尺和商鞅量来推算,当时一尺合今0.23尺,百亩合今31.2亩。大概这样大的面积,正适合当时生产力情况下一家农户耕作。”(《古史新探》第116页)
七十者可以食肉:《左传》鲁庄公十年载乡人对曹刿言,以“肉食者”指在位者。至孟子时,时代略有差异,但老百姓吃不上肉是共同的(至二十世纪改革开放以前普通人吃上肉都还不是平常事儿),所以七十岁能够吃到肉便是一种理想了,是王道社会的某种标志。“五十者可以衣帛”,与此同理。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豚,音臀(tún),小猪。彘,音至(zhì),猪。畜,音蓄(xù),畜养,饲养。时,指繁殖的时机。无失时,赵岐注谓“言孕字不失时也”,朱熹同赵注,并举例“如孟春牺牲毋用牝之类也”。
谨庠序之教:谨,谨慎。这里指端正。庠序,古代的学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都是贵族才能享有,孟子的理想是普及于老百姓。孔子已有这个想法。他的治国目标是先使人口多起来(“庶矣”),再使之丰衣足食(“富之”),再使之接受教育(“教之”)(《论语·子路篇》)。教的内容,包括礼、乐、射、御、书、数,这里强调道德教化。
申之以孝悌之义:申,一再,反复。孝,顺从并奉养父母。悌,音替(tì),敬爱兄长。孔门以孝悌为仁道的根本。《论语·学而篇》:“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颁白,须发半白,也写作“斑白”。负,用背驮东西。戴,把东西顶在头上。
七十者衣帛食肉:统“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而言。古代敬老养老,从五十岁开始,七十岁以上更要优待。《礼记·内则》有“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者使人受”,以及“五十始衰,六十非肉不饱,七十非帛不煖,八十非人不煖,九十虽得人不煖矣”等说法。七十者,第七章作“老者”,或许“老”形近“七十”而书写致误。
黎民:朱熹注谓“黑发之人”“少壮之人”,与老人对言。按:“黎”义为“众”,“黎民”即众民。对言有道理,故译作“其他人”。
然而不王者:然,这样,指前两句所说。王,读去声(wàng),成就王业,指受到天下人的拥戴成为诸侯共主。朱熹:“凡有天下者人称之曰王,则平声;据其身临天下而言曰王,则去声。”王本来指周天子,诸侯称王不是一件寻常事情,所以公元前334年魏惠王与齐威王相会于齐国的徐州(今山东省滕州市东南),双方相互尊对方为王,即所谓“会徐州相王”(参杨宽《战国史》第374页)。孟子至梁之时,距齐、魏相王不过十余年,但诸侯称王已是平常事了。孟子也就顺势而为,以王者当“王”(wàng)的观念(既然称王,理应像周天子曾经有过的那样,成为天下人拥戴的王)作为游说诸侯接受其仁政主张的方法。他鼓吹和推行的“王道”之“王”,比拟的是尧、舜、禹、汤、文、武等先王之“王”,尚是天下“共主”的概念,还没有秦以后统一天下称王的含义。这是理解《孟子》全书的关键词之一。参本篇第六章“定于一”及《公孙丑章句上》第三章“以德行仁者王”注释。同时,孟子的“王道”,更多指诸侯王应行之“王道”,即以诸侯国为单位实行的王道。如黄宗羲所言:“不必说到王天下,即一国所为之事,自有王霸之不同,奈何后人必欲说得天下方谓之王也。譬之草木,王者是生意所发,霸者是剪彩作花耳。”(《孟子师说》卷上)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检,当读为“敛”,征收。这里指丰年比平岁多征收粮食以备荒年。《汉书·食货志·赞》:“孟子亦非‘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敛’。”颜师古注:“言岁丰孰,菽粟饶多,狗彘食人之食,此时可敛之也。”此义合于《滕文公章句上》第三章“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杨逢彬认为赵岐注谓“以法度检敛”之“约束、限制义”很晚出现,首见于《论衡》,而“敛”的“收藏、收敛义”在《孟子》成书的年代则较为常见,故“检”当作“敛”(《孟子新注新译》)。按:“检”当作“敛”,原文未改,注译从“敛”。
涂有饿莩而不知发:涂,道路,后作“途”。莩,通“殍”(piǎo),饿死之人。发,打开,指打开粮仓赈济。
斯天下之民至矣:斯,犹“则”。天下之民至,针对梁惠王“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而言,含有“不光邻国之民会来,更远国家之民也会来”的意思。
〔译文〕梁惠王说:“本人对于国家,算是费尽心力了啊。河内闹饥荒,我便把那里的一部分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再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要是闹饥荒,也是这样办的。考察邻国的政治,没有像本人这样花心思的。可是,邻国的老百姓不见更少,本人的老百姓不见更多,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说:“您时刻关注着战争,我就拿战争来做比喻吧。战鼓咚咚擂响,双方刀枪一碰,就有抛下盔甲拖着兵器逃跑的。有人跑了一百步才停下,有人跑了五十步才停下。跑了五十步的因此去嘲笑跑了一百步的,那会如何?”
惠王说:“不行!只不过没有跑到一百步罢了,他也是逃跑了呀。”
孟子说:“您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要指望您的老百姓多于邻国了。不违反农业生产的时令,粮食就会足够吃;不用细密的网到池塘捕捞,水产就会足够吃;砍伐树木讲究固定的季节,木材就会足够用。粮食和水产足够吃,木材足够用,这样就使老百姓对生养死葬没有什么不满。做到对生养死葬没有什么不满,就是王道实现的开始。
“房前屋后有五亩地,都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衣了。鸡、猪、狗和猪仔的畜养,不丧失时机,七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吃上肉了。一百亩地的耕种,不耽误时令,几口人的家庭就不愁没有饭吃了。端正学校的教育,反复宣讲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须发斑白的人就不用为生计奔波劳累了。老年人有丝衣穿、吃得上肉,其他人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成就王业,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粮食多的时候连猪、狗都能吃上,却不懂得趁机多征收一些以备荒年;路上出现饿死的人,也不曾想到打开粮仓救济灾民。老百姓死了,就说‘不怪我呀,是年成不好呢’,这和拿着刀子杀死了人,却说‘不怪我呀,是刀子杀死的’,有什么不同?您如果不怪罪年成,天底下的老百姓就都会来投奔了。”
(四)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愿安承教:安,安心,乐意。本章当与上章相接。上章之末孟子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梁惠王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主宾之间的对话中断。一阵静默后,梁惠王重新开腔,故有“寡人愿安承教”这么一句,孟子则继续有关“杀人”的话题。
梃:音挺(tǐng),木棒。
庖有肥肉:庖,厨房。肥,指肉质丰满。根据上下文,肥肉、肥马,意指夺人口粮而肥。
厩:音就(jiù),马棚。
为民父母:统治者应使老百姓尊之如父,亲之如母。《礼记·表记》:“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
率兽而食人:上章言猪、狗吃人的粮食而路上有饿死的人,本章言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肥马而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野兽吃了人的粮食导致人饥饿甚至饿死,这种行为,就好比率领野兽吃人。
恶:音乌(wū),何。
仲尼:孔子的字。
俑:殉葬用的木偶或陶偶。
后:后嗣。
象人:模仿活人。于鬯:“象人者,当指实生人之形貌而象之,非但空似人形而已。象人二字合为一字即是像字。《说文·人部》云:‘像,象也,从人,从象,象亦声。’是像字本以象人会意而兼声。至今肖生人之形貌而为之者谓之像,即象人之义也。”(《香草校书》卷五十四)
〔译文〕梁惠王说:“我愿意老老实实地听您的指教。”
孟子于是问:“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答道:“没有什么不同呀。”
又问:“用刀子杀死人和因恶政致人死亡有什么不同吗?”
答道:“没有什么不同呀。”
孟子说:“厨房里有厚实的肉,马棚里有健壮的马,老百姓却面带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人,这就好比率领野兽去吃人。野兽吃野兽,人们尚且觉得恶心;作为老百姓父母一般的人,治理社会,却不能避免率领野兽去吃人[这种事情],又哪里算得上是老百姓的父母呢?孔子说过:‘最早制作人偶去殉葬的,该会断子绝孙罢!’这是因为人偶就像真人似的,却用来殉葬。[用人偶殉葬尚且不可,]又怎么可以使这些老百姓活活饿死呢?”
(五)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晋国:这里指魏国。魏、赵、韩三家分晋,称三晋,其中魏国最强,魏人自称晋国,他国亦有称其晋国者。
莫强焉:莫,无指代词,这里是“没有国家”的意思。焉,于此。
东败于齐,长子死焉:据《史记·魏世家》,魏惠王三十年,齐国以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魏军由庞涓、太子申率领,双方战于马陵(今河南范县西南),魏军大败,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战国策·齐策五》载苏秦说齐闵王,言及昔年“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与《孟子》所言相合。
西丧地于秦七百里:丧,读去声(sàng),丧失。马陵之战后,魏国屡次败于秦国,被迫将河西郡和上郡的十五个县割让给对方。
南辱于楚:魏惠王后元十一年,魏国迎战楚国于襄陵(今河南睢阳西),战败,被迫割让大片土地。
愿比死者壹洒之:比,读去声(bì),介词,替。壹,副词,全。洒,音义同“洗”,洗雪。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方百里,纵横各百里。这里指周文王以地方百里起家,最后成就王业。《公孙丑章句上》第一章:“文王犹方百里起。”第三章:“文王以百里。”所以孟子这话不是光讲道理,而是举例说明。刘沅:“言丧地不足耻,百里亦可致王。”(《论语恒解》)
省刑罚:省,减少。刑罚,对犯法者施加的惩罚,重者为刑,轻者为罚。在孟子看来,当时刑罚名目太多。
薄税敛:薄,减轻。税敛,向老百姓征收的税赋,税多指田税,敛则囊括其他征收的东西。在孟子看来,当时税敛太重。
易耨:易,快速。耨,音槈(nòu),除草。同《管子·度地篇》“疾耨”,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九“易之亡也”条。
制:读为“掣”(chè),拿过来,使劲挥动。掣有拉扯、牵拉义,所以用在这里是一个很形象、很生动的字眼。焦循不赞成赵岐释为“作”:“谓使民作梃,言近于迂。按刘熙《释名·释姿容》云:‘掣,制也。制顿之使顺己也。’制宜读为掣,谓可使提掣木梃,以挞其坚甲利兵。若诚自恃施仁,造作此梃,即宋公不禽二毛之智矣。”孟子制梃以挞坚甲利兵是一种有力的说法。后世揭竿而起,屡屡导致改朝换代,可信孟子之言不诬。镰刀斧头对真刀真枪、小米加步枪对坦克大炮属于现代版。
陷溺:陷,掉落坑中;溺,掉落水中。意译作“水深火热”。
〔译文〕梁惠王说道:“魏国[一度强大],天下没有别的国家比得上,这是您知道的。但是到了我这个时候,东边败给了齐国,大儿子也因此死掉了;西边败给了秦国,失去河西的地盘七百里;南边竟然连楚国也打不赢。我对此深感耻辱,希望为所有的死难者报仇雪恨,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当年周文王拥有的]土地只有方圆百里,也可以成就王业,[何况魏国仍然是个大国。]您若是向老百姓施行仁政,减少刑罚的名目,减轻税敛的程度,[让他们能够]深耕田、快除草;青壮年在闲暇的时候讲求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对人竭诚、办事守信,在家侍奉他们的父兄,出门侍奉他们的长辈和上级,这样,就是叫他们挥舞木棒,也可以抗击秦国和楚国的坚实盔甲、锐利刀枪了。
“那秦国、楚国侵占了老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耕种田地去赡养自己的父母,父母挨冻受饿,哥哥弟弟、老婆孩子流离失所。秦国、楚国使他们的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前去征伐这两个国家,谁会和您对抗呢?所以说:‘施行仁政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您就不要怀疑了!”
(六)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梁襄王:梁惠王子,名嗣,“襄”是其谥号。孟子至魏国的次年(前319年),惠王卒。据《吕氏春秋》,“魏惠王死,葬有日矣。天大雨雪,至于牛目,群臣多谏太子者”,太子因而改了葬期。不能肯定葬期是改在当年底还是逾年,梁襄王即位则肯定是在第二年。孟子此次与襄王相见,当在前318年。
语:读去声(yù),告诉。
就之而不见所畏:就,走近,靠近。所畏,历代注家概从赵注:“就与之言,无人君操秉之威,知其不足畏。”今不从。赵注之义,当包含在上一句“望之不似人君”之中。如《论语·子张篇》“望之俨然”,又《尧曰篇》“俨然人望而畏之”。这一句,指就之不见梁襄王有所畏。与《论语·子张篇》续云“即之也温”不同。下一句“卒然问曰”,接得便很自然、很生动。阎若璩认为“盖储君初即位之辞”,则“所畏”指初即位时,对国君的责任或所面对的困难有所紧张、有所畏惧的状态。梁襄王不是这种态度,所以问话不光突然,而且问题也大而不当。孟子曾经不客气地指出齐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大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梁襄王所问,显然是同样的问题。在孟子看来,真是“不见所畏”,但他还是耐心地作了回答。
卒然:同“猝然”,突然。
定于一:一,统一。名词,指思想统一于仁道,政策统一于仁政。赵岐:“孟子谓仁政为一也。”孟子在他处说过:“一者何也?曰,仁也。”(《告子章句下》第六章)下文“孰能一之”的“一”,为动词。
不嗜杀人:指把人的性命当回事儿。嗜,喜爱。王夫之:“谓不好战乐杀。须玩一‘嗜’字。驱己之民以致死,以多斩获而论功,皆是嗜杀。”(《四书笺解》卷五)
与:跟从,追随。
槁:干枯。
油然:兴起的样子。
沛然:盛大的样子。
浡然:浡音勃(bó),兴盛的样子。
人牧:人民的治理者,指国君。此义由“牧羊人”“牧牛人”引申而来。
由:音义同“犹”。
〔译文〕孟子去见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远远望去,不像个统治人民的君主;走近了,看不到他有所紧张的样子。开口就问我:‘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我回答:‘天下统一于仁,就会安定。’
“他又问:‘谁能使天下统一于仁呢?’
“我又答:‘把人的生命当回事儿的人,能够做到。’
“他又问:‘有谁来响应这样的人呢?’
“我又答:‘天下的人没有不响应他的。您了解禾苗吗?七八月的时候遇上干旱,禾苗就枯萎了。这时一阵浓密的乌云出现,哗啦哗啦下起雨来,禾苗便又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像这样的态势,谁能挡得住?如今各国的君主,没有一个把人的生命当回事儿。如果有一位把人的生命当回事儿的国君出现,那么,全天下的老百姓就会伸长脖子盼望他的到来。果真如此,老百姓投奔他,就会像水向下奔腾一样,浩浩荡荡谁能挡得住?’”
(七)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威王之子,田氏齐国的第四代君主,前319至301年在位。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仲尼之徒,指孔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道,说。桓指齐桓公,文指晋文公,都是春秋时期著名的霸主。孔子对这两位有过评价:“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篇》)对管仲辅佐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大加赞赏。孟子宣扬王道,故否定其事。萧公权:“孔子虽谓‘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然于桓公、管子之功颇加称许。孟子始尊王黜霸,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盖霸政之作用在当封建制度已衰未溃之际,挟天子以令诸侯,于紊乱中维秩序。及七雄争长,则挟天子既无所用,令诸侯亦势不能。即使桓、文复起,亦难再为玉帛冠裳之会。故孔孟之态度不同,实各有其时代之背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第99页)
无以:即无已,不停止。朱熹:“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
保民:安民,使之生命、生活有保障。
胡龁:龁音盒(hé),人名,当为宣王左右亲近之臣。
何之:到哪里去。
衅钟:衅音信(xìn),祭名,血祭。钟,青铜制乐器,宗庙祭祀时使用的器物。赵岐:“新铸钟,杀牲以血涂其衅郄。”朱注同。涂其衅郄,即涂在钟的缝隙处。王夫之谓“凡落成之祭曰衅”,祭法是“刲牲神前而不荐熟耳”,又说:“钟有衅郄必不成音,自当改铸,以血涂之,当何所补?”(《四书稗疏》)按:所谓钟之缝隙,可能指青铜钟以分铸法铸造后,不同部分的接合处有拼合的痕迹,一般为极浅的缝隙,不影响钟的发音。
舍:放弃。
觳觫:音胡速(hú sù),叠韵连绵字,恐惧的样子。
无罪:指无罪之人,与《尽心章句上》第三十三章“杀一无罪非仁也”之“无罪”同。
诸:“之乎”的合音。
爱:吝啬。赵岐注曰“啬”,又注谓“爱惜”。惜,舍不得。
褊:音扁(biǎn),狭小。
异:感到奇怪。
隐:哀痛,可怜。
无伤:犹“无妨”。朱熹:“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
仁术:术,注家多释为“道”,赵岐即释“仁术”为“为仁之道”。从上下文看,指为仁的一种表现方式。下句“见牛未见羊”是对“仁术”的解释,见了不忍心是仁,未见无所谓忍心不能说是不仁,其实“牛羊何择”,全在一个“见”字。朱熹:“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
君子远庖厨:君子,指有德(仁或仁、义、礼、智)且治民者(国君、大夫、士)。往往强调有德,暗含无德之人即便在治民之位不足以称君子之意,为一种理想人格。这里就有即便是齐宣王,也须有此不忍之心才称得上君子的意思。庖厨,厨房。朱熹:“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
说:高兴。后写作“悦”。
《诗》云等句:诗句见于《诗经·小雅·巧言》。忖度,音寸(上声)夺(cǔn duó),揣测,领会。
戚戚:心动的样子。有感于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复:告白,报告。
百钧:钧,三十斤。朱熹:“至重难举也。”
一羽:羽,鸟的羽毛。朱熹:“至轻易举也。”
秋毫之末:指极细小的东西。朱熹:“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
舆薪:一车柴火。
许:相信,同意。
挟太山以超北海:挟,夹持。太山,即泰山。北海,即渤海。
折枝:按摩。赵岐:“折枝,案摩折手节、解罢枝也。少者耻见役,故不为耳,非不能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前一个“老”用为动词,孝敬的意思。后两个“老”指老人、长辈。及,推及,类推。准确地说,就是把自己的老人当作老人看待(孝敬),也把别人的老人当作老人看待(孝敬)。
天下可运于掌:天下犹如可以置于掌握之中。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
刑于寡妻:刑,同“型”,做示范。寡妻,嫡妻。
四海:《尔雅·释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这里泛指四方。参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关于“四海会同”的注释(第二册第810页)
权:权衡。
度:度量。
抑:还是。
危士臣:危,义当与前一句“兴甲兵”之“兴”相应,兴是动员、出动的意思,危也有发动、行动起来的意思。《玉篇·危部》:“危,不安也。”这里做动词。士,贵族的最低阶层,也有许多沦为平民,或平民有一定知识和专长而成为士。朱熹训为“战士”,不确,因前面已有“甲兵”。臣,指官僚,世卿世禄制已打破,其中有贵族,也有平民。
采色:采,彩色。后写作“彩”。色,颜色,美色。这里当包括锦衣、美色等。
声音:声,说话。音,音乐。发言为声,声成文谓之音。
便嬖:音骈币(pián bì),君主身边受宠幸的人。
辟:开辟。
朝:使之来朝。
莅中国而抚四夷:莅,音利(lì),莅临,统率。中国,指中原各诸侯国所在的区域,大致即后文“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的范围。四夷,指围绕在中原四周的非华夏族群。
海内之地:四海之内的区域,相当于“中国”。
若:如此,后写作“偌”。
殆:大概,恐怕。
邹:国名,春秋时称“邾”,后改称“驺”,也作“邹”,故城在今山东省邹县东南,后为鲁并(一说为楚灭)。
发政施仁:发,开启。这里指改变原来的做法,实行新的做法,即推行仁政。
愬:同“诉”。
孰能御之:回应本章开头的话:“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惛:同“昏”。
恒产:恒,经常。产,《说文》训“生也”,即生产。指赖以为生的产业,包括下文所涉及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鸡豚狗彘之畜”“百亩之田”。
恒心:赵岐:“人所常有善心也。”
若:转折连词,至于。
放辟邪侈:放,放置。辟,音避(bì),法。邪,邪恶。侈,放大,滋长。
罔民:罔,同“网”,网罗。陷民于罪的意思。
终身:终,自始至终。身,指生命存在的状况。前接“岁”,故译作“天天”,一年到头的意思。
轻:轻松,容易。
赡:音善(shàn),足够。
奚:何。
盍:“何不”的合音。
百亩之田等句:杨宽:“战国时代各国先后实现按户授田的制度,造成国家规模的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当时七大强国的总人口不过两千万,除了地处中原的魏、韩等国人口密度较高外,大多地广人稀,荒地很多,因而君主政权可以推行这种按户授田的制度。当时各国统治者曾先后扩大井田制的亩制,但是每户的亩数,沿用井田制以‘百亩’为定额,因为‘百亩之田’正适合于一户农民耕作的能力,用来维持一家生计的需要。按‘八口’之家耕作一百亩田来计算,每人平均十二亩半,战国的尺度较短,亩制也和后世不同,折算起来,当时一百亩田相当于后世的三十一点二亩,十二亩半大约相当于后世的四亩。”(《战国史》第9页)
〔译文〕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儿,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们不说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儿,这样也就没有传到现在来,我也不曾听到过。要我说呢,就讲讲王道如何?”
又问:“德行到什么水平,就能够实现王道了?”
答道:“使老百姓生命、生活有保障就可以实现王道,没有人能挡得住。”
又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做到使老百姓的生命、生活有保障吗?”
答道:“可以呀。”
又问:“从哪里看出我可以做到呢?”
答道:“我从胡龁那里听说,您坐在大殿之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牵着牛到哪里去?’那人答说:‘准备杀了祭钟。”您说:‘放了它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它哆哆嗦嗦的可怜样,好像没有犯罪的人被送去刑场处死。’那人回话说:‘那么,就不祭钟了吗?’您又说:‘怎么能不祭钟呢?用只羊来代替吧!’不晓得果真有这回事儿吗?”
宣王说:“有这回事儿。”
孟子说:“您这样的好心足以实现王道啊!老百姓都以为您是舍不得,我早就知道您是不忍心哪。”
宣王说:“对呀,确实有这样想的老百姓。齐国虽然幅员狭小,我何至于吝惜一头牛?我就是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的样子,就像无罪的人被送去刑场处死,所以才用羊来替换它了。”
孟子说:“您不必责怪老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的羊替换大的牛,他们哪能了解您的心思呢?您若是怜悯那无缘无故送死的,那么是牛还是羊有什么好选择的呢?”
宣王笑着说:“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的确不是算计牛的价值,才换了一只羊。[我都弄不明白,]也难怪老百姓说我是吝啬了。”
孟子说:“没什么关系,这正是仁爱之心的自然流露,因为见到了可怜的牛却没见到可怜的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们活着,便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的声音,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因此,君子离开厨房远远的。”
宣王高兴地说:“《诗经》中说:‘别人有心思,我能揣摩到。’说的就是您老先生呢。我只是这样做了,反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儿,我心里也不明白。您老先生这么一说,我心里觉得是那么回事儿。我这样的心理与王道相合,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假定有一个人向您报告:‘我的力气足够举起三千斤,却举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够看清细细的毛发,却看不见眼前的一车柴火。’您会相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不相信。”
孟子接着说:“如今您的恩惠连动物都沾了光,老百姓却得不到好处,这是为什么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都举不起,只是不肯用力气的缘故;一车子柴火都看不见,只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老百姓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只是不肯施行恩德的缘故。所以,您未能实现王道,只是不愿做,不是做不到。”
宣王说:“不愿做与做不到,状况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将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替老人家按摩按摩,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愿做,不是做不到。所以您不能实现王道,不是属于将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之类,而是属于替老人家按摩按摩之类。
“孝敬自己的长辈,推己及人也孝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孩子,推己及人也爱护别人的孩子,这样治理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转动东西那样简单。《诗经》中说:‘先做妻子榜样,兄弟有样学样,全国人民照样。’说的就是将对待自己长辈和孩子的态度用于对待别人的长辈和孩子罢了。所以,由近及远地推广恩惠,便足以安定天下百姓;不能这样做,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古代的人之所以远远超过后来的人,没有别的原因,善于推广他们的好做法就是了。如今您的恩惠连动物都沾了光,老百姓却得不到好处,这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才晓得轻和重;量一量,才知道长和短。事物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您考虑考虑吧!
“还是说,出动武装战士,发动士民官僚,去和别的国家结下仇怨,这样做您心里才痛快呢?”
宣王说:“不!我哪里从中痛快过,不过是追求我的理想罢了。”
孟子说:“您的理想可以让我听听吗?”
宣王笑了笑,不开腔。
孟子问:“是为了有营养又可口的食物不够吃吗?既轻便又暖和的衣服不够穿吗?还是为了漂亮的服饰和女子不够看吗?好听的声音和音乐不够听吗?左右亲近的人不够在跟前使唤吗?这些,我想您的大臣们都能尽量安排好。但是,您真的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理想我知道了。您是想要开辟疆土,使秦国和楚国来朝贡,统率中原各诸侯国,同时安抚周围的蛮夷部落。不过,以您这样的做法去追求您的理想,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宣王说:“有您说的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会更严重。爬到树上抓鱼,虽然抓不到,不会有后遗症。以您这样的做法去追求您的理想,把全部的心思和力量都用上,一定会带来无穷后患。”
宣王说:“可以说来听听吗?”
孟子说:“假定邹国和楚国打仗,您以为谁会胜出?”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利。”
孟子说:“如此说来,个头小的本就打不过个头大的,人数少的本就打不过人数多的,力量弱的本就打不过力量强的。现在中国的土地有九个方圆一千里那么大,齐国满打满算只占一份。想要以一份的力量去征服其他八份的力量,跟邹国和楚国为敌有什么分别呢?恐怕还是要从根本上着手了。
“现在您如果能改弦易辙施行仁政,使得天下做官的都想成为您朝堂上的一员,种地的都想到您的田野上来耕种,经商的都想到您的市场上做买卖,旅行的都想把您这作为目的地,各国对他们的国君心怀不满的都想到您这来控诉。果真做到这些,[使老百姓生命、生活有保障,从而实现王道,]又有谁能挡得住呢?”
宣王说:“我昏了头了,还没有想到您说的这一层啊。希望您老人家帮助我端正目标,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然迟钝,也要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恒常的产业却有不变的信念的,只有士人才能做到。至于老百姓,没有恒常的产业便没有不变的信念。如果没有不变的信念,一旦管理不严,就会滋长邪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掉进了犯罪的泥坑,然后处以刑罚,这实际上是一种陷害老百姓的行为。哪有仁人当政,却做出这种陷害老百姓的事的呢?所以英明的君主规定老百姓的财产,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老父老母,下足以抚养老婆孩子;好年成天天吃得饱,坏年成不至于死亡或流离失所。在此基础上,驱使他们向善,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呢,规定老百姓的财产,上不足以赡养老父老母,下不足以抚养老婆孩子;好年成天天苦不堪言,坏年成死的死逃的逃。这种样子,人们想要活命都恐怕保证不了,哪里顾得上修身养性呢!
“您如果想要施行仁政,就要从根本上着手了。房前屋后有五亩地,都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衣了。鸡、猪、狗和猪仔的畜养,不丧失时机,七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吃上肉了。一百亩地的耕种,不耽误时令,八口人的家庭就不愁没有饭吃了。端正学校的教育,反复宣讲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须发斑白的人就不用为生计奔波劳累了。老年人有丝衣穿、吃得上肉,其他人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实现王道,是从未有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