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与万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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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严氏父子的下场

严嵩虽然罢官,不过是“致仕”(退休)而已,并未伤筋动骨。他的儿子严世蕃流放海南岛的雷州,也是官样文章,虚应故事,还没有到雷州,在半路上就返回江西老家,潇洒度日,威风依旧。他的党羽罗龙文也从流放的地方逃回江西分宜的严府,与严世蕃策划翻盘的计划。

管辖分宜县的袁州知府衙门了解到这一动向,添油加醋地夸张为严府“聚众练兵谋反”,报告给巡江御史林润。林润作为言官一向敢于直言,先前曾经弹劾严嵩、严世蕃的党羽鄢懋卿,担心严世蕃如果东山再起,可能遭到报复,立即把严府“聚众练兵谋反”的情报,上报朝廷,再度加以夸张,说什么严世蕃、罗龙文“蔑视国法”“有负险不臣之志”,聚集勇士几千人,图谋不轨,为此还勾结“倭寇”,做着“谋反”的准备。

嘉靖皇帝本来对于严嵩的罢官已经有点后悔,严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追究。事实上,严氏父子的胡作非为都是他纵容的结果,追究下去对自己也不光彩。但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对于贪赃枉法或许可以容忍,对于谋反绝对难以容忍,接到林润的拫告,大为恼怒,马上下达圣旨,逮捕严世蕃、罗龙文,押解来京审问。

严、罗押解到京后,林润再次揭发,说严世蕃的罪恶日积月累,并非一日之间形成。比如严氏子孙三代,在家乡营造五座豪华府第,严嵩、严世蕃的府第号称相府,召集四方亡命之徒,组成警卫部队,俨然一副藩王的架势。他还指责严嵩,明明知道严世蕃流放雷州,中途逃回,居然伙同藏匿,简直是把国法当作儿戏,把公议当作废纸。这是明知故犯,纵容、包庇,难辞其咎。

严世蕃似乎早就做好了“预案”,胸有成竹。当他听说,言官们想通过治他的罪,为沈炼、杨继盛平反,很是高兴,得意洋洋地对党羽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们秘密策划的“预案”是这样的:接受贿赂、贪赃枉法已经难以掩饰,好在皇上对此并不在意。最为可怕的是“聚众”“通倭”,务必要买通关节,删去这些词句,代之以沈炼、杨继盛的冤狱,来激怒皇上,皇上一旦激怒,他们就可以脱身了。

以严世蕃昔日的余威以及在官场的关系网,很容易地买通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要他们接受他的“预案”——实际上是一个圈套,在给他的定罪书上,写进为遭到迫害的沈炼、杨继盛翻案的文句。这是一个很难察觉的阴谋,因为对于沈炼、杨继盛的惩处,实际上是皇帝亲自圈定的。为沈、杨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认错误,这肯定会激怒刚愎自用的皇帝,兑现先前讲过的话:敢于再次弹劾严氏父子,把弹劾者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这样的话,可能性极小的严嵩翻盘企划,或许由于皇帝的一句话,将成为现实。

这是严世蕃精心策划的一着险棋,不料被精明过人的徐阶识破了。三法司把严世蕃的定罪书交给内阁首辅徐阶审定,定罪书的主旨强调,处死严世蕃,为沈炼、杨继盛抵命。徐阶一下就看出了问题,他深知皇上的脾气,这种写法必然触怒皇上,是“彰上过”——彰显皇上的过错,因为对沈炼、杨继盛的惩处是以皇帝圣旨的名义作出的决定,为沈炼、杨继盛平反昭雪,就意味着皇帝先前的圣旨是错误的。如果把案件引向这样的途径,不但不能置严世蕃于死地,反而会导致林润与邹应龙被一并处死,事情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于是,徐阶对三法司的判决书做了重大修改。

经过徐阶修改的判决书,强调的重点是与皇帝毫无关系、皇帝也是毫不知情的罪状:“谋反”“通倭”。上面加进了子虚乌有的情节:严世蕃和罗龙文一起诅咒朝廷,召集亡命之徒几千人,操练兵法,妄图谋反,并且准备南面勾结倭寇,北面勾结蒙古云云。平心而论,严世蕃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叫作咎由自取。但是,“谋反”“通倭”“通虏”却是诬陷不实之词。回避真正的罪状,用捏造的罪状来定案,显然是在耍弄阴谋与权术。

这份判决书避开了“彰上过”的要害,皇帝很平静地接受了,他对于严世蕃“谋反”“通倭”“通虏”的情节闻所未闻,十分震惊,做出这样的批示:仅仅凭借林润的揭发,还不足以定案,也不足以昭示后世,必须核实。徐阶和三法司再度耍弄手段,根本没有核实,由徐阶代替三法司起草报告,用肯定的语气回答皇帝,经过核实,严世蕃“谋反”“通倭”“通虏”证据确凿。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达圣旨,批准三法司的拟议,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斩首,查抄严府,严嵩黜革为平民,其孙子充军。

曾经显赫一时的严嵩,精神彻底崩溃了,一年之后命归黄泉。

严嵩、严世蕃恶贯满盈,他们的下场是罪有应得。留给人们深思的是,为何义正词严的弹劾始终不能奏效,而充满阴谋与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

几年后,官员们在撰写《明世宗实录》时,对于当时的做法表示了质疑:严世蕃凭借父亲的威势,“盗弄威福”“浊乱朝政”,完全可以用“奸党”罪处死,而偏偏要说他“谋逆”,他们认为这种处置“悉非正法”。所谓“悉非正法”云云,就是没有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而是用一种非法手段处死本该处死的罪犯。

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然而,史官们也有偏颇之处,他们把板子打在林润和三法司身上,是不公平的。关键依然在于皇帝。徐阶根据皇帝的心态,耍弄权术,把握的原则就是不能“彰上过”,既要处死严世蕃,又不能彰显长期宠信严氏父子的皇帝的过错。而虚构的“谋反”“通倭”“通虏”罪状,是在严世蕃流放以后发生的,皇帝毫不知情,与先前宠信严氏父子毫无关系,因此一举成功。当时的史官或许不可能洞悉其中的奥妙,或者即使洞悉其中的奥妙,也不敢直白地说出来,他们必须为尊者文过饰非。

这岂不是更加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