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与万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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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对严嵩形形色色的弹劾

古代有这样一句谚语:“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封公侯。”反映了两种官僚的不同处世哲学所带来的不同后果:刚直不阿,敢于直言极谏的官员,往往死得很惨;趋炎附势,善于拍马溜须的官员,往往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于是乎,那些精明的官僚,为了保住乌纱帽,不断向上爬,明哲保身,阿谀奉承,不讲真话,假话套话连绵不绝,身上弥漫了乡愿气息,官场风气因此而腐败不堪。然而,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熏陶出来的士大夫精英分子,不愿同流合污,他们把气节看得高于一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明哲保身的乡愿气息不共戴天。因此,“直如弦,死道边”的官员,代不乏人,前仆后继,成为历史的一抹亮色。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1550),由于严嵩的失职,导致蒙古铁骑兵临北京城下,朝野震惊,历史上称为“庚戌之变”,引为堂堂天朝的奇耻大辱,激起公愤,一时间舆论哗然。但是,朝廷中的高级官僚慑于严嵩的威势,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

一些人微言轻的官员,却不畏权势,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挺身而出,弹劾严嵩这个权奸。

嘉靖三十年(1551),一个在锦衣卫掌管文书的小官沈炼,写了一份奏疏,指出:由严嵩一手造成的“庚戌之变”这样的城下之盟,是大明王朝的奇耻大辱。他写的弹劾奏疏的题目直截了当——“早正奸臣误国,以决征虏大策”,意思是说,皇上务必及时惩处误国的奸臣,决定征讨蒙古的大政方针,矛头直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他的话说得很直白:此次蒙古军队能够来到北京城下,三尺童子都知道是严嵩、严世蕃父子一手导致的,当此危急关头,必须清除严嵩父子奸党,激发忠义之士的斗志,才可以化险为夷。他在奏疏中揭发了严嵩父子十大罪状,概括起来就是三点:专擅朝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皇帝接到这份奏疏,命令内阁大学士李本代他起草批示(当时叫作“票拟”)。李本慑于严嵩的威权,不敢自作主张,便去向严世蕃征求意见。向被弹劾者征求处理意见,看起来很荒唐,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沆瀣一气的同党。更为荒唐的是,严世蕃和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一起商量,炮制了“票拟”,让大学士李本全文照抄;然后以皇帝圣旨的名义公布。这种“圣旨”传达的恰恰是严嵩父子的意思,沈炼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圣旨”指责沈炼弹劾严嵩、严世蕃是“恣肆狂言,排陷大臣”,目的是沽名钓誉。是非完全颠倒了,严嵩父子安然无恙,沈炼却遭到严惩,一阵杖责之后,被革职、流放塞外边疆。严嵩父子还不甘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六年后,在严嵩父子指使下,沈炼被无端扣上“谋叛”的罪名,处以死刑,他的长子充军,次子、三子被活活打死。

严嵩以这样的手法,向人们显示,想要扳倒他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然而,正直官员并没有被吓倒。舍得一身剐,敢把严嵩拉下马,这样的官员,大有人在。

嘉靖三十二年(1553),刑部员外郎杨继盛挺身而出,向皇帝提交奏疏,弹劾严嵩十大罪状:

一、“坏祖宗之成法”——破坏开国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

二、“窃君上之大权”——非法地把皇帝的大权窃为己有;

三、“掩君上之治功”——彰显自己,掩盖皇帝治国的功勋;

四、“纵奸子之僭窃”——放纵奸恶的儿子窃取首辅的职权;

五、“冒朝廷之军功”——把朝廷的军功据为己有;

六、“引背逆之奸臣”——结党营私,把背逆的奸臣引用到关键岗位;

七、“误国家之军机”——贻误国家军机,造成“庚戌之变”;

八、“专黜陟之大柄”——一手掌控官员任免、升降的大权;

九、“失天下之人心”——倒行逆施,使得朝廷丧失了民心;

十、“敝天下之风俗”——贪赃枉法,败坏了官场的风气。

杨继盛还指责严嵩的“五奸”:皇上的左右都是严嵩的间谍,皇上的言官都是严嵩的鹰犬,皇上的爪牙都是严嵩的党羽,皇上的耳目都是严嵩的奴仆,皇上的臣工都是严嵩的心腹。也就是说,皇帝完全被架空了,整个朝廷只知有严嵩不知有皇帝。这当然是杨继盛自己的揣测,或许是对于尊者有所忌讳,其实严嵩之所以能够专擅朝政,为所欲为,罪魁祸首就是皇帝,没有他的宠幸与纵容,绝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杨继盛的弹劾比沈炼更加深刻,直指要害,言辞也更加尖锐,以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置严嵩于死地。但是,在当时皇帝宠信严嵩的情况下,弹劾严嵩的胜算几乎等于零。杨继盛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冒死谏诤,宁愿用自己的死来营造一种扳倒严嵩的政治气氛和舆论。结局是注定了的。何况杨继盛书生气太盛,居然在奏疏中批评皇帝“甘受嵩欺”“堕于术中而不觉”,那意思是,皇帝心甘情愿受严嵩愚弄而浑然不觉。这必然要激起皇帝的反感。更为失策的是,他居然要求皇帝让其三子裕王、四子景王出来揭发严嵩的罪恶。

老奸巨猾的严嵩机敏地抓住把柄,化被动为主动,在皇帝面前指责杨继盛心怀叵测,胆敢挑拨皇帝与亲王的关系。皇帝勃然震怒,当即拿起朱笔,在杨继盛的奏疏上写下了这样的批示:“这厮因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本内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明白来说。”杨继盛赤胆忠心的谏诤,在皇帝看来却是动机不纯,是因为被贬了官心怀不满,肆意发泄。而且牵连两位亲王,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必须严刑拷打,要他老实招供。

皇帝圣旨一下,杨继盛就被关进锦衣卫的特务机构镇抚司监狱中,既然皇帝已经下旨“好生打着究问明白”,那些打手们就毫不手软地动用种种酷刑,要他交代幕后主使人。

杨继盛身上有着士大夫引以为自豪的名节正气,始终没有屈打成招。打手们没有“究问”出什么罪状,朝廷还是把他判处死刑。处死的唯一原因就是向皇帝进谏。中国一向有“武死战,文死谏”的说法,武将死于战场,文官死于谏诤,是莫大的光荣。杨继盛也不例外,他以为向皇帝进谏而死,是死得其所。因此,临刑前,他十分坦然,赋诗明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死到临头还对皇上表明赤胆忠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活着的时候来不及报恩,只好死后由忠魂来弥补了。而皇帝却把他看作草芥,以为他心怀怨恨而诬陷内阁首辅,死得活该。这正是杨继盛的悲剧,寄希望于这样的皇帝,未免过于迂腐,过于天真。这是我们现代人的看法,当时的仁人志士却并不这样认为。

因此,杨继盛之死并没有使弹劾严嵩的风潮停息。接二连三的弹劾奏疏,不断地送到皇帝的御案上,依然动摇不了严嵩的地位。弹劾的官员却接连遭到惩处,不是充军,就是被借故处死。关键在于皇帝在后面撑腰,当然任何人都无法把他扳倒。

嘉靖三十七年(1558),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联手行动,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严嵩。这三个人与徐阶关系密切,吴、张是徐阶的门生,董是徐阶的同乡,无怪乎严嵩认为这是徐阶在幕后捣鬼。由于这样的背景,他们的弹劾奏疏写得相当尖锐。

吴时来写道:严嵩辅政二十年,文武官员升迁与罢黜,由他一手包办;纵容他的儿子严世蕃出入禁地,代行内阁首辅职权,批答奏章。严世蕃因此招权示威,对高官颐指气使,视将帅如奴仆;公然收受贿赂,家中赃财堆积如山,贪得无厌。他安排亲信万寀把持吏部文选司,方祥把持吏部职方司,推举一名官员,必定听命于严世蕃的意志。陛下只知道这些建议是部臣提出的,哪里知道全是严嵩父子的私意。因此,他认为,如果不除去严嵩父子,陛下虽然宵旰忧劳,必将于事无补。

张翀写道:臣每每经过长安街,见到严府门前充斥着边镇将帅的使者,没有见到严嵩,必须先向他的儿子馈赠厚礼;没有见到他的儿子,必须先买通他的家人(管家)。他的家人(管家)严年的私产已经超过数十万两银子,严嵩、严世蕃父子的财富由此可知。他直截了当地指责严嵩“藐蔑名器,私营囊橐”,指责严世蕃“倚父虎狼之势,招权罔利,兽攫乌纱”。

结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吴、张、董三人都遭到严惩,吴时来发配横州,张翀发配都匀,董传策发配南宁。

道理很简单,严嵩父子有皇帝撑腰。一旦失去皇帝的恩宠,情况就不同了。

转机终于出现了。

嘉靖四十年(1561),一向善于阿谀奉承的严嵩,一言不慎而得罪皇帝,从此失去了恩宠。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皇帝为了学道潜修,长期住在西苑永寿宫。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里,一把大火,把永寿宫化作一片废墟。朝廷大臣对于善后事宜,产生意见分歧,有的主张修复永寿宫,有的主张皇帝迁回大内(紫禁城),难以取得一致。皇帝为此特地征求严嵩的意见。严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既不同意修复永寿宫,也不同意迁回大内,而别出心裁地建议皇上暂时居住南苑(重华宫)。这一下触犯了皇帝的禁忌,使他勃然大怒,因为南苑是一个不祥之地。想当年,英宗皇帝亲自出征蒙古,在土木堡被蒙古军队俘虏,京城的大臣拥立景帝即位;待到英宗被释放回京时,景帝便把英宗幽禁在南苑(重华宫)。嘉靖皇帝对这个不祥之地是颇为忌讳的: 严嵩为什么要建议我去那个地方,是不是想幽禁我?

内阁次辅徐阶一向圆滑,从不得罪严嵩,这时敏感地察觉到皇帝已经不再宠信严嵩,乘机向皇帝建议修复永寿宫。得到皇帝的许可后,他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竣工,让皇帝重新搬进心爱的永寿宫,博得皇帝的欢心。嘉靖皇帝便把朝廷大政方针的决定权交给徐阶。

徐阶为了扳倒严嵩,取而代之,升任内阁首辅,决定在皇帝身上下大功夫。他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占卜问疑)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皇帝果然“幡然醒悟”,决心丢弃他宠信了二十年的佞臣。根据《明世宗实录》《明史》的记载,这一机密信息被御史邹应龙获悉,立即弹劾严嵩、严世蕃,正中皇帝下怀,终于导致严氏父子的倒台。

这一情节颇具戏剧性,其细节的生动,比一般戏说历史的电视剧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话说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的某一天,御史邹应龙下朝后,为了避雨,进入太监值班室,在闲聊中,有意从太监口中打探皇上的动向。太监无意中透露了非常重要的宫内新闻:皇上请道士蓝道行扶乩,得到这样几句神仙的旨意:贤能者不任用,不肖者不屏退;贤能者如徐阶,不肖者如严嵩。痴迷于道教的皇上,对蓝道行的扶乩深信不疑,遂有意罢免严嵩。这就是《明史》所说的“(帝)有意去嵩”的由来。

“(帝)有意去嵩”,邹应龙无意之中得到如此重要的政治信息、机密情报,如获至宝,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连夜赶写洋洋千言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疏——《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

臣请斩(严)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政本。

这些话,分明是要皇上处死严世蕃,勒令严嵩退休,以此来清算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行。为了表明他所说的都有根有据,句句属实,邹应龙在奏疏的末尾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臣有一句话讲得不属实,请皇上将臣斩首,以此警戒欺诳的言官。他如此发誓,目的在于证明自己绝无欺诳的言语。

嘉靖皇帝正想除去严嵩父子,邹应龙的奏疏为他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口实,于是圣旨下达:勒令严嵩致仕(退休),严世蕃逮捕入狱,邹应龙提升为通政司参议。事情看起来似乎太过于顺利了,以前仁人志士多次弹劾都无法扳倒的大人物,皇帝的朱笔轻轻一挥,立即轰然倒地。历史上任何奸臣、佞臣,之所以嚣张一时,是因为有皇帝在后面撑腰;一旦皇帝翻脸,再厉害的奸臣、佞臣也无立足之地。

另一个版本见于唐鹤征《皇明辅世编》,细节更为具体,也更为生动。唐氏的叙述是这样的: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卖官鬻爵,肆无忌惮,皇上也有所耳闻。念及其父严嵩,不忍下手。徐阶了解到这些情况,也知道皇上十分宠信道士蓝道行,重大政治事务都向他咨询,于是徐阶与蓝道行结交,成为密友。

某一天,皇上向蓝道行提问,蓝道行扶乩,请神仙回答。人神之间的对话如下:

皇上问:今日天下为何不能治理?

神仙答:原因在于,贤能者不能进用,不肖者不能屏退。

皇上问:谁是贤能者?谁是不肖者?

神仙答:贤能者是内阁辅臣徐阶、吏部尚书杨博,不肖者是严嵩父子。

皇上再问:我也知道严嵩父子贪赃枉法,念及他们奉承我玄修多年,姑且容忍。而且他们果真是不肖之徒,上天真君为何不震怒,予以严惩?

神仙答:严世蕃恶贯满盈,固然应该迅速严惩,因为他在京城,上天恐怕震惊皇帝,如果把他发配到外地,便可以让他粉身碎骨了。

扶乩完毕以后,蓝道行马上把这一机密情况报告徐阶。徐阶唯恐动作稍微迟缓,皇上会反悔,半夜三更派人通知邹应龙撰写奏疏,弹劾严嵩父子,次日清晨上朝时立即呈送皇上。皇上接到这份奏疏,当即下旨:勒令严嵩致仕(退休),逮捕严世蕃,流放边疆,提升邹应龙为五品京官。

有一个情况被人们所忽视或扭曲了。民间戏曲常常把邹应龙描绘成扳倒严嵩父子的英雄,实在是天大的误解。其实此人是一个十足的投机分子,无论从上述哪一个版本所提供的情节,邹应龙之所以敢于弹劾严氏父子,是因为从太监那里或是从徐阶那里,了解到皇帝的最新动态——“(帝)有意去嵩”,摸清了皇帝的心理后,投其所好,弹劾严氏父子。这种弹劾丝毫没有政治风险,与沈炼、杨继盛甘冒杀身之祸的弹劾,不可同日而语。邹应龙明显是在政治投机,沽名钓誉,他根本就没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高风亮节。

邹应龙日后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皇帝虽然罢了严嵩的官,但是多年积累起来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每每想起他的“赞修之功”,若有所失,闷闷不乐。有一天皇帝终于发泄出来,写了一道手谕给新任内阁首辅徐阶:“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当并应龙斩之。”也就是说,今后如果再有官员谈起严嵩父子的事情,那么就把那个官员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皇帝态度的这种转变,是邹应龙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惊恐万状,唯恐招来杀身之祸,迟迟不敢出任通政司的参议之职。后来在徐阶的调护下,才惴惴不安地前往通政司履任。据唐鹤征说,徐阶之所以百般为邹应龙通路子、拉关系,使他平安无事,其实另有隐情,他生怕邹应龙经不住压力,说出其中关节(邀邹应龙弹劾严氏父子),连累自己。

善良的人们往往难以洞察政治背后的阴谋与权术,看不透政治家冠冕堂皇行为掩盖着的投机与博弈心态,很容易上当,对邹应龙的赞美就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