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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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径分叉的花园

如果香奈喜那天不进错教室,就不会认识中文系一个叫季尧的老师了。

人文学院的楼像迷宫,尤其对早上的香奈喜来说。早上的香奈喜总是处在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而时间又总是十分紧张,第一堂课是七点五十开始,可七点四十几分她还在走廊里像一只没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有时运气好,一下子就撞对了教室,有时运气不好,要撞错一两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教室。

那天香奈喜本来是要去314教室上《论语选读》课的,结果却误打误撞进了季尧的341教室。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自己进错了教室之后。”后来季尧问她。

“走不了呀。您当时在讲《红楼梦》呢。中国小说我最喜欢《红楼梦》了,所以听了第一句,还想听第二句,听了第二句,还想听第三句,就这样听着听着,下课铃声就响了。”

这个回答季尧不太满意,敢情她留下来,不是因为他季尧而是因为《红楼梦》呀。如果那天他讲的不是《红楼梦》而是《聊斋志异》呢?而是《世说新语》呢?而是《阅微草堂笔记》呢?她是不是就走人了?

事实上,那天他本来应该讲《世说新语》的,他这门课叫《中国笔记小说大概》,和《红楼梦》没有干系的。只是早上过来上课的路上,有风,又微雨,人文楼前落了一地的桃花,让他想起林黛玉那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有些伤感,就讲起了《红楼梦》。他这个人,上课向来有随性跑野马的毛病——要说,老师们上课,谁不会偶尔跑跑野马呢?但别人跑野马,也就是小跑,从马厩跑到院子,然后又从院子跑回马厩而已。但季尧呢,是大跑,跑得无边无际,跑得没了踪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顾自己快马加鞭跑个痛快,而不管东西南北方向了。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尚曾经找过他,很含蓄地建议他上课不要像画梅花那样。画梅花?季尧挠挠后颈窝,一脸“懵逼”的样子。老尚喜欢年轻老师这样的反应:不开窍,需要点拨。需要点拨的年轻人都是谦虚的年轻人,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他不喜欢太机灵的年轻人,机灵得过头了,他刚开口说了半句,那些年轻人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或者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他,简直让他没法继续批评教育了。这使他如鲠在喉。他的语言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含蓄,也是被这些聪明的年轻人逼的。而季尧这样的“懵逼”表情就很好。“上课不要像画梅花一样?”季尧用挠后颈窝的动作表达了疑问。“就是不要太旁逸斜出。”季尧这下听懂了,原来出处是林逋《山园小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呀。这个老尚,说话真够绕的。不过听懂归听懂,下回上课却还是旁逸斜出。倒不是故意要和老尚作对,而是情不自禁。对此老尚没有太愠怒。孔子会不耐烦学生的屡教不改,骂他们“朽木不可雕也”,骂他们“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可老尚不介意,因为这些“朽木”和“粪土之墙”更能体现他诲人不倦的美德。作为教育家,他认为自己至少这方面比孔子还略胜一筹。所以,在对季尧屡教不改的批评里,老尚有欲拒还迎、既嗔又喜的鼓励意思。

而学生更加怂恿季尧老师跑野马。学生说,上其他老师的课,是遵大路,从哪儿到哪儿,沿途又会经过哪儿,是规定好了的;而上季尧老师的课,是走小径分岔的花园,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小径会在哪里分岔,也不知道在这些小径上会遇到什么风景,太刺激了。

香奈喜就是小径分岔的结果。如果季尧那天不岔到《红楼梦》那儿去,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进错了教室之后。”季尧这个人,无聊得很,会一遍又一遍地问香奈喜这个问题,百问不厌似的。

“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走?”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季尧这下大悦了。一是因为香奈喜正确地引用了《诗经》里的句子来回答问题,这对一个外国留学生来说,不容易。她一直跟他学中国古典文学,他用私塾老先生的方法教,让她背《诗经》,背乐府,背唐诗,背宋词,一周一首,开始她坚持得很好,尤其在他们恋爱阶段,每回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背诗,背出来了才进行后面的恋爱节目,背不出来就只能一直背一直背。那个时候他特别严厉,而特别严厉的他不知为什么在她眼里更性感,于是愈加渴望后面的恋爱节目,所以一个恋爱谈下来,她至少把国风里的恋爱诗背得差不多了。只要季尧说前一句,她就能接后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时玩起兴了,还会用这个打赌,谁输了罚谁做家务。季尧懒,四体不勤,这时就会使坏,故意挑生僻的诗念:“式微,式微,胡不归?”香奈喜接不了下句,接不了就只能做家务了。香奈喜虽然不怕家务,但她很喜欢看季尧被她背出来后又惊喜又懊恼的矛盾表情,于是更加努力背《诗经》,结果《诗经》功力大涨,不仅能死记硬背,竟然能活学活用了。

当然,季尧大悦不仅是因为香奈喜背《诗经》的功力大涨,主要还是因为那句“见此良人”的内涵。香奈喜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对季尧一见钟情吗?这个好,是理想的回答!在所有爱情开始的范式里,季尧最向往一见钟情的爱情,那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场景,光想一想,就妙不可言呢,就神魂颠倒呢。更别说身临其境身体力行。可季尧不具备身临其境身体力行的条件,他近视,五百多度呢,怎么和别人“目成”?别说“目成”,就是上课时看清楚后排学生的脸,都成问题呢。而香奈喜那天就坐在后排,所以他不仅和她“目成”不了,甚至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但听了香奈喜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还是很受用。

至少他们的爱情,有百分之五十的“一见钟情”了。

虽然他没能够“一见钟情”她,但她“一见钟情”了他。

他这个人,持古典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有百分之五十也就可以了。

而这百分之五十,他们后来溯本追源,觉得要归功于人文学院大楼建筑设计师沈鲁。沈鲁是他们学校建筑学院的老师,是个牛人,有作品入围过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据说沈鲁还是一个博尔赫斯迷,读过博尔赫斯所有的小说。所以他的建筑风格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风格一样,在结构上都有迷宫特点。人文学院大楼就是他向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致敬的作品。事实上,中文系的学生本来就把人文学院大楼叫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呢。

“下午去小径分岔的花园自习不?”

“今晚的讲座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吗?”

如果不是沈鲁把人文学院大楼设计成迷宫般小径分岔的花园,香奈喜那天早晨就不会走错教室,不走错教室,就没有后来他们的爱情了,更没有后来他们的婚姻了。

所以,若干年后,当季尧有一回在饭局上见到一个扎马尾长发、戴麻花银手链的男人,别人介绍说是大名鼎鼎的建筑设计师沈鲁,他马上起身,双手持杯郑重其事地向沈鲁敬了三杯酒:“感谢!感谢!感谢!”沈鲁被他感谢得不明所以,初次见面,难道不是说“幸会”吗?就算客气,要多说几句,也应该是“幸会!幸会!幸会!”怎么是“感谢!感谢!感谢!”呢?但他以为是这个中文系的老师喝多了,所以才犯了用词不当的专业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