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的中国语言:以马礼逊《汉英英汉词典》为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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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陈国华

马礼逊(Morrison)的三部六卷本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15—1823),即本书作者所称《汉英英汉词典》,是世界第一套正式出版的汉英英汉词典。2008年,这套词典以《华英字典》为中文译名,作为张西平等主编、杨慧玲等副主编《马礼逊文集》的组成部分影印出版。笔者承蒙张西平教授惠赠文集全套14册,在此深表感谢。

马礼逊的词典,国内外已有不少研究,其中着力最大、成就最突出者,当属本书作者杨慧玲。她从硕士到博士,从毕业留校到如今,十几年来锲而不舍,孜孜不倦,一直都在做有关这一题目的研究,访学足迹遍布亚欧各国和地区,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她的研究成果使我们对马礼逊所编写的词典和他对英汉双语词典学的贡献,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新的认识。现在她嘱我为其新作《走向世界的中国语言:马礼逊〈汉英英汉词典〉研究》作序,我欣然从命,因为我本人也在编写汉英、英汉词典,拜读这部著作和马礼逊的原著,使我获得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一套200年前出版的词典至今仍然引发众多研究者的兴趣,可见它已经成为词典学,尤其是双语词典学的一部经典,其设计特征和编纂实践既对词典学理论构成了挑战,也为今天编写同类词典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值得汲取的教训。

词典学发展到今天,词典的分工或分类已经相当细密。既有单语词典,又有双语乃至多语词典;既有通用词典,又有专科词典;既有语文类词典,又有百科类词典;既有历时词典,又有共时词典;既有大型词典,又有中小型词典;既有参考词典,又有教学或学习词典。各类词典都有自己的设计特征。马礼逊这套词典对词典学理论的挑战就是:它应该归属哪一类?

马礼逊的这套词典由条首字按部首排序的三卷本《字典》、按音节排序的两卷本《五车韵府》和单卷本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组成,除了不是单语专科词典外,具有多种词典的设计特征。首先,他在三部词典的简介或前言里都明确表示,编这套词典的目的是帮助不懂中文的人,特别是欧洲人学习中文,也就是说,他要编的是学习词典。然而他在《字典》简介里却宣布:“本字典的基础是《康熙字典》,所收字的排序方式和数目都与之一致。”(《华英字典》第一册简介第9页)我们知道,学习词典的首要设计特征是对条首字加以限制,仅收录日常口笔语交流所必须掌握的常用词。《康熙字典》收条首字4.7万个,是典型的参考词典,这些字四分之三以上都是一般中国人一辈子也用不到的,更不用说学中文的外国人了。计划编学习词典却照搬参考词典的宏观结构,这可能是马礼逊在词典设计特征上的唯一重大败笔。由于《字典》工程浩大,翻译那些用不着的条目浪费了马礼逊的宝贵时间和精力,所以三册中只有第一册编得比较认真,以便腾出时间编写后面的音序词典,结果便是《字典》的第二、三册成了蛇尾。汲取了这一教训,马礼逊接下来在编纂《五车韵府》时,采取了更加切实可行的做法,把条首字压缩到1.2万个,正文篇幅由《字典》的2700页锐减至1000页;最后编纂英汉词典时,篇幅又进一步压缩至480页,这才像一般学习词典的规模。

《康熙字典》被公认为一部通用或语文字典,马礼逊的《字典》是在其基础上编纂而成,可是如果由此推定后者是和前者一样的通用或语文字典,那就错了。虽然就整体而言,马礼逊《字典》的释义以及各条目里所收录的词语和例证主要衍生自《康熙字典》,但据笔者观察,其常用字条目的内容,特别是就《字典》第一册而言,却往往大都来自他自己“有关汉字的知识、传教士编写的罗马教会所藏各种手抄本词典[1]、中国本土学者,以及自己特意研读过的五花八门的作品”(《华英字典》第一册简介第9页),这些内容《康熙字典》是没有的。杨慧玲注意到,马礼逊的《字典》还收录了大量百科词语,释义部分包含大量有关中国文化的内容。在英国出版的通用或语文词典里,此类信息是不多见的,因为欧洲国家的文化传统主要源自希腊、罗马,彼此大同小异。在习惯了西方传统词典模式的人眼中,马礼逊《字典》的内容显得过于“散漫”(diffuse)。针对这一批评,马礼逊在《五车韵府·前言》里回应说,“欧洲人不去中国,没有本土中国人的帮助,仅靠一部词典里单个[2]字的释义和脱离语境的例句,是学不会中文的”,因为“中国人是有原创性的人(original people),其思维和推理方式都有原创性,常与欧洲人大相径庭”;“外国人如果对中国的风俗习惯和思想意识(usages and mind)一无所知,凡遇到比递给我一把椅子拿个盘子过来稍微深刻一点的句子,必然会导致对他们语言的误解”(《华英字典》第四册前言第4页)。在对百科或文化知识的处理上,马礼逊的观念具有相当的超前性,值得今天的词典学家编写通用或语文词典借鉴。

在康熙时代,语文词典意味着文言词典。《康熙字典》收录的词语和例证全部出自“经史百子以及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诗人文士所述”(《康熙字典·御制序》),而且条目内容大体按照历史原则编排。马礼逊要为欧洲的中文学习者编学习词典,必然要在以上两方面突破《康熙字典》的框架。马礼逊发现,“虽然皇帝陛下指示字典的编纂者要做到‘无一义之不详、一音之不备’,他们却几乎完全忽略了口语”(《华英字典》第一册简介第9页)。为了让欧洲的中文学习者学会与中国人进行日常口头交流,马礼逊在《字典》里收录了大量当时的汉语口语词汇和例证,同时将这些词汇、释义和例证编排在相关条目之首,以方便学习者查阅。这种口语和文言兼顾,当代先于古代的原则,满足了当时外国人学中文的要求。今天文言文虽然已经基本不再使用,但古代的名言名句仍有不少存活在当代汉语里。口笔语兼顾、今古兼顾的原则仍然值得今天的词典学家在编纂学习词典时借鉴。

在学习词典的主要设计特征中,最重要的就是提供什么样的语法和搭配信息,因为不提供语法信息,就无法保证学习者造出合语法的句子,不提供搭配信息,就无法保证学习者造出地道的句子。马礼逊在其词典中用的是什么语法体系,有没有提供搭配信息,提供了什么样的搭配信息,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马礼逊在着手编词典之前,已于1811年完成了《通用汉言之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的写作。[3]在这部文法中,马礼逊共区分出了汉语的10类词[4],即名词、量词、形容词、数词、代名词、谓词、副词、前置词、连词、叹词。除量词之外,其他9类词都是按照西方传统文法区分出来的。照理说,有了这样一个词类体系,马礼逊编词典时对条首字进行语法标注就有了依据。然而杨慧玲发现,马礼逊的《五车韵府》很少给条首字标注词类,即使在释义里说明某个条首字的语法功能,所用术语也往往与《通用汉言之法》的术语有所不同,例如“而”字在语法书中被认为是连词(conjunction),在词典中被称为“连接虚词”(connective particle)。由此得出的结论是:

马礼逊的汉语语法体系的真正载体并非《通用汉言之法》,而是《汉英英汉词典》。然而,马礼逊在《汉英英汉词典》中总结的汉语语法事实以及对语法规律的描述,分散在词条中,增加了研究的难度。目前,对于马礼逊汉语语法体系的研究尚待展开。

杨慧玲的结论不仅适用于《五车韵府》,也适用于《字典》。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礼逊在对《字典》里“且”“乃”“也”这三个虚字[5]释义时,跳出了西方传统文法的束缚,吸纳了中国传统文法的一些概念。先看“且”:

TS’THEÀY. * 0S. C. 0R. H.[6]

A particle, common in the beginning of sentences, where it is often an expletive; or as the Chinese call it, 发语之词Fäyuchetsze. “A word ushering in a sentence.” An exporession of doubt, as, “If, should,” &c. It may often be translated, “And, then, therefore, further.” Ts’heay. |Urhts’heay, in the middle of a sentence, may be rendered, “And, and also;” as, 高而|宽Kaouerhts’heaykwan. “High and also broad.”...

They say it is进一步之词Tsinyĭh poo chetsze. “A word denoting, advancing a step farther;” as既明|哲Kemingts’heaychě. “Discerning, and moreover, highly intelligent.”

马礼逊首先将“且”定性为虚词,并说中国人称之为“发语之词”。该说法不见于《康熙字典》对“且”的释义。这一术语最早可以追溯到颜师古(581—645)的《汉书注》,里面区分“发语辞”和“语终辞”(又称“句绝之辞”),前者如《司马迁传》中“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的“爰”,后者如《哀帝纪》中“六月甲子制书,非赦令也”的“也”。

接下来我们看到,在“乃”字条的最后,“语终辞”也进入了《字典》的释义,只不过“终”字被换成了“已”字:

NÀE.* 0S. C.

They define it by, 语辞Yu tsze. “Particle of speech, and expletive.” 承上启下之辞Shingshangkeheachetsze. “A particle connecting the preceding and the following.” 继事之辞Keszechetsze. “A particle continuing a subject.” 辞之难也Tszechenan yay. “Denoting a difficulty of expression.” 辞之缓也Tszechehwan yay. “Denoting a slowness of expression.” 语已辞Yu e tsze. “Denoting a sentence already finished.”

该字条的释义里使用的“语辞”“承上启下之辞”“继事之辞”“辞之难”“词之缓”“语已辞”,全是直接从《康熙字典》里照搬过来的。不过马礼逊没有把《康熙字典》里的例证也一起照搬过来,可能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些例证的意思。

“也”字的三个语法功能中,第一个被认定为“完成并结束一个句子或段落”,请看:

YÀY. * 0S. C. 0R. H.

A Particle used generally to round and close a sentence or paragraph. At the beginning of a sentence, it possesses a qualifying sense; in the middle, keeps the mind dwelling on the principal word. In light compositions, and in the Colloquial Dialect, used in the middle of a sentence, in the sense of “And, also, likewise, even.”...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Mŏhëénhoo yin; mŏhëenhoo we; kookeuntsze shin ketŭh yay. To a person's self “there is no place more open than the most secret retirement; there is nothing more manifest than his most minute thoughts and actions; therefore, a good man is particularly attentive to the things which he alone knows.” (Chung yung.) |Yayhaou. “Also well; may do.” 道|者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Taou yay chay; pühk’hoseuyu le yay; k’hole, fetaou yay. “Taou, (or the principle of natural conscience and reason) is that which may not be departed from for a moment; that which may be departed from, is not Taou.” (Chung yung.)

...They define it by, 语之余|Yu cheyu yay. “The excess, or superabundance of a sentence.” Again, 凡言|则气出口下而尽|Fan yen yay, tsĭhk’hechŭk’howheaurhtsin. “Whenever Yay is uttered, the breath departs from themouth and is terminated.” Again, 所以穷上而[7]成文|So e keungshangurhchingwăn yay. “It is that which terminates the preceding, and perfects the sentence.[8]

类似术语还有哪些,出自什么地方,值得进一步发掘。

马礼逊在对汉英词典的条首字进行文法标注时,将自己事先为汉语建立的文法体系束之高阁,转而采用中国本土学者的术语,说明他发现自己的那套体系不足以清晰、准确地描写汉语口语和文言的实际使用情况。外国学者、汉学家早在200年前就已经认识到传统西方文法之履无法用来套汉语之脚,我们今天还需要用那9—10个词类再试一遍吗?

最让我大开眼界的是马礼逊对汉语搭配的认识和处理。据《牛津英语词典》,英文collocation(搭配)这个词作为语言学术语,在英语里的用法首见于美国语言学家乔治·特拉杰(George L. Trager,1906—1992)1940年发表在《语言》(Language)(第4期)上的一篇论文[9],英国语言学家佛斯(John R. Firth,1890—1960)1951年在《论文与研究》(Essays and Studies)上发表论文《意义的模式》(Modes of Meaning),将collocation作为一个技术术语引入现代语言学。事实上,早在其1933年提交给英语教师第10次年会的《关于英语搭配的中期报告》(Second Interim Report on English Collocations)中,另一位英国语言学家哈罗德·帕尔默(Harold Palmer,1877—1949)就强调了搭配对于产出听起来顺耳的外语的重要性(见中文版维基百科的collocation条)。即便如此,人们的印象仍然是,英语国家语言学者对搭配的关注是很晚的事。然而马礼逊在《字典》简介里说:“汉字的形式和词的得当搭配(the proper collocation of words)是中文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需要认真对待。”一句话将collocation的首次出现和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往前推了将近120年。马礼逊没有对collocation加以界定,不过通过对字条内容的研判,我们可以推断,在马礼逊看来,凡由两个或以上单字组成的固定表达式,只要不是例证,都在汉语搭配之列。马礼逊是不是最早提出搭配概念的学者,英语语言学里的搭配概念是否源自汉语语言学,也值得进一步考证。


[1]据杨慧玲(2011)考证,其中最重要的手抄本词典是叶尊孝(Basilio Brollo,1648—1704)编纂的汉拉词典《汉字西译》及其英法译本。

[2]原文用斜体加以强调,今改为黑体,下同。

[3]这部语法书是第一部用英文撰写的中文语法书,与《字典》第一册于1815年同时出版。

[4]日本学者内田庆市(2008:14)没有注意到马礼逊把量词也单列为一类词,误以为《通用汉言之法》的“词类也与当时英语的词类一样分为九种”。事实上,马礼逊还区分出另外一类词,即“用作前缀或后缀、表示数或复数的虚词(a particle of number or multitude)”,如“多人”的“多”、“先生们”的“们”(见《通用汉言之法》第60—61页),不过他没有将这些虚词单立一类。在西方文法传统里,particle指没有形态变化的副词、介词、连词等。汉语文法传统里的“虚字”或“虚词”一般被西方汉学家译为particles或function words。

[5]这3个字都在《字典》一、丨、丿、丶、乙这前5个部首范围之内。

[6]*代表六书系统里的第一类汉字,即象形字;S. C.是seal character“小篆”的简写;R. H.是running hand“行书”的简写。马礼逊在“简介”(第3页)里将草字(即草书)误译为running hand,又将行字(即行书)误译为free hand。另外马礼逊提供的小篆“且”字里没有两横。

[7]《康熙字典》原文里没有“而”字。

[8]这一段的中文,前一句出自《康熙字典》所引《说文解字》徐注,最后一句出自《玉篇》。

[9]论文题目是“俄语的性范畴”(The Russian gender categ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