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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蒋在小说集序

施战军

蒋在是一个成名很早的诗人,14岁的诗在《山花》初绽,17岁作品结朵《诗刊》,18岁高中时段一大组诗盛放在《人民文学》2012年第11期。在我印象里,能够在《人民文学》杂志刊登三个页码以上诗作的诗人中,年纪最大的是李瑛,最小的就是蒋在。语风清新可喜是一定的,可她又仿佛一下子就越过了变声期,没有或低浅或扬厉的特定年龄的腔调;她的诗作内部无躁气不鲁莽,敏感保真又深挚由衷,穿通人生首尾,有与万物约谈的诚意。

如今蒋在海外学成归来,“资深”诗人已然成为新锐小说家。从她转向小说的写作成色来看,她依然是群体中的特别存在:不要架势,不喜摆弄,尽量将阅历和感受形象化于自然而然的记述中,良好的涵养使她敬重经典传统,也使她呈现出下笔精细又深含意味的表达。

蒋在的小说,不少是在异域情境上生发的,却不跟风去展示所谓的“异质性”。不“志怪”,也没有那种一上手就非要“以震其艰深”的傲慢,更无一丝“你不知道吧那么我来告诉你”的炫耀,而是注重命运和身世之感,留下疑虑和追问,底里却是体贴,勘探天下同此凉热境况下的众生的幸与窘。

进一步说,从第一篇小说《叔叔在印度》到引起关注的《举起灵魂伸向你》《虚度》《街区那头》《回不去的故乡》等等,蒋在这一系列小说,显然写出了身处“异国”(主要是加拿大)的故事,但即便写校园,那也是文化与观念共处的世相繁杂之地。我们能读出“异国”人物彼此之间在沟通理解愿望上的内在冲突,但这往往远不如地域更近的甚至是同族者之间的言行分歧更重,所幸的是,在作品的深处,总是如风如歌地敞开着人性共通的余地。因而,我们从这些有着国际化情境的作品中,可能读到的是超出窥视孔的那更广角的部分——关乎心海觅渡,牵涉万物慈航。

成长的失落寄寓生命的奇遇,辗转的轨迹伸向世界的天窗。现实冷静的笔触本是要通往豁达、落实把握的,文本却自生缱绻,于是我们也得一道去感知笼罩在希望和信心之上的雾霭。寻找成长史的材料的预设被文学的魅力修改为诗性阅读,大抵如此。

蒋在很擅长描写,这实在是一个不可以轻易忽略的优长。描写是小说的时空感和生命依凭感的可靠证据,有时甚至就是故事内容本身的言说主体。描写,是现代以来小说几乎要丢弃殆尽的东西。现代对“个我”黑洞的探索,容易导向更广大更长远世界的迷失(近年人们忽然对科幻小说提起兴趣,大概就缘于科幻文学以未来为坐标在修复人对现实世界的忧患和对生命处境的深远想象)。而古典中对自然和“物我为一”的描摹,寄寓着对整全性联结中的生灵关怀。蒋在小说的奇妙之处,是从陈设、衣着到气温、气氛,再到自然生命的百态万象,这些与人的身心交融互映的一切,都有意味,并让眼神、语气、动作和心思真切清晰起来。闻得到苔藓上蠕动的气味、捕捉到在墙上移动树影的风、望得到鸟儿翅膀的扇面,就看得见他人肩膀上绒毛的金光、就听得见走在地毯上的自己的心跳声。所有危险的、疼痛的、挣扎的、疯狂的、忍受的、失落的、期待的、无法名状和心知肚明的——蒋在都以自然而然的描写细微地体察着记述着。好多作家写了好多年,总是处理不好时间和空间转换的交界处、沉静和激烈演变的临界点,而在这方面,蒋在的作品里不存在脱线飞边的败笔。因为高妙的描写,令文本耐看,让阅读耐烦。

蒋在小说中的事体、人物、经历和况味是相当独特的。这个毋庸赘述。想要说的是,这里活着经典文学的趣味和体统——挑剔中的宽怀如契诃夫,困境中的坚忍如雨果,变乱中的发力如罗曼·罗兰,四顾中的自视如里尔克,尴尬中的体恤如茨威格……读蒋在的作品,似能感知她曾多次有过的愉悦,从经典文学那里投射而来的夜光,每有一束恰巧打在欲言又止处,都使她心存幸遇的暗喜,于是无数具体的物象露出了可触的纹路,生发迷思甚至哀怜之感,悟出那些经由艺术的语言才可能传导的独属于文学的东西:有态度的开合,有难度的拉伸,有温度的疏密,有亮度的动静……

自带张力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暂停在某一句段,也仿佛具有了自动讲述的本事,涵纳无尽的言外之意。就像那彩色的工字钉,人物的手按下之后,初读时,纸上是简单的告示,再看,也许是写给自己也写给人类的信函。

蒋在的小说表明,小说的文体意识并非玄奥的玩意,它来自作家对小说这种文体的知情、敬重和新的赋能的自觉。小说的艺术体面和精神体统,就是这样充满活力地延展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