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国公子相遇 宴席对诗吟唱

齐侯禄甫带着太子诸儿、公子青鸾以及夷仲年等一班大臣，浩浩荡荡奔赴石门。到了石门，迎宾馆舍、粮草等俱已备齐，行人在门口迎接君臣一行入住。

夷仲年下车之后，突然疑惑：跟君主走在一起的小白，怎么瘦了许多？听说他好像受伤了，还没来得及问他伤势如何，但既能来赴会，肯定伤势不太严重。

到了晚宴时，夷仲年仔细观察小白，才发现原来不是小白，而是青鸾。他笑道：“鸾儿，差点把叔父都蒙蔽了，叔父还真以为是小白呢。”

“小白兄伤势很重，来不了了，鸾儿只有女扮男装。不过，叔父要保密啊。不能让郑国君臣知道鸾儿是女儿身。”

夷仲年哈哈大笑说：“当然，鸾儿如此一扮，英姿飒爽，一点也没有女儿姿态。只可惜啊，鸾儿是女儿身，倘若是个男子，一定是国之栋梁啊。”

“叔父，女子也一样可以成为国之栋梁的。”

夷仲年笑道：“当然，当然，鸾儿比男子更胜一筹。”

齐侯一行作为主人，先到石门，等候郑伯君臣到来。可是，郑伯寤生却没有按照约定的时辰到来。齐侯君臣猜度不已，不知道郑国是出现了问题，还是郑伯寤生有意失约。齐侯禄甫很焦急，齐国这么费心筹备的馆舍，还有这么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在此恭候，却不见邀请的客人到来，岂不贻笑列国。

齐侯禄甫不停地在踱步，暗想如果郑伯寤生不能赴会，该怎么收场？是率兵攻打郑国，还是他直接去郑国，一探究竟？

恰在此时，青鸾进来，对齐侯说道：“父亲是在为郑国迟迟不到而焦虑吗？”

齐侯禄甫并未说话，而是看着青鸾点点头。

青鸾说：“父亲不必多虑，一定是郑伯过河时，车子掉进河里了。郑国君臣肯定会来的。”

“哦，鸾儿是如何知道的？是在宽慰为父吗？”

“不是，父亲。鸾儿看父亲焦急，刚刚占了一卦，得卦，‘未济’。”

“未济？鸾儿还懂得《易》？鸾儿，不得了啊！”

“《易》鸾儿不太精通，但是占卜是没问题的。国家大事，太卜占卜用龟板，占卜此类小事，用蓍草就行了。未济卦是既济之综卦，下坎上离，离为火，坎为水。其卦辞：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卦中也是三阴三阳，两两相应，有同舟共济之象，故此卦‘亨’。但六爻均位不正，阴差阳错，若‘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小狐过河尾向上竖，可刚要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有过去，以此喻事情尚未完结，还要前行。”

“鸾儿说得好啊！”

“郑伯虽然掉进水里，但是还是会来的，此就是前行结果。郑齐会盟，意味着两相和好，同舟共济，正合卦象。所以，父亲只需耐心等候。”

“经鸾儿这样一说，为父心里豁然开朗。”

“郑伯来会，是要经过济水的。由济水来到齐国，那么‘济’去掉水，就是齐。他由济到齐，意味着把水去掉，就到了。他若不掉进水里，又怎么能来到齐国呢？”

“哈哈哈，生子当如鸾儿啊。经鸾儿怎么一说，为父觉得还真是这样子。”

“父亲，眼下正是深秋，前方翠屏山风景如画，不妨让鸾儿陪父亲出去走走，看看山景如何？”

齐侯心情很好，高兴地说道：“太好了，由鸾儿陪着为父，风景更美一筹。”

齐侯和青鸾刚刚出了馆舍大门，忽见前方尘土飞扬，马蹄声、车轮声由远而近。随之，一队车马飞驰而来。车队走近，齐侯才看清楚，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长得面若敷粉，唇若涂丹，眉若卧蚕，眼若星辰，好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但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着白色织锦祥云袍、赤色犀牛软皮甲，好个英姿飒爽、勇武干练的武将装束。

青鸾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如此俊美少年，人间绝无仅有，疑似天上来客。

那队车马见到齐侯父子，便停了下来。那少年翩然下车，对着齐侯稽首问道：“请问前方可是齐侯会馆？”

齐侯呵呵笑道：“来者可是郑国使节？”

少年答道：“正是。”

“太好了。寡人及齐国臣工早已到馆，恭候贵国君臣。”

少年道：“多谢、多谢。吾乃郑君世子[1]忽，父亲过济水时，车驾受惊，不慎跌入水中，不过并无大碍。君父遣小辈先报君侯，君父随后就到。”

齐侯说：“好！那请贵公子一行，先行入馆，暂且歇息。”

郑太子忽再次稽首拜谢齐侯。

齐侯禄甫正要领郑太子忽就馆，青鸾叫道：“父亲，让青儿领贵宾就馆吧。”

齐侯禄甫一愣，这才意识到，身边的青鸾还没有介绍呢。遂转身说道：“世子，此是寡人小子，青儿。”

青鸾也学着大人的礼仪，向郑太子忽双手抱拳致意。郑太子忽看着齐侯的小公子，年纪虽小，却也机灵从容，于是抱拳回礼。

郑太子忽一行到了馆舍，青鸾便告辞了。她难抑兴奋之情，急匆匆来到诸儿的房间，通报了郑国的君臣的消息，对郑太子忽赞叹不已。当然，青鸾不但称赞太子忽，还称赞了随行的公子亹[2]。诸儿见青鸾如此赞赏郑国公子，心中便有些不平。他也想见识一下，让鸾儿如此赞赏的郑国公子，是何德行。

当晚，郑伯寤生未到，齐侯宴请郑太子忽一行。郑太子忽及公子亹代表郑国使节赴宴。郑使虽然年少，但太子的级别高于大夫。所以宴请时，齐侯及其随行卿大夫、诸儿和青鸾也都参加了宴会。

齐国的宴请自然非常丰厚，各种簋、豆[3]食器中，美味佳肴应有尽有。

齐太子诸儿身着大红雄鹰展翅织锦袍，腰束玄色犀革宽缚带。青鸾亦一身男装打扮，白色花枝凤鸟织锦袍，赤色犀牛宽缚带。兄妹二人一出场，英气逼人。

再看郑太子忽和公子亹，装束亦是奢华耀眼。太子忽一身明黄虎纹织锦袍，赤色软革腰带。公子亹绿色菱纹织锦袍，白色软革腰带。

一帮少年公子，风华正茂，光鲜亮丽，才情横溢，身手不凡，成了宴会的主角。

晚宴开始，乐师演奏。

齐太子诸儿先起身吟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4]

诸儿的一首《鹿鸣》的吟唱，以示对郑太子一行的欢迎之情，显出了主人的气场。

郑太子忽也起身唱道：“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5]

青鸾一直看着郑太子忽，十分倾慕，见他唱完。她便起身唱道：“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6]

齐侯禄甫非常高兴。他的两位公子，表现得非常出色，只可惜郑伯寤生没有看到此情此景。青鸾直唱得脸色绯红，双目生辉。

看到齐国小公子唱得如此得体，郑公子亹也站起来了，他是太子忽的庶弟，跟太子忽年岁差不多，但是比太子忽还要壮实一些，脸庞紫红，光亮闪闪。他朗声唱道：“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7]

诸儿看到公子亹起身唱吟，他作为主方，自然又起身唱道：“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8]

齐太子诸儿刚坐下，郑太子忽又起身唱道：“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9]

夷仲年看到郑太子忽对唱得十分得体，便说道：“郑君真可谓后继有人啊！郑公子博学得体，礼仪周全。郑齐两国相会，是为结好和睦。都说郑音委婉动听，不如郑公子为我君臣吟唱一二，也让吾等一饱耳福。”

郑太子忽谢过夷仲年，嘱咐郑国随从乐师置琴。乐师就位后，他看了一眼公子亹。公子亹会意，便站了起来，唱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10]公子亹声音厚而软糯，亮而清丽，洪而敛雅，敦而悠长。

这靡靡郑音，让在场的齐国人听得如痴如醉。

青鸾听得红霞满面，艳若桃花。大家都沉浸在郑音美妙的袅袅余音中，不料青鸾却再次起身，唱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11]

青鸾唱完说道：“此诗是卫人为我庄姜[12]姑姑写的。赞我齐国女公子尊贵美妙，是诸侯之绝佳配偶。”

夷仲年和齐侯禄甫相视而笑，没想到青鸾小小的年纪，竟然连这事都知道。不过，此诗也勾起他们对姊姊庄姜的牵挂。现在的卫国也是危机四伏，不知道姊姊庄姜夫人生活得怎么样了。

庄姜是齐侯禄甫的姊姊，太子得臣的嫡亲妹妹，嫁给了卫侯扬[13]。可是如此美丽尊贵的庄姜，并未生子。后来，卫侯扬又娶陈国女子厉妫为夫人，生下儿子公子孝伯，但公子孝伯很早去世。跟随厉妫陪嫁来的娣娣戴妫受到卫侯扬的宠幸，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完。庄姜把公子完收入自己宫中抚养，视为己出，并立完为太子。可是，卫侯扬晚年昏昧，宠爱嬖妾所生之子州吁。州吁喜欢挥霍奢靡，武功格斗，蛮横无礼。庄姜夫人非常讨厌他，卫大夫石碏也劝谏卫侯扬，他说：“臣听说爱护幼子，莫让其陷入邪道。受宠而不骄傲，骄傲而能抑制，抑制而不恨，虽恨而能自重，此类人很少。君主若是喜欢州吁就要立其为太子，如果不喜欢，就不要给予太多宠爱和厚禄。卑贱之人妨碍高贵之人，年少之人欺凌年长之人，疏远之人离间亲密之人，新人离间旧人，小国加兵大国，淫乱而毁坏正义，此是六种背逆之为；国君有义，臣子行义，父亲慈爱，儿子孝顺，兄长友爱，弟弟敬爱，此是所谓六种顺和之为。君主宠爱州吁，就等于摒弃和顺而纵容背逆，加速祸患发生。”卫侯扬不听。卫侯扬薨殁，太子完即位。因为州吁骄横奢侈，便罢免其职务，州吁于是逃离卫国。

州吁虽然逃离了卫国，却无时不想重回卫国，成了卫国最不安定的隐患。

《硕人》写出了卫国人对庄姜的称颂和爱戴，不料青鸾竟然唱起了这首卫国民歌。知子莫如父，齐侯再明白不过青鸾的意思了。

青鸾说罢，眼睛却偷偷地瞟了一眼郑太子忽。郑太子忽显然不太喜欢这位齐国小公子，如此气势压人，但还是非常温和地向青鸾一笑。可他这一笑，像一道长虹，撑起了青鸾心中七彩之梦。

公子亹看了一眼太子忽，觉得兄长应该再唱一首郑国的民歌，压一压这个齐国小公子。可是，太子忽似乎用眼神示意他，意思在说，我们是来会盟的，不是来比高低的。宴会的吟诗对唱也应该到此为止。因为父亲还未到，他们也不能太过出格，一切还都要守礼、谦和、示好。

宴罢，郑公子亹心中多有不满，他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齐国小公子，竟然唱了卫国的民歌，来对他的郑国民歌，不过是显摆一下齐国女子美丽而已，实在不合时宜。小公子自身柔弱不说，竟然还炫耀女公子的美丽，实在让人不屑。不过，他的吟唱声情并茂，还算得体。尽管如此，公子亹还是心有不甘，吟诗唱歌，也许不是齐国公子的对手，他一定要想法儿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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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子：太子。

[2] 公子亹：郑庄公之子，后被齐襄公车裂。

[3] 簋、豆：簋和豆都是盛食物的器皿。

[4] 呦呦鹿鸣……以燕乐嘉宾之心：出自《诗经·小雅·鹿鸣》。译文：一群鹿儿呦呦叫，在那原野吃艾蒿。我有一批好宾客，弹琴吹笙奏乐调。一吹笙管振簧片，捧筐献礼礼周到。人们待我真友善，指示大道乐遵照。一群鹿儿呦呦叫，在那原野吃蒿草。我有一批好宾客，品德高尚又显耀。示人榜样不轻浮，君子纷纷来仿效。我有美酒香而醇，嘉宾畅饮乐逍遥。一群鹿儿呦呦叫，在那原野吃芩草。我有一批好宾客，弹瑟弹琴奏乐调。弹瑟弹琴奏乐调，快活尽兴同欢笑。我有美酒香而醇，嘉宾心中乐陶陶。

[5] 鱼丽于罶……维其时矣：出自《诗经·小雅·鱼丽》。译文：鱼儿钻进竹篓里结伴游啊，有肥美的黄颊也有小吹沙。热情的主人有的是美酒啊，不但酒醇味美而且席面大！鱼儿钻进竹篓里结伴而游，肥美的鲂鱼黑鱼各有一头。热情的主人家待客有美酒，不但宴席丰盛而且酒醇厚！鱼儿呼朋引伴往竹笼里钻，鲇鱼游得快来鲤鱼跳得欢。热情好客的主人有美酒啊，不但酒醇美而且珍馐齐全！食物丰盛实在妙，质量又是非常好。食物甘美任品味，各种各类很齐备。食物应有尽有之，供应也都很及时。

[6] 菁菁者莪……我心则休：出自《诗经·小雅·菁菁者莪》。译文：莪蒿葱茏真繁茂，丛丛生长在山坳。已经见到那君子，快快乐乐好仪表。莪蒿葱茏真繁茂，簇簇生长在小洲。已经见到那君子，我的心里乐悠悠。莪蒿葱茏真繁茂，蓬蓬生长在丘陵。已经见到那君子，赐我贝币千百朋。荡漾水面杨木舟，随着波涛任漂流。已经见到那君子，我的心里乐无忧。

[7] 南有嘉鱼……嘉宾式燕又思：出自《诗经·小雅·南有嘉鱼》。

[8] 彤弓弨兮……一朝酬之：出自《诗经·小雅·彤弓》。

[9] 南山有台……保艾尔后：出自《诗经·小雅·南山有台》。

[10] 有女同车……德音不忘：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11] 硕人其颀……庶士有朅：出自《诗经·卫风·硕人》。

[12] 庄姜：卫庄公扬的夫人，齐庄公购之女。

[13] 卫侯扬：卫国国君，姬姓，名扬。宠爱贱妾，生子州吁，州吁弑杀卫桓公自立，开启春秋弑君之始。谥号“庄公”，史称卫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