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失
委托大厅挤满了赶来为麦基接风洗尘的人。朗姆酒一杯接着一杯,本是洽谈生意和委托的地方,硬生生变成了狂欢的娱乐场。那几张用单根钢管支撑起来的小圆桌,此时便显得不堪重负。
麦基被迎到场地中央,委托大厅断电般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些簇拥着他的人,有接受过麦基帮助的,有被麦基救过命的,甚至还有单纯崇拜麦基个人力量的人。
他们为麦基献上礼物——精致的匕首、可口的水果制品、甚至实打实的金币——来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们将麦基高高举起,视他为精神领袖。
“但这并不代表是一件好事。”海莉说。
人群之外,海莉、盖瑞、奈德和卢提,仿佛边缘人一般看着这场荒唐的闹剧。
人群不簇拥他们,他们也不会融入人群。
麦基原本应与他们站在一起的。
“显然我们的船长很享受这样的待遇。”盖瑞说。
“想想好的一面吧,起码我们以后的行程会顺利不少,打折的炮弹,我照单全收。”奈德说。
麦基接过吧台酒保递给自己的酒杯,看着这杯棕红色的液体,竟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
“这是……?”
“朗姆,船长先生,是用耕作间种植的甘蔗酿造的。”
“哦——!对!朗姆!”麦基如释重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您一定是太疲惫了,您需要多休息!”有人说道。
麦基没有回应,举起酒杯邀请道:“我很欣慰能与你们结识!我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工程,它会停止渊洋下的一切争端!”
“好!”所有人欢呼举杯。
“你听过如此空泛的承诺吗?”奈德看着海莉说。
“这是第一次。”海莉面色铁青,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逐渐陌生的身影。
突然,酒杯被摔碎的声音,打破了其乐融融的庆祝环节。
一个同样穿着船长制服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到麦基的面前。
他的船长制服远没有麦基的光鲜亮丽,甚至十分老旧,像是从未更换过,自毕业以来就一直穿着。
他的年纪看上去与麦基相仿,面庞有些消瘦,但线条十分硬朗。他坚毅的眼神,仿佛是从最深的深渊中经历生死才带出来的。
簇拥麦基的人中,没人喜欢这个态度强硬的不速之客,但也同样没人敢惹他。
“你这个虚伪的人,何时也敢夸下如此海口了?”那人说道。
“你是?”麦基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面庞十分陌生,但眼神,麦基很熟悉。
在脑海里搜罗一圈,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认识。
“看来你忘记了很多东西。我来帮你回忆回忆!”那人抬手就要打向麦基,被一旁的簇拥者们拦了下来。
那人也不含糊,转身就与拦他的人扭打在一起。
圆桌被撞倒,酒水洒了一地。几个人按不住这个精瘦的汉子,有人将自己的酒杯砸向他,一些打在他的头上,一些打在簇拥者的身上。
麦基赶忙把扭打在一起的人们分开,扶起那人时,他的脸上已经遍布伤痕,但眼神中的坚毅丝毫不减。
“你现在来做和事佬?”那人问。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老旧的船长徽章,拍在麦基的胸口。
“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原则。”说罢,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委托大厅。
麦基笑笑,说了些什么。但他不记得。
大厅里的人像赶走了入侵者,欢呼雀跃,踩着碎玻璃继续他们的狂欢。
麦基跟着喝了许多朗姆酒,说了很多话,阿谀奉承,互相吹捧。
具体说了什么,麦基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这种感觉由何而起?不记得。但已经持续很久。
麦基在人海中穿行,来到一个角落,掏出了自己的配枪。
昏暗的氛围灯下,配枪也显得柔软,少了三分锐气。
他抚摸着上面的划痕,那是什么时候刮的?忘记了。
他忽然开始拆枪,那是他踏入学校的第一课。一个零件接一个零件,配枪很快便被拆散,零件按照次序摆放在桌子上。
“从,哪里开始?”麦基想着,拿起枪管,又放下。又拿起撞针,和弹簧套在一起,摇摇头拆下。
“从哪里开始的?”麦基想不起来了。
一种无力感忽然在麦基的胸口炸开,蔓延至全身,将他沉沉淹没。
他拿出那枚别人给自己的徽章,背面的金属上刻了字:“原则·麦基”
这枚徽章的样式十分眼熟。麦基突然想起什么,在口袋里翻找出卢提给自己的那枚徽章,两枚一模一样。
“他们认识?”麦基想,“不会,这枚后面有我的笔迹。”
“那我与这个人应当很熟悉。”麦基的表情逐渐木讷,酒精的麻痹下,让他的大脑无法转动,像螺旋桨被坚韧的海草死死缠住,只沉沉下坠。
双目空洞的麦基突然回过神来,收好两枚徽章,又用装枪的布袋子收起配枪的全部零件,匆匆离开了委托大厅。
远离大厅后,耳鸣声替代众人的喧闹占据着麦基的脑海。
回到休息舱,麦基把配枪的零件全都倒在桌子上,想与这些老友来一次彻夜长谈。但他竟然想不起这些零件的名字。
熟悉又陌生的零件占了大半,一股莫名的恐惧将麦基浸没。
越是装不上,便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忘却的便更多。麦基心烦意乱,心脏在胸腔里四处冲撞,呼吸越发急促,愤怒地打砸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枪械的零件散落一地,有些藏匿进黑暗里,不见踪影。
休息舱外,有人正敲门。频率有些急促,这人应当很焦急,又或者是欣喜。
麦基双手掩面,上下搓了几次脸,做个深呼吸,平稳好情绪。
“进。”麦基说。
舱门缓缓打开,来者是船医海莉,她昂首挺胸,双手背在后面,像藏着什么东西。
“麦基船长,我们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海莉兴奋地说。
“你们能够稳定控制寄生虫的力量了?”麦基来了兴趣。
“不再需要控制它!我们找到了从您体内抽离寄生虫的方法!”海莉说。
麦基眉头轻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我们随时可以安排抽离手术!”海莉补充道。
“好的。你们继续研究,抽离计划近期暂不考虑。”麦基的表情由期待转为平静。这样的研究结果,与他所想的大相径庭。
“出去吧。”见海莉没有动静,麦基又重复道。
海莉看向麦基的眼神有些沉重,她还是背着手,面向麦基,一步一步地挪动着退出休息舱。
舱门关闭,麦基环视着房间中的一切,余光又瞥见桌子上剩余的枪械配件,胸口一紧,挥手全部打落在地上。
起身披上便服,戴上素色贝雷帽,往下压压遮住眉宇,又从冷藏柜里抽一瓶酒,便离开了休息舱。
麦基没有选择用潜艇的团队通讯频段,而是采用自己的个人频段联系卢提,约他去观景长廊聊聊。
一个人在观景长廊,面对着深邃的渊洋,啜饮了半瓶朗姆酒后,麦基才等来慢悠悠的卢提。
“我很少像这样和别人谈心。但我经常与自己交谈。”卢提说。
“你也许需要心理干预。”,麦基说,“自言自语是陷入癫狂的前兆。”
卢提摇摇头,没有回应,调转话题说道:“看来你很享受现在拥有的一切。”
“哪种程度的力量才算得上能保护别人?”麦基问。
“就像你手中的朗姆酒,”卢提想了想回答道,“能给你壮胆,但不让你醉到不省人事。”
麦基提起酒瓶,看着它说道:“朗姆酒是有价格的。”,说完又喝了一口。
“渊洋下的一切,乃至生命,统统都有价格。”卢提说。
“你埋过最大的单,是什么?”麦基突然好奇。
这个问题掐断了卢提的思绪,他平静且疲惫的眼神中,少见地流露出哀伤。
“我,”卢提顿了顿,“我没能埋下那单,一直在还赊下的账。”
“你来我这里也是为了还账?”麦基问。
“对。”卢提说。他的眼神如此真诚,半点谎言都无法掺杂其中。
“我们又不认识。”麦基笑道,“不过我同意你的一点,我确实需要一些精神依赖。从前是我随身携带的配枪,现在是体内的力量。”
“现在,我能轻易做到许多普通人遥不可及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是……”麦基的目光转向深海,停顿良久,口齿间挤出两个字:“自由。”
卢提笑了,名为欣慰的神情流露在浅表,只是麦基没有注意。
“能不受规划地、自主决定航行的线路,是每一位船长的梦想。”卢提说。
“我不光想自主航行,”麦基伸手握拳,抵在观景长廊的玻璃上,缓缓发力,接缝处传来咔咔异响。“我想解放所有人。”
这话一出,卢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
“好了,谢谢你,卢提先生,我们该启航了。”麦基将剩下的小半瓶朗姆酒推给卢提,披好衣服,又压压贝雷帽,前往委托大厅。
海莉在这里等着他。
“为什么不在潜艇待命?”麦基有些不悦。
“你就要迷失在深渊里了。”海莉说,“我带你去做抽离手术!那玩意已经开始影响你的心智!”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麦基问。
“等你清醒过来,自然有正确的判断。”海莉说着,上前一步,想强行将麦基带回手术室。
可海莉的力量完全不是麦基的对手。她的手腕被麦基紧紧握住,刺痛深入骨髓,几乎要被捏断。
海莉忽然掏出一支注射剂,扎在自己的肩膀处。
她的双臂迅速充血,皮肤泛着红色。力量也在短时间内增长数倍,挣脱了麦基的束缚,反而压制麦基一头。
麦基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他瞥见那支空掉的注射器上的编号,是基于他体内寄生虫的基因研究的产物。
“你用我的力量,来对付我?”麦基不可思议道,“你这是在忤逆我!”
麦基无法接受,瞬间气血上涌,扭身反手掐住海莉的脖子,直接将她提了起来。
痛苦爬上海莉扭曲的脸,她怎么用力也扒不开麦基的手。有那么一个瞬间,死亡的恐惧是从麦基的眼神中放射出来的。
“麦……基……”近乎破碎的声音,从海莉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她的脸已经发紫,马上便要窒息昏迷。
听到自己的名字,麦基也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他对跌坐在地上的海莉说:“船员最重要的品质,便是服从与摆正位置。潜艇的航行还需要我们的分工合作,对吧,船医,海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