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
让我脱离苦海的救星来自完全意想不到之处,并且为我的生活打开了新的篇章,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不久前,我们学校转来一位新生。他母亲是个富有的寡妇,新近搬到我们这个小镇。男孩胳膊上还戴着黑纱,看样子父亲去世不久。他比我高一年级,大好几岁。男孩一到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在我们一群稚气未脱的毛小子当中像个大男人,像个绅士。他并不受欢迎,也不参与我们的游戏,更不打架,只是他在反驳老师时那自信而坚定的语气令大家颇为赞赏。他名叫马克斯·德米安。
有一天,不知什么缘故,德米安所在的班级来到我们大教室,一起上第二堂课。这在我们学校是常有的事。我们刚上完《圣经》史,高年级的孩子要写一篇作文。老师正在讲该隐和亚伯的故事[4]。我时不时地看看德米安,不知为何,他的脸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聪明、俊朗、坚毅。他全神贯注地俯身书写着,不像在写作业,倒像个学者在撰写论文。我并不喜欢他,反而有点反感,因为他在我们中间很有优越感,显得很酷,还有一种极具挑衅的自信。他的眼神也像成年人,忧郁中透着玩世不恭,小孩子从来都不喜欢。但我就是忍不住要看他,说不上是出于好感还是讨厌。等他忽然转头看我,我会慌张地收回目光。回想起来,他那时就很独特,有个性,方方面面都和别人不同,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他穿着做派都像个王子,仿佛自己屈尊置身于一群乡村孩子中间,还得和他们打成一片。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等别的孩子散去后,他赶上来打招呼。他尽量模仿我们的腔调说话,但听上去还是像个大人,客气有加。
“我们同行一段好吗?”他和气地问。我有点受宠若惊,点头表示同意,告诉他我家住的方向。
“哦,是那儿呀,”他微笑着说,“我知道那栋房子,大门上方有个奇怪的装饰,我一到这儿就发现了。”
我一时间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奇怪他比我还熟悉我家的房子。原来,大门拱顶的一块石头上有枚徽章,经年累月已经磨平了,后来又多次粉刷了各种颜色。就我所知,那徽章和我们家并无渊源。
“这我还真不清楚。”我很害羞,“那好像是只鸟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应该很古老。听说这房子以前是修道院。”
“有可能。”他点点头,“回头你仔细看看,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我感觉那是只雀鹰。”
我们继续走着,一路上我有些拘谨。突然,德米安大笑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你们上课时我偷听了一会儿,”他兴致勃勃地说,“关于该隐的故事,他额头上有个印记,对吧?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不喜欢,课堂上教的内容很少有我喜欢的,但我没敢承认,我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成年人探讨问题。我跟他说我还蛮喜欢那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亲爱的,在我这儿你不用装。不过这故事很蹊跷,感觉比所有别的故事都奇怪。老师讲得也不深入,只是一些有关上帝和原罪之类的老生常谈。但我以为……”他欲言又止,微笑着问:
“你愿意听我聊这个话题吗?”
看我点头后,他继续道:“其实,关于该隐的故事,老师们讲的知识多数是正确的,但我们如果换一种方式去看,可以更好地理解其中的意义。以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为例,我们对老师的解释就不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在争执中打死自己的弟兄,这有可能;之后感到害怕并忏悔,这也合理;可是上帝用一个印记来表彰他的懦弱,为他提供庇护,把其他人吓跑,这就有点太牵强了。”
“当然。”这个话题越来越吸引我了,“那我们该当如何解释呢?”
他又在我肩上拍了拍。
“很简单嘛,故事的起因就是那个印记。一个人脸上长的东西令人害怕,谁都不敢碰他,其子孙也让人敬而远之。也许,不,是肯定,他额头上并没有像盖了个戳一样真长了什么东西,否则这故事也太粗制滥造了。那印记应该是我们看不见摸不到的,比如灵异和胆识,是他身上的一种力量让人害怕,这就是他的‘印记’。人们喜欢随意解释,只要让自己适意或能自圆其说就好。他们敬畏该隐的子孙,因为他们有‘印记’,所以没有按原本‘嘉奖’的意思去解释,反而说有印记的人是可怕的。是的,具有勇气和个性的人,总会让别人害怕。有这样一个无所畏惧、令人不安的家族在周围晃荡,让他们很不舒服,于是把绰号和无稽之谈强加于他们,只为了报复,以弥补自己的恐惧。这么说你明白吗?”
“明白。那你的意思,该隐并不是坏人,而整个故事也不是真的?”
“是,也不是。这些古老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被记录和解释的方法不一定真实。总之,我认为该隐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只是人们出于害怕给他编造了许多故事,都是些谣言,之后又以讹传讹。有一点是真的,该隐和他的子女的的确确带有某种印记,也因此而与众不同。”
我大为吃惊。
“那你认为他杀弟的部分也是假的?”我很震惊地问道。
“强者打败弱者,弱肉强食,这肯定是真的,但他们是不是亲兄弟不好说。其实这也不重要,天下人原本是一家。这或许是某种壮举也未可知,但其他人只是出于恐惧而怨天尤人。如果你问他们为何不干脆把他打死,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是懦夫,而只会说‘不能打他,他有上帝之印’。谎言大约就是这样产生的。哦,我耽误你时间了吧,我们回头再聊!”
他转身拐进一条老街,丢下我一个人在那儿越发迷茫。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说法是否正确。该隐是绅士,亚伯是胆小鬼,该隐的印记是一种奖赏?!这太荒谬了!是对上帝的大不敬,是邪恶!果真如此,那上帝去了哪里?他不是接受了亚伯的供奉,难道他不爱亚伯吗?噢,不,这太疯狂了!我想,德米安大概是想捉弄我,引诱我上到光滑的冰面。这可恶的家伙!不过他很聪明,真能说会道,可不。
以前我从未认真思考过《圣经》故事或任何其他故事。很久以来,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连续几小时,甚至整个晚上,彻底忘记了弗朗茨·克罗默。我重新仔细通读了该隐的故事,《圣经》上的描述简洁明了,只有疯子才会试图挖掘其中的深意,否则所有杀手都可以自称是上帝的宠儿。不,这太不可思议了。然而,德米安讲述时的样子那么可爱,轻巧完美,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再加上他的一双漂亮眼睛!
当然,也有我自己的问题,我当时正处于混乱之际。我曾生活在光明、纯净的世界,像亚伯一样,而今却深深陷入“另一个”世界的泥潭,在其中堕落沉沦,那原本并不是我的错。我现在该怎么办?想起前几天的某一时刻,我几乎难以呼吸。在那个令人厌恶的晚上,也是我的痛苦开始的晚上,我看穿了父亲光明的世界和他所谓的智慧,并因此而藐视他!我自己就像带着记号的该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为自己的恶毒和不幸超越了父亲,超越了良善与虔诚。
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般清醒,但潜意识里就是这么想的。那是一时的念头,奇怪的情感波动,令我痛苦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一丝骄傲。
我常常想起德米安在侃侃而谈大无畏和怯懦时,在指出该隐额头的印记时,他那独特的样子!我们交谈时,他目光炯炯有神,透着大人般的成熟!我隐隐约约觉得,难道他,德米安,不就是个该隐吗?如果他们不是同类,他何苦如此维护他?他的目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魔力?他为何要挖苦“其他人”,那些知敬畏、乐虔诚、令上帝满意的人?
这些想法挥之不去,宛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井,水井就是我少年的心。很长一段时间里,该隐、杀人和印记都是我试图理解、怀疑和批评的焦点。
我发现其他学生也很关注德米安。我俩关于该隐的交谈我从未对外透露过,但是很多人都对他感兴趣,坊间流传着众多有关“那个新来的学生”的传言。可惜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否则每个传言都可以让我多了解他一点,每个传言都暗藏深意。据说,德米安的母亲很有钱,他们从不去教堂。有人说他们是犹太人,但也可能是神秘的穆斯林。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体力,也有传说而且被验证过。他们班一个最壮的男孩和他约架,被拒绝后到处嚷嚷说他是胆小鬼。结果,德米安一只手抓住他的脖子,就把他压得脸色煞白落荒而逃。据说那孩子很久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甚至有谣言说他当晚就死了。大家把这消息当传奇激动地传了好一阵子,等一切归于平静后,又有人开始说,德米安和女孩交往甚密,说他在这方面“无所不知”。
此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纠葛还在继续。我无法摆脱他,即便他偶尔不来烦我,他的阴影也挥之不去。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成了他的奴隶。这些梦——我一直多梦——让我对生活失去了现实感,丧失了活力。我经常梦到他虐待我,朝我吐唾沫,或跪压在我身上。更糟的是他还诱导我犯罪,确切地说是他强迫我犯罪。在一个最可怕的梦里,我竟然杀了自己的父亲,让我半夜醒来几乎要疯掉:克罗默磨好刀递到我手中,我们藏在林荫道的树后,暗中守候着某个人,而我并不知道在等谁。等那人到了,克罗默推了我一把:“上,就是他!”我要杀死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然后我就醒了。
除此之外,我会想该隐和亚伯的事,却很少会想到德米安。奇怪的是,他再次现身是在我的梦里。我继续梦到被虐待被强暴,但这次,压在我身上的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这新的梦境让我挥之不去,克罗默带给我的是痛苦和折磨,而换成德米安我却好像很愿意承受,恐惧中掺杂着快感。德米安在梦里出现过两次,以后又被克罗默取代。
很久以来,我无法将梦境和现实分开。我和克罗默之间的勾当持续着,我不断从家里偷钱,终于还清了他的债。但事情远没有结束,他知道了我从家里偷钱,因为他总是问我钱的来历,这一下更是牢牢控制了我,常常威胁说要向父亲告发我,让我愈加悔恨起初没有告诉家里。尽管痛苦,但我倒也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起码不是一直如此。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厄运悬在我头上,一切努力都徒劳无益。
这段时间,恐怕我父母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我像有陌生的灵魂附体,与曾经亲密的家人变得格格不入。我渴望回到失去的乐园的怀抱,而家人却把我当病人,尤其是母亲。两个姐姐也小心翼翼,仿佛我脑子出了毛病,不应被苛责,而是应被呵护,其实这让我更难受。他们天天为我祈祷也是徒劳。有时我渴望能彻底解脱,渴望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忏悔,但又不能跟父母和盘托出,尽管我知道他们会接受并原谅我。他们会为我惋惜,但不会真正理解;在他们眼中这只是偶尔的脱轨,其实却是命运使然。
我知道,也许有的人不信,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感想。所以我的故事只讲给那些懂我的人听。有人认为只有成年人善于把感受转换成思想,并用这些思想去衡量孩子,认为我的这些经历是子虚乌有。事实上,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经历像这次一样刻骨铭心。
一个雨天,我的瘟神叫我去城堡广场碰头。我站在雨中等他,踢着黑栗子树落下的湿滑的树叶,叶子还不断地从滴水的树上往下掉。我没搞到钱,吃饭时藏了两块蛋糕给他带来了,这样起码有所交代。我早已习惯了躲在某个角落里等他,有时要等很久,我除了默默承受别无他法。
克罗默终于来了,今天倒是没让我等太久。他朝我身上捶了几拳,笑着拿起蛋糕。这次他显得比平日和气,还递给我一根受潮的香烟。我没要。
“对了,”他临走时说,“下次记得把你姐带来,年长的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我没明白,愣在那里,诧异地望着他。
“不明白吗?把你的姐姐带来。”
“嘿,克罗默,这不可能,她不会跟我来的。”
我明白了,这又是他的新花招。他经常这么干,故意提些明知我做不到的要求,吓唬我,羞辱我,慢慢折磨我,然后再跟我讨价还价,最后我只好用钱或物品来抵债。
但这次不同,他对我的拒绝并没有很生气。
“这个嘛,”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考虑考虑吧。我想和你姐姐认识一下,你总会有办法的。哪次散步的时候你叫上她,然后我去找你们。明天等我口哨,咱们再商量。”
他走后,我才慢慢明白他的意图。我虽然懵懵懂懂,但也听说了,男孩女孩到了一定年龄会一起做某种神秘的、被大人禁止的事。我恍然大悟,这太可怕了,决不能这么干!可是不听克罗默的他会怎么报复,我想都不敢往下想。新的一轮折磨又要来临,难道还不够吗?
我手插在裤兜里,走过空旷的广场,想到更大的磨难还在后面,心中充满了绝望。此时,一个爽朗又低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惊慌失措,转身就跑。来人紧跟着我,一只手从后面轻轻抓住了我。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只好停下来。
“是你啊?”我充满疑惑,“你吓死我了。”
他看着我,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成熟、审慎、有穿透力。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对不起,”还是那特有的礼貌,“可是,你也不用这么害怕吧?”
“你就是吓到我了。”
“辛克莱尔,如果我没干什么就吓你一跳,那就奇怪了,你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吓到,你又不是天生的胆小鬼——当然,你也不是英雄好汉——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你害怕。但这样是不对的,我们永远不应害怕别人。你不会是怕我吧?”
“哦,当然不是。”
“那就好。这么说,你是在害怕别的什么人?”
“也不是……唉,不说这个了,你找我干吗?”
他继续跟着我。我加快了脚步,想摆脱他——我感觉他一直在旁边观察我。
“试想,”他继续说道,“我并无恶意,你完全没必要怕我。咱们做个实验,很好玩的,也能从中学到些东西。现在,请注意,有时我会尝试所谓的读心术,不是巫术,但如果不了解原理,你会感觉不可思议、大跌眼镜。——来,咱们试一下:嗯,我喜欢你,或者说我对你感兴趣,想了解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刚才吓着你了。有什么事或人让你害怕。可是这恐惧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生来不应该害怕别人,如果害怕某个人,那是因为你赋予了他强大的力量。你做了错事,正好让他知道了,于是他就能掌控你。很简单,不是吗?”
我无助地看着他,那张脸和以往一样严肃而聪慧,不乏仁慈,但代替温柔的更多是严厉和正义感。他像个巫师站在我面前,而我一头雾水。
“你明白了吗?”他又问我。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其实,读心术看起来奇异,但它的发生是很自然的。比如,我第一次跟你谈到该隐和亚伯时,我十分清楚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不过这跟眼下的事没关系。你可能也梦到过我。现在也不聊这个!你是个聪明人,其他男孩儿都太蠢!我喜欢偶尔和聪明的、我可以信任的人聊聊天,你不介意吧?”
“哦,当然不,可是我不明白——”
“咱们继续这个有趣的实验。我们的发现如下:男孩S感到害怕,他害怕某个人,这个人可能和他共同享有某个秘密,这个秘密令人不快。我说得对吗?”
仿佛是在梦里,他的话让我心服口服,除了一个劲儿点头别无他法。那声音仿佛来自我本人,洞穿一切,比我更了解事情的真相。
德米安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让我说中了吧?我能想象。好了,现在告诉我:刚才跑开的那个男孩儿叫什么?”
这一惊,被碰触的秘密痛苦地缩回到我的身体,它不愿见光。
“什么男孩儿?没什么男孩儿啊,就我自己。”
他大笑起来,说:“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我嘟哝道:“你是说弗朗茨·克罗默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你这个家伙!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来告诉你,这个克罗默或随便他叫什么,是个坏蛋。从面相就能看出来,那是个流氓无赖!你觉得呢?”
“是的,没错。”我叹了口气,“他太坏了,简直就是撒旦。但千万别让他知道我这么说他。你们认识?”
“放心,他已经走了。他不认识我,暂时还不认识,我倒想好好结交他一下呢。他上公立学校,对吗?”
“对。”
“几年级?”
“五年级。——但是,求求你,千万别告诉他!”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你不想跟我多讲讲这个克罗默的事吗?”
“我不能。你还是放我一马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
“很遗憾,”他说,“我们本可以把这个实验进行下去的,但我不想为难你。可是你要知道没必要怕他,恐惧会毁掉我们的,你必须摆脱它,必须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明白吗?”
“当然,你说得很对……但这行不通,你不知道……”
“你也看到了,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你是欠他钱了?”
“是的,但……不光是钱的事。我不能说,真的不能告诉你。”
“你欠他多少,我可以给你,这样能了结吗?”
“不,不是钱的事。我求你跟谁都别说,一个字都别提。否则会害了我。”
“相信我,辛克莱尔。你们之间的秘密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不,不会的!”我大声喊道。
“那随你吧,或许你以后会告诉我的。当然,一切出于自愿。你不会以为我会和克罗默一样要挟你吧?”
“哦,那不会。但你绝对什么都不能说。”
“没问题。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放心,我绝不会像克罗默一样,相信我,你也不欠我什么。”
接下来,我们谁都没说话。我逐渐冷静下来。德米安的识人之处让他显得愈发神秘。
“我先回家了。”他在雨中将大衣领子拉紧,说,“我只想再告诉你,事已至此,你必须摆脱这家伙!如果没别的办法,就打死他,那样我会对你刮目相看的。我也会帮你。”
我突然想到了该隐,感到很恐怖,开始轻轻啜泣。周围的世界太可怕。
“好了,别哭了,”马克斯·德米安微笑道,“回家吧!我们会解决的。打死他是最简单的方法。处理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好的。被克罗默攥在手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回到家,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离开这儿有一年了,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陌生。我和克罗默之间的事好像有了未来,有了希望,我不再孤单一人。我刚意识到,好几个星期以来,自己一直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实在是可怕。自己曾反复考虑是否对父母坦白,那样能松一口气,但并不能完全解脱。而现在,我好像已经告解过,对另外的人,一个朋友。解脱感如浓郁的花香袭上心头。
但恐惧还远远没有克服,我和自己的敌人冗长可怕的对抗还要继续。家中气氛静谧安宁,生活在慢慢流淌,这对比更让我觉得奇怪。
克罗默的口哨没有再出现。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一周过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直支着耳朵,看他是否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冒出来。可他真的没有再来。我对自己重新获得的自由满心狐疑,依然不敢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天碰到他正从赛勒尔街口出来,看见是我,居然吓了一跳,扮了个鬼脸,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我的煞星竟然从我眼前跑开了,我的撒旦竟然害怕我!惊讶与开心无以言表。
几天后,我碰到德米安,他在学校门口等着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尔!最近怎么样?克罗默没再打扰你吧?”
“难道是你,你做了什么?他没再纠缠我了,真不可思议。”
“那就好!想必他不敢再来了。不过也说不准,这个坏家伙,假如他再出现就告诉他,德米安等着他呢。”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揍了他一顿?”
“不,我可不愿意动手。我只是和他谈了谈,就像现在跟你谈话一样。我让他明白,离你远点对他有好处。”
“你没给他钱吧?”
“没有。你已经给过他了,他不还是没完没了吗?”
说完他转身走了。我很想问个究竟,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内心五味杂陈,感激与害怕,敬佩与恐惧,欢喜与抗拒,奇怪地交织在一起。
我打算尽快再见他一次,谈谈这些事,包括该隐。
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感恩并不是我笃信的美德,我尤其觉得不应该如此要求一个孩子。所以我没有专门去感谢马克斯·德米安,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假如没有他把我从克罗默事件中解救出来,我的下半辈子就毁了。即使在当时,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那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经历,而我却将自己的救赎者抛至脑后。
你们已经看到,不知感恩于我算不上忘恩负义。而我居然对德米安的秘密也毫不好奇,心安理得地得过且过,也不想进一步深究该隐和克罗默的事,以及德米安的读心术。我怎么会这样?
是的,这有些让人无法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发现自己逃脱了魔鬼之网,明媚的未来近在咫尺。魔咒已经打破,我无须再心惊肉跳地过日子,可以重新做回普通的学生。孩子的天性让我很快找到了平衡与安宁,将恶行和威胁抛至脑后。这段漫长的有关罪孽与恐惧的经历很快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并未留下明显的疤痕和印记。
今天的我可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何试图尽快忘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是迫切地想逃离那戕害心灵、让我跌入深渊的境地,逃离克罗默的奴役,回到幸福安逸的家。我失去的乐园重新向我打开大门,我又回到父母和姐姐们明媚的世界,回到纯洁芳香的氛围,回到亚伯的虔诚。
和德米安谈话的第二天,我确认自己重获自由、不用再害怕了,便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忏悔。我找到母亲,把储钱罐拿给她看。锁已经损坏,里面装的钱币换成了游戏币。我坦白自己欠了某个恶棍的钱,而且最近一直受他钳制。她没有完全听懂,但是看着储钱罐,看着我熟悉的目光,听着我熟悉的声音,她知道我痊愈了,又完好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浪子终于回头了。母亲带我去见父亲,我把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引来他们无数的疑问和惊呼。父母抚摸着我的头,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愁绪得以疏解。一切都像小说中一样归于美好,万物和谐。
我激情饱满地拥抱这和谐。我重新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和父母的信任,又成为家里的乖孩子,陪姐姐们一起玩耍,做礼拜时唱自己最爱的赞美诗,满怀被救赎的感恩之情,诚心诚意,毫无虚假。
然而生活并非完美。我无法心安的是,我唯独把德米安抛在一旁,而我本应对他忏悔,不加掩饰,也无须动情,这样对我更有益。如今我回到天堂般的世界,回归家庭,家人慈爱地接受了我,而德米安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会适应这个世界。虽然他和克罗默不一样,但他也是诱惑者,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要经由那个代表恶的第二世界。但我希望永远告别那个世界。我不能背弃亚伯,转而为该隐歌功颂德,尤其是现在,当我自己又变回了亚伯。
这些都是表面的联系,深层的原因是,我并非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了克罗默的魔爪,我曾尝试自己解决问题,但我的力量不够强大。如今,一只友谊之手将我拯救上岸,而我义无反顾地径直奔进母亲的怀抱,回到孩提时代的安全城堡。我变得更稚嫩、更依赖、更像个孩子了。被克罗默钳制的状态必须找一个替代物,因为我不愿孤独,于是盲目选择了依赖父母,回归原初的、至亲的“光明世界”。我知道那不是唯一的出路,我可以去找德米安,向他坦白一切,但显然我对他的奇思异想不够信任,其实那是我自己害怕德米安的要求会更高,他会通过劝导、训诫、讥讽和挖苦来刺激我独立。今天,我终于明白,世上最为艰难的就是自我实现的道路。
半年后,在一次散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父亲,有人觉得该隐比亚伯高贵,他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父亲很诧异,不过,他解释说,这也算不上新观点,甚至在基督教早期就在一些教派中流传,他们自称“该隐派”。当然这也是异端妄图推翻我们的信仰的尝试。如果该隐是对的亚伯是错的,那就等于说上帝错了,《圣经》中的上帝将不再是唯一绝对的权威,而是会犯错的。“该隐派”的确在宣扬类似的教义,但这一异端邪说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父亲奇怪我的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些,他严肃地警告我要放弃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