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凤
直到成人后很多年,燕凤才敢面无羞臊地说出家里的住址。传说小姐楼是吴大舌头的千金住过的地方,这名字在了解城市历史的大人嘴里是一个样子,在一知半解的孩子嘴里又是另一个样子。因为住在小姐楼,当燕凤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班里的男同学小姐小姐地叫开,他们以为小姐这个词只和人的行为有关,无关条件或人品,偏偏人品是最看不出来的东西。燕凤百口莫辩,她连一身连衣裙都没有,也没一双小皮鞋,哪怕有双穿着烧脚的塑料凉鞋呢,小姐哪能没有打扮。为此她更觉得自己委屈。
燕凤能知道小姐大概是什么样子,来自对父母亲生活的观察。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入狱,记得有一回是奶奶带了个包袱过来,母亲把里面除了钱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哥哥付之一炬。烧毁前她趁机偷出来一个小红卡子,好好地保全在手里。只是拥有的时间太短,随后没几天的一晚,母亲进门正看见燕凤跪在炕上,脸对着电视机没开的屏幕,把它当镜子照,头上戴着的十分红亮的发卡,在家中一概灰白的颜色里显眼极了,连带将她那双总是眨不开的小眼睛都映衬得明亮许多。迟桂香能看出女儿是打心里喜欢它。在母亲劈手把那个红卡子从她头上扯下的一刻,伴随一个永生难忘的告诫,燕凤的童年就此结束。她低头看见卡子在地上摔碎成两段,被母亲用布鞋像踩蛇一样追着不放,一并踢进角落里。迟桂香气喘吁吁,阴霾般盯住她,说,这点儿岁数就描眉画鬓,大了想当小姐?
后来她结婚生子,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恶毒。世上总有小姐,小姐总要勾引男人,是她和母亲这样作为妻子与母亲的女人一辈子的仇敌。小姐先是勾引父亲,引他入狱;小姐后来带坏她丈夫,魏晓东一夜之间身上八百块钱无影无踪,内裤上留下潮湿的印迹,随后身体生出红斑,背着妻子寻医问药。燕凤开始和他闹、打,后来被打,由母亲摸着头发按在怀里一下下捋顺心口的怨气,母女均默默淌泪。燕凤直着双眼,视线正对头顶上天花板被积水打湿的一点,水迹的边缘是森绿色的霉斑,早晚它们会实现对房顶的全面占领,扩散的程度一如女人衰败的进度,没一个身高力健的男人代为清扫,是不会见好的。燕凤过了三十五岁便常从嘴里呕出化肥的气味,她知道自己体内有地方溃烂了。不想知道在哪儿,不敢对自己太精细。
如今想来,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还是父亲出狱回家那一年。她把这段回忆放心坎里揣好,跟谁都不提,以至于迟桂香以为家中命案的发生,对于女儿仅仅是带来亲情缺失的痛苦,而不知燕凤的痛苦是种复合的东西。燕好就更不会懂了,他在燕来臣死后不到一年便离开老家,去了遥远的厦门。燕凤则在高一时辍学流入社会,每个清早去批发市场进两大包的雪糕冰棍,攒钱买了雪柜和阳伞,每天风雨无阻站在部队家属大院门口的岗哨附近卖冰棍。她是凭借冰棍口味和品牌的更新换代来记住时间的。从三毛钱一根的小豆糕,到两块五一联的北极奔月,奶油雪糕始终不敢进得太多,三块五一根,价高,容易赔。她卖冰棍的位置处在连接建华小学和建华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上,也许是冥冥注定,小二楼在建华小区,迟玉的女儿上建华小学。多年后,两家人恩怨平息,她卖冰棍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临退休的三舅妈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过来照顾生意,再过去一些年,三舅妈只带着外孙女儿来了。她每每给小姑娘白送一根,刘岚给钱,燕凤一回没收过。后者不会知道,她计较着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根冰棍的价钱,另在一页纸上记得很清楚。燕凤盼望这个价钱能积少成多,逐渐抵销他们一家过去日子艰苦时,母亲向小二楼讨施舍得来的那些东西的价儿。可她始终也舍不得送一根奶油雪糕,一直五毛五毛地还。燕凤和母亲一样主意不大。
而在她十四岁,父亲从冯屯回家后那一年,她不仅总能吃上排骨,戴上头花,还能和哥哥一人吃上一盒粉白相间的美登高雪糕,用小木片老鼠一般着吃。一盒吃完,木片要在嘴里含半天。见她迟迟不吐,父亲又出去买了。回来时呼朋唤友,男人们几乎挤满平房里能挤满的所有空间,只管坐好,等母亲上菜。父亲不叫燕好,只叫她过来陪桌。地方小,她得挤在父亲腿上,由他烟气熏人的嘴磨蹭脸蛋。其他人微醉的眼神总有意无意地扫在她身上,好像她身上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在隐秘地散发信号,连声不停。燕凤被燕来臣抚摸着头顶,他宽阔的手掌笼在上头,温热极了。燕来臣不断夸赞说,我姑娘头发真好,真黑。又说,我姑娘哪儿都好,就是不会打扮。她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本来便瘦削的身体看起来纸片儿般单薄,父亲另一只手则在宽大的衣料间,从身后抓取她一根脊骨,一指节一指节地向下爬。她觉得有趣,因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其他人只能看见燕凤在父亲膝头暗暗地笑。有时她也会转头去看父亲的脸,燕来臣原本在她心目中还是模糊高大的人影,现在才看清楚,她竟有个英俊的男人做父亲。燕凤喜欢父亲的双眼皮和双眼皮下头那双透着直接的坏的眼睛。不像她和母亲的,只能表达出单一的信息。燕来臣的脸色总是青白,也许是酒喝狠了,也许是在监狱里这些年,熬坏了精神,那眼睛在脸皮映衬下,总是泛红一圈,带种不健康的阴鸷。她尤其喜欢抚摸他穿的衣服,那么鲜亮光滑的皮色,是牛皮呢。在同学父母里头,她还没见过谁穿得这么精神。燕来臣喜欢把外套敞怀穿,到寒冬腊月,顶多把手揣进口袋,帽子围巾都不戴。眼瞅着嘴唇上方一排小黑胡子都结上冰霜了,可他嘭地喷出一口气,就叫它散了,还笑。燕凤敏感地注意到,一上街,总有些眼神微醉地飘落在父亲四周,多是来自女人的,像那些叔叔的眼神兜在她身上一样,容易被察觉。后来她观察多了,明白父亲的眼神里本就有醉人的东西,只不过对母亲,他不用。
对父亲形象的贪看总让她想到生活里另外一个人,三舅迟敏。十四岁前,三舅替代了大部分应由父亲补全的形象。她也喜欢三舅,迟敏对她和燕好每次都很热情,对自己则更多些耐心,见燕凤辫子散了,有一回还把她叫到跟前,默不作声用梳子给她把头发重新捋好,辫绑起来,手法比母亲还在行。她好奇他是怎么会编辫子的,又不敢问。三舅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他让她害怕,这不好。这种感觉在燕好心里也有,兄妹俩分享过这一经验,得罪谁都别得罪三舅,虽然他们谁也没看他瞪过眼,但心里也能有判断。对比之下,总是爹妈奶奶破口大骂的三舅妈才是不可怕的那个。三舅单眼皮,戴方框眼镜,身量瘦高,一年四季穿长袖长裤,领口扣得很整齐,面皮白净细软,和眼睛一样,看起来像女人身上的,做事更是心细。燕凤有次问母亲,怎么那样细的人会和那样粗的人一起过?迟桂香便点她额头,忍着笑,说,你还会看个人了。燕凤自然会,人人都以为她不会,不同于哥哥燕好,她机灵的程度总是惹人怀疑。男孩子还能通过淘气打架,让大人知道他们精神活跃,她却只能日日跟在年纪再小一岁的迟玉后头,做面目模糊的跟班。虽然她们总是待在一起,燕凤心里却很清楚,迟玉拿她当姐姐,没当过朋友。两者的区别是,迟玉会把零食分她,把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却从不与她讨论心事或《射雕英雄传》里的杨康和郭靖谁长得更好看。
燕凤自然没什么朋友,内向不爱说话,只有对父亲算个例外。每当后者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带动巨响开进小姐楼的院子时,她总是站在屋外,喜悦地抿嘴笑说,咋才回来。好像她才是妻子,而母亲迟桂香因为不便让儿女知道的理由,总是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去厨房打起哆嗦,不出屋。父亲跨下摩托,优哉游哉进门,假装不知道迟桂香在。他不关心她,出狱以后,迟桂香见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味地服侍,他也乐得不拆穿。燕凤不知道父母间如弹簧般绷紧的仇恨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弹射,发生。她甚至偷偷劝母亲对父亲关心一些,毕竟是受过苦的人。迟桂香却因丈夫对燕凤的格外疼爱,连训斥女儿的话也不敢多说,燕凤于是感到自己在家里家外都成了被人捧高的一个。有时她会撺掇母亲去小二楼串门,穿着父亲买给她的新衣裳,迫不及待到曾经感受过差别的地方寻回平衡。有时母亲眼含泪水,有难言之隐,告诫她躲开燕来臣,让她别以为是什么好事,就像燕凤已经做了不自知的坏事。
你躲开他,躲开你懂不懂?母亲甚至摇晃她的胳膊,神色紧张而暧昧。每到此时,燕凤的脸便好像被父亲暗中看一眼时那样,微微发醉,不知道为什么在红。
恰恰是这种带有羞惭的体验让燕凤能够挺直腰杆,和她相比,迟玉像个生活在棉花套里的小孩子,仍沉醉在放学后和大院男生爬树踢球的快乐里。燕凤再见到她,不再期待她们有交心的机会。这一来,引起了迟玉的注意,她发现了燕凤及所有燕家人的变化。他们开始穿得和迟家一样好,且流露出暗暗的较劲。偶尔他们提东西过来串门,会在桌子上摆满一大堆,仿佛地上没地方能搁放,直到把饭桌上的饭食统统比下去,才安然坐下。燕凤每次都观察着迟玉的脸色,看她故意沉默,矜持,而燕凤每次来都站在燕来臣的边上,也显得不情愿出席。迟玉于是去找她,敲开小姐楼关紧了的木板门,黑脸问,姐你怎么变了?燕凤拉迟玉去炕上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燕凤盯着电视嗑瓜子,突然想起来说,小玉你家电视哪年买的?迟玉说好几年了。燕凤说,我爸说我家电视得换,你说什么牌子好?迟玉不再说话,看着燕凤拿给她的高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想显得置若罔闻,又碍不过小孩子脾气,坐着坐着摔书本走人。留下表情无辜的燕凤,在后面叫,妹你吃了再走呗,今天炖开江鱼。我爸朋友认识把头,清早送的。迟玉果然闻到灶上有浓郁的鱼香味,知道燕凤是留在家里看锅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下,想说点什么找补回面子,正撞见燕来臣回家。他喝了酒,一看见迟玉,不客气地指挥她,像指挥一个在大街上偶然撞见的泥巴孩儿,去,到外面玩去。他在门口蹬下两只皮鞋,摇摇晃晃去拽炕上不知所措的燕凤。迟玉僵硬地在炕沿上靠着,电视本来关着,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默默把它重新打开,觉得放出点声音挺好。
燕凤在心里转了一辈子的疑团是,迟玉到底记没记住那个下午?在房后堆放各种工具的仓库里,她不止一次在父亲吞吐的酒气间抬头往上看。有时下雨,会从棚顶掉下断续的水流,有时甚至下雪。低头看,自己赤裸的两条瘦腿一直在哆嗦。
一九八八年事情出了以后,迟家人想不到最坚决要求枪毙迟敏的人,不是生活再度失去依傍的迟桂香,不是走出工厂血气方刚的燕好,而是十五岁的燕凤。刘岚在家上下联络,电话挂了又接,在不间断的哀告和号哭中渐渐走向韧劲耗尽的边缘。明眼人告诉她,与其求一万人请愿,不如求一家人写个谅解书,事儿毕竟是犯在燕家,解铃还须系铃人。刘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丈夫毕竟杀了人家的丈夫,自己做妻子的过去乞求别人的妻子,说什么都气短。到不得不走出这步的那天,她带着迟玉,腰间先扎好了白带子,去敲小姐楼里那家挂满了白楹联的户门。门开后,她被早有准备的燕凤照脸啐下了。刘岚眼前一下黑了许多,仇恨到了能够一夜间抹消两家人多年恩情的程度,它让往日乖顺的、总是小声叫自己三舅妈的燕凤开口啐人了,它该有多强大。自己还迈得进门槛吗?燕凤啐完三舅妈,一双眼红肿着,转向迟玉。迟玉看见她手里拿着擀面杖,指节在用劲。迟玉也哭,替母亲用手抹净脸,抽噎说,姐,我妈毕竟还是你长辈。燕凤挥起擀面杖轰,被燕好从后面扯住胳膊,他闪到了门前,一米八的个子朝外雷吼出来,全他妈给我滚。
燕来臣死了,燕凤一日较一日地用心血在父亲的案子上,唯恐迟家使钱,钻空,上下托关系,她一个小姑娘前后左右地跑,和刘岚竞赛般不分日夜地找人,找一个个往日燕来臣带回家喝酒的叔叔大爷。嗓子很快哭哑了,家里便只能听到迟桂香一个人哭泣的声音。燕凤发起高烧,躺在炕上不肯睡觉,直着眼睛一宿宿琢磨,迟家会怎么运作,他们还是成了斗智斗勇的敌人。她努力想振作精神,精神却总是向着软弱的旋涡里掉,有时坚持不过,便跟着它掉,掉得很快活。仿佛是父亲的手在下面接她,搂她,可怜她为他做的那些事,咬着牙龈在她耳边诅咒说,早知有今日,我先屠了他。燕凤附和着,对呀我的傻爸爸,你怎么不先下手。这时燕来臣不知是愤怒还是不屑,总之捏着她的手越来越使劲,快要穿透骨骼了,盯着燕凤,说,爸离不了你,早晚带你走。你跟爸走不?她问,去哪儿?燕来臣说,老子天下第一的好地方。燕凤说行,但现在不能走,得把事情办好,还有妈要照顾。燕来臣却说,不带迟桂香来。她问,为什么不带妈也去享福?燕来臣突然咆哮,变本加厉地捏她。燕凤似乎看见自己身上穿了一个洞,心脏被人捏着,正往胸腔外送。他说,谁再让我看见迟桂香,我就弄死谁。妈的,没她还没这一枪呢。
燕凤记住了梦里父亲最后一句话。在母亲最终还是写下原谅书,交给千恩万谢的刘岚以后,她默默把父亲早亡的责任记到了母亲的头上。迟桂香后来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姐楼,冬天暖气也没有,邻居家家都搬了,周围住的不是捡废品的就是流浪汉。燕凤婚后偶尔去探望,心疼之余也觉得解气。母亲一要张嘴哭,她便张嘴抢白,没你还没这一枪呢。这句说完,迟桂香就像被人揍了一拳,表情陷入呆滞,不再接话。她下半辈子得过许多疾病,说得出来的器官几乎都曾挨上一轮,总是在医院里躺上一年半载,回来后再进去一年半载,最终成了一副被抽干了营养的活皮囊,化学品的味道侵占她身上所有角落,嘴里始终干苦,拖着活到了五十五岁,死于一种让燕家兄妹总是记不准确的病。这些年迟桂香看病的费用一如刘岚当年承诺的,大半出自迟家,燕好燕凤均心安理得,因为这些并不能算他们欠的债。燕凤用五毛钱冰棍一根根攒着还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命案前两家的来往,其余则根本无人能还。燕凤很清楚,人的运总是早早定下来,并要在日后的某些时刻一一发挥出原已计算好的效果,一环开启另一环。如她四十岁那年被诊断为宫颈癌晚期,如她和魏晓东不幸的婚姻生活,如新婚之夜魏晓东在凌晨一点蹬开被子时突然的暴怒—发现她不是处女,如十四岁时房后仓库棚顶泄漏的雨。父亲按着她的嘴,在耳边一声声说,快了,快了。
弥留之际,她要求拔下呼吸器。燕好坐在她床边,在她两手能摸得着的地方,还有丈夫和女儿。燕凤希望他们都走,一张嘴,在嘴唇上拱出一个混浊的泡沫,轻轻地破碎了。燕好给她擦嘴,也没意识到那就是最后一句话。燕凤说,下辈子哪怕当个小姐呢。他还在问她,凤啊,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