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
里奇·拉森
塞奇威克用他的制表黑掉了弗莱彻的闹钟,但是当他半夜溜下床时,却发现他弟弟非常清醒地等着他,改装眼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绿光。
弗莱彻犹豫着咧嘴一笑:“没想到你真的要去。”
“我当然要去。”塞奇威克的用词依然很简洁,数月来他都是如此。他绷着冰冷的脸道:“你要来,就穿衣服。”
弗莱彻的微笑褪去,换回了惯常阴沉的样子。两人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默默地套上保暖衣裤、手套和橡胶靴,他们移动时犹如滑块拼图的两个碎片,谨慎地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除了用毯子闷死弗莱彻,如果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他不跟过来,塞奇威克一定会照做。但弗莱彻已经十四岁了,个子虽然还是比他小一些,却也不差多少,而且他劲瘦的改装胳膊坚实得像外骨骼一样,威胁已经不顶用了。
等他们准备好后,塞奇威克打头,两人走过父母的房间来到前厅——父母给这间房子录入过塞奇威克的拇指编码,出于歉疚——迫使他再次离开定居地,将他丢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一个冻死人的殖民地。方圆百万光年内,他是唯一没改装过的十六岁少年。按父母的说法,他博得了他们的信任,但没具体解释。当然了,弗莱彻才不需要博得信任,他能照顾自己。
塞奇威克抹掉了出行记录,不为别的,主要是出于习惯。然后他们走出冰冷的前厅,进入更冰冷的上街。上方拱曲的天顶是一片夜空全息景象,蓝黑色,有一个大得离谱的卡通月亮,坑坑洼洼的,透出亮白色。除了塞奇威克和他的家人,新格陵兰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地球夜晚。
他们沉默地沿着成排的房子往前走,靴子在霜冻上擦出印迹。途中,有一个自动清洁器正在处理一片溢出的亮蓝色冷却剂,它狐疑地瞟了他们一眼,又转头继续工作。弗莱彻偷溜到它身后,做出要把它扳倒的姿势。这本来可能会让塞奇威克笑出来,但他已经学会了把自己变成一个黑洞,湮灭一切近似于友谊的感觉。
“别瞎搞,”他说,“它会扫描到你的。”
“管它呢。”弗莱彻一边说着,一边不屑地耸耸肩,他最近常做这个动作。这让塞奇威克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
甲烷收集器正处于停转周期,这意味着工作组还徘徊在殖民地里,在多巴胺酒吧和舞厅里来来回回。他们都用了同一款改装基因模板,全都有橡胶般的苍白皮肤,可以自行生成维生素;全都有深黑色的眼睛,惯于暗中视物。其中一些瘫坐在路边,被刚刚轰炸了他们血液的玩意儿放倒了,不管那玩意儿是什么。当塞奇威克和弗莱彻走过时,他们咕哝着异外特,地球异外特。其中一个慢了好几拍,对他们喊出“你好”。
“要跑一跑。”弗莱彻说。
“什么?”
“要跑起来,”弗莱彻摩擦着胳膊,“好冷。”
“你跑呗。”塞奇威克讥讽道。
“随你便。”
他们继续走着。除了酒吧上方闪烁的全息图外,上街只是一条由生物混凝土和复合材料筑成的单调长廊。下街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隔几分钟就喷出蒸汽的检修隧道。
塞奇威克试过从殖民地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花了一天时间,最后他得出结论:除了橄榄球场外,没什么值得他耗费时间。他在球场里遇到的当地人也用他们那僵化的基础语对他表示了赞同。这些人玩的路数不同,球也很重,他们那种惊人的准确度是属于改装者的,塞奇威克知道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跟不上这种节奏。
殖民地外则是另一番景象。正是这样,塞奇威克才在凌晨2点13分偷溜下床,并和弗莱彻沿着一条未封锁的出口隧道往外走,这条隧道有一小块非法的酸性黄全息标记。今夜,霜鲸正在破冰。
塞奇威克上周比赛时遇见了一些少年,此刻,其中的大部分人都等在出口隧道的尽头,懒散地站在闪烁的荧光下,传递着一支电子烟。他已经把他们的名字和脸都录入了文档,并且记熟了。塞奇威克不是第一次当新人,他已经知道要怎么区分谁是谁了。
有个领头的,完全凭心情决定能否让谁加入。二把手爱嫉妒,三把手什么都不太在意。小兵们根据头领们的动向见风使舵,可能很热情,也可能带着隐约的敌意。最后是游移于边缘的人,要么挤在人堆里,想找个还没有确定地位的朋友,要么就是因为害怕被取代,而变得沉默寡言。
在这里,要分清谁是谁显得有些困难,因为每个人都改装了,而且大家的基础语都不好。看到他时,他们全都疯疯癫癫地挤过来和他握手。他们握手的节奏奇怪又断续,塞奇威克不太能跟得上。没精打采的高个子是佩特罗,他是第一个和塞奇威克握手的,那是因为他最近,而不是因为他在乎。欧克斯欧已经眨着他的黑眼睛表示认可了。布鲁姆结实得像块砖,笑起来的声音倒像是在生气。还有个欧克斯欧,这一个下巴上有再生植入物,所以很安静,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
安东是最后一个,塞奇威克已经认定他是领头的。安东和他握手握得更久一些,咧嘴笑时露出了那一口永远不需要矫正的大白牙。
“嚯,异外特,早上好呀,”他看看塞奇威克身后,闪了闪他的眉毛,“谁?”
“弗莱彻,”塞奇威克说,“我弟。要把他喂给霜鲸。”
“你兄弟。”
弗莱彻把自己长长的双手塞进了保暖衣的口袋里,迎上安东的目光。塞奇威克和他弟弟都有一样浑浊的后人种黑色素和烟黑色的头发,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相同点了。塞奇威克一直是纤瘦的小骨架,肌肉薄薄地贴着胸部和胳膊,哪怕在重力健身房里也只能挣扎着以克为单位增加负重。他的眼睛有一点凹陷,而且他痛恨自己的鹰钩鼻。
弗莱彻却早就是宽肩窄臀,每一部分都肌肉紧实。塞奇威克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比自己更高。他的脸现在棱角分明,婴儿肥已经不见了:利落的颧骨,网红才有的下巴颏儿。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隧道里仍然在反光,像猫眼般发亮。
安东的视线在两兄弟之间摇摆,无声地表达着最大的疑问,那个大家都有的疑问——他已经改装了,你为什么还是自由态?塞奇威克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尖在变烫。
“它们有多大?”弗莱彻问着,又开始咧嘴笑了,“霜鲸。”
“很大,”安东说,“达难太硕。”他指了指那个下巴上有植入物的欧克斯欧,打了个响指寻求支持。
“大得要命。”欧克斯欧含糊地补充道。
“大得要命。”安东说。
一跨出去,寒冷就立刻浸透了塞奇威克的骨头。头顶的天空一片虚无,比任何全息图都更黑更广袤。四下里一眼望不到头的,都是冰。只有甲烷收集器的昏暗光线撕开这片黑暗,然后又缝起来。
布鲁姆有一盏工作组员给的便携灯,他把它交给安东,让他固定在外套风帽上,灯屈伸着弯过他的头顶,散开一团惨绿的光。塞奇威克感觉到了弗莱彻的视线——也许是惴惴不安的,因为他们从未在夜里走出过殖民地;又或许是自负的,指不定他又在采取行动,准备再次毁掉塞奇威克的什么东西。
“好了,”安东说着,期待地呼出长长的一缕蒸汽,他的嗓音在无垠的空气中听起来很空洞,“蹦嘎,蹦嘎,好了。我们走。”
“没错,”塞奇威克说着,试图笑得潇洒一点,“蹦嘎。”
布鲁姆再次发出怒吼般的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们在冰面上往前走去。橡胶靴底上的壁虎式凸起让塞奇威克保持平衡,衣服里的发热线圈也早已轻响着启动了,但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是要冻裂他的喉咙。弗莱彻缀在大部队半步后的地方。塞奇威克忍住回头瞥上一眼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会瞧见一脸漠不关心的冷笑,就像在说“有什么好看的”。
回想起来,他应该把父母的安眠剂加在弗莱彻的牛奶里。就算是改装的新陈代谢系统也不可能迅速摆脱三片药的药效,那样他就不会跟着来了。再深一步想,他就不该在弗莱彻能听到的地方,跟安东和佩特罗说那些关于霜鲸的话。
在他脚下,冰的质地开始改变,它们从光滑亮泽的深黑,变得满布疤痕和涟漪,带着破碎过又重新冻上的痕迹。他差点在一块畸形的晶石上绊倒。
“好,停下。”安东举起双手宣布道。
大概一米外,塞奇威克看到一个敦实的铁制指示塔沉在冰中。就在这当口儿,它的尖端亮起来了,是酸黄色。当佩特罗拿出他的电子烟和其他卷成一团的附件时,安东把一只胳膊甩到塞奇威克肩上,另一只胳膊则搂着弗莱彻。
“蹦嘎,阿奇—格拉索—外来赛鲸。”他说。
这一串发音听起来和塞奇威克给自己录入的任何课程都毫无相似之处。
安东瞥了一眼下巴上有植入物的欧克斯欧,但后者只是弓着腰凑在那里吸烟,嘴唇微紫。“这里,”安东重申道,比了比指示塔,“从这里,霜鲸会上来。”
他说这话时嘴边挂着一个微笑,但塞奇威克最后发现这是安非他命造成的。他本以为他们吸的至多是派对助兴剂,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很蠢。这里是见鬼的新格陵兰,所以现在看来,这些小伙子早就彻底沦落了。
只有一个方法能查明真相。塞奇威克朝电子烟做了个手势,“给我那个。”
佩特罗慢慢地给他鼓了下掌,不知是挖苦他还是为他庆贺。弗莱彻正看着他,可能因为这样,塞奇威克才尽可能让那呛人的烟雾在肺里待得久了点。只有一点头晕,但足以错过下巴上有植入物的欧克斯欧对他说的前半段话。
“……是这个区域,”欧克斯欧从他松开的手中扯过电子烟,传给了别人,“看,看那里,那里,那里。”他朝外指着,塞奇威克能看到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其他指示塔。“他妈的超级危险,好吗?在这个区域里,霜鲸会打破冰层呼吸。为了打破冰层呼吸,霜鲸会撞击冰层七次。少减该,七次。”
“最少七次。”另一个欧克斯欧插话道。安东隔着手套掰着手指,开始大声数数。
“明白了。”弗莱彻咕哝道。
“所以所以所以,”下巴上有植入物的欧克斯欧继续说,“霜鲸撞第一下时,我们就走。”
“我以为你们会留下来等到它结束?”塞奇威克说。他听得不太认真,寒冷正一个一个地消灭他的脚趾。
数到二十时安东放弃了,又返回谈话。“我们走,异外特,”他笑着说,“你跑,你跑,我跑,他跑,他跑,他跑,他跑,这里……”他踢了一脚指示塔,发出沉闷的声响,“到这里!”
塞奇威克的视线追着安东伸出的手指,在满布疤痕的冰面上远远的那一端,他勉强能看到那个指示塔发出的黄色灯光。塞奇威克只觉得心往下一沉。他看看他弟弟,有那么一瞬间,弗莱彻看上去又像个小孩子了,但接着,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他改装的眼睛开始发亮。
“好的,”他说,“算我一个。”
不,你他妈的不算,我们现在就回头,塞奇威克只差一点点就要说出这些话,但它们全堵在了他的胸腔里。相反,他转向安东,耸了耸肩。
“蹦嘎,”他说,“我们走吧。”
人们再度纷纷来和他握手,每个人都号叫着欢迎新成员。弗莱彻伸手示意要烟,这是他第一次抽烟。当电子烟传完最后一圈时,塞奇威克紧紧握着它,望着那一片黑暗,试图让自己停止颤抖。
他知道弗莱彻比他快。从他十二岁、他弟弟十岁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事实,它像一块石头般坠在他的胃里。那时他们还在地球,在苍灰色的海滩上赛跑。雾气冷峭,周围没有别的人。弗莱彻在最后三步时跑到了前头,他一边不可置信地发出清脆而响亮的笑声,一边超过了他哥哥。塞奇威克放缓脚步,把胜利让给了他,因为偶尔让小弟弟赢一次也是件不错的事。
塞奇威克只顾着回忆,很迟才注意到冰面上怪异的苍绿色,然而这些光并非来自安东的便携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照亮了它。他注视着靴子间的地面,感觉胃里搅成了一团。在遥远的下方,他能辨认出一些被冰层扭曲的模糊形体,它们正在移动。他记起霜鲸是由生物光来导航的,他还记起了甲烷海比任何地球海洋都要深。
每个人都扯紧了自己的保暖衣,收拢了手套。众人参差不齐地排成一排,塞奇威克发现自己接近队伍末端,弗莱彻站在他旁边。
安东绕着每个人打转,做秀般检查他们的靴子。“抓地。”他说着,手指作爪状。
塞奇威克把手搭在布鲁姆肩上以保持平衡,先是展示一只鞋底,接着是另一只。然后他本能地倾向弗莱彻,准备让他搭手,可他弟弟无视了这个动作,以完美的平衡感先后把腿翘到空中。塞奇威克又品尝到了熟悉的恨意。他死死盯着远处的指示塔,想象它是落着雨的灰色海滩上第一个码头系缆墩。
脚下幽灵般的绿光减弱了,他们重新回到了黑暗里。塞奇威克疑惑地看了一眼下巴有植入物的欧克斯欧。
“它们先看看冰层,”欧克斯欧含糊地说着,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找到冰层上薄的地方,然后,潜下去。为了增加冲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
“上来。”塞奇威克猜测道。
就在此时,光芒又出现了,上升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塞奇威克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冲刺的准备。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画面:霜鲸飞速向上,这具血肉的引擎由其疯狂摆动的尾巴驱动,裹在一个巨大的气泡茧中,冲破冰冷的海水。冲撞撼动了冰层和塞奇威克的牙齿,他抛开了思绪中的一切,埋头狂奔。
只两下心跳的时间,塞奇威克就跑到了领先的位置,他像挂在吊索上一般飞越过冰面。身下的第二次冲击几乎撞飞了他的腿。他踉跄着,打着滑,又重新恢复了平衡,但就在这一刹那,佩特罗越过了他。然后是安东,然后是欧克斯欧,和欧克斯欧,布鲁姆,最后是弗莱彻。
塞奇威克用脚狠狠抠着地面一点点加速。冰面已经没有任何可称为光滑的地方了,甲烷中到处都是裂痕、凸起以及冰冻的涟漪。但其他人都像人体水银一样滑过冰面,为每一次踏足找到完美的落脚点。改装,改装,改装。这个词在塞奇威克的脑海里盘旋着,与此同时,他就像在大口吞咽着冰冷的玻璃。
绿光再次弥漫,他绷紧身体迎接霜鲸的第三次撞击。颠簸摇撼着他,但他守住了自己的脚步,也许甚至比欧克斯欧还超前了半步。前头,赛跑的名次已经很明显了:布鲁姆宽阔的肩膀,安东转过来的头,还有那里,越过瘦长的佩特罗跑到最前头的,是弗莱彻。绝望在塞奇威克的喉咙里灼烧地翻搅。
他抬起视线看着指示塔,意识到他们已经跑过了一半路程。弗莱彻现在一马当先,他没有笑,但那利落的蹦跳仿佛在说“我可以永远跑下去”。然后弗莱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塞奇威克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踩到了一条沟,重重地摔在了冰面上。
塞奇威克看着其他人大步跑了过去,安东在经过时停了下来,半拖着弗莱彻直起身来。“蹦嘎,蹦嘎,异外特。”
第四次撞击,这一次伴随着让人战栗的开裂声。其他人都超过了弗莱彻,塞奇威克也只要再迈几步就能跑过去了。弗莱彻刚刚蹒跚着站直,塞奇威克立刻就知道他的脚崴到了。他的改装眼睁得很大。
“塞奇。”
塞奇威克这一晚都在疯狂地希望某些事发生——他希望医生从未把弗莱彻扯出培养器,他希望弗莱彻的舱室未能传输至新格陵兰——但这一切希望瞬间就粉碎了。就像他们儿时一样,他把弗莱彻甩到了背上,喘着粗气艰难前行。
第五次撞击。塞奇威克猛地咬紧了牙关,冰面上已是裂缝纵横。他只花了一瞬间平衡自己,然后再度踉跄向前。弗莱彻拼命地往他背上贴。远远的就在指示塔旁,其他人冲向了终点,正在十几米外号叫着咆哮着。只有这十几米。
当第六次撞击将世界分开时,他们似乎一下子全都转过了身,霜鲸冲破了冰层。塞奇威克觉得自己正夹在碎冰风暴里腾空而起,他觉得自己在用尽力气尖叫,却听不到尖叫声,铺天盖地的撞击声与碎裂声淹没了一切声响。弗莱彻的某部分肢体在空中拍打着他。
着陆时,他就像被拍在了冰面上。他的视野像纸风车一样旋转,从无垠的黑色天空,到转动的冰块旋涡。然后,一个大到不真实的东西从冰冷的甲烷海中跃起,挟裹着霜雾与蒸汽的喷泉,那是霜鲸。它骨质的脑袋是铁灰色的,有公交车大小,甚至更大,上面散布着苍绿色的脓包,像在辐射一般发亮。
冰面错落碎裂,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塞奇威克感觉到自己倾斜着往下滑动。他把视线从遮住天空的霜鲸身上扯开,扭头看到弗莱彻四肢摊开趴在他旁边,是黄绿色火焰中的一个黑色剪影。他的嘴唇在动,但塞奇威克看不出他在说什么。然后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了他们俩,把他们贴着破碎的冰面扯了过去。
欧克斯欧和欧克斯欧确认他们全都被扯过了指示塔,然后所有人都从冰面上爬了起来。只有塞奇威克根本不去费那个力,他还在等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有时六次。”安东蹲在他身边,怯生生地说。
“去死吧。”附近传来弗莱彻嘶哑的声音。在一个软弱的瞬间,塞奇威克憋回了一声颤抖的大笑。
他们在肾上腺素飙升的状态下一路冲回家去,新格陵兰人全程都在连珠炮般地交谈,他们似乎仍然在一遍遍回忆塞奇威克和弗莱彻只差一点就滑下海去的情形。到了住地,每个人都需要握手送别,之后一群人喋喋不休地散去。
塞奇威克无法从脸上抹去化学作用带来的笑容,他和弗莱彻潜进前厅,然后偷偷摸摸回到暂时共住的房间。他们一直翻来覆去轻声聊着霜鲸,它的大小,还有之后浮出水面的那些东西,聊着它们将冰冷的空气吸入血管满布的巨大囊袋的样子。
塞奇威克不想停止交谈,但最后他们还是停下来,爬上床。尽管如此,这一片静默已与先前不同了,更加柔和。
直到他躺平瞭望着生物混凝土天花板时,他才意识到弗莱彻在回程的路上换了一只脚跛着。他难以置信地猛地坐了起来。
“你假装的。”
“什么?”弗莱彻翻到了另一边,用长长的手指描着墙。
“你假装的,”塞奇威克重复道,“你的脚踝。”
弗莱彻放下了手,这漫长的沉默足以证明一切。
塞奇威克的脸烧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终于做了某件足够强大的事,足以让他在他们之间保持的不管什么该死的平衡等式里站到强势的一边了。然而事实却是弗莱彻在同情他。不,比那更糟。弗莱彻采取了一个行动,无论他那改装脑袋里飘过了什么计划,他操纵了他。
“我们可能都会死掉。”塞奇威克说。
弗莱彻还是背对着他,完美地耸了耸肩。所有那些熟悉的愤怒感汹涌燃过了塞奇威克的皮肤。
“你以为这是全息游戏吗?”他咆哮道,“这是真实的。你可能会把我们两个都搞死。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到,对不对?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到,事情他妈的会完美得如你的愿,因为你是改装的。”
弗莱彻的肩膀僵住了。“真棒。”他干巴巴地说。
“什么?”塞奇威克质问道,“什么真棒?”
“你这话说得真棒,”弗莱彻对着墙说,“你羞耻于有一个改装的弟弟,你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
塞奇威克支吾着,然后逼自己笑出来。“没错,也许是这样,”他的嗓子发疼,“你知道看着你是什么感觉吗?看着你永远比我强?”
“不是我的错。”
“他们告诉我你会更好时,我六岁。”塞奇威克说着——现在停下也来不及了,他把从前只会独自对着黑暗说的话倒了出来,“他们说的是不同,但真正的意思是更好。妈妈不能再要一个自由态,而为了离开行星,你总归要把它们都改装了。所以他们在试管里培育你,像做汉堡一样。你甚至不是真的。”呼吸似乎要劈裂他的喉咙。“他们有我为什么还不够,哈?我他妈为什么不够?”
“去你妈的。”弗莱彻说着,他的声音像沙砾一样。塞奇威克从未听他说过这句话。
他扑回自己的床上,紧抓着悄然流逝的怒火,但它还是一点一滴地消失在了黑暗里。羞愧占了上风,像水泥一样杵在他胃里。时间在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塞奇威克想,弗莱彻可能早就睡着了,也可能根本不在乎。
然而他听到了一声啜泣,那是被胳膊或枕头闷住的声音,塞奇威克已经多年没听到他弟弟发出这样的声音了。它钻进了他的胸膛。他试图忽略它,试图放过它。也许弗莱彻脱掉保暖衣后发现了冻伤,也许弗莱彻在采取又一次行动——他总是一次接一次这样——也许他正在他们之间的黑暗中放下一个饵,并且削尖了舌头准备反击。
也许塞奇威克需要做的就是过去那边,把手放在弟弟身上,然后一切都会好了。他的心脏跳到了喉咙口。也许。塞奇威克把脸压在枕头冰冷的织物上,决定等着第二声啜泣。但什么也没有。静默更加沉厚,变成了黑色的坚冰。
塞奇威克闭紧了眼,它很痛,很痛。
傅临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