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连·格雷的画像(王尔德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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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亨利勋爵梅菲埃住宅的小图书室里,道连·格雷斜倚在豪华的靠手椅上。这书房本身就很别致,高高的橄榄色橡木护墙板,奶油色的中楣,外突的石膏顶。砖粉色的毡毯上,铺着带长长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一张椴木小茶几上放着一个小雕像,出自克罗迪翁[5]的手笔。雕像旁边有一部《百篇小说集》[6],是克洛维斯·伊夫[7]为玛格丽特·瓦卢阿[8]装订的,封面上饰有涂金的雏菊,那是王后选中的图案。壁炉架上摆着几个大青瓷坛子和一些仿制的郁金香。夏日伦敦那杏黄色的阳光,透过镶嵌着铅条的小窗射了进来。

亨利勋爵还没有来书房。他按自己的准则行事,总是迟到。他的准则是,守时是时间的窃贼。所以道连·格雷一脸不高兴,无精打采地翻着插图精美的《曼侬·莱斯柯》[9],那是他在一个书架上找到的。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时钟,一板一眼地响着单调的嘀嗒声,使他很不耐烦,有一两回竟想要走了。

他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你来得好晚呀,哈利!”他咕哝着。

“恐怕不是哈利,格雷先生。”回答的是个尖嗓子。

他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我先生,结果却是他太太。你得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看过你的照片,所以很熟悉你。我想我先生那儿有你十七张照片。”

“不是十七张吧,亨利夫人?”

“嗯,那么十八张吧。而且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他一起在歌剧院看戏。”她说着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带着她那“毋忘我”的呆滞眼神望着他。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身上的服装看上去仿佛是在怒气冲天时设计,大发雷霆时穿上去的。她平时总与某个人相爱,但她的热情从来得不到回应,所以一直保留着全部的幻想。她竭力要使自己看上去很别致,却落得个乱蓬蓬不整洁的样子。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还有一个爱上教堂的癖好。

“想来是演《罗恩格林》[10]的时候吧,亨利夫人?”

“不错,是在上演亲切的《罗恩格林》的时候。我最喜欢瓦格纳的音乐。音量那么高,你可以只管谈天,不会让别人听见。这是一大优点,你说是不是,格雷先生?”

她那薄薄的嘴唇里又响起了神经质的短促笑声,她的手指开始拨弄一把玳瑁壳做的长柄裁纸刀。

道连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我不是这么想的,亨利夫人。演奏音乐的时候我从不说话——至少好的音乐是这样。如果碰上差的音乐,那就有责任用谈话来盖过它。”

“哎呀!那是哈利的一个看法,是不是,格雷先生?我老是从哈利的朋友那儿听到他的观点。这是我了解他观点的唯一方法。不过你别以为我不喜欢好音乐。我非常喜欢,但害怕好音乐。它弄得我太浪漫。我简直崇拜钢琴家——有时候一次崇拜两个,哈利这么说我的。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也许是他们都是外国人的缘故。他们都是外国人,是不是?甚至那些出生在英国的人,过一阵子也成了外国人,是不是?他们这一招真聪明,同时也使艺术得益。使艺术世界化了,不是吗?你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聚会,是不是,格雷先生?你一定得来。我买不起兰花,但在外国人身上我不惜工本。他们使你的房间富有生气。瞧,哈利来了!——哈利,我进来找你,想问些事儿——记不得要问什么了——发现格雷先生在这儿。我们非常愉快地聊了聊音乐,两人的看法很一致。不,很不一样。跟他聊天很愉快。我很高兴见到了他。”

“那很好,亲爱的,好极了。”亨利勋爵说,竖起了他新月状的黑眉毛,带着饶有兴味的微笑看着他们两个,“实在抱歉,我来晚了,道连。我上沃德街去看了看一块老式锦缎,讨价还价几小时才成交。如今的人啊,什么东西的价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它们的价值。”

“恐怕我得走了,”亨利夫人嚷道,突然发出一阵傻乎乎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寂,“我答应了公爵夫人一起开车去兜风。再见,格雷先生。再见,哈利。我想你们在外面吃饭吧?我也在外面吃。也许我会在桑伯雷夫人那儿见到你们。”

“大概会的,亲爱的。”亨利勋爵说。他夫人像彻夜在雨中度过的极乐鸟,嗖地飞出房间,留下了一缕赤素馨香水的幽香。亨利勋爵关上门,然后点上一支烟,蓦地坐到了沙发上。

“千万别娶草黄色头发的女人,道连。”他抽了几口烟后说。

“为什么,哈利?”

“因为她们那么多情善感。”

“可是我喜欢多情善感的人。”

“干脆就别结婚,道连。男人结婚是因为疲惫,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结果双方都大失所望。”

“我想我不可能结婚,哈利。我爱得太深了。这是你的一个警句,我正把它付诸实践,就像你说啥我干啥一样。”

“你爱上谁了?”亨利勋爵停了一下说。

“一个演员。”道连·格雷说着涨红了脸。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样的开端司空见惯。”

“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哈利。”

“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西比尔·文。”

“从来没有听到过。”

“谁都没有听到过。不过,总有一天大家会听到的,她是个天才。”

“我的好家伙,没有一个女人是天才。女性是善于装饰的,她们从来没有话要说,却可以说得非常动人。女人代表物质对思想的胜利,正如男人代表思想对道德的胜利。”

“哈利,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亲爱的道连,这可是千真万确。眼下我正在分析女人,所以应当知道。这个问题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深奥。我发现,说到底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不化妆的;一种是化妆的。不化妆的女人很有用,要是你想捞个名声,让人知道你很体面,你只要带她们去吃晚饭就行了。另一类女人很迷人,但她们犯了一个错误。她们化妆是要使自己显得年轻。而我们的祖母们化妆是要使自己口若悬河。胭脂和智慧在过去可是密不可分的,现在却不同了。一个女人只要看上去比自己的女儿年轻十岁,她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交谈,整个伦敦只有五个女人值得你跟她说话,而其中的两个,还不够资格进入体面的上流社会。不过,说说你的天才吧,你认识她多久了?”

“啊!哈利,你的观点真吓人。”

“别管它了,你认识她多久了?”

“三星期左右。”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我会告诉你的,哈利。可是你千万别泼冷水。说到底,我没有碰上你的话,就不会有这事儿了。你激起了我狂热的欲望,想了解生活的一切方面。自从见到你后,一连几天,我的血管里似乎一直搏动着某种东西。无论是在海德公园漫步,还是沿着皮卡迪利大街闲逛,我都打量着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带着疯也似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些人使我着迷,有些人使我害怕。空气中像是夹杂着一股浓郁的毒气,诱使我产生了一种寻求刺激的热情……是呀,一天晚上,大约七点钟,我决定出去探险了。我觉得我们这个灰蒙蒙可怕的伦敦,像你说的一样,有万千的居民,有肮脏的罪犯,有引人注目的罪恶。我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等待着我。我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性。光是那种危险就使我感到愉快。我记得我们初次一起用餐的那个美妙无比的夜晚,你说过寻找美是生活的真正秘密。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着什么,反正我出门了,朝东面游荡过去,在曲折龌龊的街道里和黑乎乎寸草不长的广场上,很快迷了路。八点半左右,我经过一个荒唐的小剧院,巨大的汽灯光芒四射,节目单耀眼夺目。一个可怕的犹太人站在门口,吸着劣质雪茄,身上的背心出奇得我平生从来没有见过。他蓄着油光光的鬈发,肮脏的衬衫中间闪着一颗大钻石。‘要一个包厢吗,老爷?’他一见我就说,卑躬屈膝地脱下了帽子。他身上有一种使我感到有趣的东西,哈利。他极其可怕。我知道你会笑话我,但我真的进去了,为一个舞台包厢付了整整一个几尼。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要是我没有——我亲爱的哈利,要是我没有这样做,也就不会有生活中最浪漫的经历了。我知道你在笑我。你真可怕!”

“我没有笑,道连,至少没有笑你。但你不该说这是你生活中最浪漫的经历,你应当说你生活中的初次浪漫经历。永远会有人爱你,你也会永远沉溺于爱情。多情是无所事事之人的特权。那是一个国家有闲阶级的一大用处。别害怕。许多美妙的事儿等待着你,这仅仅是开始呢。”

“你认为我的性格那么浅薄?”道连·格雷生气地叫道。

“不,我认为你的性格非常深沉。”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家伙,一生中只爱一次的人是真正的浅薄者。他们自称为忠实和忠贞的,我管它叫习惯性的懒散,或是缺乏想象力。忠实之于情感生活,犹如前后一致之于理智生活,纯粹是失败的自供状。什么忠实!将来我必须加以研究。这里面包藏着一种贪有欲。要是不怕别人捡走,有很多东西我们准会扔掉。可是我不想打断你,把你的故事往下讲吧。”

“后来,我就坐进了一个可怕的私人小包厢,正对着画有庸俗不堪的景物的幕布。我从幕布后面看出去,扫视了一下剧院。发现它花哨艳丽,俗不可耐,画的全是丘比特和象征丰收的羊角,活像一个蹩脚的婚礼蛋糕。顶层楼座和正厅后排都已满座,但昏暗的前两排却空空荡荡,我猜想他们称之为花楼的地方,几乎不见人影。卖橘子和姜汁酒的女人走来走去,观众则大嗑其坚果。”

“那一定很像英国戏剧全盛时期的样子。”

“我想一模一样,而且还很沉闷。我开始感到纳闷,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这时我看到了剧目单。你想演的是什么戏,哈利?”

“估摸是《傻孩子》或者《天真的哑巴》之类。我相信我们的先辈们喜欢这些玩意儿。道连,我年岁越长,越是迫切感到凡是先辈们觉得够好的,我们都觉得不够好。艺术领域和政治领域一样,先辈们总是错的[11]。”

“这个剧对我们来说也是不错的,哈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必须承认,一看到莎士比亚在这个狭小的鬼地方上演,我心里就恼火。但我还是有些好奇,至少决计等待第一幕开场。乐队很糟糕,由一个弹着刺耳的钢琴的犹太青年指挥,差一点把我吓跑。好在拉幕终于开启,戏剧开场了。演罗密欧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矮胖男子,有着用软木炭涂得黑黑的眉毛,破锣似的悲悲戚戚的嗓音,啤酒桶一样的身材。演茂丘西奥的几乎一样糟,是一个拙劣的丑角,随意插科打诨,与后座的观众混得火热。这两个角色跟布景一样古怪,仿佛出自乡下的戏班。可是那朱丽叶!哈利,设想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鲜花一样的小脸,小小的希腊式脑袋,上面盘着一圈圈深棕色的发辫,她的眼睛像紫罗兰色的深井,注满了火一样的热情,她的嘴唇活像玫瑰花的花瓣。她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你曾告诉我悲情会使你无动于衷,但美,只有美会使你热泪盈眶。不瞒你说,哈利,我因为泪水蒙面,几乎看不清这个姑娘。而她的嗓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动听的嗓音。起初音调低沉而圆润,似乎只流进你的耳朵里。后来,稍稍高了一些,听来像是一支长笛或是远处的双簧管在演奏。花园的那场戏,音调里有一种你只能在天亮前夜莺歌唱时才能听到的战栗的狂喜。后来的几瞬间,又转为小提琴的激情奔泻。你知道嗓音多么能打动人。你的嗓音和西比尔·文的嗓音是我永世难忘的两种嗓音。我一闭上眼睛就听得见它们,各自表达着不同的东西。我不知道听谁的好。干吗不爱她呢?哈利,我确实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至宝。一夜又一夜,我去看她的戏。一天晚上她扮演罗瑟琳[12],第二天晚上演伊摩琴[13]。我看见她从心上人的嘴上吸着毒药,在意大利阴暗的墓穴中死去。我看她装扮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身穿紧身衣裤,头戴讲究的帽子,在亚登森林里漫游[14]。她也扮演过疯女子,来到一个有罪的国王面前,让他戴上芸香,品尝苦菜[15]。她还扮演过一个纯洁无邪的人,被一双黑皮肤的妒忌之手掐断了芦苇一般的脖子[16]。我看她穿过各种各样的服装,演过不同年龄的角色。普通的女人难以激发人们的想象,因为她们受自己时代的局限。甚至连魅力也无法使她们改观。她们的头脑像她们的帽子那样一目了然,你总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没有任何秘密。她们早上在公园里骑马,下午在茶会上聊天。她们的笑容一成不变,她们的举止非常时髦。她们很浅露。但是一个演员呀,全然不同!哈利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最值得爱的是演员呢?”

“因为我爱过那么多演员,道连。”

“噢,不错,是些染了头发、涂了面孔令人作呕的家伙。”

“别贬低那些染发涂脸的人,有时她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亨利勋爵说。

“但愿我没有跟你提起西比尔·文。”

“你不可能不告诉我,道连。后半辈子,你干什么都会告诉我。”

“是的,哈利,我相信确实如此。我会忍不住告诉你。你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要是我犯了罪,我会来向你坦白,你会理解我。”

“像你这样的人——又任性又快活——是不会去犯罪的,道连。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恭维。好吧,告诉我——把火柴递给我,乖乖。谢谢。——你跟西比尔·文的实际关系怎么样?”

道连·格雷跳了起来,脸色通红,目光如火。“哈利,西比尔·文是圣洁的!”

“只有圣洁的东西才值得去碰它,道连,”亨利勋爵说,话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哀,“可是你为什么要恼火呢?我想她迟早要属于你的。一个人恋爱的时候总是以自欺欺人开始,而以欺骗别人告终。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罗曼史。无论怎么说,我想你是了解她的喽?”

“我当然了解她。我上剧院的第一个晚上,演出结束后那个可厌的老犹太人来到包厢,提出要把我带到幕后,介绍给她。我勃然大怒,告诉他朱丽叶死了已经几百年了,遗体躺在维罗纳的大理石墓穴里。从他愕然的表情里,我推想他以为我香槟或者什么的喝得太多了。”

“我并不感到意外。”

“随后,他问我是不是在为报纸写稿。我告诉他,我连报都不看。他听了似乎非常失望,悄悄地告诉我,所有的剧评家都密谋反对他,他得把他们统统都买通。”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不过嘛,看他们的外表,这些剧评家身价大都不高。”

“哎呀,他好像觉得自己经济上力不从心。”道连大笑着说,“可这时候剧场的灯熄了,我得走了。他要我尝尝他竭力推荐的雪茄。我谢绝了。第二天晚上,当然我又去了那个地方。他一见面便低低地鞠了一躬,硬说我是艺术的慷慨施主。他是一个极其讨厌的混蛋,不过对莎士比亚满怀热情。有一次还自豪地告诉我,他五次破产都完全是为了这位‘吟游诗人’。他坚持这么称呼莎士比亚,好像认为因他破产是一种荣耀。”

“是荣耀,我亲爱的道连——莫大的荣耀。大多数人破产是因为过多地投资于平淡的生活。为充满诗意的生活而破产是一种荣耀。不过,你什么时候同西比尔·文小姐第一次开始交谈?”

“第三个晚上。她在演罗瑟琳。我忍不住走了过去,之前曾扔给了她一些鲜花。她也曾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认为她看了。这个老犹太人很执拗,一定要带我到后面去,于是我同意了。我居然不想认识她,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

“不,我并不这样想。”

“我亲爱的哈利,这为什么?”

“我以后告诉你吧。现在我想知道这位姑娘。”

“西比尔吗?啊,她那么腼腆,那么温柔。身上有着一种孩子气。我谈了对她演出的想法后,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我想我们两人都很紧张。那个老犹太人站在满是灰尘的休息室门口,咧开嘴笑着,把我们两人品评了一番,而我们则像孩子似的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坚持叫我‘老爷’,所以我得让西比尔放心,我不是那种人。她干脆对我说:‘你更像一个王子,我得叫你迷人王子。’”

“哎呀,道连,西比尔小姐真能说好话。”

“你不了解她,哈利。她只不过是把我看作剧中的一个人物而已。她对人生一无所知。她跟她妈住在一起,她妈已经力乏色衰,第一夜扮演凯普莱特太太[17],穿着洋红色的晨袍,看上去以前的家境还不错。”

“我知道那种表情,一看就没劲。”亨利勋爵低语道,细看起他的戒指来。

“那个犹太人要跟我谈她的过去,但我说不感兴趣。”

“你说得完全正确。议论人家的伤心事其实是很卑鄙的。”

“我只对西比尔感兴趣。她的出身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神圣。我每晚都去看她的演出,而她一晚比一晚动人。”

“怪不得你现在根本不同我一起吃饭了。我猜想你一定卷进了什么奇怪的罗曼史。你的确如此,不过跟我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

“我亲爱的哈利,我和你天天不是一起吃午饭,就是吃晚饭,而且还几次一块上歌剧院。”道连说,惊讶地睁大了那双蓝眼睛。

“你总是很晚很晚才到。”

“是呀,我忍不住去看西比尔演出,”他嚷道,“即使只是看一幕。我急于要看她。一想到那颗隐藏在象牙色的小小躯体里的奇妙灵魂,我就不觉肃然起敬。”

“今晚你可以同我一起吃饭了,是不是,道连?”

他摇了摇头。“今晚她演伊摩琴,”他回答,“明晚她将演朱丽叶。”

“什么时候她才是西比尔·文呢?”

“永远不可能是。”

“祝贺你。”

“你真可怕!她集世上所有伟大女主角于一身。她并不只是个体。你笑啦,不过我告诉你,她是个天才。我爱她,也一定要让她爱我。你熟知生活的一切秘密,告诉我怎样引动西比尔来爱我!我要让罗密欧妒忌,让世间死去的情人们听见我们的笑声,而且伤感不已。我要用我们热情的呼吸,使他们化为尘灰的躯体恢复知觉,痛苦万分。我的天呀,哈利,我多么崇拜她!”他一面说一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热辣辣的脸上泛起了潮热的红点。他激动极了。

亨利勋爵瞧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愉悦。跟他以前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画室相遇的那个腼腆、胆小的小伙子相比,他已是判若两人!他的天性像花儿一样成长,开出了火红的花朵。他的灵魂已经从躲藏的秘密角落爬出来,欲望主动上前去迎接它。

“你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勋爵终于说。

“我要你和巴兹尔哪天晚上去看她演出。对看的结果我一点都不怕。你们肯定会承认她的天才。然后我们得把她从犹太人手里弄出来。她跟他签了三年合同——至少两年零八个月——从现在算起。当然我得付他些钱。等一切都解决了,我要找个西区剧院,让她扬扬名。她会让整个世界发疯,就像当初让我发疯一样。”

“那不可能的,我的好家伙。”

“不,她会的。她不仅有艺术,有完美的艺术直觉,而且也有人格。你常常同我说,改变时代的是人格而不是原则。”

“好吧,我们哪一天晚上去?”

“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二。我们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好的。八点钟,勃里斯托尔旅馆见。我去叫巴兹尔。”

“请不要八点,哈利。六点半。我们得在幕起之前赶到,看她演与罗密欧见面的第一幕。”

“六点半!这么早!那像是吃点心,或是看英文小说的时候。得七点才行。有身份的人是不在七点前吃饭的。这段时间你还要跟巴兹尔碰头吗?要不,我写信告诉他?”

“啊呀,这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也是我不好。他把肖像画送来给我,画框是他特意为我设计的,很精美。尽管画里的人比我年轻了整整一个月,很让我妒忌,但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的话让我生气,当然,他也给了我忠告。”

亨利勋爵笑了笑。“人们总是爱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送给别人,我管这叫深层次的慷慨。”

“啊,巴兹尔是个大好人,不过,我好像觉得他有点庸俗,那是我认识了你以后发现的。”

“巴兹尔,我的好家伙,他把自身的魅力都倾注进了自己的作品,结果留给生活的就只有偏见、原则和常识。我所见到的艺术家们,凡是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蹩脚的艺术家。出色的艺术家仅仅存在于他们的创作之中,而他们本人是极其乏味的。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家伙。但是,末流的诗人却绝对富有吸引力。诗写得越糟,人看上去越神气。一个人倘使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他就必然惹人注目。他在生活中实践着自己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则写出了自己不敢实践的诗。”

“难道真是这样吗,哈利?”道连·格雷说,一面从放在桌上带金黄色盖子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在手帕上,“既然是你说的,那就肯定是的了。现在我得走了。伊摩琴在等着我呢。明天的事儿可别忘了。再见。”

亨利勋爵离开房间的时候垂下了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很少有人像道连·格雷那样使他感兴趣。可是那小伙子对另外一个人发疯似的爱,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因烦恼或嫉妒所生的痛苦。他感到高兴,因为道连成了更有意思的研究对象。他经常被自然科学的方法所吸引,却又觉得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太琐细,也太无意义。于是他先是解剖自己,末了又去解剖别人。他觉得人类的生活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与此相比,其他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事实是这样,当一个人看着生活奇怪地受着痛苦和愉快的煎熬的时候,他脸上无法佩戴玻璃假面具,也不可能阻止有毒的烟雾熏得脑袋一片混沌,把想象搅成乱七八糟的幻想和梦呓。有些毒药难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质,你自己也得中毒。有些疾病非常奇怪,要做出诊断,你必得亲身去体验。然而,你得到了何等巨大的报偿!世界对于你变得多么奇妙!了解激情不寻常的硬逻辑,探寻理智多彩的情感生活,观察它们什么地方相遇,什么地方分离,哪一点上一致,哪一点上相左,还真别有一番乐趣!又何必管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了得到一种新的感觉,再高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意识到,正是他的某些话,用音乐般的音调说出的音乐般动听的话,使道连·格雷的灵魂转向这位纯洁的姑娘,并为之倾倒。这么一想,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射出了喜悦的光芒。这小伙子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创造物。他使他早熟,那很了不起。普通人等待着生活把秘密暴露给他们,而对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来说,生活的面纱还没有拉开,内中的秘密就尽收眼底了。有时,那是艺术所产生的效果,主要是文学艺术,因为它直接表现激情和理智。但有时一个复杂的人格取而代之,担当起了艺术的职能,事实上,其自身便是一件艺术品。像诗歌、雕塑和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拥有精心创造的杰作。

不错,这小伙子有些早熟,春天就已开始了收割。他身上涌动着青春的脉搏和热情,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很强。对他进行观察是一种愉快。那么漂亮的脸蛋,那么美丽的灵魂,他使你为之惊叹。至于如何结局,或者注定要如何了结,都无关紧要。他就像露天表演或戏剧中的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离你非常遥远,他们的忧愁却会激起你的美感,他们的伤痛像红红的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呀!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有瞬时的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能堕落。谁能说得出何处是肉体冲动的终点,何处是灵魂冲动的起点?一般心理学家的武断定义是何等浅薄!然而要对不同学派的主张决定取舍又何其困难!难道灵魂是端坐在罪恶之屋中的幽灵?或者如乔达诺·布鲁诺[18]所想,肉体真的是在灵魂里?把精神从物质中分离出来是一大秘密,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也是一大秘密。

他开始考虑我们是否能使心理学彻底成为一门科学,向我们揭示生活的一切动力。我们似乎常常误解自己,也很少理解别人。经验不具有伦理价值。它只不过是人赐给错误的名字。道德学家总是把它视为一种警示,认为对性格培养具有一定的伦理效果,赞扬经验能教育我们应该遵循什么,启发我们应当避免什么。但是经验中没有动力。它像良心一样不是一种积极因素。它实际所昭示的,无非是我们的未来与过去一模一样,一度犯过的罪孽,我们十分厌恶,但又会愉快地一犯再犯。

他很清楚,实验法是对情欲做出科学分析的唯一方法。自然道连·格雷是他手头的一个专题,而且有可能带来丰富的成果。他对西比尔·文那种突如其来的痴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无疑这与好奇心有密切关系,对一种新体验的好奇和向往。然而它不是简单而是相当复杂的情欲。原本存在的孩提时代的感官本能,通过想象转化成对这个青年来说远离感官的东西,也正因为这样就显得更加危险。关于情欲的来源,我们有些自欺欺人,但正是这种情欲有力地支配着我们。我们最弱的动机是那些我们意识到其本质的动机。事情常常是这样,当我们认为是在对别人进行试验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进行着试验。

亨利勋爵正坐着浮想联翩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进来一个侍者,提醒他该换装赴晚宴了。他站起来向街道望去。夕阳已经把对面房子高处的窗户染成了金红色。玻璃窗光闪闪像烧红的金属盘子。窗上端的天空好似一朵褪了色的玫瑰。他思考着朋友年轻火红的生活,不知道一切会怎样告终。

十二点半左右他回到家里,看见大厅的桌子上有一份电报。他打开来看,发现是道连·格雷发来的,说他已和西比尔·文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