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作家榜经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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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8日

我唯一能够讨好阿梅莉的,就是避免去做那些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唯一允许我做的就是这类完全消极的爱意表达。她根本无法意识到,她究竟已经把我的人生局限到了何种程度。啊!如果她要求我为她做一件难事,那真要感谢上帝!我会带着多大的快乐去为她不顾一切、赴汤蹈火!但是似乎她对于一切不合常规之举都深恶痛绝,于是对她而言,生活的进展仅仅是给过去增加几天雷同的日子。她不期望新的美德,甚至不接受我有任何新的美德,而且不认为公认的美德能够有所增益。除了驯服的本能之外,对于灵魂试图从基督教义中看出其他内容而进行的一切努力,她即便不加以斥责,也会深表担忧。

我必须承认自己完全忘记了阿梅莉的嘱托,她之前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跟我们的缝纫商结账,然后给她带一盒棉线回来。但之后我对自己的恼怒远胜她本人能发的火,尤其是我曾信誓旦旦绝不食言。另外,我深知“小事可靠的人大事也可靠”注22—所以我害怕她将从我的遗忘中得出的结论。我甚至希望她斥责我几句,因为在这件事上我实在罪有应得。但常情便是,想象的抱怨比明确的非难更加厉害:啊!人生会更加美好,我们的苦难将更堪忍受—如果我们只限于处理真实存在的痛苦,而不去倾听我们精神中的幽灵与野兽……不过我在这里信笔写下的话已经可以作为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不要忧虑”注23)。吉特吕德心智与道德的发展过程才是我要在这里追踪的。我这就言归正传。

我希望能够在此一步一步追踪这一发展过程,之前也已经开始讲述其中细节。但除了缺少时间详细记录每一阶段,今天要重新找出它们的确切关联对我来说也极其艰难。我的叙述带动着我,首先我汇报了吉特吕德的思考,以及我与她的谈话,这些都晚近得多,那些无意间读到这几页的人听到她立刻便能如此准确、如此合理地自我表达,多半会感到震惊。当然她的进步确实出人意料地神速:我常常赞叹,对于我带给她的心智食粮以及一切其头脑能够占有之物,她的精神捕捉得何其迅猛,通过消化和不断催熟将之化为己用。她总是让我吃惊,不断领先、超越我的思想,常常在前后两次谈话之间就令我对我的学生刮目相看。

不到几个月,她的心智便不似曾经长久沉睡。甚至她表现出的智慧已然超越了大多数少女,因为外部世界令她们分心,无数无关紧要的心思耗尽了她们最主要的精力。另外,我认为她明显比一开始我们感觉到的年纪要大。似乎她试图转而利用起她的失明,以致我有时怀疑,在许多方面,这种残疾对她而言是不是一种优势。无意中我把她和夏洛特做了对比,在我辅导后者温习功课时,看到她因为有苍蝇飞过而分心,我便想:“要是她看不见多好,就能更认真地听我讲了!”

吉特吕德对阅读的渴望自不待言。不过,因为操心如何尽一切可能陪伴她的思想发展,我宁愿她没读那么多,或者说至少不要在我不在场时读那么多—尤其是《圣经》,这对于一位新教徒来说可能显得很奇怪。我之后会在这方面做出解释。不过,在涉及这一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谈论一件关于音乐的小事,据我回忆,事情发生的确切时间就在纳沙泰尔音乐会之后不久。

是的,那场音乐会,我觉得应该在雅克回家度暑假前三周。在此期间,我不止一次让吉特吕德坐在我们教堂的管风琴前,那个一贯由M小姐占据的位置上,吉特吕德现在就住在她家。露易丝·德·拉·M此前尚未开始对吉特吕德的音乐教学。尽管我对音乐充满热爱,却并不懂多少,当我和她并排坐在键盘前,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教导她任何东西。

“不,让我来吧,”她刚开始摸索便对我说,“我更想独自试试。”

我也更愿意离开她,因为教堂让我感觉并不完全是一个为我和她闭门独处的得体地点,一方面是出于对圣地的敬意,一方面是害怕闲言碎语—尽管平时我都尽力对此不予理会,但毕竟这里还涉及她,而非仅仅只关乎我自己。每当有这一方向的巡回探视任务召唤我,我便带着她一直走到教堂,然后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常常让她待上好几个小时,回程时再去接她。她就这样,耐心地,专注于发现各种和弦。我在临近黄昏时重新见到她,她全神贯注,某个和音让她沉浸在持久的陶醉中。

八月初的某一天,大约半年多以前,我去慰问一个贫穷的寡妇,碰巧她家里没人,于是我便回教堂接留在那里的吉特吕德。她不会料到我回来得这么早,而我极度惊讶地发现雅克在她身边。他们二人都没有听见我进来,因为我轻微的脚步声被管风琴的乐音掩盖。我天性不愿窥私,但涉及吉特吕德的一切都让我留心:于是我放轻脚步,偷偷爬上通向讲坛的几级楼梯台阶。绝佳的观察位置。我必须指出,我停留在那里的全部时间内,没有听见他们讲出一句不能在我面前讲的话。但他紧挨着她,有好几次,我看见他握着她的手,引导她的手指按键。她接受他的观察和指导,之前却和我说她宁愿不要,这难道不已经很奇怪了吗?我感到的震惊和难过比我愿意对自己承认的更多,而在我已经准备加以干预时,我看到雅克突然掏出怀表。

“现在,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他说,“我的父亲快要回来了。”

于是我看到她放开手任由他抬到唇边,然后他便走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打开教堂大门,有意让她能够听见并以为我刚刚进来。

“怎么,吉特吕德!准备好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

“是的,非常好,”她用最自然的声音对我说道,“今天我真的有些进步。”

一种强烈的悲伤盈满我心,但对于我方才讲述之事,我们两人都没有做任何影射。

我急于和雅克独处。我的妻子、吉特吕德还有孩子们一般晚餐后很早就回房了,留下我们俩勤勉夜读。我等待着这一时刻。但在和他谈话之前我感到如此心慌意乱,以致我不知如何提及这个令我坐立不安的话题,或是不敢提及。是他突然打破沉默,对我宣布他决定在我们身边过完整个假期。然而,就在几天之前,他刚刚告诉我们他准备去上阿尔卑斯地区旅行的计划,妻子和我都极为赞同。我知道他的朋友T是他选定的旅伴,正在等他。同时让我清楚地感到,这一骤变不可能和我刚刚撞见的那一幕无关。一开始,一种强烈的愤怒把我煽动起来,却又担心,如果我任其发作,我的儿子会从此彻底对我关闭心扉,同时也害怕言辞过激会让自己后悔。我做出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并用尽可能自然的语气说道:

“我原以为T还在指望着你呢。”

“哦!”他回道,“他并不一定指望着我,而且找人替我并不困难。我在这里和在高地注24一样休息得很好,而且我真心认为,相比在山间奔波,我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

“那么,”我说,“你在这里找到什么事情可做了?”

他看着我,察觉我的音调中略带嘲讽,不过,因为还未识破其中用意,他便神色轻松地回应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爱书籍胜过登山杖。”

“是的,我的朋友,”轮到我盯着他了,“不过你不认为风琴伴奏课程比阅读对你更有吸引力吗?”

他多半感到自己脸红了,因为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仿佛为了躲避灯光。不过他几乎立刻恢复了镇定,他回答的声音斩钉截铁,而我原本希望不要这么笃定:

“不要过分指责我,我的父亲。我的本意并非向您隐瞒任何事,我正准备向您承认,而您仅仅抢先了一步。”

他沉着地说着,就像在念书,每说完一句话都带着同样的冷静,似乎这与他自己无关一样。他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自制力终于将我激怒。他感到我要打断他的话,于是举起手,仿佛对我说:不,您可以之后再说,先让我讲完。但我抓住他的胳膊边摇边说道:

“与其看着你给吉特吕德纯洁的灵魂中带去混乱,”我激烈地咆哮道,“啊!我宁可不再见到你。我不需要你承认!利用别人的残疾、天真和单纯,我从没想到你竟做得出这么恶劣的无耻行径,而且和我谈论时带着这种可憎的冷血!给我听好了:我亲自负责吉特吕德,我不能容忍你对她说话,摸她,看她,哪怕多一天也不行。”

“但是,我的父亲,”他依旧以让我勃然大怒的平静回应道,“请相信我尊重吉特吕德,就像您能够做到的一样。如果您认为其中涉及什么应受指责之事,您完全是误会了,我要说:不但我的行为中没有,而且我的意图里,乃至我内心隐秘处都没有。我爱吉特吕德,而且我尊重她,我对您说实话,我像爱她那么尊重她。意图给她带去混乱、利用她的天真与失明对我而言和您认为的一样恶劣。”接着他断言,他想要成为她的一种支撑,一位朋友,一个丈夫。在尚未下定决心迎娶她之前,他不认为有必要和我探讨此事。这个决心吉特吕德本人也还不知道,我才是他优先谈论这件事的对象。“这就是我本要向您承认的,”他补充道,“我没有其他要和您坦白了,请相信这一点。”

这些话让我大惊失色。一边听一边感觉太阳穴狂跳。我只是准备斥责一番,随着他把令我愤慨的理由一一驳倒,我感觉自己更加心烦意乱,等他讲完我已无话可说。

“去睡吧,”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我终于说道。我站起身,把手按在他肩头。“明天我会把我对这一切的想法告诉你。”

“至少告诉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我需要夜里好好想想。”

当第二天我重新见到雅克,我真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正视他。突然我的儿子让我感到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个青年了。只要我一直把他当成孩子,我在无意中发现的这份爱情就会令我感觉可怕至极。我花了一整夜时间劝说自己,相反这完全是自然和正常的。那么我这愈发激烈的不满究竟从何而来呢?让我明白其中缘由还需少许时日。在此期间我需要和雅克谈谈并告诉他我的决定。不过一种与良心同样可靠的本能警告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婚事。

我把雅克领到花园深处,在那里我首先问他:

“你对吉特吕德表白了吗?”

“没有,”他对我说,“也许她已经感到了我的爱,但我还没有对她明说。”

“那好!你要答应我不再对她提起。”

“我的父亲,我答应听您的,但我能否知道您的理由?”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也不知那些首先进入我脑海中的理由是否应该放在最前面讲。实话说在这个问题上,良心对我行为的支配远大于理性。

“吉特吕德太年轻了,”我终于说道,“你要考虑到她还没有领过圣餐。你知道这个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唉!她的成长已经被耽误了很久。对于她听到的第一次情话,她多半会像一贯待人接物那样坚信不疑,而且过于敏感动情。正因如此才不应该和她说这些话。占有一个无法自卫的人,这是卑劣之举。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而我说它们有错,因为为时过早。谨慎是吉特吕德还不具备的素质,所以我们要替她做到。这是一个良心问题。”

雅克有一个长处,为了约束他,只需要讲几个简单的词语—“我求你讲良心”,他童年时我就经常使用。不过我看着他,想到如果吉特吕德能看见,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欣赏这修长的高大身躯,如此挺拔又如此灵活,欣赏这没有皱纹的漂亮额头,这坦率的目光,这稚气未脱却又似乎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严肃笼罩的面孔。他不戴帽子,头发灰白,蓄得很长,在两鬓微微卷起,半掩着耳朵。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求你,”我从同坐的长椅中站起来又说道,“你曾经说过,你有意明天动身。请你不要拖延了。你必须离家整整一个月,请你不要把这次旅行缩短哪怕一天。说定了?”

“好吧,我的父亲,我听您的。”

他让我感觉变得极度苍白,甚至双唇也没了血色。但我相信,屈服得如此迅速,他的爱不会太过强烈。我从中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而且,我对他的顺服也很感动。

“我找回了曾经喜爱的孩子。”我温和地对他说,把他拉到身边,亲吻他的额头。他微微后退,不过我无意对此感觉不快。


注22 语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节。

注23 这句话实际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一节:“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和《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你们不要求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要忧虑。”

注24 高地(Oberland):全称“Oberland bernois”,“伯尔尼高地”,在德语中“Oberland”意为高地,瑞士位于阿尔卑斯山的部分地区,即上文所谓“上阿尔卑斯”,是世界闻名的旅行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