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罂粟汁，阿芙蓉，鸦片

第一章
古代世界

起源

世上就没有“野生鸦片罂粟”这种东西。1罂粟的祖先来自黑海的安纳托利亚海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2罂粟科植物罂粟[1]（即鸦片罂粟，以下简称罂粟）是一种驯化的物种，同古柯、烟草以及最早的小麦和大麦等栽培作物一样，代表着人类在五千多年前进行的最早的一项基因工程。3

罂粟的起源难以追溯，关于人工种植罂粟的历史究竟起源于地中海西部地区还是近东地区，学界仍然存在着分歧。植物学家和生物地理学家认为，现存同罂粟最接近的品种是一种矮小的野生罂粟科罂粟属植物——刚毛罂粟（又称特洛伊罂粟），这种植物在地中海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已经生长了几千年。4野生罂粟的乳胶（冠部含有的乳状液体）中含有少量的生物碱成分，但是含量不足以用于医疗或消遣。就连自然界究竟有多少种罂粟科植物，世界各地的分类学家都尚未达成统一意见，目前已经鉴定识别出的种类在250—470种之间。5关于古代世界使用罂粟的情况，我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寻找植物学和考古学领域存在的一些线索。

在1万—1.2万年前，史前人类开始远离过去的以狩猎采集为主的游牧生活方式，走向了更加稳定的文化。人类开始生活在村庄里，种植植物、驯养动物，建立了社会结构和宗教模式，这些正是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所赖以维持的基础。现今已知的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位于希腊和伊朗之间，北至黑海，南至西奈半岛。6当时，埃及境内恰好存在着一片十分有利于农业种植的新月形地带，该地带向东延伸至今天的以色列、约旦、黎巴嫩和叙利亚，经过伊拉克南部一直延伸到波斯湾。在古代的地图上，这片地区就是埃及、黎凡特[2]和美索不达米亚。这个地区长期以来一直是北方的山区民族和游牧部落这两种不同社会的交汇点，后者在草原上游荡，不断更换着耕作方式。这两个社会中都存在着许多不同的部落，因此始终处于无休止的战争和动乱中。

这片新月沃土地带常常被称为“文明的摇篮”，这指的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一批城市、文字资料和历史研究、贸易、科学及有组织的宗教的发展。这个地区对现代人类的历史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在最早进入定居生活的人类中，就包括黎凡特的纳图夫人（大约生活在公元前1万年的史前人类）。现今已知的纳图夫人开辟的最早村落阿布胡赖拉定居点，位于今天的叙利亚境内，早在13000年前，居住在那里的人类就已经成功驯化了大量的野生谷物。1972—1973年，这个遗址被大规模挖掘过。尽管挖掘速度很快，但这处定居点最终还是被洪水淹没，形成了阿萨德湖。纳图夫人的社会原本只有数百人，他们以捕杀瞪羚和采集食物为生，现在却发展成了大约有2000人、饲养着羊并且耕种土地的大型村落。7他们不仅在内部联合起来形成了有组织的社会，还与外部世界建立了联系——最早发现的有关人类驯化狗的一个证据就来自以色列的艾因马拉哈，它位于加利利海以北16英里处，大约在12000年前，一位老人和一只幼犬被埋葬在了这里。8当时，现代人类正在逐渐演化成我们今天所承认的人类模样。

纳图夫人在世界农业史上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但是没有证据表明他们种植过罂粟植物。他们种植的主要是新月沃土地区最早出现的一批农作物，如二粒小麦、一粒小麦、豌豆、扁豆、鹰嘴豆、苦豌豆和亚麻。就在人类开始定居生活的时候，罂粟植物出现了。能够证明这一点的第一个证据，是在位于约旦河谷的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纳蒂夫哈格杜德发现的，经过碳-14断代法的测定，这里保存至今的植物遗存——其中包括黄花海罂粟（角罂粟）——的年代在8000—10000年前。9这种罂粟科植物现在被广泛认为是一种剧毒植物，但是它的确含有海罂粟碱，这种成分同罂粟一样有减轻疼痛、抑制呼吸系统的作用，因此有助于缓解持续的咳嗽。它还能产生一种跟鸦片一样的独特副作用，让那些不适应它的人产生痛苦的胃痉挛现象，当早期的人类对周围环境中的植物进行实验时，这种物质就能够有效地防止他们服药过量。现在，海罂粟碱仍然被用于某些咳嗽药物中。在英国的赛狗比赛中，这种物质偶尔也会被当作兴奋剂给狗服用。10

大约在同一时期，除了新月沃土地区之外，世界各地纷纷出现了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定居点。在大约7500年前的欧洲，多瑙河盆地第一次出现了人类定居点。西班牙和法国西南部也出现了一些村落。能够证明人类为了麻醉或者镇痛而食用罂粟的最早证据就出现在西班牙，这些证据被埋在巴塞罗那附近的加瓦市的坎廷多雷采矿综合建筑群的一处墓地里。早期人类在开采一种用来制作首饰的绿色矿物绿磷铝石，当矿藏开采殆尽后，这些矿坑就被用作墓地了。28号矿坑里埋葬着一名男子，他的坏牙里卡着一个罂粟壳，他的骨头里含有长期吸食鸦片的证据。11

新石器时代的人类迅速扩散到了现在的法国北部、比利时和乌克兰等地区。冰河时期已经结束，消退的冰川留下了适合航行的河流，河水中充满了鱼类，能够稳定地为人类提供蛋白质。此外，跨大陆的陆上交通也逐渐被开辟出来了。由于独特的陶器制品，逐水而居的欧洲人（可以追溯到5700—4900年前）被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称为“线纹陶文化”[3]（Linearbandkeramik），或者简称“LBK”。

1989年，在建造一条为25英里外的罗马供水的新水渠的过程中，人们在布拉恰诺湖的湖底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拉马莫塔定居点。这个比较新的发现为研究这一早期历史时期的历史学家提供了启示。拉马莫塔遗址有人类居住的历史很短，时间大约在公元前5700—前5230年。12拉马莫塔十分引人注目，因为它看起来是一个完全成形的社区，居住者是乘船从地中海来到这里的。他们乘坐的一艘独木舟有35英尺长，几乎完好无损，现被保存在罗马的史前时期和民族志国家博物馆里，它的存在表明拉马莫塔人有可能来自希腊，甚至是近东地区。13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带上了妇女和孩子，也带来了猪、绵羊、山羊、两个品种的狗，以及一大批他们将在附近的肥沃土地上种植的植物和种子，其中就包括罂粟。14

拉马莫塔村的复杂程度，表明他们的生活质量超过了很多同时期的早期人类。例如，他们有着极其锋利的黑曜石以及石器、珠子、盘子、杯子、工艺品和其他物品，还有包括樱桃、无花果、榛子、野猪和鹿肉在内的丰富食物。他们拥有的船只表明他们进行过贸易活动，或者说至少能表明它们同地中海的其他文化进行过接触。出于装饰或者演示的需要，他们还会用陶土制作小小的船只模型。在人类第二次向新月沃土地区大量引进橄榄、葡萄、石榴和罂粟等作物的过程中，“拉马莫塔”这样的早期人类有可能也起到了作用。与此同时，亚述开始了酿造大麦啤酒的历史。在青铜时代，人类世界就已经出现了酒精饮料。15

线纹陶文化时期的人类主要生活在林地里，居住在用泥笆墙（外表涂泥的篱笆墙）建造的长屋里，这些房屋分布在湖泊或者河流沿岸。他们的村落里还有牲口棚和有着特殊用途的建筑，如专门用来制作陶器的房屋。我们知道这些新石器时代的欧洲人会种植并收割罂粟，至于他们将其用作药物还是为了消遣，我们还不得而知。罂粟的种子是无毒的，罂粟壳很大，种子的产量很可观，可以压榨出一种富含营养成分的油，或者制成营养丰富的结实的蛋糕，罂粟秆则是一种实用的饲料。

线纹陶文化村落的遗迹表明，这些早期人类过着一种和平的农耕生活，他们同牲畜、狗和孩子一起生活，罂粟也许被他们用来治疗严重的牙痛、慢性关节疼痛，或是缓解分娩的阵痛。然而，欧洲各地湖泊河流的实际情况有着显著的差异，很多地方都有着用结构复杂的篱笆和沟渠建造的防御工事。在德国莱茵河谷的塔尔海姆定居点和黑尔克斯海姆定居点、维也纳附近的施莱茨—阿斯帕恩，留有三起大规模屠杀（同村落的平均规模相比）的遗迹。有数十人死在了线纹陶文化风格的扁头斧子之下，其中大多数是年轻人。这种斧子是用于农耕活动的，这表明死者当时不是在同外人作战，而是同自己人作战，有可能还是同村的居民。如果从更大的范围来考察线纹陶文化社会，尤其是曾经存在于德国西部的那些村落，我们就会发现当时的人类在一生中经历暴力事件的概率大得几乎令人难以想象——超过32%的尸体显示受过外伤（2%的尸体表明该社会参与过战争）。在线纹陶文化遗迹中，还发现了用人头骨制成的饮具以及食人现象的证据，这表明在当时暴力现象并不只是零星存在的，而是一种常见现象，在某些地方暴力活动还承担着仪式功能。16在这样的定居点，一种不仅可以消除痛苦，而且有助于遗忘的植物就有可能会受到高度重视。此外，后来出现的记录有关古代战争的文献表明，士兵们在参加战斗前会服用毒品，这种情况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线纹陶社会中的早期人类为何能忍受那些恐怖的创伤。

无论如何，各个线纹陶文化定居点的罂粟种植水平都表明，当时已经出现一个正在不断发展的贸易和通信系统，其他一些发现还表明，人类对罂粟的看法在迅速地改变。在北安普敦郡尼恩河谷的朗兹，人们找到了西方社会在很早以前就开始进行鸦片贸易的最无可辩驳的证据。在朗兹的长冢（新石器时代的墓葬遗迹）周围的沟渠里，除了新石器时代留下的其他生活遗迹，人们还找到了8颗罂粟种子，这些种子来自公元前3800—前3600年间。它们是罂粟出现在英国的最早证据，而且作为一种非本土物种，这些种子一定是从国外引进的。17有关英国青铜时代的另一个发现，就是威尔特郡巨石阵附近的威尔福德竖井，尽管这处遗迹出现的时间比较晚。竖井本身是一条30米深的沟渠，在青铜时代被附近的定居点当作倾倒垃圾的地方，它的存在显示了这些村庄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的各种痕迹，其中包括被丢弃的植物。在挖掘这条沟渠的时候，人们在其中发现了罂粟种子以及各个品种的罂粟壳。此外，在沟渠里还找到了莨菪子（又名“天仙子”），人们通常将这种植物同鸦片一起服用，以消除恶心和胃痉挛的症状。这两种植物都不是英国本土出产的，因此在一个村落的垃圾坑里同时找到这两种植物，就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18

朗兹和威尔福德竖井这两处考古发现虽然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在罂粟最初是怎样来到英国的以及为什么会来到英国的问题上，还是无法提供多少背景信息。不过，这两处遗迹的确表明，人类的早期文明非常重视罂粟，因为人们在外出时会随身携带。至于这些人类早期的定居点对罂粟有多么重视，西班牙格拉纳达附近的一处史前遗迹提供了一些最重要的证据。常常被称为“蝙蝠洞”的一处洞窟被早期人类使用过几千年，有一组出现时间大约在公元前4000年的墓穴，显示出当时的人在埋葬尸体的时候会附上一小编织袋的罂粟壳，以及一些小麦和一缕头发。尸体还被饰以用细茎针茅（西班牙草）编织的草帽和黄金首饰，这些陪葬品表明死者在生前拥有高贵的身份，下葬的过程比较精心仔细，而且伴有一定的仪式。19西欧社会正在逐渐形成对罂粟的尊崇态度。

接着，就在刚刚开始过上定居生活的时候，新石器时代的欧洲人放慢了种植罂粟的脚步。罂粟悄悄地从西方社会消失了，消失的速度很快。不过，它的故事还在继续。青铜时代的东欧人仍旧没有书面文字，但他们已经开始了同罂粟的接触。在新月沃土地区，其他一些文化也开始在艺术中以及后来的文字中尊崇这种植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