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道迷题藏机关
角声破空,一队一队的八旗兵自城门鱼贯而出,兵马齐整,旌旗蔽空。
铁拐老心想:“金国始终未能灭亡叶赫部,这般劳师动众,大兵出征,莫非……哎呀不好,叶赫部在满洲之北,此是向西的方向,莫非要攻我大明?……”
有土人围观,这个道:“大汗命八阿哥监国,亲率二十万大军,到天坛祭天,要攻南朝呢。”
那个道:“南朝城坚粮足,地广人多,咱们能打胜仗么?”
这一人道:“南朝皇帝不理朝政,朝中无人,怎挡得住我八旗军的铁骑?”
那人道:“你瞧,咱们大汗出来了。”只见一面纛旗下,铁甲兵环卫着一骑高头大马的人,正是一代雄主努尔哈赤。擒少冲的两人受皇太极派遣胁持少冲,以交换玉箫,正巧碰上八旗军出城,难进城门,便想从北门进去。就这么一耽搁,铁拐老赶到,飞石击在胁持少冲那人后脑勺上。那人连同少冲一起坠马。铁拐老飞身上前救起少冲,再见另一人已飞马走远,扣石子弹去,哪知那人身手矫捷,伏鞍而避。铁拐老连发数枚,都被他避过,眼见着逃到了射程之外,心想:“金国高手倒是不少。”
少冲浑然没事,只是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铁拐老又望了望黄尘中的八旗军,寻思:“昔年秦军攻打郑国,途中为郑国商人弦高遇上。他急中生智,把羊送给秦军主帅,说是郑侯派他送来的犒赏,让秦军误以为郑国有了防备而退兵。今日我若施故伎,多半不灵了。”
转念有了主意,对少冲道:“为师要去长白山极顶的天池赴约,有件事要你去做。你即刻乘此马一直向西,到三百里外的抚顺关,见守将李永芳,说是金兵二十万劲旅攻我大明,叫他早防备。这是金钤黄绫袋,你拿出给他看,说出为师的名号,他自当信你。”
少冲还想说什么,铁拐老道:“事在紧急,你速去报讯,决斗事了,为师便来抚顺关接你。”说着话把金钤黄绫袋给了少冲,里面足有三天的干粮。
少冲心中虽怕,但师命难违,只好与师父洒泪而别,望西驰去。一路上不敢耽搁,天将黑时,便追上金兵的前队。
前队的先锋官见他可疑,立命一个小队把他擒住,少冲喊道:“我是叫化儿。”金兵哪里理他,扭送到金主努尔哈赤营中。
努尔哈赤道:“叫化儿岂有骑马的?你说的是汉话,必是汉人的间谍,要去抚顺关报讯。左右,推下去砍了!”刀斧手得令,便来推少冲。
少冲忙道:“我有话说。”努尔哈赤道:“你还有何话说?”少冲道:“难道说汉话的都是间谍么?你说的是汉话,你身后的范先生也说汉话,你们都是间谍么?”
努尔哈赤笑道:“小叫化儿说的有理。”对范文程道:“他似乎识得先生。”
范文程微一躬身,道:“这小乞丐是铁拐老的徒弟,太子派人绑架他,与铁拐老交换玄女赤玉箫,却给他逃脱了。”
努尔哈赤喜道:“‘得玉箫者得天下’。小乞丐自投罗网,妙之极矣。你可知铁拐老现在何处?”范文程道:“多半去天池与完颜堡主决斗。”努尔哈赤当即命人押着少冲去天池换玉箫。
八名武士押着少冲,驰马直奔长白山天池。一路上少冲被看得甚紧,绝无逃走的机会。听金人的口气,离天池已不甚远,他心中大为忧急,想到这次不但未完成师命,还要陷师父于为难之境,暗骂自己该死。
行到一处,有名武士看见不远处岩石下有只小熊,叫道:“兄弟们,这只小熊迷了路,咱们快去捉来开荤。”
众人先少冲绑在树干上,吆喝一声围拢上去。一名武士挽弓射箭,小熊应箭而倒,一时未死,嚎叫不已。有人又补上一箭,终于射死。
众人回到树下,升火烤肉,不一会儿肉香四溢。众武士见熟得差不多了,正欲撕开分享,不知谁叫了一声:“不好了,熊爸爸,熊妈妈来找儿子啦!”众人还以为他开玩笑,抬头望去,果见两头威猛的大熊一前一后直奔这边而来。这一下惊得魂飞天外,扔下烤肉四散而逃。
有名武士慢了几步,立被公熊扑倒在地。那公熊愤怒已极,张牙舞爪,把那名武士撕得稀烂。逃开的武士见同伴被吃,都向公熊射箭,那带头的武士箭术甚精,有百步穿插杨之妙。射向公熊的箭都被它格开,母熊却被一箭贯穿肚腹。公熊这时更加愤怒,猛然几个扑,只一会儿咬死了两人。其他人再不敢停留,狂奔下山。公熊追上去又咬死一人,有一人陷于雪中不能自拔,知道狗熊不吃死尸,装死是唯一逃命的办法,便俯面装死。那公熊走到近处,哪理他是死是活,一阵狂咬撕扯,那人立成了七八块。剩下三人却已逃得没了踪影。
公熊回到母熊身边,伸鼻嗅了许久,低啸了几声,忽然仰天又是舞臂,又是哀号,仿佛在怒吼老天不公。
少冲吓得毛发直竖,生怕它怒极来吃自己,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它停了吼声,睁眼看时,只见那公熊衔来小熊尸身与母熊放在一处,扒雪埋了,又仰天悲号几声,才踽踽而去。
少冲见就这么离去,颇出意料之外。惊魂稍定,才想到自己不再受制那八个金国武士。恰好脚下有枝羽箭,他一脚踢起,张嘴接住,用箭簇割断绳子。自己能恢复自由之身,还得多谢小熊一家,朝小熊母子的埋尸处拜了三拜。不知为何,想到公熊当时失子死妻,捶胸问天的眼神,心中甚觉伤感。
拜毕起身,望着大地茫茫一片,竟不知该向何去。又不知师父决斗情形如何,若到了抚顺关见不到自己必定担忧,自己有辱使命,未能及时报讯,也不知明金两国交战胜败如何。正自乱想,佼幸逃脱的三名金国武士又返了回来。
原来三人未得到玄女赤玉箫,无法向金主交待,便又冒死回来,瞧少冲死了没有。他们见公熊已去,而少冲还好好的,喜出望外,但仍怕公熊还在附近,便一步步蹑足上来。
少冲转身向高处狂奔。三人见少冲便要逃走,也顾不得公熊,快步追来。渐渐到了山岗上,少冲见前面是一大片陡坡,已无去路,再看后面三名武士已然追近,嘴里叫着满话。
少冲惊慌中瞥见雪里一快三尺见方的木板,不暇细想,搬出来趴身其上,木板带着人一下子从陡坡滑下去。那木板越滑越快,少冲闭目不敢开视,只死死的抓住木板一头,耳边刺骨的寒风呼呼作响,便似要把他从板上吹出去。心中另一个念头使他万分恐惧:“这么滑下去,只要撞在树上石上,也必是一死。”
有时木板带人飞上半空,落下又继续下滑,有时翻起滚来,也不知过滑了多久,突然又向上滑起来,滑到高处渐缓,重又滑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停下来。
少冲好半天才睁开眼,只见阳光照得雪山甚是刺眼,自己置身两山的夹沟中。他下来的那山高不见顶,三名武士这时已渺不可见。他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接着便想寻些食物添饱肚皮。
沿途倒也遇到不少猎户、农夫,但说的话却非汉话,也非满语。少冲写字与他们认,也没一个识得。所见当地民俗风物与中原大同小异,只是语言不通。不过天下乞丐皆一般,那些人倒也施舍他吃食,但对于去赫图阿拉城,别人听不懂,自然也不会给他指路。他不辨方向的走了几天,连回路也忘记了。这一下不能去找师父,中原也回不去了,不由得大是沮丧。
这一日天色将晚,风雪渐大,他仍没找到栖身之所。忽见远处山腰露出一角飞檐,料那里必有一座不小的庄院,他循路走到庄门前。一阵敲门之后,应门的是个三尺之僮,见是个乞丐,便欲驱逐。里面有个着黑衣的汉子说了两句话,门僮便把少冲引到厨房,端了些残羹剩饭给少冲吃。
少冲一番风卷残云,提出要留宿。门僮大是摆手,赶着少冲出去。到了院里,少冲见那黑衣大汉仰头看天,若有所思,知他好心,便走过去双腿跪下,道:“这位大爷,你可怜可怜,天快黑了,我无家可归,外面又有虎狼,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黑衣汉低头凝视少冲一会儿,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从后堂走来一个着白衣的汉子,手中提着一柄剑,向黑衣汉问了一句话,又瞧瞧少冲,走到近处,突然连剑带鞘向少冲眉心刺来。少冲一惊,急低头翻身站起。那剑跟着刺他前胸,少冲急退一步,作势扑向白衣汉。白衣汉剑立即上指,却见少冲又退了一步,当下住剑望了黑衣汉一眼,两人脸上都是惊奇的神色。白衣汉说了一句话,转身走向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向少冲道:“庄主请小兄弟到书房去。”
少冲听他说的是汉话,又惊又喜,道:“我终于遇到老乡了,你们是……”他话没说完,已看到白衣汉凌厉刺人的眼光,似乎不愿自己多说,便立即住口。
白衣汉带他走向书房。到了房外,见门外站着一个着青衣的汉子。青衣汉问白衣汉道:“是他么?”白衣汉点点头。青衣汉向少冲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少冲道:“我叫少冲,从中原来,迷了路……”
青衣汉不等他说完,伸手来握他手掌,说道:“原来是中原人,你好啊。”他脸上笑盈盈的,手却抓着少冲不放,劲道越来越大。
少冲觉得手掌便欲被他捏成了肉团,但他生性倔强,心想你瞧不起叫化子,你也不让你得意,便哼也不哼一声,只痛在心里。
青衣汉突然松手,推开房门,向里面道:“师父,这小家伙不但会我教中的功夫,似乎……”房中人道:“似乎什么?”
少冲见说话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书生,手中拿着一本青皮书,他身后又站了两汉子,各着赤色、黄色上衣。只听青衣汉道:“似乎是,徒儿也瞧不太明白,有儒家的内功,甚是霸道,不过眼下他根基还浅。”
中年书生道:“你如此无礼,岂是待客之道?还不向小兄弟道歉?”
青衣汉微怔,立即向少冲躬身一揖,道:“适才莽撞,请小兄弟不要见怪。”叫仆人取药酒为少冲擦拭痛处,为他沐浴更衣,换了身光鲜的衣服,重到书房来见庄主。
中年书生对他道:“小兄弟,你是铁拐老的弟子是不是?怎么会‘流星惊鸿步法’?”少冲见他说出自己的来路,大是惊服,喜道:“你识得我师父?这‘流星惊鸿步法’是从一位姓庄的大哥那里学的。”当下把自己如何身患奇毒,如何闯入庄铮的菜园子,得他相救,又如何帮他打架,只是于六指琴魔之死略过不提。
中年书生点点头道:“难怪难怪。在下只是素闻令师大名,未曾晤面。不过与这位庄兄倒是相识。你的步法却又不完全是‘流星惊鸿步’,似还参杂了铁拐老的‘狗追神行步’,适才我弟子又试出你体内有‘快活功’的真气,才知你是铁拐老的弟子。”少冲虽未经铁拐老正式授艺,但相处时,铁拐老有意无意指点他,渐渐有了功底。这些连少冲自己也不知道,自然惊奇于中年汉子识出他的身份。
中年汉子又道:“在下姓萧。”又引介了青、赤、黄、白、黑五个弟子,后道:“在下也是中原人。因不堪忍受明朝的苛捐杂税,才背井离乡到这朝鲜国定居。”
少冲心想:“原来这里是朝鲜国。”只听萧先生道:“过一段时日,劣徒要回一趟中原,你在这里耐心住着,到时跟着回去便是。”少冲大喜,不住口的道谢,自有人领他到厢房歇息。
此后数日,一日三餐都有白衣汉相陪,其余四弟子却很少见到。而萧先生常在院中石桌上独自下棋,左右手轮流执子,左边赢了,便左手端杯喝酒;右边赢了,便右手端杯喝酒,还笑道:“成固可喜,败亦无忧。输赢都有酒喝,妙极妙极。”
忽一日傍晚,有客人拜庄。高轩盛从,华裾珠履,皆是富贵气象。庄客延至客厅奉茶,不久萧先生迎出来,见三位客人中只朝鲜国手金泰来是老棋友,另两人一个着便服,一个宽袍短袖,作日本武士打扮,都是生面孔。便用朝鲜话说道:“原来是金老哥。国手莫非又想出了什么妙着,来向萧某炫耀。这几位是……?”他眼光瞧向另两人,等金泰来引见。
金泰来道:“金某蒙皇上、太子抬爱,受封‘国手’,怎敢妄自尊大?我带来两位朋友,这一位是日本国‘棋圣’宫本宁次郎宫本先生,这一位是义州判官崔明亮崔大人……”
萧先生与两人见礼。崔明亮恭敬的还了一揖。宫本一直盯着壁上几幅字画看,比及金泰来引见时,才睇了萧先生一眼,眼光又回到壁上,道:“听闻萧先生是本地有名的雅士,有‘棋书画三绝’之称。不过壁上这几幅字画嘛,……”说到这里,便轻摇了两下头。后面的话不言自明,那意思是“也不过如此”。他说的是日本话,由崔明亮翻译过来。
金泰来道:“这些都是敝国的大师手笔。”宫本道:“在下不敢品评贵国的大师手笔。说到书画,毕竟中土才是源流。无论神品、妙品、能品,皆是洋洋大观,不知凡几。在下舍中便收罗了不少中土书画精品,这次来朝以棋会友,还有幸得了三件中土的稀世奇珍。萧先生这些字画相形未免逊色。”
萧先生听崔明亮的译文还算客气,但从宫本傲慢的神情,已知并非原话。但他没有生气,说道:“不知是何奇珍,宫本君可否借在下一观?”
宫本道:“有何不可?”便命随从捧上来。三件珍品分放在三个木盒中。宫本令人开启第一个长木盒,取出一个卷轴。一名随从持定一端,垂下一幅立轴。
众人注目看去,见是一幅《墨葡萄图》。画中枝叶纷披,藤条低垂,葡萄晶莹欲滴,墨韵飘香。笔墨酣畅淋漓,泼辣豪放,观之令人惊心动魄。后面题款曰:“半生寥落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署名“青藤道士”。
崔明亮道:“画是不错,可惜非出名家。”
萧先生道:“不然。青藤道士徐文长学识渊博,书画剑皆精,但功名不就。为人放荡疏狂,落拓不羁。所作书画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中宛然可见。其水墨大写意画法,纵横驰骋,大刀阔斧,力摒宋元以来倪元林、祝枝山、文征明等文人画的陈腐之气,自创一格,独具匠心。尤其是这首诗,更以野藤自况,……”
徐渭字文长,曾为胡宗宪幕僚,于抗倭颇有功绩。胡获罪后,佯狂脱归越中,还因杀妻入狱。其言行与世不容,乡里目为狂人。不过这很对萧先生脾胃,他的私印刻的便是“青藤门下走狗”,对这幅画自也是投以青眼。自信画中那种不驯和无奈也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世上俗人几人能知?
他正自入神,宫本却教收起来,打开第二件珍品。两名随从一人持定,一人徐徐展开。卷幅纵一尺、横三丈,描金云龙笺上龙飞蛇走,乃是宋徽宗赵佶的草书《千字文》。
崔明亮道:“向闻那个宋徽宗是个糊涂皇帝,不过书画音律还算精擅。”
金泰国道:“赵佶其书学黄鲁直而能变其法,学薛曜又能自创一格。笔画瘦挺,自称‘瘦金体’。却不闻他能书狂草。这幅字莫非是假的?”
宫本道:“国手这话外行了,赵佶能今草亦能狂草。此卷为他书法已臻炉火纯青之时所作,乃不可多得的传世精品。”
萧先生啧啧称赞道:“道君皇帝草书既有怀素之圆转疾涩,又有‘草圣’张旭的体势连绵,其笔势洒脱劲利,结体变幻多姿,通幅转行换笔毫无懈怠,一气呵成,大有天风漫卷,江河狂泻之气象。其排山倒海之势恐素、旭之辈亦逊让多多。”他边看边悬腕虚书,自“天地玄黄,宇宙洪光”,顺着那笔势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连身子也跟着舞动起来。却在他兴高采烈处,宫本又教收起。
萧先生意犹未尽,忙道:“怎么?”
宫本道:“还有第三件宝贝呢。”第三个木盒呈四方形,里面油纸包裹着一个黄绢包袱,打开包袱,又有青皮封帜。
萧先生见如此郑重其事,料非凡品。待去了封帜,才见是一本破旧泛黄的线装书。眼前一亮,立即夹手夺过,惊喜道:“是《隋书》的《棋图》!此书早已亡佚,你从何处得来?”
翻开一页,只看得一眼,再也无法移目。脸上忽喜忽忧,自言自语道:“这一手‘倒脱靴’甚妙。这一着敢于弃子,……嗯,白子有些不妥,黑子却不乘势追击,教人匪夷所思……”他正想着书上的珍珑棋局,书又给宫本拿回。
宫本道:“诸位这下见识了,可知在下没有说大话。”心想:“自己枉称‘棋书画’三绝,所藏字画、棋谱比起这三件就差得远了。”当下说道:“足下可否在敝庄盘桓数日,容在下借以揣摩揣摩?到时自当原封奉还。”
宫本道:“其实舍处藏品汗牛冲栋,这三件虽然珍奇,不过太仓一粟。就算赠给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么无缘无故相赠,旁人看了眼红,也向在下索要,在下不好厚此薄彼,藏品再多,也不够送人。”
萧先生道:“足下美意,在下心领。别无他望,只求暂借数日。”宫本面显为难之色,说道:“在下今日叨扰,本拟向先生讨教棋艺。不如你我约定三局,在下以此作为输赢的彩头。”萧先生道:“在下的藏品恐难入足下法眼。”
宫本道:“先生不幸负于在下,可否容在下请教一个题目?”
萧先生先是一喜,后又蹙眉道:“竟有如此便宜之事!不知要考在下什么难题?”
宫本道:“萧先生棋书画之外,精通天文地理、术数历法、三黄六壬、奇门之术,在下粗通棋剑之道,其它虽有涉猎,终究未能登堂入室。所出之题,皆在此中。先生倘觉涉及隐私,不便相告,自可以不答便是。”
萧先生闻言才放了心,道:“一言为定。”便将众人请到雅室。
华灯高照,排开棋枰。两人相对,一跪一坐。余人知高手过招,可大开眼界,在旁观弈,静待双方落子。
萧先生道:“我为主,你为客。第一局足下请先!”
宫本道:“在下就不客气了。”拈子落在边角上。
萧先生想也不想,在白子的犄角上挂一手。宫本望了一眼萧先生,在另一边角上落子。萧先生又在其旁挂靠,意在不让他有丝毫立足扩张的余地。
宫本起初数子,似乎漫不经心,为黑子四处包抄,一番打劫求活,到后来竟连成一片,四个边角都是白子的天下,势力大炽。黑子已然无力阻击,听任黑子杀入中原腹地,夺地扩势。一局未终,败局已成。
萧先生推枰敛手,道:“这一局足下赢了,”望了一眼那三个木盒,摇了一下头,道:“请出题,在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宫本道:“好。中土有谵:种树植林,莫过清明。现问清明之节,七曜位于黄道哪一宫?北斗引二十八宿又在何位置?”
萧先生道:“天文星象,语难达意。”当下命黑衣弟子土司空取来一架浑天仪,置于空地上。
众人见是一个大球,外面好几层铜圈,上标:赤道、黄道、南北极、日月星辰、二十四节气等名目。黄衣弟子将水注入浑天仪的漏壶,“嘀哒”声中,铜圈各绕轴转动起来,演示出星象变化。金乌坠,玉兔升,光阴茌苒,斗转星移。
萧先生道:“太阳于春分点达白羊宫,于谷雨达金牛宫,清明节当在白羊宫将至金牛宫。周天二十八星宿,以北斗斗杓指向的角宿为起点,由西而东罗列。”当浑天仪行至清明,萧先生教停了滴漏。各铜圈随即停止,三垣二十八宿罗列一周天,太阳正处于白羊宫中。
宫本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萧先生命撒去浑天仪,道:“咱们来下第二局,如何?”各拣子归碗,将枰清空。
宫本道:“所谓礼尚往来,这一局该由先生执先。”
萧先生道:“好。”执白在边角的四四位落了一子。宫本投在了三六位上。萧先生不去管它,到关元处落子。宫本却在六三的位上又投一子,与三六位的黑子成夹攻之势。
此为‘双飞燕’,也即日本所谓的‘双悬’。萧先生仍不管那子的死活,只集中精力经营中原腹地。过了十余手,地盘颇为可观。而黑子一味滥势,少有根基。一局终了,通计宫本输了三目半。
宫本道:“萧先生妙棋。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这幅赵佶的《千字文》横轴便归先生了。”
萧先生教青衣弟子木太岁收起,又道:“黑白之局,成固可喜,败亦无忧。在下佼幸获胜,竟得了徽宗真迹,毋宁太过?就算输了,可说是丝毫无损。宫本君不妨出第二道题目。”
宫本道喜道:“先生身在局内而神游物外,以平常之心超越胜负之念,棋品已在我等之上。在下第二道题目是:有人居中央,出乾位十步,趋无妄七步,转师位十二步,返同人七步,至坤位十五步,问他现居何处?”
萧先生掐指算了一会儿,道:“你请稍候。”命红衣弟子火荧惑取来算盘、算筹,就在棋枰上演算。他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用算筹计数。约摸一顿饭工夫,他盯着枰上的算筹道:“我知道了。此人居坤位十步,或者他转乾位十步可回到中央。”
宫本点头道:“咱们来弈最后一局。”他也不客气,执先投在关元附近。
萧先生心想:“你竟然直入中原,我可不许你立足。”也在关元附近落子。数手后,萧先生的黑字围成了“金井栏”。白子围于当中,眼见着要死一大片。宫本举棋不定,额头涔涔汗下。过了一会儿,手中一子投在了白子的活眼中,围死了数枚黑子。这数枚黑子一拣开,局面大变,形势逆转,竟成了白子被围。
萧先生赞道:“好一手反扳!”眼见突围无望,只得另辟天地,在另一块空地发展势力。两人你一子,我一子,“玉子频敲忘画冷,灯花落尽觉宵深”。这一局斗得甚是激烈。
前两局一胜一负,最后决定高下。旁观众人都觉萧先生略居下风,败局已呈。五大弟子更为师父着急,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何况棋技差之千里,也只有干着急而已。
木太岁一抬头发现那东洋人的一名随从神色有些不对,再瞧他手臂微动。后来发现只要轮到宫本行棋之前,他手臂都要动几下。木太岁大为奇怪,趁众人目光都在棋枰上。移身过去,才见他在宫本后背划来划去,似在写字。再留意一会儿,发现当他写“七四”,宫本就落子在七四位,当他写“三九”,宫本就落子在三九位,原来是在指点宫本行棋。木太岁当即干咳一声,狠盯着那人。那人眼皮一抬,目光甚是锐利。
木太岁本想逼视他一会儿,让他自觉收手,那知被他这么一看,先自心慌无主。定神再看那人已笼手袖中,不再指点。他即回到师父这边,向火荧惑低声道:“我瞧东洋人背后那随从大有来历。”
火荧惑望了一眼那人,并不觉有何特别,摇了摇头。
再看棋局,萧先生这边已将受困的棋子解救出来,连成一片,于白子成互抱之势。两边都不能置子叫吃,竟成了双活之局。宫本哈哈一笑,道:“你我战成平局。在下奉上《墨葡萄图》和《棋图》,可否问第三个题目?”萧先生道:“在下求之不得。请!”
宫本随便抄了一枚棋子攥于拳心,道:“这枚棋子只有在下知晓黑白,请先生猜出来。你可以发一次问,不过在下只能答‘是’或‘否’,还可以撒谎。”
萧先生闻题,道:“此题有意思。”捻须沉吟半晌,忽含笑道:“有了。先问足下,棋子是白的且你所言为实?”宫本摇头道:“否。”萧先生道:“是黑子。”宫本展开手掌,果是一枚黑子。
其实这一问含着一个非此即彼的机关,以次推断,即可猜中棋子黑白。众人没明白其中道理,有的还以为萧先生擅于先天神数之类,占卜得知。
宫本起身道:“在下亲聆雅教,学问大长。改日拜候,就此作别。”说罢深深一躬。金泰来、崔明亮夜相随辞去。
萧先生直送到庄门,待客人走后,回到雅室,把玩三件宝贝,爱不释手。又道:“这东洋人棋力不弱,实是我生平所会一大劲敌。不过他第三局后半局棋力不继,明显发挥失常……”
木太岁在旁道:“其实他视受人指点,以二敌一,才的与师父抗衡。”当下将适才所见告知师父。
萧先生忽然想到什么不妥,自言道:“这三人来的唐突,仅仅是为了弈棋?三件中土珍品每一件都极为稀罕,那东洋人又从何得来?他请教三题,只问答案,不索原由,还说学问大长……”
他向来机警,迷于珍品在先,惑于木野狐在后,以致一直没察觉出异常。这时他越想越觉可疑,立即派水、木两弟子尾蹑上去,探看三人究竟有何图谋。